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雙無形的大手,輕輕一揮,時光在我眼前打了一個結(jié)。
一座長長的橋,孤獨地橫在大河上。河對岸仿佛有座山。黃昏時分,天漸暗。山無色,水無聲,光無影。
暮色中,我站在此岸的山水花園,透過窗戶,靜靜地望向遠(yuǎn)處的長橋。長橋上走來一位孤獨的行者,短發(fā),著黑白格子外套,碎步疾行向彼岸。她的身影瘦小,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她是我的母親。
“天快黑了,你一個人要去哪里???”我用力一喊。
長橋不見了,大河不見了,母親也不見了。睜開眼睛,茫然四顧,一片漆黑。努力醒來,原來做了一個夢。在夢境的黃昏里,我心疼母親,想去拉她,喊她回來。
我親愛的母親,她在螞蟻爬過的公墓里,再也看不見我從夢中哭醒。
二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傍晚時分,伴隨急速滑過的閃電和震耳雷聲,暴雨噼里啪啦襲來。對面山上的竹林被白茫茫的雨水和狂風(fēng)沖刮得枝葉亂顫,田間的小河發(fā)出嘩嘩嘩的流淌聲。正值農(nóng)忙時節(jié),剛剛還在田里收割的農(nóng)人紛紛跑回了家。
茫茫四野中,在山腳下的一塊稻田里,有兩個人來不及往家跑,被突然而至的暴雨困在水田中。長者是母親,藍(lán)色的點子襯衣上濺滿了泥點,額發(fā)上的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少年是我年僅十五歲的弟弟,穿著長褲短袖,一大截褲管陷在水田里。他們正在稻田里打稻,全身濕透了。
家庭承包責(zé)任制后,村民收割都用原始的稻桶打稻。稻桶脫出來的谷粒,由男人挑到自家院落或村里的曬谷場曬干。我家也不例外。每逢雙搶季,正好趕上放暑假,我們都會跟著母親去承包田割稻,父親一人打稻,然后由父親將脫粒的稻谷挑回家曬。雙搶過后,家里的谷倉總是被金燦燦的稻谷裝得滿滿的。
然而,我讀高考復(fù)讀班那年,父親積勞成疾,雙手不能握拳,下肢近乎癱瘓。他四處求醫(yī),還是不能下地干活。看著一天天堆積起來的農(nóng)活,待在家里的父親,望著沒有血色的雙手,每天唉聲嘆氣。
父親失去了勞動能力,家里的重活、累活一下子落到身單力薄的母親肩上。望著疲憊又憔悴的母親,我說,我想不讀書了,回家?guī)兔Π?。母親堅決不同意,說,哪怕累死,去要飯,也要供你們把書讀出去。
田野上空,電光閃閃,悶雷滾滾。情急之下,母親和弟弟將稻桶從水田里豎起來,借著稻桶的板壁躲雨。雨水撲面,兩人卷起褲管,赤著腳,膽戰(zhàn)心驚地縮在稻桶一側(cè),凍得瑟瑟發(fā)抖。風(fēng)雨過后,母親和弟弟接著將剩下的稻谷脫粒,又趔趄著腳步,將稻谷一搖一晃地抬回家。
那一年,我和弟弟都在讀畢業(yè)班,上學(xué)的費用和家里的開支一樣不能減,還要支付父親去省城就醫(yī)的醫(yī)藥費。我們的母親,每天一大早,踏著露水去地里采桑葉,半夜起來喂蠶寶寶;暮色中,去田里割豬草,養(yǎng)母豬;星月下,去田里割稻、拔秧……
那年七月,弟弟考上了高中,我考上了大學(xué)。母親拿著我們的錄取通知書,在陽光下照了又照,摸了又摸。悄悄爬上母親眼角的皺紋里,開出了兩朵美麗的花兒。母親的目光清澈、堅定。
三
忙完一周的工作,我照例回家過周末。母親知道我當(dāng)班主任,且連年教高三,工作辛苦。
天早已大亮,窗外鳥聲啁啾。我慵懶地縮在被窩里,不想起床。
“趁熱把湯圓吃了,不要餓著睡覺。”
母親將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煮雞蛋端到我床前,順手拉開窗簾布,讓冬日暖陽瀉進房間。
看我滿足地吃完,母親才端著空碗,“篤篤篤”地下樓??吭诹粲刑枤庀⒌恼眍^上,甜糯的湯圓在胃里纏綿。我聽著窗外清亮的鳥聲和母親在樓下切菜的聲音,覺得時光安逸,工作的疲憊一掃而光。
