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明初置村,據(jù)洪熙年間古鐘銘文記載,元時為蒙古屬地,故名“韃地”,諧音得現(xiàn)名。位于東經(jīng)113053、北緯39003;年平均氣溫40℃,無霜期110天,降水量630mm;耕地371畝,總?cè)丝?03人;主產(chǎn)谷、黍、莜麥、黃豆、胡麻、山藥;以荊、柳條編織傳名,有珍稀動物紅狐出沒。
——摘自《三山縣地名錄》
孟小冬喂豬,手機(jī)響了。手機(jī)鈴聲是鳥鳴,說不清是一種什么鳥,反正不是雞叫狗叫,聽上去就像鳥鳴。孟小冬做事一向反感有人打擾,不管是大事兒小事兒,哪怕是在喂豬。她眉頭皺一團(tuán),掏出手機(jī)。
電話是二兒子王貳打來的,說話鬼催著似的。王貳說,叫我爹接電話,快點兒快點兒!孟小冬皺著眉頭說,你爹?你爹不是在公司嗎?手機(jī)靜了幾秒,王貳說,那好,知道了知道了。孟小冬說,打你爹的手機(jī)。王貳說,知道了知道了。孟小冬把老漢兒子在腦子里過一遍,不出聲嘟囔道,一個比一個沒調(diào),就會添堵!她接著喂她的豬。
大牲口,養(yǎng)著一頭牛一匹驢。其余凡是能養(yǎng)的,孟小冬一樣不少都養(yǎng)著,除了豬以外,還有羊、狗、雞、貓,居然還有兔子。這都是帶嘴的家伙,脾氣稀奇古怪,哪個都不好伺候,休說少吃一頓了,遲喂一小會兒,就能胡嚎亂叫吵翻天。她家只有四畝半地,哪值得鑼鼓喧天養(yǎng)一頭牛一匹驢?她家最不缺的就是錢,養(yǎng)條狗看家護(hù)院,好歹倒也說得過去。養(yǎng)只貓捉耗子,也算說得過去。養(yǎng)羊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兔子,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她家就得一雅號,叫動物園。她接受這稱呼,從此便樂呵呵把回家,說成是回我的動物園。她有她的理由,也有她的說法兒。她說,不懂吧,這是我的愛好!她慪氣的樣子說,誰沒愛好?你愛喝酒,他好耍錢,愛唱的愛跳的,好吃葷的好吃素的,喜歡孫猴子的喜歡豬八戒的?最后還要補一句,這么跟你說吧,林子大了,啥鳥都有!明明找罪受,她當(dāng)成是愛好。不跟上老漢兒子進(jìn)城當(dāng)老板他娘享清福,一個人鉆在動物園給牲口當(dāng)園長,這是一種什么鳥?她養(yǎng)的狗不是寵物狗,一條意外撿來的土流浪狗,看上去不起眼,兇起來像狼。
一前晌,孟小冬跟往常一樣,又是忙得腳不沾地。牛和驢得牽到村外各找一塊草地,縻橛釘進(jìn)地里,韁繩一頭拴在縻橛上,縻在那兒吃草;羊得啖鹽,不啖鹽不好好兒吃草,不好好兒吃草哪能長大長胖?羊圈外有一塊塊大石頭,往上撒幾把鹽,羊舌頭紅紅的,從上面舔著吃;豬吃飽了,溜達(dá)不累不睡覺,溜達(dá)就是四處亂刨亂拱,家里家外逮著啥害啥,一不留神就要闖禍。一次有頭豬拱火堆,燙得繞院瘋跑,一頭撞在牛身上,生生撞斷一條牛腿。要是撞在人身上,怕就不止一條腿了。孟小冬得時時提防著點兒,關(guān)鍵時候得兜頭給它兩棍,好叫它消停一會兒;雞也不安分,下蛋就是立功,叫個不停,孟小冬就得抓一把糧食前去犒勞……這當(dāng)中,孟小冬怕晾涼手藝,抽空還從水里撈出泡軟的柳條,編了一陣花籃。一口氣打下忙頭,臨近晌午了。孟小冬照照鏡子,看見一個黃臉婆披頭散發(fā),頭發(fā)根兒齊茬茬白了差不多一厘米,一根也沒剩,這倒夠公平的!她想不出晌午該吃啥飯,隨手打開冰箱門,里面沒魚沒肉,也沒大棚蔬菜。冷凍室里冷凍著一團(tuán)團(tuán)楊樹葉、楊穗、柳芽、苦菜,大多是去年春天采下吃剩下的,快要對頭一年了。冷藏室這邊有盆有碗有碟子,里面有小米粥、莜面酸菜餃子、山藥熬豆腐、腌蘿卜絲,另有一根羊角蔥和羊角蔥的辛辣味兒。
瞄一眼,她知道該吃啥飯了。
爹沒回家?王貳心里更焦急了。
先是打爹的手機(jī),打通了聽見聲音在身邊,可辦公室里不就他一個人?費老大勁兒,才弄清爹的手機(jī)是在抽屜里叫喚。沒帶手機(jī)?哪有這種老板!又給小秘打,也沒打出頭緒,這才把電話打回“動物園”。爹是公司的法人代表,眼下有一樁大生意得爹出面,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這不是要命嗎?
王貳沖哥哥弟弟說,快快快,趕緊打電話叫爹回公司!王叁掏出手機(jī)問,往哪兒打?王貳愣一下說,哪里跟公司有業(yè)務(wù),你就往哪里打!又說,誰平時跟爹常來往,你就給誰打。王壹王肆也忙手忙腳掏手機(jī),這兒那兒打起來。小秘進(jìn)來了,也跟著打。他們打本地電話,也打外地長途電話,對方商量好了似的,回答說這幾天沒跟王老板聯(lián)系過。王貳一邊打電話,一邊留意哥哥弟弟的動靜,忿忿地想,去哪也不留個話,這算什么老板!舅舅孟令儀推開門走進(jìn)辦公室。
舅舅繞過小秘,坐在王老板的老板椅上,面前是一張大得不能再大的老板桌,桌面上沒固定電話沒電腦,沒水杯沒煙灰缸,只有一個白色的手機(jī)充電器,孤零零的十分搶眼。剛才王叁給他打過電話,他隨口問兩句,第六感官告訴他,出事了。來公司琢磨一路,又意識到,出大事了。他掃一眼幾個外甥,盯著王貳,開口說,你爹失蹤了?王貳吃一驚,失聲問,俺爹……失蹤了?舅舅說,你爹沒在公司,沒回“動物園”,也沒跟任何一個關(guān)系戶聯(lián)系過,連我都沒聯(lián)系過,這是怎么回事兒?這不是失蹤是什么?在場的人被一個念頭攫住,氣似乎都不出了,全都瓷在那兒。舅舅的話句句在理,他們這才意識到真的是出事了,出大事了。小秘突然說,我三天沒見王老板露臉了。舅舅忙問,三天?小秘有年輕姑娘的機(jī)靈,也有初生牛犢的潑辣,每辦一件事幾乎是滴水不漏,你就找不見哪兒有破綻,平時深得王老板信任。她是跟王老板在一塊最多的人。她知道王老板肚里有幾條蛔蟲。她點點頭,肯定地說,三天!她用她怪怪的四不像普通話說,今兒個是初十,初七下午五點十分,王老板離開辦公室往外走,從習(xí)慣性步伐看得出,王老板少有的輕松,幾乎是樂顛顛的。她習(xí)慣性跟上去,王老板揮揮手阻止了她。那往后,她再沒見過王老板的面。舅舅翻翻眼,逐一掃著王氏兄弟問,你們也三天?王貳是銷售科長,長年跑外,昨天剛從南方回來。他說,我初二出差,連去帶回走了一個多星期,走時俺爹還嘮叨半天,回來這不……王叁插一杠子,大聲說,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辦公室似乎晃悠了一下。誰都想趕緊知道王叁有什么好消息,豎直耳朵等他說下去。王叁瞥小秘一眼說,初八前晌,俺爹叫我跟天津濱海那邊交涉過一張承兌匯票!大伙就想,初八?這可比小秘提供的情報遲一天。舅舅緊著問,初八?你記清了?王叁急了,沖舅舅說,一百二十萬,我搞財務(wù)哪敢記不清?大伙又看小秘。小秘仍是那么肯定,一滴唾沫一個坑說,初七下午,五點十分!究竟是初七還是初八,這中間相差一天,一天可就是一天??!小秘和王叁有一個是對的,有一個是錯的,那到底他倆又是誰對誰錯呢?王肆猛地站起來,煙頭摔地上,發(fā)恨說,不對!俺爹沒失蹤,今兒個早上俺爹還在!這消息跟炸彈差不多,大伙都吃一驚,一副都是嚇傻的樣子。孟令儀忙問,今兒個早上,你見過你爹?王肆急惶惶往外跑,一邊說,我聽人說的!一轉(zhuǎn)眼工夫,王肆帶一個工人進(jìn)來。王肆對他說,你說說,你就說今兒早上碰見俺爹的事兒。工人有點緊張,哆嗦一下說,他上班路上在拐角碰見王老板,西街儲蓄所由北往西轉(zhuǎn)的那個拐角。舅舅黑著臉問,看清楚了?工人點頭說,嗯嗯。忙又說,王老板穿一件藍(lán)夾克。王老板是有那么一件藍(lán)夾克,印象中好像一年四季老是穿在身上。工人又補一句,誰都又蔫了。他說,王老板邊走邊打手機(jī)。老板桌抽屜里,響起尖利的手機(jī)鈴聲。刺耳地響一陣,停頓片刻,又從頭響起來,絕不罷休的樣子,像是比先前更刺耳了。
你連你爹都看不住,還保衛(wèi)科長?舅舅是吃公家飯的人,水平在那兒呢,說話找得見嘴。訓(xùn)王肆兩聲,舅舅甩手說,好了!初八前晌也好,初七下午五點十分也好,里外王老板都是失蹤了對不對?報案吧!
