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很多人都以為拍馬是很容易的事:只要臉皮夠厚,人人皆可為,只不過常人往往不屑為之罷了。本人以前也持類似的看法,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讀到了唐朝人楊再思的故事。
如果借鑒古人稱高手為圣手的語言習慣,書法高超的稱書牘圣手,醫(yī)術(shù)高明的稱國醫(yī)圣手,那么我愿稱楊再思為拍馬圣手。
楊再思,名,字再思,正兒八經(jīng)明經(jīng)出身,滿肚子圣人之言,卻偏偏走上了拍馬逢迎、獻媚邀寵的道路,而且一條道走到黑,一輩子不曾有絲毫動搖。
楊再思一生中最“出圈”的“拍馬作品”,當數(shù)那個堪稱精妙絕倫的“蓮花頌”。
當時,武則天以女帝南面天下,喜歡豢養(yǎng)男寵。要成為當紅男寵,首要條件當然是能夠拿得出手的姿容。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因姿容出眾,以色事上,頗得女帝歡心,一時炙手可熱,身邊自然圍了一大圈溜須拍馬者。
至于拍的角度,顏值方面顯然最易入手。那時比較流行的拍法,是夸張昌宗長得面如蓮花?!懊廊巳缁ā钡目浞m有簡單直接、粗暴有效的好處,被夸者也往往樂于受用,但畢竟還是失于流俗,略顯粗愣笨拙。
這時,“拍馬圣手”楊再思出場了。他僅僅只是簡單挪動了幾個字,一句俗套話立刻煥發(fā)出堪稱“驚艷”的新生命——《舊唐書》載楊再思言:“人言六郎(張昌宗小字)面似蓮花;再思以為蓮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蓮花也?!?/p>
別人都夸六郎美得像一朵蓮花,楊再思卻能獨出機杼,反其道而行之:哪里是六郎美得像蓮花,分明是蓮花美得像咱們六郎嘛。原話的言下之意,是六郎沾了蓮花的光,經(jīng)楊再思一改,好嘛,蓮花倒反過來要蹭六郎的流量。
史書說楊再思“佞而智”,“蓮花”一說足見其急智,只是這智用的顯然不是正經(jīng)地方,因而其智愈巧,便愈見其人之佞。以色事人的“面首”本來就已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丑類,楊再思諂媚如此,同僚賤之,后世輕之,也就不足為奇了。《新唐書》在講完這個事情之后,史官下以“巧諛無恥”的按語,就差直接罵街了。
而厚顏無恥,正是楊再思之所以能成為“拍馬圣手”的關(guān)鍵要義——只要能獻媚邀寵,面子、風評啥的,人家壓根兒不在乎。小小男寵,固然卑賤不堪,但他的背后可是能夠掌握生殺予奪的一代人主。打狗尚且要看主人,拍馬怎么能不瞧后臺?
史書載,這段酒后助興節(jié)目,最終引來了滿座“嗤笑”。只一“嗤”字,寫盡楊再思丑態(tài),亦足見士林對其之不恥。( 于明達/ 繪)
更何況,比這更不堪的事兒,他也不是沒干過。
有一回,張易之兄司禮少卿張同休宴請滿朝公卿大臣。在賓主盡醉的歡樂氛圍下,張同休也大醉。借著酒勁兒,他把憋在肚子里很久卻一直不太敢講的真心話說了出來——他對楊再思說:“我感覺你長得挺像高麗人嘛。”
這話看起來好像沒啥問題,在唐朝卻無異于直接指鼻子罵人祖宗十八代,這主要是由唐朝人對高麗的普遍印象導致的。當時,高麗為唐之藩屬國,卻常常不守“臣道”,引起唐朝民眾普遍的仇視痛恨;此外,大唐既以“天朝上國”自居,對于權(quán)臣當?shù)?、各方面都比較落后的高麗小邦,優(yōu)越感亦難以掩飾。
隨著高麗移民大量涌入大唐,當時高麗人與唐人的矛盾乃至仇殺時有發(fā)生,“高麗”二字甚至成為了唐人口中的一個形容詞:高麗人好飲酒,以“高麗”嘲諷酒鬼,已成唐人習慣。乍看是說酒,實際上,暗含的揶揄、輕視與調(diào)侃不言而喻。
如此具有羞辱性的調(diào)侃,哪怕對著街上販夫走卒說,恐怕都少不了一頓老拳。同休只是區(qū)區(qū)司禮少卿,而此時的楊再思已貴為宰相,可他聞言不僅不發(fā)怒,反而面露“欣然”,順坡下驢,演了一個小節(jié)目:他剪紙自貼于巾、反披紫袍,直接扮上了高麗人,搖頭晃腦,來了段高麗舞。
據(jù)《舊唐書·高麗傳》,高麗人的裝束“白羅為冠”,且服飾方面“唯王五彩”,楊再思剪紙貼巾、反披紫袍,除扮相上模仿得無比傳神之外,舞蹈方面也相當專業(yè),“縈頭舒手,舉動合節(jié)”。
由于過早見識當時社會的險惡,楊再思“恭慎畏忌,未嘗忤物”的懦弱人格,早在初出茅廬時就已形成。
史書載,這段酒后助興的節(jié)目,最終引來了滿座“嗤笑”。史官惜墨如金,只一“嗤”字,寫盡楊再思之不堪丑態(tài),亦足見士林對其之不齒。
讀到這兒,也許你會和我一樣好奇,楊再思此人真的天生好脾氣嗎?他真的不要面子的嗎?他果然“宰相肚里能撐船”嗎?