過完令人留戀的周末,該回學(xué)校上班了。
“地里新鮮的青菜、蘿卜拔些去。自己種的菜好吃?!边€沒等我說不用,母親一轉(zhuǎn)身,已拿著菜刀和竹籃去后坑溪邊的地里了。沒一會兒工夫,母親拎著青菜和蘿卜回來了,雙手凍得紅紅的,雨鞋上沾著泥巴。青菜最外一層的葉片已經(jīng)剝掉,一點紅的蘿卜也已洗凈,它們身上還留著母親的體溫。
母親將青菜、蘿卜放在干凈的塑料袋里。她拎菜,我拿自己的手提包。她堅持送我到隔壁富家村的車站去乘車。
我們并肩走在村道上。一條小溪沿著村道蜿蜒而流,數(shù)只鴨子在溪里覓食。從小學(xué)、初中到高中,直至大學(xué),我的足跡順著這條小溪,走過天目溪、分水江、富春江,來到繁華的西子湖畔。后又從西子湖畔回到分水江畔的學(xué)校任教。一路走來,是母親,陪伴我走過生命的一程又一程。
陰風(fēng)冷雨的,天空飄起了雪花,校園里頓時上了一層銀妝。學(xué)校單身宿舍沒有空調(diào),我跺著雙腳,雙手哈著氣,伏案備課。
“篤篤篤”,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父親,夾著冷風(fēng),披著一身雪花,肩上挑著一擔(dān)東西,一邊是火桶,另一邊是裝木炭的蛇皮袋,袋里還有發(fā)火的刨花。
“下雪天,你來做什么?。俊蔽殷@訝地問父親。
“落雪了,你媽叫我送來的。炭火生起來,坐在火桶上備課,就不冷了?!闭f完,父親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給我。
父親放下東西走了。我站在教工宿舍的窗口,望著父親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我的眼眶濕了。
四
天蒙蒙亮,路燈昏黃地照著,小城還未醒來,小區(qū)門前的小吃攤上已冒著絲絲白氣。母親穿著雨鞋,捧著一大盆衣物,拿著木榔頭,穿過狹長的城中村弄堂,來到富春江邊。
來到江邊埠頭,母親蹲下身子,倒出盆里的衣物,那是我女兒小夢前一天換下來的尿布和嬰兒服。冬天的江水冰到了骨子里,江風(fēng)刮在臉上生疼。據(jù)說北方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南方的冬天,又濕又冷。母親一咬牙,把手伸進江水。小夢的尿布和衣服在母親手里搓揉、敲打,在江水里漂洗。
我說這么冷的天,去江里洗尿布太麻煩了,還是用尿不濕吧。
“嬰兒皮膚嫩,還是用棉布舒服。”母親說?!敖锵礀|西干凈、徹底?!蹦赣H還說。
從秋天到來年春天,母親堅持每天清晨去江邊洗東西。每次江邊回來,她的臉頰和雙手都凍得通紅。
等我起床,母親已洗好東西,做好早飯,抱著愛早起的小夢到小區(qū)傳達(dá)室門口“站崗”了。
下班了,我坐公交車回家。還未下車,已見母親抱著小夢,在小區(qū)一樓的門店外翹首等我了。我接過小夢,跟母親一起,穿過弄堂,到江邊的小菜場買菜,回家做飯。
斷奶前的小夢不會喝奶粉,泡好的奶粉吃進去吐出來。沒辦法,母親只得中途抱小夢來單位找我,給她哺乳。然后,她又抱著小夢,穿過大橋,走回家,往返六公里。讓她坐公交車,她說班車少,還是走路好,可以鍛煉身體。其實,我知道,她是不舍得公交車費。
一日夜半,我在熟睡中被母親喚醒。母親說她全身莫名其妙地發(fā)紅斑,擦了花露水,紅斑反而越發(fā)越多,又痛又癢。我叫了120急救車,將母親送到醫(yī)院。醫(yī)院診斷出母親的疾病后,建議我們送省城醫(yī)院治療。
母親躺在省城醫(yī)院的病床上,閉著眼睛對我說了一句話:“在醫(yī)院里真好啊!”我轉(zhuǎn)身,眼淚奪眶而出。母親實在太勞累了!只有在醫(yī)院里,她才可以被迫放下一切,才能徹底地休息。
平時在家里,母親除了照顧小夢,還要照顧我的生活,幫我料理一切家務(wù)。每次下班回家,母親已將小夢從學(xué)校接回家,燒好了熱乎乎的飯菜,還將我的飯盛好,端到我的手上。我坦然地接受著母親的辛勞付出。