三月天氣,滿眼的黃土,崖頭上干草叢里山桃花開了,這兒一簇那兒一簇,很不真實的樣子,仿佛一樁人為事件。
孟令儀帶兩個民警三個外甥去大地辦案,坐在車上看見山桃花,想起當(dāng)年也是這個季節(jié),也是在農(nóng)歷三月,他把妹妹孟小冬,送到大地跟王老板成親,一時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一遍遍想,小冬啊,想不到你臨老了命里還要上演這么一出戲!
王老板生下來,剛好六斤四兩,差一兩沒滿六斤半。他的手看上去比別的月子里的孩子的手要小,手指一節(jié)一節(jié)的,指甲又薄又亮,透過指甲能看見粉紅的肉,肉跟指甲外的肉一模一樣,像是沒長指甲似的。他爹看他的手,心里有什么東西化開了,想這孩子長這么一雙手,日后恐怕不是吃手藝飯的料。他爺爺特意來看他的手,看一眼笑兩聲說,這孩子,長大肯定是個好編匠,誰都比不了!他爺爺會編幾近絕跡的飯殼、水斗、油簍,編啥啥好。人有本事,說話就有股霸道勁兒。給他起名字,爺爺說,誰都比不了的人是啥人?帝王??!咱正好又姓王,姓王名王,就叫王王好啦!沒料到,他爺爺看走眼了。王王似乎對什么都有興趣,唯獨不待見荊條柳條。他爺爺和他爹擺弄那些修長柔軟的條子,走來過去他看都不屑看一眼。他爹好不容易把他哄騙到跟前,他一轉(zhuǎn)身又跑得沒影兒了。六歲那年,他放一把火,把他爺爺和他爹從山上割下的荊條柳條,燒成一堆白灰,燒掉他爺爺和他爹一年的營生,燒掉家里一年的花銷。他爹提根棍要揍他,他爺爺攔住說,一個屁都不懂的孩子,你跟他較什么勁!他爹破天荒犟嘴說,三歲看大,他可六歲啦!這話有分量,噎得他爺爺張不開嘴。他爺爺生起氣來就抽筋。那天他爺爺生他爹的氣,抽了一夜筋,哇哇地吐白沫。他爺爺?shù)倪@場病好了后,無論他多瘋,他爹也不吭氣了,像沒長耳朵沒長嘴,聽不見看不見一樣。那段時間,王王的心思在野外,雨后河槽里有一汪汪積水,他就迷戀水,水里有青蛙、蝌蚪、水虱、小土魚兒。娘怕他淹死,懷里抱著他的弟弟二王,每天得到河槽里去追他尋他。他在村外的大山縫里鉆出鉆進(jìn),他娘也不得不抱著二王,往大山縫里鉆。山里有紅狐,夜里有時能聽見紅狐叫。村里有人見過紅狐,他沒見過,紅狐躲著他嗎?他想捉住一只紅狐,又太不走運了,從未碰見過一只。又過幾年,王王長得人高馬大,比他爺爺和他爹高出一頭有余,胳膊一把攥不住,肌肉瓷丁丁的,攥上去像攥著一根樺木椽。他的性格這時候定型了,顧外不顧家。家里那巴掌大點地,捎帶著就種好了,他閑得渾身發(fā)癢,就去幫助別人干活兒。種地的缺人手,他就去給人種地,代替牲口拉犁;有人家里做紅白喜事,他去挑水,不管多少口大甕都要挑得上尖下流;有蓋房的人家,他幫人家砍樹和泥搬石頭;他眉眼個頭生得體面,還替人相過一回親。這樣下去怎么得了?見他整天吃著王莽的飯給劉秀做事,他爺爺就嘆氣。他爺爺對他真是失望了。他的弟弟二王,已能把條子玩得溜溜轉(zhuǎn),編什么是什么了。呂莊一戶姓呂的人家,多年來使喚的都是他家的物件,一來二往把閨女呂嬡許配給二王,不久熱熱鬧鬧結(jié)了婚。這事王王接受不了,故意摔盆打碗,找茬兒跟爹娘鬧別扭。他是家里的老大,先大后小才是正理,應(yīng)該先給他娶媳婦。他弟弟二王娶媳婦的錢,有一部分是他掙的,他覺得不公平。他爹說,不是不給你娶媳婦,是沒人給你做媳婦嘛,總不能去搶親吧?他想想也對。這也是個理。氣還是消不了,牽走家里的一頭牛,換一個破大院一溜舊房,搬出去住了。哪家有客人,家里睡不下,就來蹭他的炕。
孟令儀做主,妹妹孟小冬先嫁給孟令儀的一個同事。結(jié)婚三年出頭,沒開懷生孩子,男人倒將就,公公婆婆成天翻白眼。婆婆陰陽怪氣,變著花樣兒損她,句句不離生孩子這個茬兒。說什么,貓三狗四,豬五羊六,兔子一個月一窩,雞一天一顆,不生不養(yǎng)算母的算公的?說什么,搬塊帶窟窿的石頭,也往出飛個蚊子,娶個媳婦蚊子都沒一個。說什么,占茅圊不拉屎。這叫什么話?公公更絕,抱回一只小狗,起名叫孫子。孟小冬忍得了初一,忍得了十五,能忍一輩子嗎?這窩囊氣她受夠了,一橫心不干了,沖公公婆婆說,鬼才稀罕你家茅圊,拉你的屎去吧!這就離了。這就嫁了王王。頭一眼看見王王家那個豁牙露齒的破大院,那不知哪個朝代蓋下的七歪八扭的一溜房,孟令儀一陣牙疼,直想掉頭拉上妹妹原路返回。王王也想不通,自個兒這是怎么就交了桃花運?夜里鉆一個被窩里,摟著孟小冬,覺得是摟著一團(tuán)棉花,真像是在做夢。他憋不住問,你是不是沒長眼,天底下是空的,又不是沒男人了,你這是圖我哪一頭?孟小冬說,我是個二婚!
