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超
【關鍵詞】好;夢境;象征;魯迅;《好的故事》;《野草》
統(tǒng)編小學語文教材六年級上冊第八單元主題為“走近魯迅”。本單元通過幾篇角度不同、文體各異的課文,引導學生從不同的角度初步了解魯迅及其作品,并嘗試走進這位偉大的革命斗士的精神世界?!逗玫墓适隆肥潜締卧牡诙n文,也是一篇精讀課文,選自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兑安荨繁诲X理群教授形容為“魯迅最個性化、最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精神創(chuàng)造物”“是魯迅微妙的難以言傳的感覺(包括直覺)、情緒、心理、意識(包括潛意識)的捕捉”[1]。魯迅在這本書中使用了大量具有象征性、奇幻性的意象,以及簡約、跳躍、含蓄的語言,這些使《野草》成為人們最難讀懂的作品之一。這些特點在《好的故事》中也有所體現(xiàn),給教師的解讀與教學帶來了挑戰(zhàn),也讓這篇課文成為統(tǒng)編小學語文教材中公認的“難文”之一。筆者圍繞課文標題中的“好”展開探究,通過分析“好”的不同層次挖掘文本思想內涵,以期為教師開展教學提供幫助。
一、云錦般的夢:“好”的外在呈現(xiàn)
“好的故事”是一個怎樣的故事?這是大多數(shù)學生看到課文標題后會產(chǎn)生的疑問。對此,課后第二題給出提示:“好的故事”是一個“美麗、幽雅、有趣”的夢境。在一個鞭炮繁響、煙霧繚繞、油燈昏暗的深夜,燈下夜讀的“我”進入一種蒙眬欲睡的狀態(tài),“在蒙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
課文第四至第九自然段用較大的篇幅詳細描寫了這個“好的故事”,構成文本的主體部分。第五自然段以“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jīng)過山陰道”開頭,第六自然段首句則為“現(xiàn)在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這些表達的細節(jié)提示讀者:“好的故事”中不僅有夢境,還有回憶,二者形成一個“嵌套結構”,讓這個夢的層次更加豐富。但無論是夢還是回憶,它們都呈現(xiàn)出“美麗,幽雅,有趣”的特點,“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
從教學角度出發(fā)解讀文本,可以將“云錦”作為把握這個“好夢”的關鍵意象。云錦是我國傳統(tǒng)的特色絲織品,工藝復雜、織造難度大,有“寸金寸錦”之稱。
織好的云錦色澤絢麗,圖案錯綜,美若云霞,被譽為“錦中之冠”。作者用“云錦”這一充滿光影美感的意象統(tǒng)攝夢與回憶,讓“一切事物統(tǒng)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讓“好的故事”有了直接形象、具體可感的形體。
這一層次的“好”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錯綜流動的物象。在這個云錦般的夢境里,“我”看到了“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并用一系列名詞將其羅列出來,其中既有烏桕、新禾、野花、天、云、竹、一丈紅等自然景物,也有茅屋、塔、伽藍、曬著的衣裳、蓑笠等生活景物,還有農(nóng)夫、村女、和尚等人物和雞、狗等動物。單獨來看,這些物象都是鄉(xiāng)野間的常見之景,彼此間邏輯性不強,沒有重要性的區(qū)分,更像一種潛意識的流瀉;整合來看,它們組成了一幅清新、明麗的江南水鄉(xiāng)生活圖景,并且隨著觀察者視角的變換而不斷變化,給讀者一種夢幻而神秘的感覺。其中,“水”是營造這一虛實結合、如詩似夢氛圍的關鍵。夢的最初,“我”行舟于山陰道中,兩岸景物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與閃爍的日光、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搖動,是那樣寧靜而美好;隨著夢境的展開,水中的倒影不斷變形,碎散、伸長、交織,變得奇異瑰麗,令人著迷。可以說,水就是一塊流動的云錦,串聯(lián)起記憶與夢境,讓飄忽不定的意識具有立體化的形象感。
二是明艷和諧的色彩?!昂玫墓适隆辈粌H物象眾多,而且色彩鮮亮。整體來看,夢中的景象主要體現(xiàn)為青、紅兩種色彩。澄碧的小河、水銀色的火焰、青色的天空和白云,是清新、冷靜的;瘦削的一丈紅、大紅花和斑紅花、縷縷的胭脂水、潑剌奔迸的紅錦帶,則是艷麗、奔放的。兩種色調一冷一暖,對比鮮明又和諧統(tǒng)一,使文本充滿生命力與表現(xiàn)力。特別是第七自然段的夢境,以紅色為主色調,錦帶飛舞、水波浮動、花影碎散,飛速變動的景象令觀者應接不暇,整個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熱烈、積極的力量感,喚起讀者強烈的審美體驗。色彩是一種重要的藝術表現(xiàn)元素,能夠透露出創(chuàng)作者的情緒、意識、心理等主觀因素。魯迅本人有很高的美術修養(yǎng),對中西方繪畫作品和美學理論都頗有研究,并將其融入寫作中。他的很多作品體現(xiàn)了其對事物冷靜細致的觀察和對色彩運用的獨到感悟,如該單元第一篇課文《少年閏土》開篇的描述“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營造出一種靜謐和諧的氛圍?!兑安荨分幸灿泻芏噙\用色彩表現(xiàn)物象的例子,但多給人陰冷灰暗之感,如《秋夜》中窘得發(fā)白的月亮,《雪》中白中隱青的梅花和冷綠的雜草,《死火》中凝固的黑煙等,多為作者苦悶情緒的象征物。相比之下,《好的故事》色彩明快溫暖,令人賞心悅目,體現(xiàn)了作者內心深處對于理想生活的憧憬。
