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一座城市的體溫,也是我們身體的溫度。我們用“望聞聽切”的方式,去感受一座城的體溫。它是街頭普通的一景一物,是真實而有韌性的生活,匯成煙火漫漫的日子,涌流成城市的溫度,成為我們對一座城市的眷念。
夜里的大風(fēng),在樓群之間疾走,呼呼呼的聲音,是時光呼嘯之聲。
早晨出門,著急去單位趕寫一份材料。在樓下遇見對門的鄰居老周。這個木訥的中年男人,兩鬢泛霜,平時偶爾遇見,有時埋頭就走,或是“嗯哪”一聲打個招呼轉(zhuǎn)身而去。“這是你家的被單,我認得的,昨晚被風(fēng)刮到了樓下?!蹦翘煸绯?,老周懷里還抱著幾件衣服,他把那米黃色床單遞到我手里?!白蛲盹L(fēng)大,把這些衣物都吹到了樓下?!崩现苡终f。
“謝謝!”我說。老周雙手抱著衣物,點點頭說:“都是鄰里之間的,舉手之勞而已?!蔽彝蝗蝗滩蛔≌f:“老周,哪天上我家一起喝酒?!崩现苷f:“我很少喝酒的,不過我家有一瓶放了二十多年的老酒,我拿出來陪你喝了?!?/p>
帶著一股心里的暖流來到街頭小吃店,油鍋里哧哧冒著油煙,我買了四個剛出鍋的雞酥粑,放進嘴里,有些燙。其實單位有早餐,偶然看見小店里經(jīng)營小吃的許大娘跺著腳,滿臉愁容,那天早晨我就決定吃許大娘做的雞酥粑。我吃了兩個,另外兩個送給了單位同事小鄒。小鄒是一個常甜甜地叫我“李叔”的女同事。她來自外省,剛通過考試進入我們單位,似乎有些孤獨。有天,她問我一個問題:“李叔,一個人在異鄉(xiāng)城市,生活多少年才會把這個地方當作第二故鄉(xiāng)?”我回答她:“很快的,我們都認可你?!毙∴u仰頭笑了,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那天早晨,我想起一句話:“在這世間,眾生互惠而成?!睂Φ?,那是尼采說的。一百多年后,在一個普通的早晨,我深深地懂得了尼采說這話的意義。
下班后,我走在馬路上,心里在構(gòu)思一篇文章。琢磨來琢磨去,連標題也沒想好,我很急。馬路上,一個中年男人靠在一棵樹上默默抽煙。突然,他蹲下身子,嗚咽出聲。我似乎洞悉了他內(nèi)心的痛楚,走過去,等著他哭完。
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想哭就好好哭吧?!蹦悄腥似鹕?,接著哭。他總算哭完了,點燃一支煙,若無其事的樣子。剛才的情景,如一場幻覺。我沒走開,等著他傾訴。男人告訴我:“我爸走了,八十一歲,肺癌,在醫(yī)院待了三個月,沒熬過來,走時太痛苦了?!瘪R路對面是一家醫(yī)院。
所謂感同身受,有時只是在一瞬。我拉住他的手,告訴他,我爸也是在這家醫(yī)院的病床上,咽下了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口氣。男人告訴我:“我有遺憾。我爸沒看見我同妻子復(fù)婚,那是我爸最后的牽掛。”他還告訴我,幾天前,他同離異兩年的妻子復(fù)婚了,牽手走進了熟悉的家。他們在上海工作的兒子,在視頻里這樣說:“爸爸,媽媽,這是我工作以來最快樂的一天?!蔽艺f:“我也有遺憾。我爸走之前,一直沒有開口跟我們說過最后的囑托,他在醫(yī)院昏迷了十五天?!?/p>
兩個被老父親遺留在世上的中年男人,在一家小餐館里就著一碟花生米、一盤魚香肉絲、一碗青菜豆腐湯,共同舉杯喝了一次酒。臨走時,我們竟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但那個夜晚城市里的燈火,分外溫情地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