那一夜,有紅狐長一聲短一聲叫。紅狐有好久沒叫過了。
紅狐叫像孩子餓了,哭著要奶吃。
結(jié)婚十個月,孟小冬生下一對雙胞胎,起名王壹王貳。她坐在街門口的大榆樹下奶孩子,一個奶頭上吊一個孩子,一邊跟過路人打哈哈。又過十個月,又生下一對雙胞胎,名叫王叁王肆。不到對頭兩年,她生下四個孩子。怕過十個月再生下一對雙胞胎,做了絕育手術(shù)。
一個人一張嘴,眨巴眼變成六個人六張嘴。王王想到荊條柳條,使勁兒在自個兒大腿上擰一把,又?jǐn)Q一把。他真是后悔當(dāng)初沒聽爺爺?shù)脑挘瑳]聽爹的話。孟小冬問,犯愁了?他灰著臉說,不聽老人言,少活十來年!孟小冬說,活人能叫尿憋死?他可憐地說,我可真是要叫尿給憋死了!孟小冬就笑。他說,你還有心腸笑?孟小冬笑夠了,換口氣說,不會編,你還不會賣,賣不是也能掙錢?他眼前亮一下,臉又灰了,吧嗒嘴說,套耗子得根油燈捻,我哪有油燈捻?孟小冬進(jìn)城,回一趟娘家,跟哥哥孟令儀借錢,順便帶四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在前夫門前晃兩圈兒,直把那兩個老雜毛氣個半死,痛痛快快出了一口惡氣。王王這就收購別人編下的物件,騎自行車四處叫賣掙差價。幾年下來,積攢一沓錢,腰粗氣壯起來,不騎自行車亂跑了,破大院略加修繕,變成一個收購站。他的收購站跟外貿(mào)公司差不多,專門經(jīng)銷大地人的手藝活兒,批發(fā)兼零售,連割帶拔,生意一開張就火了。隔幾天收多了,雇輛汽車往城里發(fā)一批貨。大地的山上長滿柳條荊條,割一茬冒一茬,割一茬冒一茬,怎么也割不完,老是那么多。一代一代又相傳編織手藝,編耱編筐編簍子編簸箕編笸籮,原先編下賣不了,也就自家使用,好處無非是落得省錢方便。有了收購站包銷,編下就能出手賣錢,一潭死水嘩啦啦變成活水開水,家家戶戶就都成了編織作坊,一村人都有穩(wěn)定收入,成支柱產(chǎn)業(yè)了。上下鄰村的人眼饞,紛紛跑來拜師學(xué)藝。這事兒可就大了。時來了,運來了,娶個媳婦帶顆肚來了。鄉(xiāng)政府盯上王王,把他樹為典型,一股勁兒宣傳他靠山吃山,帶動鄉(xiāng)親致富,上了縣電視臺。他爺爺說,我孫子天生一雙好手,好手可不是編筐的!又過一年,一群兒子初中畢業(yè),長成半大后生,也成了幫手,破大院就顯得越來越憋屈。各方面條件成熟了,王王進(jìn)城租下二輕停產(chǎn)多年的皮毛廠,房是房院是院,氣派得很。他注冊一個公司,掛出一塊牌子,買一件藍(lán)夾克穿上,這就成了老板了。他是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四個兒子不偏不向,人人是科長,分管生產(chǎn)、銷售、財務(wù)、保衛(wèi)。開頭那陣子,有人稱呼他老板,他聽了還有點兒別扭,紅著臉說,我是板雞!往后再叫他老板,他就笑納了。再往后,見了面不叫他一聲老板,他就覺得怪不舒服,佯裝沒聽見,等著重叫一聲。祖?zhèn)骶幙椘穼儆谵r(nóng)具家具,覆蓋面只限于農(nóng)村,成不了大氣候。他開始往外面跑,往遠(yuǎn)處跑,跟大地方的好多鮮花店、花族中心、花卉城、花行掛上鉤,經(jīng)銷各式禮品花籃,比如高檔慶典花籃、開業(yè)花籃、生日花籃、時尚藝術(shù)花籃、節(jié)日果籃什么的。這都是一次性消費品,需求量大得嚇?biāo)廊?,也就是銷售量大得嚇?biāo)廊恕K褬悠穲D紙帶回村,讓人照著不同的類型規(guī)格,照貓畫虎學(xué)著編,賣得那才叫順手,今年都往廣州發(fā)了好幾批貨了。外國也有訂單,好像是韓國,要不小日本。他經(jīng)營的純手工貨,已是出口換匯產(chǎn)品。
這就是“動物園”?兩個民警站在大院外,一個問。
孟令儀沒來得及搭話,一條狗耷著毛叫著撲出門洞,要吃人的樣子。一個民警沖狗道,誰都敢咬?滾開!狗夾起尾巴,躲到墻根去了。
出家門,孟小冬一眼就看見哥哥孟令儀,又看見王貳王叁王肆。她看見兩個民警,也看見一個醫(yī)生,沒多想這是為啥,沒往心里去。這些人里不見王壹。她問,王壹沒回來?孟令儀說,他是生產(chǎn)科長,得守大本營。孟小冬揮手說,進(jìn)家進(jìn)家!
孟小冬走著想,他們何時回城,得跟他們進(jìn)一趟城,頭發(fā)怎么也得再染染了。
家里有一臺大冰箱,有一盤過時的土炕,有一個鍋臺,窗臺上有個酒瓶,插一枝山桃花,開著好多可愛的花,有好多可愛的花骨朵。進(jìn)家給人的印象是,這家里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也沒有,太不像話了!像坐具,沙發(fā)椅子板凳啥都沒有。像學(xué)生在教室一樣,誰站那兒坐那兒,仿佛事先早就安排好了。孟令儀民警醫(yī)生挎在炕沿上,孟小冬和幾個兒子,站在冰箱兩邊。孟小冬問,有人喝水沒?有人喝水我就倒水,沒人喝我就不倒了。二王和呂媛兩口,一面一個架著老編匠進(jìn)來,王貳跟兩個弟弟忙上前幫襯,把爺爺扶上炕頭坐下。孟小冬想起什么,問身邊的王肆,你爹呢?小秘呢?他倆咋沒回來?王叁爹一聲蹲地下,捂了臉就抽抽搭搭哭。爹是爹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難受的受不了,見了娘的面,又聽娘問起爹,一下子失控了。孟令儀頭皮一緊,出了滿面的汗。王老板失蹤了,這消息如何開口告訴孟小冬?他權(quán)衡了一個夠,怕孟小冬、老編匠經(jīng)不住這么大的打擊挺直身子,這不還特意帶來一個醫(yī)生?路上囑咐再三,要三個外甥千萬克制情緒,看他眼色行事,不敢再添亂。王叁這么一哭,全亂套了。一家人全懵了,直直盯著王叁。孟小冬盯著王叁,嘴里嘀咕說,老天爺!她的目光從王叁身上收回來,落在王貳臉上,站直問,你爹死了?咋死的?又問孟令儀說,哥,他咋死的?目前只能說王老板失蹤了,沒一條證據(jù)證明他死了,孟小冬把事情嚴(yán)重化了。孟令儀心里一松,埋怨道,小冬你瞎說什么,誰說王老板死了?孟小冬問,他沒死?孟令儀反問,他死了?孟小冬陡地發(fā)作,一腳踢在王叁屁股上,嘴里說,你爹沒死你嚎哪門子喪?二王這個當(dāng)叔叔的吭哧一聲,看樣子也要責(zé)怪王叁兩句,又把話咽回肚里。王叁哼哼兩聲,蹲在地上不出聲了。
一個民警干咳一聲,坐直身子。
警察?孟小冬才剛松下的一口氣,又倏地提上來。
民警問,你叫孟小冬?你是王老板的愛人?孟小冬機(jī)械地點頭。民警說,是這么回事兒,你老漢最近幾天沒在公司露面,可能是失蹤了,你兒子報了案,我們這是來辦案。孟小冬想,失蹤?幾天沒露面?民警說,失蹤有多種可能,一般來說由仇殺、商業(yè)糾紛、情感糾紛、圖財害命、自殺、逃逸、工作壓力大造成的精神抑郁癥引起。專案組分析過了,考慮到王老板是老板,上面幾種可能都不能排除。我們現(xiàn)在能肯定的只有一點,王老板失蹤不是綁票,綁票是以人質(zhì)要挾得到贖金,綁匪不會好幾天不露面。孟小冬想,幾天沒露面就是失蹤了?民警又干咳一聲,目光變硬了,來來回回掃,像是能聽見刷刷的聲音。他停頓片刻,加重口氣說,下面要談話,這叫調(diào)查取證。又說,記住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說假話吃不了得兜著走!一家人坐在那兒,有的站在那兒,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樣子。民警說,孟小冬留下,別人出院等著。有人得救了似的,忙就往外走。二王大膽看民警一眼,指著炕上的老編匠,求情說,俺爹耳聾,啥都聽不見,能不能留下。民警點頭答應(yīng)了。
家里剩下四個人。兩個民警還是挎在炕沿上,老編匠還是坐在炕上,孟小冬仍是站在冰箱那兒。孟小冬的眼睛老往門外瞟,潛意識里是老漢要是這時候回來該多好!
