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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甫與李商隱七律詩色彩詞比較

      2023-07-11 05:25:45曲秋萌
      貴州文史叢刊 2023年1期
      關鍵詞:李商隱杜甫

      摘 要:杜甫、李商隱的七律詩作品中都使用了大量的色彩詞,他們的七律詩作品在使用色彩上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呈現(xiàn)出風格大體一致,但同中有異的特點。他們都偏愛使用淺色系的色彩詞,但杜甫詩中的色彩詞更多以直接呈現(xiàn)色彩的方式出現(xiàn),李商隱詩歌中的色彩使用則更多以間接呈現(xiàn)色彩的方式出現(xiàn)。本文通過提取杜甫、李商隱的七律詩作品中與色彩有關的詞匯,對他們的色彩詞使用進行比對,以期對學界的深入研究提供參考幫助。

      關鍵詞:杜甫 李商隱 七律詩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3)01-25-32

      杜甫是我國詩歌史上七律詩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的詩人,在七律詩創(chuàng)作中,他不僅擴充了題材,豐富了內容,而且將七律詩推高到能與其它詩體相提并論的地位。李商隱則是繼杜甫之后,晚唐時期詩人中七律詩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的詩人。雖然李商隱出生的時間晚于杜甫,而且他的七律詩創(chuàng)作很多方面是從模仿杜甫開始的,但他的七律詩創(chuàng)作成就在我國詩歌史上也有著很大的影響。

      目前,學界對杜甫和李商隱七律詩的比較研究成果很多,但對他們七律詩句的色彩詞使用方面,還鮮有提及。劉勰在《文心雕龍》的《物色》篇曾提到:“凡摛表五色,貴在時見?!?可見色彩詞的使用,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詩歌創(chuàng)作中色彩詞的使用,最早是從《詩經》開始的,此后的歷代,色彩詞使用在詩人們的作品中呈逐步增多之勢。到了唐代,隨著生活中各種色彩物品的廣泛使用和色彩種類的增多,詩人們通過對自然色彩和生活中各種色彩物品的觀察,將更多的色彩感受融入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以增強其詩歌作品中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不僅如此,在色彩詞的使用上,詩人們表現(xiàn)題材更為豐富,使用技巧更為嫻熟,對各類色彩詞的色種特點了解,使用得更為精當。許多詩人都使用色彩詞匯來塑造形象、營造意境、烘托氣氛。黑格爾曾說:“顏色感應該是藝術家所特有的一種品質,是他們特有的掌握色調和就色調構思的一種能力,所以也是再現(xiàn)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一個基本因素?!?從這個角度來說,分析詩人作品中的色彩詞使用,或許能夠對了解詩人作品中的詩歌風格和藝術特色方面有所幫助。

      本文從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3和劉學鍇、余恕誠的《李商隱詩歌集解》中,分別搜集出杜甫的七律詩作一百五十首,李商隱的七律詩作一百一十七首,提取出這些作品中使用色彩詞的篇目和色彩詞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詩句,分析比較杜甫、李商隱七律詩使用色彩詞的特點。

      一、杜甫、李商隱七律詩的色彩詞使用

      色彩詞的使用在杜甫、李商隱的作品中是較為常見的,據(jù)日本學者中島敏夫統(tǒng)計,李白是色彩詞使用次數(shù)最多的唐代詩人,杜甫、李商隱則僅次于李白。1杜甫的七律詩共有一百五十首,其中使用色彩詞的就有一百一十五首,占其詩歌總數(shù)的百分之七十七;李商隱的七律詩共有一百一十七首,其中使用色彩詞的共有九十五首,占其七律詩總數(shù)的百分之八十一。從這組數(shù)據(jù)看,色彩詞的使用在他們的詩歌作品中比例是很高的。通過分析比較,筆者將杜甫、李商隱七律詩中的主要色彩詞分為赤、黃、青、白、黑五類詞匯,將其它出現(xiàn)頻度不太高的色彩詞一并歸于第六類。從中發(fā)現(xiàn)以下數(shù)據(jù):在對色彩種類的細化方面,杜甫的作品中有二十二種、李商隱的作品中有二十三種;使用色彩詞的總次數(shù),杜甫有二百零五次、李商隱有二百零二次,兩組數(shù)字是很接近的。說明他們的七律詩作品在色彩詞使用上有許多相似之處,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杜甫與李商隱七律詩創(chuàng)作上的因承關系。

