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軍
2023年1月2日清晨6時40分,《光明日報》1978年5月11日的特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主要作者、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胡福明去世,享年87歲。江蘇省政協(xié)所發(fā)的訃告稱他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優(yōu)秀黨員、忠誠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聽聞此事,筆者深感哀痛。在改革開放20周年的1998年和30周年的2008年,筆者曾兩次對胡福明進行過專訪。當年,他回眸往事,幾多風險、幾多心血、幾多豪情。今天,筆者特將這一段往事錄文如下,以示對他的懷念之情。
一
1935年7月19日,我出生在江蘇省無錫縣最北端長安鄉(xiāng)的一個貧窮農(nóng)戶家庭。少年時,因家境貧寒,早早地參加了田間勞動,每年打下的糧食除交苛捐雜稅外,余下的僅夠全家八口人糊口。1949年9月20日,我參加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還擔任鄉(xiāng)團支部委員。1951年,從無錫一中初中畢業(yè)后,我因家庭困難而輟學。
當時,剛成立的人民政府重視發(fā)展教育事業(yè),設立了助學金制度,支持鼓勵貧寒家庭子女就學。在家種了半年田的我抓住這個機遇,于1952年2月考入了無錫師范學校春季班,這所學校不收飯費和學雜費。每周六,我回家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周一的凌晨4時就起身步行趕回學校。每逢風雨交加、雷鳴電閃之時,為了按時到校,我索性再提早1小時上路,赤腳撐著把破傘,等我艱難地走到學校,常常被淋得渾身透濕。盡管如此,那也是一條幸福之路,因為學校有吃、有住、有書,那簡直是天堂,是“療養(yǎng)院”,比在家種田的日子好過多了。
1955年1月21日,我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成了一名語文教師。不久,又被調(diào)到江蘇省總工會干部學校。當年6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號召國家機關干部報考大學,我考入北京大學。
1959年,當我從北京大學新聞學專業(yè)(后并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yè)時,得知自己要被分配到中央報社,非常高興??山M織上決定送我到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研究班學習。1959年9月初,我進入人大哲學研究班,開始了3年的埋頭攻讀。1962年畢業(yè)分配時,中國人民大學一再挽留,但我考慮到家庭情況,最后選擇了南京大學政治系(后更名為哲學系)。
1962年底,我來到南京大學任教,主講《毛澤東選集》。1965年,南大校長匡亞明來政治系蹲點。由于我倆觀點相近、性格相投,很快結成忘年交。次年初,匡校長和時任南大一年級黨總支副書記的我一起來到了距離南京城100多公里的溧陽縣,計劃籌建南大分校。
未承想,“文化大革命”很快席卷全國,匡校長成了被打倒的對象,我也遭到批斗。1970年后,全國高校開始“由貧下中農(nóng)推薦優(yōu)秀知識青年上大學”,我終于又可以出來教學了。到1975年,我已經(jīng)是南京大學哲學系主管教學科研工作的副主任了。
二
1976年金秋十月,得知黨中央粉碎“四人幫”的消息,我跟一群志趣相投的老師在家里擺了一桌,用飲酒吃蟹以示慶賀。
作為一個哲學教師、一名中共黨員,我敏感地覺察到“中國已經(jīng)到了把‘以階級斗爭為綱這根弦去掉,另辟一條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道路”的時候。
當時,我主管哲學系的教學工作,還有授課任務。我的第一篇揭批文章是《評張春橋的全面專政》,文章在1976年南京大學第4期學報發(fā)表后,立刻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接著,我又接連發(fā)表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為建設社會主義而奮斗》《誰批判唯生產(chǎn)力論就是反對歷史唯物論》等文章。
1977年2月7日,中央“兩報一刊”(指《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發(fā)表《學好文件抓住綱》的社論,第一次拋出了“兩個凡是”觀點。
我仔細讀了這篇社論,意識到“兩個凡是”禁錮了人們的思想,必須沖破這個精神枷鎖。于是,我謀劃著寫作一篇戰(zhàn)斗檄文。但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我只能把自己關在屋子內(nèi)通宵達旦地思考,不敢同任何人商討,生怕連累他人。
三
1977年7月上旬,文章的主題、觀點、布局已基本形成,我開始動手收集研究材料、擬定提綱。這時,家里偏偏又出事了——我妻子被檢查出腫瘤,準備手術。
病中的妻子需要補充足夠的營養(yǎng),但那時市場上副食品供應相當匱乏,我只得利用課余時間不厭其煩地穿行在南京城中,采購西瓜、魚蝦等難得的時鮮食品。