民警說,談話正式開始,姓名?這警察剛才還稱呼她的名字,又問她的名字?孟小冬說,孟小冬。另一個民警記在本子上。民警問,年齡?孟小冬說年齡。民警問,跟王老板啥關(guān)系?孟小冬說關(guān)系。她嘴上支應(yīng)民警,暗中還在想老漢。兒子人高馬大了,她能不清楚自己的男人啥德行?他東一鐮刀西一斧子,正在劁豬又去騸牛,地地道道一個沒正性的悶葫蘆。鬼老了沒下巴,如今是老板了,也還是一個悶葫蘆。那種人幾天沒露面有啥稀罕,怎么就叫失蹤了?民警說,孟小冬,你要說的每句話,都關(guān)系到案件偵破,記著我先頭的話吧?孟小冬說,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說假話吃不了兜著走。民警說,這就好!王老板有外遇沒?孟小冬想,這是扯哪兒去了?民警說,也就是出軌。孟小冬愣住。民警說,婚外情的意思。孟小冬搖搖頭。民警說,不要點頭搖頭,用語言回答。孟小冬說,他沒有婚……外情。又補一句說,他過去是個窮光棍,誰跟他婚外情?后來娶上我了,他婚什么外情?民警問,他有個小秘?孟小冬說,嗯,小秘。民警說,說說小秘。老頭一個土包子,大字不識一筐,打電話號碼本上找不見人,下飯店點菜菜譜上找不見菜,坐車認(rèn)不得站名,不得已招聘一個小秘。她說,俺那口子不識字……民警說,說小秘,叫啥名兒,哪里人,一五一十說。別人吆喝小秘小秘,她跟著吆喝小秘小秘,她還真不知道小秘叫啥名兒。小秘是哪里人,這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要是說不知道,警察會懷疑她沒說真話,可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能說知道?民警說,還有,她哪所學(xué)校畢業(yè),學(xué)什么專業(yè),應(yīng)聘詳情,平時的表現(xiàn)。這些她也不知道。她也沒法說。民警等不及了,催促說,說?。∷酥埔幌抡f,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說假話我吃不了兜著走。民警說,回答我剛才的提問。她幾乎是以惱怒的口吻,使勁說,我不知道!民警沒生氣,還笑了笑,放她一馬說,說你知道的。她知道小秘什么?小秘來過幾趟大地,也在“動物園”住過夜,她進(jìn)城去公司也一塊上過街吃過飯,知道的真還不少。她一迭連聲說,愛戴自個兒拿草編的項鏈,愛穿牛仔褲,愛挎?zhèn)€小包包兒,愛戴個耳機(jī)沒完沒了耍手機(jī),愛吃雪糕不愛吃蕎面涼粉,說蕎面涼粉太苦了……民警問,小秘跟王老板有沒有曖昧關(guān)系?她的腦子轉(zhuǎn)不過彎兒來,停在一個地方不動了。民警說,婚外情?她嗨一聲,沖口說,絕對沒有!民警說,這么肯定?她說,嗯,就這么肯定!
孟小冬懷疑過老頭子。從哪兒就來了這么一個小秘?她老大的不舒服。小秘年輕毛嫩,眉眉好看眼眼好看,大學(xué)畢業(yè)的,說話侉侉的。自己是個女人,見了也蠻喜歡,老漢一個男人,說小不小了,說老整四十九虛五十,要槍有槍要子彈有子彈,老后生一個,也沒老到見美女不愛的份兒上吧。哪頭老牛不想吃嫩草?大大小小遍地是公司,小秘不去別的公司當(dāng)小秘,為啥偏偏給老頭子當(dāng)小秘?辦事同出同進(jìn),出差一塊兒坐車住店吃飯?一不留神就能擦出幾個火花,老房子著火可就沒救了。村里的嬸子大娘也給她吹風(fēng),說小秘走路屁股會轉(zhuǎn),咋看都是個小狐貍精,你可得當(dāng)心點兒!老漢回來,她就說,你和兒子都住縣城,我一個人在“動物園”怪悶得慌,黑夜沒個說話的人,夜長得等不見天明,我也下城住吧。她這是試探老頭子,看他是啥態(tài)度。答應(yīng)是一種態(tài)度,不答應(yīng)又是一種態(tài)度;痛快是一種態(tài)度,哼哼哈哈也是一種態(tài)度。他心里有鬼沒鬼,她看得出來。老漢說,想通了?手探上炕,拉過她的行李卷兒。她問,這就走?老漢抱起行李,朝門走著說,我在城里一個人住,沒人說話也怪悶得慌,夜長得也是等不見天明。她一把拉住他說,你等等,我走了牛呢驢呢豬呢狗呢……老漢說,能賣的賣了,不能賣的送人。她奪過行李說,搬家能不找風(fēng)水先生算個日子?今兒個不搬!她沒看出老漢有鬼。她還是懷疑他跟小秘不地道。老漢又回“動物園”了,朝她笑笑。她想,他這是討好我,做虧心事了吧?他說,今兒個黑夜不回城了,我在家過夜。她想,這老東西要跟我攤牌?飯后脫衣服睡下,他“嘎叭”拉滅電燈。她想,他這是要說謊了,說謊的人不敢面對別人的眼睛。他說,在覺山寺?lián)u了一卦,說我白虎發(fā)動,今年事事不順。孟小冬想,這把戲老掉牙,騙得了我?她說,咱先離婚,過了這個坎,馬上就復(fù)婚,對吧?他不吭氣了。她說,這家里的一切你啥都不要,都原封不動留給我,對吧?他納悶地問,你這是瞎啰啰啥?她“嘎叭”拉亮電燈,忽隆坐起來說,王老板,小秘肚子大了吧?他也光著身子坐起來,吃驚地問,你咋知道的?她說,老騷貨,你撅起尾巴老娘就知道你屙啥屎,不要逼臉的東西!他問,你咋罵開人了?她說,早知你沒安好心,一對狗男女,小秘哪天生下王伍,本人在最好的飯店擺一百桌大席,給你賀喜!他湊緊眉頭,盯著不知啥地方,費老大不小的勁兒,才弄清她這是在抽什么瘋。他立眼道,啥屁你都放得出!一巴掌摑她臉上。又是一巴掌。他三把兩把穿上褲子抓起他的藍(lán)夾克,跳下地連夜開車走了。她記得沒挨過打,想象挨打非??膳?,非常疼。原來不多么疼,倒有點兒舒服。
民警問,你這就肯定他倆沒關(guān)系?孟小冬抬手抹一把臉,一邊說,絕對沒有!民警笑瞇瞇看她,足夠三分鐘沒眨眼。她直犯急,沖口說,我不會看走眼!民警說,你離過一次婚。她說,我現(xiàn)在把她當(dāng)親閨女!