      七律詩具有結構精嚴、講究平仄、對仗、韻律等特點,創(chuàng)作難度本來就很高,要自如地使用色彩詞,其難度可想而知。但從杜甫、李商隱的七律作品看,他們對色彩詞的使用既能做到準確選詞,又能做到運用自如;既能做到詞匯與詩意融為一體,又能使詩歌的內容與表現(xiàn)手法相得益彰,體現(xiàn)了詩人對色彩的細致觀察和對各種色彩呈現(xiàn)特點的準確分辨,同時將表述該色彩的詞匯使用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以增強其藝術感染力。杜甫、李商隱七言律詩色彩詞使用情況見表一、表二。

      通過對杜甫七律詩使用色彩詞情況統(tǒng)計表進行分析,可以得知:白色、青色、黃色是杜甫七律詩使用次數(shù)較多的三種色彩,其使用次數(shù)共占杜甫七律詩色彩詞使用數(shù)量的百分之五十二。其中,白色多是從“白發(fā)”“白頭”“白首”等詞組中提取的。杜甫的絕大部分七律詩作于晚年,這正是他經歷“安史之亂”后漂泊西南的時期,當時的唐王朝社會動蕩,吏治腐敗,戰(zhàn)亂頻發(fā),百姓生活艱難。在漂泊途中,詩人接觸到更多的社會現(xiàn)實,在他的詩歌中,既體現(xiàn)出憂國憂民,渴望太平,同情百姓的情感,又表現(xiàn)出無力改變嚴酷現(xiàn)實的無奈心情。在這種背景下,詩人自己也過著居無定所,艱難貧苦,年老多病的生活。因此,“白發(fā)”“白頭”“白首”等詞組在他的詩作中漸漸增多。如“江邊一樹垂垂發(fā),朝夕催人自白頭”(《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1、“白頭授簡焉能賦,愧似相如為大夫”(《又作此奉衛(wèi)王》)2、“時危兵甲黃塵里,日短江湖白發(fā)前”(《公安送韋二少府匡贊》)3等等。

      通過對李商隱七律詩色彩詞使用情況統(tǒng)計表進行分析,可以得知:李商隱七律詩中色彩詞使用次數(shù)最多的幾種顏色為白色、金色、青色,占其七律詩色彩詞使用次數(shù)的百分之三十五,說明李商隱與杜甫各自七律詩中的色彩種類、數(shù)量相當。但從橫向統(tǒng)計看,李商隱除黑色類外,對其它種類色彩詞匯的使用是多于杜甫的,因而李商隱七律詩中使用的色彩種類較之杜甫更為細致多樣。如“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保ā吨剡^圣女祠》)4從這首詩看,李商隱對圣女祠周邊的景象描寫,是不吝使用色彩詞的。

      當然,僅從直觀色彩和色彩詞組的使用數(shù)量來對比杜甫、李商隱七律詩色彩詞的使用特點,還是遠遠不夠的。同時,由于漢字的多義性,使我們對詩人使用色彩詞情況的統(tǒng)計難以做到十分精確,如杜甫、李商隱經常使用“霜”“雪”“露”等喻示白色,這類直觀效果不明顯的喻示性色彩詞,跟使用次數(shù)高、一見便知的色彩詞相比,往往難以被統(tǒng)計在內,這些都有待于今后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

      二、杜甫、李商隱七律詩色彩詞使用的趨同

      (一)同中有異的用色偏好

      如上文表格分析,在杜甫的七律詩中,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為白、青、黃等色彩詞匯;在李商隱的七律詩中,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為白、金、青等色彩詞匯,而金色和黃色又是同屬黃色系的色彩詞。因此,不難看出杜甫和李商隱的用色偏好,在很大程度上來說是趨同的。不僅如此,從對比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色彩詞都屬于淺色或淡色系的色彩,這更加說明了他們在色彩詞使用上有著極為相似之處。