當然不是。有一次,長安發(fā)生水災,需關(guān)閉坊門,舉辦祭祀活動,以祈求解除災禍。有人趕著牛車陷入泥濘,叱牛不前,大怒之下便發(fā)了堆牢騷,大意是,宰相無能,不能調(diào)和陰陽,導致大雨成災,坊門關(guān)閉,交通不便,可把我害苦了。
這話被上朝途中的楊再思聽了個一清二楚。這位宰相派人找到趕車人,傳了一句話:“汝牛自弱,不得獨責宰相?!币馑际牵愕呐2唤o力,關(guān)宰相啥事?
很顯然,楊再思其實也是一個敏感細膩、受不得半點委屈、很注意個人形象的“傲嬌寶寶”,是非常要面子的人。
除了要面子,這人還是個小心眼,特別記仇,肚里別說撐船了,放根針恨不得都擠得慌。當時,有一位叫戴令言的左補闕,十分看不慣楊再思前倨后恭、無恥媚上的行徑,做了一首《兩腳野狐賦》,譏諷楊再思是左右橫跳的野狐貍,可惹惱了這位傲嬌宰相,“再思聞之甚怒,出令言為長社令”——宰相楊再思聽到這件事非常不高興,將京官戴令言貶為長社縣令。
一個如此要面子的人,遇到需要完全豁出臉面的時刻,竟然完全不帶一絲猶豫。單論豁得出去這點,怕是沒多少人能出其右。其媚態(tài)固可恥,其厚顏卻也可畏。
當然,楊再思“熟練得讓人心疼”的獻媚丑態(tài),即便在當時,也不是人人都能理解。有位同僚曾問楊再思:“公名高位重,何為屈折如此?”意思是,官場雖然常常身不由己,但以你目前的高位,為何還要做得這么絕呢?
楊再思的回答是:“世路艱難,直者受禍。茍不如此,何以全其身哉!”
如果楊再思的回答僅僅是為自己開脫、強行挽尊倒也罷了,然而,這位“拍馬圣手”卻不經(jīng)意間道破了當時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忍恥獻媚,想來并不是令人愉悅的事,但當時世態(tài)如此,拍馬獻媚者不僅能消災避禍,且能出將入相、大富大貴。
楊再思的行徑,寡廉鮮恥,不過倒也算是符合當時官場中人趨利避害的本能,且所獲回報無比豐厚:楊再思以玄武尉起家,升任天官員外郎,后任鸞臺侍郎、鳳閣侍郎,代理宰相,歷事三主,位極人臣。
史載,楊再思拜相十余年無所作為,一味見風使舵,“為人巧佞邪媚,能得人主微旨,主意所不欲,必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必因而譽之”。
在武周時代,要想官運亨通,單靠說漂亮話還不夠,還要喪盡天良、下手夠黑。武則天侄武三思想誣殺王同皎,楊再思作為辦案人員之一,明知同皎蒙冤卻任由其枉死,天下皆為之不平。楊再思管不得人命關(guān)天,對“拍馬圣手”來說,公道人心一文不值,向上獻媚要緊。
有趣的是,《新唐書》還特意記了楊再思年輕時的一件軼事:那時楊再思初入官場,還是小小的玄武尉,在去京師出差的客舍中遭遇小偷。后來,這小偷又被楊再思碰上了,不料楊再思卻只讓小偷還回了公文,銀錢財物卻慷慨相贈,自己靠借貸才得以返程。
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它或許表明,熟讀經(jīng)史的楊再思也不是天生的壞人,年輕時亦有幾分仗義疏財?shù)暮纻b之氣;當然,它更有可能證明,由于過早見識當時社會的險惡,這個人“恭慎畏忌,未嘗忤物”的懦弱人格,早在初出茅廬時就已形成——別說面對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人主權(quán)臣了,一生唯唯諾諾的他,甚至連路旁的小毛賊都不敢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