老編匠盤腿坐在炕頭,炕顯得一頭重一頭輕,似乎有點傾斜。二王進(jìn)來,見爹廟里的一尊泥胎似的,沒挪窩兒坐著,還是先前的樣子。他暗暗吃驚,心想這坐功真夠過硬!爹的眼皮跳一下,瞥他一眼。
民警示意二王挎在炕沿上,他哪敢造次,塌著身子站他們對面,像個落網(wǎng)犯人。他穿一件立領(lǐng)連帽拼色夾克,一件水洗做舊黃泥染牛仔長褲,一雙系帶網(wǎng)面運動鞋,全都皺皺巴巴。一眼看得出,他家有個兒子,是個花里胡哨的潮男,他的衣服就是潮男不穿扔下的。他像患感冒了,出了一頭的汗,嘴里咕噥說,上有老下有小,四個兒子一、一房媳婦兒沒娶,天、天塌了……民警問,你說話結(jié)巴?二王站穩(wěn)說,我不、不結(jié)巴。民警說,別緊張,你放松點兒。二王盯著地說,我、我叫二王,王老……板的弟弟,爹娘就生了俺、俺倆,沒姐姐也……沒妹妹,我哥屬雞我屬鼠,我比俺哥小三、三歲。民警坐在那兒聽。二王覺得警察是嫌他啰唆了,不知該說什么好,見民警端一個碗喝水,也一陣口渴。民警問,你哥有仇人沒?二王激靈一下,膽怯地瞅一眼,咕嚕說,沒仇人。民警說,好好兒想想,從小到大他惹過誰,誰惹過他,特別是這幾年搞公司,他跟什么人結(jié)過仇。二王五官湊一堆,在腦子子里翻騰一陣,嘴咧幾咧說,他他……鬧騰個收購站,沒人不、不高興,人編下耱他收耱,人編下簸箕他收簸箕,人編下啥他收啥,他收啥都是一手交貨一手交、交錢,欠過誰一毛一分?哪家兒子娶媳婦兒孩子念書老人治病急著用……錢,他先給墊上,日后編些啥送他收購站,也就兩清了,省事兒不省事兒?誰不把他當(dāng)財神爺!他有屁、屁個仇人?說起這些,二王口溜了,索性一口氣說下去。他接著說,他又下城瞎鼓搗一個公司,大伙就更高興了,為啥更高興了?編、編花籃?。【幓ɑ@用的不是荊條,用的是柳條,又細(xì)又軟好拿捏,編一個小的十幾塊,一個大的幾十塊,數(shù)錢數(shù)的手疼,哪家沒蓋新房,哪個后生沒娶上媳婦兒?村東頭老倪家兒子,笨的筐都編不圓,都娶上了,才叫個?。∫獩]他的收購站他的公司,就種石頭縫兒里那幾苗莊稼?遲早得餓死。感激他都來不及,誰跟他有仇?我敢發(fā)誓,他、他沒仇人!民警撩起眼皮,瞥他一眼,撇嘴說,你這話太絕對了吧?你哥他是生意人,做生意就有競爭,有競爭就有輸贏,有輸贏就有……二王頭皮一涼,開口又結(jié)巴了,費勁地說,全、全村全鄉(xiāng),聽說還有全……縣,除了他,沒人收那玩意兒,是、是賠是掙是他自個的事兒,誰跟他競、競爭?民警搖搖頭,隨口問,本地沒有,外地也沒有?二王噎了一下,咕嚕說,外地……我一個山耗子哪哪、哪知道?民警拉長聲說,這社會上吧,有種仇富現(xiàn)象,誰有錢嫉妒誰,越有錢越嫉妒,嫉妒到一定份兒上能不失去理智?二王嘀咕說,嫉……嫉妒?民警說,紅眼病。二王暗想,這警察就會鑿四方眼兒瞎打問,不懂啥叫生意,生意就是買賣,買的賣的誰不是為了兩個錢?口氣就硬幾分。他反問說,沒有買的,哪有賣的?他不收大伙兒賣給誰?眼紅個屁!
透過玻璃,二王往院里看,眼前模糊一片。他看見院里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好多人,面孔是虛幻的一團(tuán),憑影子大體上能認(rèn)出是誰,多是村里的那些上歲數(shù)的老漢老婆兒。醫(yī)生好像是蹲在當(dāng)院,在對蹲在對面的一個老漢說著什么,有好多人圍觀;舅舅孟令儀遠(yuǎn)離別人,站在牛圈旁,手機(jī)貼在耳朵上,在打電話;王貳跟王肆面對面站著,一個在給另一個點煙;街門口影兒一晃,王叁從外面又回到院里,朝舅舅走過去;沒看見孟小冬,八成是坐在門臺上。
民警說,說呀,說下去。二王原以為談話結(jié)束了,沒想到民警又督催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裝出又在想的樣子。民警提引說,想想家里,家人有沒有內(nèi)訌?二王發(fā)愣。民警說,恩怨。二王還是發(fā)愣。民警說,爭吵鬧事。二王趕緊說,嗨,不、不瞞你說,這我也想過了。俺爺爺那……會兒,一輩子就會纏扭幾根條子,家窮打半輩子光棍,臨老才、才娶個沒人要的啞巴,在家說話就靠比劃,沒過兩年變得也成個啞巴,有人取笑他,送外號叫機(jī)關(guān)槍,他跟誰恩怨?下……下一輩吧,俺爹打小跟俺爺爺學(xué)編匠,手藝俺爺爺都比、比不了,往年心疼煤油,黑夜不點燈,手黑摸著編,照樣編得又快又好。人不……不得全啊,除了跟荊條柳條較勁兒,響屁沒一個,無能透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指著炕說,看看,看俺爹那樣子,他哪、哪有鬧事的本事?兩個民警回過頭,真看了老編匠一眼。老編匠坐在那兒,像睜著眼睡著了。民警又問,你娘沒有?二王說,死八輩子了,有什么有?民警問,街坊鄰家沒矛盾?二王吭哧說,你有忙我?guī)湍?,我有忙你幫我,隔墻送糕,一遞一遭,矛啥盾?
大地這山旮旯也太偏僻了,與縣城隔著幾重山,可真夠遠(yuǎn)的。下了國道通往大地的那條水泥路,名兒叫小康路,聽說是王老板出資修下的。民警問,小康路是你哥修的?二王就想修路。原先出山?jīng)]有一條順腳的路,僅有的官道,也就一條小土道兒。不知何年何月,路邊的村子修過路,從東往西修到一座山下不修了。山太高了,得打隧道,要不得盤山,哪有那么多錢?從西往東修到一條河溝邊不修了。河溝太深太寬了,要修下去得架橋,架橋那得多少錢?有人進(jìn)山出山,一只螞蟻似的,就在山上爬在溝里躥。當(dāng)年,王老板的家庭收購站,可是個稀罕物件兒,記者叫新聞線索。縣電視臺的記者來大地拍新聞,下了國道改步行,走得腳都腫了。一個男主持人在電視里談起大地行,不說話了,有板有眼吼了兩嗓子山西梆子。他憋紅臉唱道,一年汗水一天灑,十年樓梯一天爬……二王記得的,也是在這個季節(jié),哥哥動手修路。這條路沿途有呂莊、塔地、鹿角、磨石溝啥的,大大小小七八個村子,聽說要修路,哪有不來勁的?他出錢咱出力,要不將來路修通了,走路走不那么心安理得。七八個村的村長一塊兒來大地,找到王老板說,哈哈,這修路不聽你的聽誰的?上天就上天,入地就入地,殺人就殺人,你吱聲吧!王老板在“動物園”招待他們一頓燒酒,邊喝邊說,老鄉(xiāng)們也就是會掄鐵锨镢子,幾年才能修通一條路?你們只管喝酒,看我的好了!開工在農(nóng)歷三月,日子是初六。他雇了包工隊,隧道那邊鑿巖機(jī)、軸流通風(fēng)機(jī)、混凝土泵啥的露頭了,架橋那兒貝雷梁、吊機(jī)、張拉千斤頂、鋼架橫板啥的上去了,其余路段挖掘機(jī)、鏟車、平地機(jī)、混凝土攪拌機(jī)、攤鋪機(jī)、雙鋼輪振動壓路機(jī)啥的,轟隆轟隆開工了。
三月已是谷雨時光,初看上去仍像是冬天沒換季似的,草沒發(fā)芽樹沒出葉,遍地干草黃土,光禿禿灰茫茫。畢竟三月了,從柳樹枝頭如煙似霧的嫩黃,已能嗅得出令人心悸的春的味兒來了;杏樹的花苞,也快要鼓破;山桃花開得早,前幾天就開了;風(fēng)吹在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二王清楚記得,開工那天,風(fēng)很是溫柔。后來趕在雨季來臨前,一條光溜溜的水泥路就修通了。通車典禮上,縣長說,這是一條什么路?小康路啊!小康路就這么叫開了……
也是怪,絮叨修路二王又不結(jié)巴了,居然沒打幾回嘴。兩個民警邊聽邊記,沒費多大勁兒。
有三兩分鐘,兩個民警坐在炕沿上沒吱聲,二王硬著頭皮站在那兒,家里靜得別扭。二王覺得自己該出去換個人進(jìn)來了,偷偷瞄民警一眼。民警說,這社會吧很復(fù)雜,做好事有時也要得罪人,涉及七八個村子,修路占地就沒人找他的麻煩?二王真有點受不了了,煩惱地說,在原來的土路坯上修的,沒占地,沒占。這時他不知怎么開竅了,真想起一個內(nèi)訌,一陣亢奮。他忙說,對了,修路那會兒,俺爹心疼錢,跟我哥吵一架,倆人夠兩個月沒說話,這算不算得罪人?