      當然,從詩人個人的作品來說,這種相似也是分階段的,由于詩人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不同,在色彩詞的使用上也會呈現(xiàn)出階段性不盡相同的特點。以杜詩為例,從杜甫一生的作品來看,他的色彩詞使用也是豐富多樣的,在詩人早期的作品中更能體現(xiàn)出這種特點。青年時代的杜甫,才華橫溢,志向遠大,這一時期作品中的色彩詞許多是較為明快的色彩,蘇軾曾評價“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幹丹青不語詩”1,說的就是杜甫的詩歌像色彩鮮明的無形畫作一般。但在他晚年創(chuàng)作的七律詩中,卻極少見到其青年時期作品中使用的那種較為明快的色彩詞。如前所述,他的七律詩大都作于晚年漂泊時期,與他作詩時的生活處境和心境密切相關。從杜甫晚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看,律詩占到很大的比例,尤其是七律詩的創(chuàng)作,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被譽為“古今七言律詩第一”的《登高》,就創(chuàng)作于這個時期。在杜甫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雖然描述明快色彩的詞匯出現(xiàn)較少,但詩人對色彩詞詞義的理解和使用則顯得更為精細,在藝術表現(xiàn)手法上追求恰到好處,以寫實為主,不尋求過度夸張修飾。還有一個明顯的特點是,總體顯得更為含蓄深沉,色彩詞以偏淺色系的詞匯較多。從這一時期的詩作看,色彩詞的使用也有一些變化,杜甫晚年漂泊西南到達成都,由于好友嚴武的幫助,總算在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有了居住之所,生活的暫時穩(wěn)定,使得詩人作品中的色彩詞使用,漸比居無定所時要稍微靈動一些。在此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堂成》《狂夫》《江村》等多首七律詩,如《江村》,通過對自然環(huán)境、日常生活等的色彩描寫,展現(xiàn)出一幅淳樸自然的鄉(xiāng)村景象以及相互關愛的家庭生活場景。嚴武死后,杜甫再次生計無依,加之蜀中連年戰(zhàn)亂,他不得不乘舟東下,開始了沿江河漂泊的生活,一路到了夔州。杜甫的生活雖然仍舊貧苦,但對于漂泊無定而言,總算又得到暫時的安穩(wěn)。在流寓夔州的幾年里,杜甫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七律詩,這些詩作題材廣泛,內容豐富,貼近現(xiàn)實生活,關注百姓疾苦,渴望社會安定,其藝術水平又達到一個新高度。杜甫七律詩創(chuàng)作藝術水平的提升,也體現(xiàn)在詩人更加精熟地使用色彩詞上。雖然詩人在色彩詞選取方面進入一個相對固定的時期,但在色彩詞使用上又達到一個新的藝術水平,即詞匯的使用與整個詩歌風格渾然一體,相得益彰,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登高》)2,其色彩詞與詩句的組合極為自然,把秋天的江景和自己的感受表達得生動形象,讓人有如臨其境之感,體現(xiàn)出杜詩老健沉雄、寄意遙深的藝術風格。

      在杜甫晚年的七律詩中,有時也有使用較為明快的色彩詞的情況,主要是用在思念往事的作品中,如“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彩筆昔游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秋興八首》其八)3這首詩歌色彩詞使用較多,如“紫閣”“渼陂”“拾翠”“彩筆”等,都是色彩比較明快的詞匯,回憶了在春光明媚時與朋友相約郊游的心情和感受。到最后一句,詩人又回到當時的境況,發(fā)出“白頭吟望苦低垂”的感嘆。在這首詩中,前后句子中色彩詞的使用呈現(xiàn)出明顯的不同,這與杜甫當時的生活經歷和環(huán)境差異有關。