三是傳神凝練的語言。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驅、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者之一,魯迅作品的語言運用體現(xiàn)出從文言文向白話文過渡的時代特點,這也是學生閱讀理解存在困難的原因之一。教材編者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并在課后第一題中作出跳讀、聯(lián)系上下文理解的提示。然而,詞語晦澀并不意味著學生無法感知文本之美。江蘇蘇州的一位教師曾針對本課做過一次學情調研,結果出乎意料:有超過90%的學生喜歡這篇課文,絕大多數(shù)人給出的理由是“語言優(yōu)美”。[2]《好的故事》是一篇散文詩,既有散文表達的生動傳神,又有詩的簡約凝練。一方面,作者沒有通過大量的華麗辭藻來體現(xiàn)夢境的“美麗,幽雅,有趣”,而是選擇樸實自然的物象,再用精當?shù)脑~語加以描述和修飾。比如用“澄碧、參差、瘦削、潑剌奔迸”等形容詞描述兩岸景物,用“蕩漾、搖動、擴大、融和、退縮”“浮動、碎散、拉長”等一系列動詞展現(xiàn)水的動態(tài),用比喻(胭脂、紅錦帶)和頂真(“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云中,白云織入村女中”)等修辭手法來體現(xiàn)夢境的奇異,用語大膽而靈動。另一方面,作者將現(xiàn)代詩的節(jié)奏和韻律感融入創(chuàng)作。詞與詞、句與句之間的關系松散、跳躍性強,句子簡短、句式自由,營造出夢境的獨特氛圍;不斷復現(xiàn)的茅屋、村女、狗等物象,以及不斷強調的“好的故事”這一主旨,又起到黏合作用,讓表面斷裂的文本擁有統(tǒng)一的內蘊指向。此外,文白夾雜的語言雖然會造成一定的理解障礙,但也讓文本具有古典散文的優(yōu)美,比如“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鑲著日光,發(fā)出水銀色焰”一段,充滿柳宗元山水散文的清新、靈動之感。
回到本部分開頭的問題——“好的故事”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必須承認,這是一個突破了傳統(tǒng)定義的“故事”,缺少生動的情節(jié)和豐滿的形象。但是魯迅通過對物象、色彩、語言的巧妙調配,營造了一個美如云錦的夢境,讓那些“美的人和美的事”變得可以把握、感知與體味。
二、從江南水鄉(xiāng)到昏沉的夜:“好”的內在象征
魯迅為什么選擇以夢的形式講述這個“好的故事”?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認為,夢中的景象是人在清醒時被壓抑的潛意識的投射。魯迅創(chuàng)作《野草》的同時(1924—1926 年),也在翻譯日本文藝理論家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并由此接觸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我們可以將弗氏的理論當作解讀《野草》中一系列夢境的一把鑰匙。對于《好的故事》中夢境的象征意義,教材通過課后“閱讀鏈接”給出了明確提示:“這一幅美麗的生活圖畫也絕不是模糊的,而是十分清楚和真實的,它像記憶中的江南農(nóng)村的美麗景色那樣實在……作者希望著這樣美麗的生活,是這篇作品的主要精神。”
《好的故事》中,入夢后的“我”坐著小船經(jīng)過山陰道,看到了一系列優(yōu)美風景。這里的“山陰道”位于魯迅的故鄉(xiāng)浙江紹興西南,風景優(yōu)美?!妒勒f新語·言語》中記載:“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引“我”入夢的《初學記》中也有對山陰道的描述:“山陰南湖,縈帶郊郭,白水翠巖,互相映發(fā),若鏡若圖。故王逸少云:‘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游?!保?] “若鏡若圖”一句突出了水的鏡像感,是對“我”夢中所見的生動概括。我們可以據(jù)此推測,作者在《初學記》中讀到了有關故鄉(xiāng)風景的記載,觸發(fā)了童年時期的美好記憶,并將這種感受投射進夢境中。