老編匠歪倒在炕上,抽筋抽作一團(tuán),嘴里咕嚕嚕響。
天黑回到縣城,一街路燈亮了。
在一家賓館的一個包間,兩個民警見到王老板的小秘。小秘也就一個剛畢業(yè)沒兩年的大學(xué)生,頭發(fā)黑黑的,鼻尖亮亮的,身材偏低偏瘦,衣服是幾十塊錢一件那種。整個兒看上去,相貌平平,沒啥顯眼之處。
小秘招呼大伙兒坐下。一盤盤涼菜熱菜上來,轉(zhuǎn)眼花花綠綠一桌。細(xì)看葷素搭配,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一樣兒不缺。小秘露齒一笑說,我隨手點的,也不知合不合各位胃口,不周之處多包涵哦。她說的是一種普通話,比三山本地土話都拗口。民警換了便衣,表情也換了,變得有說有笑。一個民警夸獎?wù)f,色香味形都有了,大學(xué)沒白念,在哪兒念的?小秘紅了臉說,也就九安。九安是鄰省的一個地級市,估計她念的無非一個大專。一縷薩克斯聲不知從哪兒飄過來,聲音不高不低,旋律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有一股抓人的難纏勁兒。小秘說,這曲子也是我點的。民警說,沒聽過,不懂!孟令儀說,二位,辛苦一天了,從現(xiàn)在起不談工作,咱們只吃飯。王貳動手倒酒。孟令儀捏一杯酒,在桌邊磕磕,嘴里說,三杯過后盡開顏,過電,干!砰砰一陣亂響,一人干下一杯。小秘不喝酒,抿一口飲料。連干三杯,酒又倒?jié)M。孟令儀雙手舉高酒杯,敬了兩個警察每人一杯。王氏弟兄也就敬酒,酒瓶倒空,再上一瓶。王肆說,起個高潮,我先打一圈兒!民警說,放慢節(jié)奏,這么下去不出半個小時全得喝趴下。孟令儀也說,菜沒吃幾口,只顧喝酒了,吃菜吃菜!大伙就吃菜。民警一旁是小秘,民警說,這喝酒吧,酒風(fēng)特重要。有一次喝酒,有個后生打圈兒,一位女士跟小秘一樣,不會喝酒也是喝飲料。輪上那女士,后生說,你給我顏色看?女士說,我不會喝酒。后生說,嫌我不配?女士說,我真的沒喝過。后生說,我叫你一聲娘,你喝不喝?這話生猛,大伙兒忙打圓場。后生立眼道,心疼酒?這頓飯我出錢,誰攔我跟誰急!孟令儀聽了,笑著說,這事兒就鬧大了!民警說,你們猜怎么著?那女士說,叫娘我不敢當(dāng),我喝酒,換大杯!后生愣一下說,大杯就大杯!在場的人怕喝出人命,全都慌了,一齊攔擋。女士不理,倒?jié)M兩大杯,平靜地說,聽好了,連干三杯,我先干為敬!一仰脖子就是一杯。結(jié)果呢?后生分三口才喝下一杯。女士又倒?jié)M兩大杯,又一口見底。后生下不了臺,喝一大口,脖子一梗,呼地吐一桌,癱地上了。孟令儀就說,酒場上有三可怕,開始不喝的人,一喝就臉紅的人,還有女人。王貳說,外面大公司,專門有公關(guān)人員,個個是養(yǎng)眼小姑娘,喝酒像喝涼水,就沒有攻不破的關(guān)。民警歪頭瞄著小秘說,你喝酒也像喝涼水?小秘說,我滴酒不沾,沒口福。民警說,我最討厭醉鬼,沒喝酒公路是全體人民的,喝醉酒公路是他一個人的,活膩了!
一縷一縷,薩克斯聲在飄。熱毛巾上來,民警擦把臉說,這聲音……小秘忙說,這聲音是不是太吵了?要不要把它停了?民警說,這聲音沒聽過,怪怪的。小秘輕聲說,這曲子叫《紅狐》,請注意它音域的流動和調(diào)性的轉(zhuǎn)換,那是山谷間的茅草、溪流、巖石、灌木、山風(fēng)……聽出來了吧?小鳥在輕盈地飛、蜥蜴鉆入石縫兒去了、螞蚱跳一下又跳一下、蟲兒害怕地縮圓身子、蛇繩子似的盤在樹上……這是山谷里應(yīng)有盡有的一切。這就是山谷本身!仔細(xì)聽,聽見那個高音了嗎?紅狐出現(xiàn)了!紅狐神圣不朽,充滿靈性,多么高貴的魂魄!請注意它的次中音和上低音,這是紅狐音樂形象的最動人之處!聽那些難以捉摸的復(fù)雜的音符和微妙的時值——紅狐睜開眼睛,伸出飽含母愛的爪子,逐一輕撫一下它可愛的小寶寶,告訴它們乖乖在家等著,馬上就會有可口的早點了;然后,豎起耳朵,靜聽外面的動靜,確信安全后,一躍而起,敏捷地鉆出洞穴;它吃了一驚,那是因為如奶的晨霧正緩慢地在山谷里涌動;它興奮地蹦跳幾下,喝幾口甘洌的泉水,歡快地覓起食來;野果的香味濃郁,不用看也知道伸手可及,可它跑開了;它要為小寶寶找到比野果更好吃、更有營養(yǎng)的食品,一溜煙向晨霧深處跑去;它這兒那兒跑著,幾乎跑遍整個兒山谷,直到在一條小河旁,用智力和手段抓住一只正喝水的肥胖碩大的黃鼠,才心滿意足地原路返回來;它的小寶寶此時正在洞穴口一邊美美曬太陽,一邊等著它;它回來了,小紅狐高興得不得了,都?xì)g叫起來——這是曲子的高潮部分……一個民警問,你見過紅狐嗎?小秘說,在手機(jī)里見過。民警說,聽說王老板的老家大地那邊,就有紅狐。小秘站起來,舉起酒杯。
小秘穿的不是牛仔褲旅游鞋,是得體的套裝和高跟鞋,相貌不那么平平了,一身的年輕、清新、單純。這就是王老板的小秘?那個孟小冬把她當(dāng)親閨女的小秘?薩克斯的奇怪聲音中,兩個民警舉起酒杯說,干杯!
今天在公司見到小秘,民警問,你學(xué)的專業(yè)是音樂?小秘說,愛好,業(yè)余級別的!