      李商隱七律詩中的淺色色彩詞匯使用較多,這與他的詩風較為婉轉含蓄有關。李商隱喜歡使用銀、玉、白等冷色調的色彩詞匯來表達情感、渲染氛圍、營造意境,形成物象與想象、過去與當下的對比。如“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銀河吹笙》)4,前句中使用了“銀河”“玉笙”,均為冷色調的色彩詞,抒寫自己的想象;后句中則使用“平明”,“平明”即指“天剛亮”,是偏暖色調的色彩詞,但從詩題“銀河吹笙”看,色彩詞大體是以偏冷色調的較多。又如,“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辛未七夕》)1,此句借描寫節(jié)日,抒寫自己的內心感受。在色彩詞使用排列上,有濃又有淡,比較婉轉含蓄,“金風”“玉露”等詞匯本來是在較為明快的詩句中使用較多的,但在此處,作者用來表達一種較為復雜的內心感受,可能與作者的生活經歷和追求詩歌的婉轉含蓄有關。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中曾說:“反對所以為優(yōu)也,正對所以為劣也?!?劉勰認為“反對”較“正對”為優(yōu),這是因為“理趣殊合”。在寫詩用名的過程中,不少詩人追求句子的前句之意與后句之意應有所不同,最好形成相對之意,給人一種起伏跌蕩之感,其實就是古人所說的“文似看山不喜平”的創(chuàng)作技巧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玉露”一詞也曾出現(xiàn)在杜甫《秋興八首·其一》中:“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把色調較為明快的色彩詞“玉露”與“氣勢蕭森”放在一起使用,形成一種反差,這也是杜甫用色的手法之一。這種反襯是一種寫作技巧,起到一種烘托作用,當然也與詩人當時的處境與心境有關。

      綜上,杜甫、李商隱七律詩都喜歡使用色彩詞,色彩詞的使用也多有相似之處,而且這些色彩詞大多為偏淺色系的詞匯,這是他們的共通之處。不同之處在于,杜甫七律詩的色彩詞使用,更多體現(xiàn)出其詩風沉雄渾厚的特點,李商隱七律詩的色彩詞使用,更多體現(xiàn)出其詩風婉轉含蓄的特點。兩位詩人在自己生活的各個階段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有著相似之處和不同特點,這與他們各自的生活經歷、創(chuàng)作技巧、審美觀念、詩歌風格等方面有一定的關系。

      (二)同樣出彩的顏色詞搭配

      杜甫和李商隱的七律詩都注重色彩詞的色調搭配,有的詞匯色調比較鮮明,有的詞匯色調比較調和。

      在色彩比較鮮明的詞匯搭配中,杜甫有“寵光蕙葉與多碧,點注桃花舒小紅”(《江南有懷鄭典設》)4、“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詠懷古跡·其三》)5等。李商隱有“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二月二日》)6、“吳岳曉光連翠巘,甘泉晚景上丹梯”(《九成宮》)7、“紅壁寂寥崖蜜盡,碧檐迢遞霧巢空”(《蜂》)8等詩句?!凹t綠”“紫黃”都是色彩對比極為鮮明的組合,雖然是用文字來表達,卻能讓讀者在字里行間感受到強烈的色彩反差。民間有“五感六識”之說,五感指形、聲、色、味、觸,六識指眼、耳、鼻、舌、身、意,色彩本身能夠使人通過視覺直觀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但通過詩歌中的語言文字,也能讓人感覺到它的存在,這種感知,是由視覺上的直接感知變成通過閱讀作品,從字意上感知。