因為母親包攬了我的全部家務(wù),使我可以心無旁騖地工作。我告訴母親,我被評上了縣十佳教師,評上了省優(yōu)秀教研員,還有很多課題、論文獲獎、發(fā)表了。我說,這些獎狀和證書里有一半是她的功勞。母親聽了,頷首微笑。
因為有了母親的支持,我才有業(yè)余時間從事我喜歡的寫作。當(dāng)我把自己出的一本本新書捧給母親時,她是歡喜的。母親文化程度不高,雖然她不能閱讀,但她總是把我的書放在枕邊。
五
蟬聲躁人。頂樓的客廳悶熱難當(dāng),電風(fēng)扇整天呼呼呼地吹著,依舊熱。
“你小時候,村里人說你像電影里的王芳,說你弟弟像電影里的潘冬子。你看小夢,小時候的皮膚,白得跟雪一樣,粉嘟嘟的,誰見了都要抱去狠狠親一口。”做完手術(shù)后的母親,極度虛弱地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翻看我們小時候和小夢的照片。
“看看你們的照片,心情好多了。”
我說你睡到書房來,里面有空調(diào),不要整天躺著,適當(dāng)起來走走,唱唱歌,聽聽音樂吧。
于是,白天我去上班,母親便在書房里唱歌,她唱《映山紅》《我的祖國》等老歌,她嘗試積極地自我調(diào)節(jié)??傻搅送砩希也坏匠跏嫉陌裁?,整夜整夜失眠。
看母親遭罪,我什么也幫不上,能做的只是定期陪她去醫(yī)院做化療。母親開始掉頭發(fā)。青絲夾著白發(fā)散落在客廳里、沙發(fā)上、枕頭邊、衣服上。母親年輕時曾扎成兩根長辮子,甩在胸前和后背,吸引了多少小伙子!她粗黑的長辮子和額前彎彎的劉海,一直是我兒時羨慕的。我渴望長大后也像母親一樣美麗迷人。如今,看到那一縷縷掉落的頭發(fā),我只能躲在臥室里偷偷地哭,花草的芬芳被我自動屏蔽。
每次陪母親外出和回來,上下樓梯都成了很重的負(fù)擔(dān),每走幾個臺階母親就得歇口氣。母親已經(jīng)吃不消了。
“我們的新居在一樓,有個很大的院子。我想盡早搬家,那樣,你就不用爬樓梯了。在一樓,你可以每天在院子里曬太陽,嗑瓜子,做做操,養(yǎng)身體?!?/p>
母親同意我早日搬家。
搬完東西的第二天早上,我?guī)赣H去看新居。母親穿著拖鞋,一個個房間看過去,她邊看邊規(guī)劃著日后她的衣服和鞋子怎么放,母親非常滿意她和父親的套間。但她太虛弱了,還沒看到花園,她就要躺下休息了。
此后,母親再也沒有來過新居。
因病情惡化,母親再次住進醫(yī)院。她被迫把自己的天地從田園、廚房、院子移到一米寬的病床上。躺在小小的病床上,她跟各種醫(yī)療儀器結(jié)緣,她用點頭、搖頭跟我們對話。小小的病床終結(jié)了她一生的夢想!沒來得及擁抱我們,沒來得及住進新居,也沒來得及給我們留下一句話,母親就去了。
夏季的風(fēng)拂過山頭和黑夜,母親的生命消失在夏天的螢光里,她擺脫了柴米油鹽帶來的勞累。母親的遺像掛在老家的堂前,她的圍兜和袖套掛在廚房的鉤架上,她的音容笑貌住進了我的心里。
六
又一個黃昏,我看見母親獨自過長橋。她急促的步子,仿佛有使命在召喚。我默默地看著她成為天地間孤獨的行者,卻找不到復(fù)活的按鍵。
一次又一次,我在不同的夢境里看見母親,看見母親帶著得體的微笑與我相見。我慶幸我們還能在夢中相逢。
母親離開我們五年了,她沒有隨落葉模糊,沒有隨寒鴉遠(yuǎn)去,沒有隨云煙消失。相反,她在我的心空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親切。無數(shù)個黎明的晨曦里,乍起的秋風(fēng)中,老屋的柴灶間,我靈魂深處的每一道褶皺里,都深埋著母親溫暖的守護。
孟紅娟: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在《中國作家》《江南》《散文百家》《廣西文學(xué)》《南方文學(xué)》《文學(xué)港》《文學(xué)報》《新民晚報》等刊物發(fā)表,著有散文集《淡墨人生》《盛開》《家在富春江上》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