小秘要帶兩個民警在公司里里外外轉(zhuǎn)一圈。先到了王肆的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不算科長,只有四個人,兩班倒看大門。有車要進(jìn)院打開門,車走了把門關(guān)上,實質(zhì)上就是門衛(wèi),叫保衛(wèi)科未免滑稽。問近來有無異常,如可疑車輛和人員,門衛(wèi)說亦復(fù)如是,公司四周全是居民區(qū),家家養(yǎng)一條兩條狗,夜里安靜的都沒一聲狗叫,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兒。
過了大院,前排右手就是財務(wù)科。這個科人更少,一個女會計,一個女出納,一個科長王叁,滿共就一男兩女三個人。
上班才剛不久,科長科員都在。小秘和兩個民警進(jìn)了財務(wù)科,三個人全都站起來讓座。財務(wù)科沒沙發(fā)沒茶幾,就三張桌子三個椅子,剛好三個人辦公使用,原本就沒給第四個人預(yù)備。小秘和兩個民警坐下,他們有的拉開立柜抽屜取出紙杯,有的往紙杯里一撮一撮捏茶葉,有的提起暖壺倒水,忙乎一陣,就都槍似的,立那兒了。
一般來說,像這樣的私營小公司,幾乎就沒有一家不偷稅漏稅。要是按規(guī)定標(biāo)準(zhǔn)一五一十交稅,多半兒玩完。這種小公司一般都有兩套賬,一套對內(nèi),秘不示人。一套對外,專門就是用來對付檢查,尤其是稅務(wù)人員的檢查。王肆小心地問,看賬?民警說,我們不懂這一行,看也看不懂,簡單了解一下。王肆說,二位想知道啥盡管問,我能說清楚的我說,我說不清楚的有她倆補充。他抬手指點了一下兩位女同事。民警說,我們問也問不到點子上,你大體上介紹介紹就是了。王肆嘆口氣說,黑夜一夜沒睡好,腦子里亂麻一團(tuán),我先說說稅收?他眼睛紅腫,臉土的像墻皮,看得出真是沒睡好。民警說,你隨便說,那就先說說稅收。王肆說,俺們這個公司的稅是“圪堆稅”,國稅局核定稅額去年是36萬,今年84萬,按月征收,俺們月月足額上繳,沒偷漏一分一毛稅。民警隨口說,哦,去年一個月3萬,今年一個月7萬。王肆說,你們心里可能要問,月月足額上繳?沒偷漏一分一毛稅?這不是高粱葉燒紙哄鬼?俺爹……他嗓音一啞,接著說,俺爹說了,偷、偷稅漏稅也叫本事?交不起稅算啥公司?行騙行到國家頭上,遲早得完蛋!這話不值錢,誰都會說,不算數(shù)。年初的稅收大檢查,二位聽說了吧?年初市里組織過一次稅收大檢查,成員吃住在一家賓館,不接受任何單位企業(yè)宴請招待,見門就進(jìn),翻開賬本就查,發(fā)現(xiàn)大小問題,一追到底,天王老子也跑不了。民警說,略有耳聞。王肆說,檢查結(jié)束,俺們公司是全縣受到點名表揚的三個公司里的一個。小秘插話說,鳳毛麟角,受表揚的公司,全縣就三個。窗外一前一后開走兩輛載滿花籃的卡車,又開來幾輛空車,聲音大的像從財務(wù)室里開過一樣,不久聞見嗆人的汽油味兒。民警問,你們公司有沒有貸款?又?jǐn)?shù)念說,銀行的貸款,私人高利貸,也包括借錢,有嗎?王肆嗓子又是一啞說,俺爹說了,看錢吃面……小秘插話說,王老板主張有多大實力辦多大事,他靠積累擴(kuò)張。王肆還是有點魂不守舍,嗡聲說,沒貸款,也沒借過誰的錢。民警拉長聲問,是嗎?王肆聽出來了,這是懷疑他爹貸款借錢玩失蹤,這不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客氣地說,什么是嗎?
來到后排,工人來來往往在裝車。生產(chǎn)科不組織生產(chǎn),沒有生產(chǎn)車間,只有一排又大又高的庫房,收購大地那邊老百姓加工的花籃,發(fā)往外地商家。
王壹帶他們在庫房里轉(zhuǎn)。有個庫房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放著過時的筐、耱、笸籮、簸箕、簍子,上面蕩滿塵土。王壹走著說,這就叫冷背商品,幾年賣不出一件,白給都沒人要!走著又說,成古董文物了,去年縣里建個民俗館,收走幾件去作展品。其余庫房里都是花籃,單層雙層三層的都有,大大小小,奇形怪狀?;ɑ@現(xiàn)在是公司的主打產(chǎn)品。王壹指點著說,這種小花籃批發(fā)價二三十塊錢,像那種體量大、圖案繁復(fù)、編織難度大的花籃七十多。產(chǎn)業(yè)鏈上,花籃還是上游產(chǎn)品,最多頂算中游產(chǎn)品,人家收走插點花打扮打扮,一個成品花籃賣二三百,五六百算中檔,高檔的一千往上。小秘就說,王老板考慮過產(chǎn)品升級,首先原料就是大問題,在本地種植培育花卉,咱是黃土丘陵區(qū),好多花卉不能成活,品種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從外地購買,又牽扯產(chǎn)地、運輸、保鮮;制作工藝也得從零做起,一時條件還不具備。比如一個普通的開業(yè)小花籃,玫瑰不低于四十朵、百合要三十朵往上,花朵要配上康乃馨、扶郞菊、勿忘我、滿天星、紅掌、石斛啥的,綠葉得有蘇鐵、魚尾葵、百合竹、棕櫚……這玩意兒講究太大,就說一個玫瑰,古希臘用它象征愛與美女神阿芙羅狄蒂,顏色不同又有不同寓意,紅玫瑰代表熱情、友誼、堅強(qiáng)、愛與美,白玫瑰是天真、純潔、尊敬、長久,黃玫瑰祝福、嫉妒、失戀、褪色的愛,綠玫瑰青春、嬌貴、情有獨鐘,藍(lán)玫瑰是神秘、妖嬈、恒心、珍惜、得不到,黃玫瑰呢?嫉妒、失戀、褪色,還有祝福……王老板最近在打野生花卉的主意,這將是一項創(chuàng)舉。
送兩個民警和小秘出來,院里有人還在裝車。王壹找話說,花籃運輸成本也是高,這玩意兒沒分量,又太占地方,擠不得壓不得,比金枝女都嬌氣!
王貳有件急事要辦,沒在銷售科。小秘和兩個民警回到王老板的辦公室。
孟令儀坐在王老板的老板椅上,手里拿著他的手機(jī),看樣子剛剛打完一個電話。茶幾上有幾盤蘋果葡萄香蕉。小秘說,辛苦了,吃點水果休息休息。兩個民警坐下,沒吃水果。小秘倒了茶水,兩個民警也沒喝茶水。小秘瞅一眼孟令儀,不知拿兩個民警怎么辦。小秘清楚記得,她初七下午五點十分見王老板出了公司大門,后來就沒再見過他,到今天是第四天了。王叁說王老板初八上午安排他與天津濱海的客戶辦理過一張承兌匯票,就算他說的沒錯,老板失蹤也三天了。兩個民警昨天在大地偵查,問了家人問村里人,還問了村干部,一直問到天黑,不知發(fā)沒發(fā)現(xiàn)一點線索。才剛在公司走訪,也不知有沒有收獲。上午計劃還要和王貳談話,他怎么還不回來?人命關(guān)天,這事一天是一天,一會兒是一會兒,耽擱不得?。?/p>
突然,民警拿起一個蘋果。他要吃一個蘋果?他有意無意地問,王老板平時有啥愛好?孟令儀說,愛好嘛……小秘說,他不打麻將不打撲克不下棋,也不喝酒不抽煙,就好曬太陽。又說,奇葩,辦公室里大沙發(fā)不坐,出院蹲在墻下曬太陽!民警說,不奇葩,鄉(xiāng)下習(xí)慣,農(nóng)民都那樣,靠墻根一蹲一溜。民警問孟令儀,有沒有啥新情況?孟令儀拍拍老板桌說,他的手機(jī)不響了。民警瞥一眼老板桌,桌面上還是只有一個手機(jī)充電器,白白的待在那兒。他把手里的蘋果放回盤子里,問小秘,你前陣子跟王老板出過一趟差?