      在杜甫和李商隱七律詩中,色彩詞的調和搭配例子更是不勝枚舉,杜甫的“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曲江對酒》)9描繪了詩人在長安期間于苑外久坐不歸所見的景色,“桃花”的粉紅色、“黃鳥”的黃色、“楊花”和“白鳥”的白色,構成了一幅色彩絢麗的春景圖畫,白色在其中就起到了調和畫面色彩的作用。從更深層次來看,或許杜甫是在用這一派春景中的多種物象和顏色來進行意境營造,以抒發(fā)自己的所思。正如清初黃生所說:“花落鳥飛,宦途升沉之喻也。”1在“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詠懷古跡·其三》)2的詩句中,也采用了相似的手法,如“紫臺”中用了“紫”,“黃昏”中用了“黃”,這兩種色彩的對比是比較鮮明的,但作者在中間加了一個“青”,“青色”就是與“紫色”和“黃色”相鄰近的一種色彩,這在其中起到了一種調和作用,如果是一幅畫作的話,可使畫面更加協(xié)調。這兩句詩雖然是以文字方式表達的,卻產生了“詩中有畫”的效果。再來看李商隱的作品,他在一首《無題》中寫道“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無題·鳳尾香羅》)3,前句把“寂寥”與“金燼”放在一起,后句把“無消息”與“石榴紅”放在一起,用色彩比較鮮明的詞匯來表達作者一種自感孤單的情緒,借以抒發(fā)相思之情,這和作者的創(chuàng)作手法有關。姚培謙認為本句“外不通內,伴金燼之寂寞。內不通外,斷石榴之消息”4。從這個角度來說,當色彩詞與別的字詞組合成一個詞組后,又會有另外的喻意。在這首詩中,“金燼暗”喻指相思無望,“石榴紅”暗示流光易逝,與下句中的“班騅隔岸”和“好風待遇”相呼應。整首七律詩除金色、紅色外,還有首聯(lián)中“碧文圓頂”和尾聯(lián)中“垂楊”的綠色,“金色”便成為“紅色”與“綠色”對比中的一個調和顏色。

      此外,杜甫和李商隱詩作中使用的鄰近色色彩詞搭配也很相似,如杜甫常用“金”與“玉”、“玉”與“白”相搭配,李商隱常用“金”與“玉”、“青”與“白”相搭配。由此可見,杜甫、李商隱的七律詩色彩詞搭配是很相似的,用詞也十分精當。另外,他們的七律詩中都不過度夸張地使用色彩詞,以免影響色彩效用和七律詩的整體表現(xiàn)。

      三、杜甫、李商隱七律詩用色的差異

      (一)色彩功能的表現(xiàn)方式不同

      相較于杜甫的七律詩對色彩的直接呈現(xiàn),李商隱的七律詩則較多采用比較間接的方式,這種方式就是更多從植物意象上來表達自己的詩意,比較委婉含蓄。這與杜甫直接呈現(xiàn)色彩的方式不同,李商隱想讓讀詩之人從自然物象的色彩上產生聯(lián)想。因此,這些色彩詞有的表達的是自然色彩,有的表達的是虛指的色彩。自然的色彩有“粉蝶”“黃蜂”“白璧”等,虛指的色彩有“白首”“青春”等。虛指色彩也可以理解為物象色,就是在自然色彩上寄予作者想象的色彩。李商隱七律詩中的物象色有“漢家天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茂陵》)5、“荔枝盧橘沾恩幸,鸞鵲天書濕紫泥”(《九成宮》)6、“桃綬含情依露井,柳綿相憶隔章臺”(《臨發(fā)崇讓宅紫薇》)7、“桂花香處同高第,柿葉翻時獨悼亡”(《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8等。這些詩句里使用了較多的物象色,也包含了詩人的隱喻。例如《茂陵》中的大片苜蓿和榴花遍布在長安近郊,分別代表了綠色和紅色,這兩種植物都是西漢時期西域向漢廷進貢來的,李商隱借此頌贊漢武帝派使臣出使西域的功業(yè)。李商隱的七律詩中也有單純承載色彩功能的植物意象,如在“梅花大庾嶺頭發(fā),柳絮章臺街里飛”(《對雪二首·其一》)1中,“柳絮”代表白色,在“榆莢散來星斗轉,桂花尋去月輪移”(《一片》)2中,“榆莢”和“桂花”分別代表綠色、金色,詩人頻繁使用植物意象作為寓意性的色彩詞,體現(xiàn)出他創(chuàng)作中的個人色彩運用習慣,這與杜甫的色彩運用是不完全相同的。