李何林在《魯迅〈野草〉注解》中認為,《好的故事》“表面是在描寫風景,眷戀故鄉(xiāng)的景物,實際是有所象征和寄托”。夢境之外,“我”面對的是逐漸微弱的燈火、即將用盡的石油、熏得昏暗的燈罩、響個不停的鞭炮、縈繞周身的煙霧……這些物象勾勒出一個“昏沉的夜”。這樣沉重、壓抑的暗夜,其實是對當時社會狀態(tài)和作者人生狀態(tài)的現(xiàn)實寫照。查閱資料可知,寫作《野草》時的魯迅正經(jīng)歷人生的低谷:北洋政府當權,各地軍閥混戰(zhàn),新文化運動陷入低潮、《新青年》同人出現(xiàn)分裂,兄弟失和,受到文化界的嘲諷、抨擊與孤立……一系列打擊在魯迅的心靈上掀起巨大波瀾,他的筆尖由向外轉向內,試圖通過剖析自身尋找沖破現(xiàn)實桎梏的途徑?!兑安荨分斜姸嗬渚?、灰暗甚至有些詭異的夢境,是魯迅黯淡心緒和痛苦情感的縮影,《好的故事》則是其中難得的一絲光明,魯迅借助回憶里的故鄉(xiāng),構建了一個“美麗,幽雅,有趣”的烏托邦,從中獲得存在的確認與精神的救贖,同時寄寓著對未來理想世界的期待。
魯迅希望這個夢境“永是生動、永是展開”,但好夢總是短暫。當“我”正要凝視那些美的人和美的事,卻“驟然一驚,睜開眼”。現(xiàn)實這塊“大石”投入夢幻的河流,讓美麗的云錦變得皺蹙凌亂,“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只“剩著幾點虹霓色的碎影”。最后,連碎影也消失不見,“我”從溫暖江南的小船中跌落,重新面對令人失望苦悶的“昏沉的夜”。
三、希望與絕望的辯證法:“好”的精神內涵
《教師教學用書》對《好的故事》主旨作出了如下解讀:“魯迅在夢境中看見了遠方水鄉(xiāng)的美麗風景,但這一風景剛出現(xiàn)即消逝,表現(xiàn)出他的悵惘和失望,而課文中對夢境里那‘好的故事的描繪,則表現(xiàn)出魯迅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边@段話揭示了“好”的兩層含義,即夢境的美好(外在呈現(xiàn))和其所代表的美好理想(內在象征)。本文前面兩個部分已對此作出詳細闡釋,同時強調“好”的稍縱即逝,引導師生關注“好”的展開與消失所蘊含的思想情感。應該說,這樣的解讀貼近六年級學生的實際,讓教學更具可操作性。但如果將美好理想與黑暗現(xiàn)實的二元對立式分析作為《好的故事》的教學終點,未免過于簡單,正如詹丹教授所言,“以美好幻景與黑暗現(xiàn)實的對照作為一種結論,而把跟敘事緊密結合的‘我的行為棄之不顧,使‘好的故事中缺少了‘我的行動支撐”[4],無形中為學生解讀魯迅造成了新的困難。
“我”驚醒后,面對仍然昏沉的夜,有何種反應?文末寫道:“我真愛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薄暗铱傆浀靡娺^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蔽谋局畠?,“我”從“看見、凝視”到試圖“追回、完成、留下”,再到“總記得”,始終沒有放棄對“好的故事”的向往,體現(xiàn)出極強的主觀行動力;文本之外,魯迅記錄了自己從入夢到驚醒的全過程,毫不回避好夢消散、重返孤獨的沉重感,體現(xiàn)出極其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對于好夢代表的過去以及未來(希望),魯迅留戀但不沉溺,并且親自打破夢的虛幻;對昏沉的暗夜所象征的黑暗現(xiàn)實,他感到絕望,但毫不回避、勇敢戰(zhàn)斗。這種對待希望(好)與絕望(不好)的辯證態(tài)度,形成了“好”的深層精神內涵。
如前所述,民主革命的推進與失敗、新文化運動的高潮與失落、同人的親密與疏遠等,讓創(chuàng)作《野草》時期的魯迅處于希望與絕望交織的復雜情感狀態(tài)。錢理群教授指出,“這希望與絕望的起伏、交戰(zhàn),是20 世紀中國先覺的知識分子典型的心理狀態(tài)。這是古老中國向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大轉折、大變革、大陣痛時期,中華民族覺醒、蛻變過程中,必然產(chǎn)生的精神現(xiàn)象”。[5]魯迅清醒地意識到這種精神特征,并不斷進行自我審視與剖析。他看到了希望與絕望的共同本質,并借裴多菲的詩句表達出來——“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對魯迅而言,希望與絕望或美好與黑暗、理想與現(xiàn)實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概念,二者可以辯證轉化。耽溺于希望或悲哀于絕望,只會使人陷入虛妄的精神危機。魯迅選擇打破這種虛妄,向“黑暗與虛無”作“絕望的抗戰(zhàn)”,最終“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好的故事》被李歐梵先生稱為《野草》“這個夢魘似的集子里提供的唯一好夢”[6]。通過分析“好”的外在呈現(xiàn)和內在象征,我們觸摸到魯迅內心對于寧靜閑適日常生活的向往;深入挖掘“好”的精神內涵,我們看到了魯迅在矛盾中前進的現(xiàn)實主義斗爭精神。前者讓我們走近魯迅,產(chǎn)生情感的共鳴;后者則讓我們理解魯迅,獲得奮斗的動力。對于教學而言,“好”的前兩層含義是重點所在,但教師可以結合資料進行適當拓展,幫助學生更加全面、立體地感受魯迅的思想和人格魅力,切實發(fā)揮語文學科對學生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塑造的引領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