花籃出口一事,小秘跟王老板外出考察過多次,越跑越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好項目。前不久她與王老板去青島,與一家對外貿(mào)易代理公司接洽,初步形成合作意向。出口貿(mào)易和運輸由對方全權(quán)代理,內(nèi)外簽單、訂艙、商檢換單、報關(guān)、裝船、投保、議付收匯、退稅等等,他們將提供全程服務(wù),談得非常有質(zhì)量,已進(jìn)入實施階段。這實施階段,也就是按對方要求,提供必要的資料,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回返的路上,王老板一聲不吭,也不知一個人在想什么。修長的柳條,先是一叢叢長在山上,割下來蛻皮后變得潔白光滑,又變成炫異爭奇的花籃,帶著花朵特有的醉人的香味,就要漂洋過海不知出現(xiàn)在哪兒了,那一定是猜不出多么氣派熱鬧的大場面!小秘為花籃高興,想起一首叫《編花籃》的歌,差一點唱出聲來。小秘問王老板坐過船嗎,他搖搖頭。問出過國嗎,他搖搖頭。小秘說咱們的花籃就要坐船出國啦!王老板像是一切都離他很遠(yuǎn)似的,沒搖頭也沒搭腔。王老板沒文化,又似乎有一種與文化不同的文化,興許是一種本能或直覺,能事先預(yù)知什么,往往八九分的靈驗,又總有化解的招數(shù),這挺奇怪的。
小秘嘆口氣說,后來想想,老板的沉默真是有道理。
民警問,啥道理?小秘說,辦手續(xù)要蓋十一個公章。民警噢一聲。小秘說,這項目拉動性強(qiáng),要是能順利落地,不僅大地本村和本鄉(xiāng),會有更多地方的老鄉(xiāng)跟著受益,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蓋章舉手之勞……民警問,他到現(xiàn)在蓋了幾個章?小秘真不想回答這個提問。民警又問一聲。小秘說,……不夠一半兒,五個了。又憋不住說,我覺得,他這一輩子都蓋不全那十一個章!民警問,你要是王老板,眼下會怎么辦?小秘騰地站起來,可能是踮腳尖了的緣故,個子比平時高出一截。也就片刻工夫,又頹然坐下。她嗡聲說,我……不知道,我不是王老板??吹贸?,她剛剛沖動了,又克制住了。眼前的關(guān)鍵是,民警不能不弄清她為什么沖動,又為什么克制住了。
一溜急促的腳步聲,王壹破門而入。他叫著說,快快……大地大地!
三月了,大伙都在忙備耕。地在山里,多是往山里背糞。二王背一簍糞,也往山里背糞。
山里到處是深深淺淺的溝。一道溝兩面土崖,左一面右一面,像大木板立在那兒。崖頭上飄一層粉霧,那就是山桃花了。更高處,有一顆太陽。二王背一簍糞躥溝走,腳下是干草斷裂的銳響。溝里沒風(fēng),越走越憋悶,一簍糞越重,黏糊糊出了一頭的虛汗。他心想,這是玩命,簍子太大了,下一趟得換個小簍子。拐過一道彎,兩邊還是沒完沒了的土崖,溝變得也越來越狹窄,要把他夾死的樣子。從小到大他惹過誰,誰惹過他,特別是這幾年搞公司,他跟什么人結(jié)過仇?誰有錢嫉妒誰,越有錢越嫉妒,嫉妒到一定份兒上能不失去理智?你哥是生意人,做生意就有競爭,有競爭就有輸贏,有輸贏就有……就有什么呢?警察沒明說,他白天琢磨黑夜也琢磨,硬是琢磨出來了。有輸贏就有——失蹤,哥哥失蹤了。沿小道走到約莫山腰部位,土崖?lián)踝×怂穆?,才發(fā)覺到在自家地邊。他喘兩口粗氣,要卸下背后的糞簍把糞倒在地上,聽見一聲紅狐叫。二王直犯迷糊。紅狐白天鉆洞里睡覺,一般不出來溜達(dá),黑夜才出來覓食,這大白天哪來的紅狐,多半是聽錯了吧?紅狐又叫一聲。他吃了一驚,真的有紅狐?紅狐叫得更兇了,上氣不接下氣,聽上去急壞了似的。聲音離他不遠(yuǎn),好像就在跟前。他本能地抬起頭,一眼看見哥哥。土崖上有一個洞口,哥哥的頭從洞口伸出來,臉正對著他,雙眼圓睜,在沖他說著什么話。他聽到一聲接一聲,從哥哥嘴里發(fā)出紅狐的叫聲。哥哥在崖洞里?哥哥變成紅狐了?他驚傻了,叫一聲,嗓子里沒聲音,拔腿跑幾步,甩掉背上糞簍,順溝跑走了……
兩個民警、小秘、孟令儀和王氏兄弟,來到土崖下。
大概村里男女老少全都跑來了,七高八低亂糟糟站在土崖下。不知誰家的一只羊,在人的腿縫兒里鉆出鉆進(jìn)。他們看到老編匠、孟小冬、呂媛站在那兒。在他們腳下,二王滿頭滿面的土,一動不動坐在地上。
這面土崖少說也有三五十丈高低,齊茬茬直上直下,陽光下土色白中泛黃,看上去仿佛木頭質(zhì)地。土崖上,有一碗口大小的洞口。人都面朝土崖站著,仰頭直瞪瞪盯著那個黑黑的洞口。洞口也一只眼似的,瞪著溝里的人。溝里悄無聲息,仿佛沒一個人似的。兩個警察穿過人群站在前邊,左手是孟令儀和小秘,王氏兄弟有的在右手,有的在身后。他們走近土崖時,已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那個洞口,現(xiàn)在看得更清楚了。洞口在土崖中間靠上處,人要從崖頭下到洞口那兒,得借助一條長得不能再長的繩。要從溝底上去,那么陡那么高,非得有一架超高的云梯不可。如果說王老板在崖洞里,土崖上一無長繩二無云梯,他是怎么到了那兒的呢?洞口那么小,他又是如何鉆進(jìn)去的呢?小小一個崖洞,又如何容得下他那么大一個人呢?這土崖是山上一條溝的一個斷面,與山是一體的,這個洞穴不可能通到山的另外一邊去,也就是說這山上不可能有一個橫穿整座山的洞,使得他順著山洞從那邊鉆過來,又把他的頭伸出這邊的洞口。除非他真的變成一只紅狐,又怎么能發(fā)出紅狐的叫聲……孟小冬不知何時來到民警身旁。她神色不安,探詢地盯著民警。
一個民警收回目光,上前一步站在二王對面。二王一件衣服沒換,還是昨天那身行頭,渾身上下皺皺巴巴。就他的身材而言,他腿上的牛仔褲實在是太長了,褲腳該挽起幾圈才好,最簡便的一著莫過于剪掉一截。在場的人意識到什么,一陣騷動讓空氣緊張起來。民警問,你說的就是崖上那個洞?他揚起一張失神的臉,不認(rèn)識似的怔怔忡忡瞪著民警。民警問,你看清楚了?二王張大嘴,驀地撕破嗓子叫一聲,紅狐——跳起來就跑,轉(zhuǎn)眼跑出十幾步。溝里轟地一聲,人群大亂,寂靜打破了。民警對孟小冬說,看見了吧?這下明白了吧?孟小冬說,……紅狐?民警說,他受刺激了,那是他的幻覺。
一陣鳥鳴,孟小冬的手機(jī)響了。誰又打電話?打什么電話啊,這也太不是時候了!她掏出手機(jī),瞄一眼說,哦,來電話了,死老小子!
小秘恍惚中聽到一縷薩克斯的上滑音,眼前一亮。一只毛色火紅的小動物,在對面山梁上跳躍奔跑。可真是紅狐……
2023年3月20日? 靈丘
【作者簡介】 房光,1959年生,山西靈丘人。1980年代開始學(xué)習(xí)寫作并發(fā)表習(xí)作,1989年加入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199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