      (二)色彩使用技巧的差異

      1.杜甫七律詩的色彩詞詞性變化

      首先,在設色方面,杜甫七律詩與李商隱七律詩有著明顯的不同,主要是色彩詞的詞性變化,如將形容詞用作動詞。如在“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野人送朱櫻》)3中,用“櫻桃自紅”的“紅”字增加動態(tài)效果,在櫻桃成熟這件事中,杜甫寄托了自己對往昔生活的懷念。又如“沙上草閣柳新暗,城邊野池蓮欲紅”(《暮春》)4中,“柳”指代了碧色,“柳新暗”“蓮欲紅”都是顏色變化的動態(tài)過程,“暗”和“紅”還賦予了畫面更強的立體感和色彩對比。其次,杜甫擅長通過疊詞和色彩排列組合的使用來加重色彩效果,如“雙峰寂寂對春臺,萬竹青青照客杯”(《又送》)5、“青青竹筍迎船出,日日江魚入饌來(《送王十五判官扶侍還黔中》)”6、“霜黃碧梧白鶴棲,城上擊柝復烏啼”(《暮歸》)7等句。杜甫的七律詩雖然大都為直接表達自然色,但色彩詞的使用是富于變化的,許多體現(xiàn)在題材、內容和對仗等方面。通過對杜甫七律詩色彩詞使用情況分析看,詞性的變化、疊詞和色彩的排列組合,也是他“極盡變化之能事”風格的體現(xiàn)。

      其次,相較于杜甫的作品,在李商隱七律詩的色彩詞使用手法中,色彩的冷暖、明暗度對比顯得更為明顯。如“悵望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春雨》)8,“白袷衣”和“白門”的白色屬于冷色系列的色彩,與下句“紅樓隔雨相望冷”的紅色形成冷暖色彩的對照。但詩中透露出故地重游,尋人不得而失望的心情,又讓“紅色”這一暖色詞轉變?yōu)槔渖~的屬性。李商隱在同樣的場景中使用紅色色彩詞的七律詩句還有“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燭燈紅”(《無題二首·其一》)9,但此處的紅色與上文所舉的紅色功用不同,將色彩與光線的明暗度都呈現(xiàn)出來了。李商隱七律詩中描寫光線明暗度的詩句還有“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無題》)10、“日向花間留返照,云從城上結層陰”(《寫意》)11等,都體現(xiàn)出他在創(chuàng)作中使用色彩詞的個性特點。還有一點,就是李商隱的無題七律或與情感相關的七律詩大都以銀、玉等冷色調色彩詞來寫意,但他總是能尋找一些與光線相關的詞匯來體現(xiàn)效果,并與詩意相配,特別是將所寫場景的冷暖色調與光線明暗進行對比,以凸顯色彩詞的使用效果。

      四、杜甫、李商隱七律詩色彩詞運用異同的原因分析

      (一)詩歌創(chuàng)作史層面

      在我國詩歌史上,色彩詞在詩歌中的使用是從《詩經》開始的,《詩經》中的色彩詞使用既古樸自然,又包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詩文中的色彩詞使用在各代作品都有出現(xiàn),到了唐代,色彩在詩文中使用達到一個較為成熟的水平。據(jù)統(tǒng)計,“唐詩所描繪的色彩已達百種之多,僅紅色就有朱、丹、赤、彤、絳、粉紅、鱗紅、深紅、老紅、凝紅、膩紅、團紅、衰紅、猩紅、血紅、真珠紅等幾十種”1。杜甫、李商隱七律詩中對色彩的大量使用就是受此影響。色彩詞匯在詩文中的運用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漸漸形成了詩畫交融的表達方式,這些都對杜甫和李商隱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了影響。正如北宋郭熙在山水畫集《林泉高致》中曾提到“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2。同時,色彩工藝上的技術進步,也是色彩詞被更多詩人使用的原因之一。

      (二)詩人的人生經歷層面

      杜甫和李商隱在青年時期都期望施展抱負,有所作為,但由于唐王朝的腐敗,終使詩人懷才不遇,生活艱難。這種狀況不僅反映到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也反映到他們對色彩詞的使用上。如杜甫的七律詩用色早期以清麗明快的顏色為主,中后期的顏色則偏淡,這在上文中已經論述。李商隱中青年時較多使用“金、黃、紅、丹、赤、紫”一類色彩,后期的用色亦逐漸轉變?yōu)槎嘤勉y、白、青等淡色,且其詩意詩風也有所轉變,寫出“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樓》)3之句。

