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克艷
父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他與很多以土地和莊稼為生的農(nóng)民一樣,一年四季以“農(nóng)歷”計時,并以此來規(guī)劃生產(chǎn)生活。這樣的計時和思維方式,讓我覺得自己和他生活在兩個世界。然而,每年的植樹節(jié)——陽歷3月12日,這個特別的日子,父親卻總是銘記于心,因為這一天,他總要植樹。
父親對植樹有一種莫名的執(zhí)著。為了實現(xiàn)他植樹造林的設(shè)想,父親執(zhí)意搬離老屋所在的村中心,選擇了村子最偏僻的東北角作為我家新房的地址。當時那塊地形同孤島,方圓百十米都沒有人家。住在那里,有一種自我放逐的感覺。
那年春天,新房的宅基地選定后,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規(guī)劃著種樹。植樹節(jié)前一天,父親一個人上街買了一捆槐樹苗?;貋砗螅皖I(lǐng)著我,帶著皮尺和粉筆去宅基地東邊的荒地上拉線做標記。來往的鄰居看到父親鄭重的模樣,問他干啥呢,他頭也不抬地笑著回答:“種樹。”問的人得了回答,笑著打趣說他真不愧是個木匠,種個樹還要一板一眼。
植樹節(jié)那天,父親叫上我,扛著樹苗和工具,再次來到宅基地,對著前一天做好的標記挖坑、栽樹、澆水。那些植樹的流程,和別人并無二致,只是父親對樹木成行的執(zhí)念,真讓人頭痛。他對著栽好的樹苗,閉上一只眼,左看右看,橫著看,豎著看,斜著看,扶扶這棵苗,拉拉那棵苗,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列列聽他指揮的士兵。父親看著我疑惑的表情,笑著解釋說,樹種歪了可能就成不了好材料,可這不能怪樹苗和土壤,應(yīng)當怪種樹的人不用心。我聽了似懂非懂。看著那幾行光禿禿的小樹苗立在空曠的土地上,我好奇地想:什么時候它們才能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呢?
幾個月后,我們家搬進了新房。那時,小樹苗已抽出了零星的枝條,蔥翠如袖,隨風舞動。每天看著那幾行樹苗,便覺得我們家似乎也沒有那么孤單了,至少有它們陪著我們呢!
此后的很多年,每逢植樹節(jié),父親總是惦記著買樹和植樹。除了槐樹,他還買過楊樹、桐樹、桑樹、紅杉、柿子樹、核桃樹、葡萄樹……但凡家鄉(xiāng)的土地適合的樹種,他幾乎都種過。父親把我家房前屋后甚至附近的無主荒地全都種上了樹苗。后來,我家周圍先后搬來了幾家鄰居,父親之前栽種的樹苗也先后被砍除,它們有的是指頭粗細,有的是手腕粗細。我不曾洞察父親的內(nèi)心,但是想來惋惜與遺憾怕是少不了的。
村里的新房越來越多,村子也越來越擁擠,村里能植樹和長樹的空間也越來越少了。仍想植樹的父親不得不將目光放到了村外那些人跡罕至的荒野。某年的植樹節(jié),父親孤寂的身影在我目光里愈行愈遠,直到被地平線吞沒,我的心里猛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傷感,幾欲落淚。我悄悄地問自己:這一次,父親會將樹苗種到哪里呢?
下地的時候,碰到某棵樹,父親會開心地告訴我們,這是他種下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著欣喜的光,像個孩子似的等著我們夸獎。若是看到某棵樹死了,或是折了,他會心疼地撫摸它,一言不發(fā)。
某個春天,我們?nèi)以谡谔毂稳盏幕睒湎?,聞著濃郁的槐花香,采摘著槐花,預備中午吃槐花蒸菜。這是每年春天必不可少的應(yīng)景美味,是家鄉(xiāng)很多家庭的傳承。我終于逮住一個機會追問父親:爹,你這輩子為啥就那么喜歡種樹呀?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他這輩子做了很多家具,用過很多木料,深知樹木成材的艱難,更明白十年樹木的漫長,所以他想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給大地多添加一些綠意。我聽了不禁動容,完全料不到他竟會這樣想。父親接著說,一棵樹就算做不了木材,它單是活上幾十年所創(chuàng)造的隱形價值就是我們難以想象的,而這卻是有科學依據(jù)的。我看著眼前的一片蔥蘢,連連點頭。
是呀,一棵樹若只是陪伴人們度過悠悠時光,它就成了歲月的見證,并會在人們心中留下成長的烙印,而與之相關(guān)的人和事就成了人們記憶的斷代史,承載著許多難以言明的過往和情愫。故而,很多樹木成了一個地方的地標,或者一個家族、一段歷史的印證,便不足為奇了。比如黃山迎客松、陽朔大榕樹、黃陵古柏、新野漢桑城……而父親種植在我家房前屋后的各種樹木,也成了我追尋往昔的標簽;那些樹木的花兒和果實,以及茂密的樹蔭,則關(guān)聯(lián)著我們的日常生活,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無法想象,我家失去這些樹木的情景。
又是一年植樹節(jié),不知父親又會在哪里,種下什么樣的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