      (三)詩人的審美取向層面

      后人評價杜甫和李商隱的詩歌創(chuàng)作分別有“沉郁頓挫”與“秾麗朦朧”的特點,兩位詩人在詩風和色彩使用上有著許多相似之處,這應當是李商隱的七律詩師學杜甫所致,杜甫多用“白”“青”“黃”,李商隱則多用“白”“金”“青”。但不同之處在于,杜甫對色彩的表達更多采用比較直白的方式,而李商隱比較講究委婉曲折。

      本文從杜甫、李商隱七律詩的色彩運用來探究兩位詩人的七律詩創(chuàng)作手法,通過對他們七律詩色彩詞使用的情況進行比較,可以看出,他們都沒有被詩歌格律所限,在色彩詞使用上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不僅如此,他們還具有相同的用色偏好和色彩搭配手法。李商隱的七律詩雖有模仿杜甫的痕跡,但在色彩運用上是有自己的特點的。因此,杜甫、李商隱的詩歌作品也是我們研究詩歌創(chuàng)作史上色彩詞使用的珍貴資料。

      A comparison of color words in Du Fu and Li Shangyin ' s seven-syllable poems

      Qu Qiumeng

      Abstract:Du Fu and Li Shangyin 's seven-syllable poems contain a large number of color words. The two poets have different colors in the seven-syllable poems. They prefer to use light color, but they use light color to create different artistic conception, which is related to their own experience and poetry style. In terms of color collocation, Li Shangyin focuses on displaying color functions and highlighting the cold and warm tone, light and shade contrast, while Du Fu is rich in changes in the part of speech of color words, and uses reduplication and permutation and combination to enhance color effects. The analysis and comparison of the use of color words in Du Fu and Li Shangyin's seven-syllable poems can provide a new perspective for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ir seven-syllable poems.

      Key words:Du Fu;Li Shangyin; seven-syllable poems

      (責任編輯:李子和)

      作者簡介:曲秋萌,女,1997年生,遼寧營口人,重慶三峽學院文學院2021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1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下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576頁。

      2 [德]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82頁。

      3 按,杜甫七律詩變體甚多,除精嚴縝密的七律詩外,也有諸如《愁》《白帝城最高樓》等拗體七律詩,由于對其七律詩數(shù)量的界定沒有明確標準,本文暫以《錢注杜詩》厘出的一百五十首七律詩為基數(shù),分析杜甫七律詩中各種顏色的運用情況。

      1 馬鞍山市李白研究會編:《中日李白研究論文集》,中國展望出版社1989年版,第110頁。中島敏夫在《對李白詩中色彩字使用的若干考察》一文中,對部分唐代文人作品中的色彩字使用情況作了統(tǒng)計和分析,杜甫與李商隱的色彩字使用頻率,僅次于色彩字使用次數(shù)最多的李白。

      1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81頁。

      2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03頁。

      3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09頁。

      4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480頁。

      1 李福順:《蘇軾與書畫文獻集》,榮寶齋出版社2008年版,第22頁。

      2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33頁。

      3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10頁。

      4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895頁。

      1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172頁。

      2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下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491頁。

      3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05頁。

      4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70頁。

      5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12頁。

      6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325頁。

      7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658頁。

      8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141頁。

      9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上冊)》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27頁。

      1 杜甫著,仇占鰲注:《杜詩詳注》卷六,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50頁。

      2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11頁。

      3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615頁。

      4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620頁。

      5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607頁。

      6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658頁。

      7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200頁。

      8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221頁。

      1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066頁。

      2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2215頁。

      3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97頁。

      4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48頁。

      5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50頁。

      6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7頁。

      7 杜甫著,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下冊)》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08頁。

      8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969頁。

      9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428頁。

      10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615頁。

      11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1335頁。

      1 孫亞慧、吳湛瑩:《唐詩色彩描寫漫談》,《學術交流》1998年第一期,第78頁。

      2 于安瀾:《畫論叢刊》,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版,第20頁。

      3 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典藏本,第2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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