白天,女兒和兒子輪流去醫(yī)院陪護,晚上則換我去陪護。夏天的南京,素有“火爐”之稱。空氣燥熱,更兼牽掛著要寫的文章,使在醫(yī)院陪床的我難以入睡。我把《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列寧選集》《毛澤東選集》等大堆原著分批帶到醫(yī)院,晚上就在病房走廊的燈光下查閱,做筆記。下半夜,把兩、三張凳子拼在一起睡一會兒,醒了再繼續(xù)寫。一周后,妻子出院時,我2000多字的文章提綱已寫好,此時正逢暑假,我用了一周時間寫成文章初稿。8月底,8000多字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幾經(jīng)修改后成文。文章的主要論點都引用經(jīng)典著作原文:第一部分談“只有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第二部分談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都是用實踐來檢驗自己理論的模范;第三部分批判林彪的“句句是真理”,特別是“巔峰論”和“天才論”。
文章寫成了,寄給誰呢?我想到了這年5月認識的《光明日報》哲學編輯組組長王強華。當時,中共江蘇省委黨校召開一個理論討論會,我作了題為《唯生產(chǎn)力論是歷史唯物論的基本觀點》的發(fā)言,在會場引起軒然大波。因會議難以繼續(xù),大會主持人只得宣布暫時休會。這時,王強華找到我,并為《光明日報》約稿。
于是,我在南大門口的郵局將稿件寄給了當時位于北京市永安路106號的光明日報社。不料,文稿寄出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一種什么樣的命運,也不知道這篇文章將會在中國社會引發(fā)一場怎樣的地震。
后來才知道,王強華去上海出差了3個多月,當他回到北京讀了稿子后,立即排出了小樣,并于1978年1月19日給我寫了信表示道歉,信中寫道:“……這篇文章提的問題比較尖銳,分寸上請仔細掌握一下,不要使人有馬列主義‘過時論之感的副作用。文章請盡快處理寄來,爭取早日刊用。”我便著手按所提意見對文章進行修改。
1978年4月上旬的一天,在光明日報社,一張刊有《實踐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的“哲學專刊”(文史哲專版)第77期大樣,由理論部送到新任總編輯楊西光手中。按工作流程,他將履行最后裁決權,審定之后于4月11日見報。
楊西光那年60歲出頭。1977年底,剛剛得到平反的楊西光只身來到北京,參加了中央黨校粉碎“四人幫”后舉辦的第一屆高級干部培訓班。在胡耀邦倡導“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地評價歷史”的鼓舞下,中央黨校思想相當活躍,高級干部培訓班討論熱烈,這對楊西光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讀畢大樣,楊西光陷入沉思。
隨即,他讓秘書陶凱把王強華叫到辦公室,說這篇文章提出的問題很重要,并對文章的處理提出了兩點要求:一、像這樣重大主題的文章應放在第一版刊登,在??习l(fā)表影響小,太可惜了。文章宜從“哲學專刊”上撤下來,要放在頭版的重要位置發(fā)。二、這篇文章還要作大的改動,要針對理論和實踐關系問題上的一些混亂思想,作比較充分的論證,進一步觸及影響沖破禁區(qū)的一些現(xiàn)實問題,提到思想路線上來評析和闡述。
王強華馬上落實了第一條。但對第二條,王強華卻感到為難。因為按楊西光的意見,文章要做很多修改,而我又遠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如果通過書信交換意見,肯定是來不及的。而如果在修改時不征求作者的同意,又擔心我會有意見。
王強華把這個想法跟楊西光談了以后,楊說:沒關系,改出來可以用你的名義發(fā)表。
楊西光考慮的是大的問題,只要文章能夠盡快發(fā)表,用誰的名義則是次要的。但是,王強華認為自己作為文章的責任編輯,把約來的文章改成自己的名字,是不合適的,不能這么做。
正當王強華兩難之際,我從南京到北京來參加國家教委召開的哲學教材座談會。楊西光很高興,囑咐王強華趕快把我接到報社來。聽說中共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主任吳江和孫長江也準備撰寫一篇主題與《實踐》一文差不多的文章,楊西光還讓王強華把孫長江也請來,和我們一起討論文章的修改。
4月13日,王強華吃罷晚飯,就到朝陽門的一個招待所,把我接到報社,然后,又到阜成門外去接孫長江。我修改一稿,然后是楊西光、馬沛文(當時為光明日報社分管理論部的主任)、王強華再做一次大修改。最后,由孫長江執(zhí)筆定稿。在我離京后,這篇文章又經(jīng)過了數(shù)次修改,與此同時,題目被改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加上“唯一”二字,增強了理論力度,文章的主題進一步深化了。
楊西光將改定的稿子呈交中央黨校的內(nèi)部刊物《理論動態(tài)》發(fā)表。胡耀邦審閱后,決定由《理論動態(tài)》首發(fā),再以特約評論員名義在《光明日報》頭版發(fā)表。
5月10日,中央黨?!独碚搫討B(tài)》第60期全文發(fā)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篇洋洋灑灑7000多字的檄文,并未點名,但明眼人都看得懂,字字直指“兩個凡是”。
5月11日,這篇歷時7個月、前后修訂10次的文章在《光明日報》一版下辟欄位置以特約評論員的名義正式刊出,5月12日《人民日報》《解放軍報》《解放日報》《新華日報》《福建日報》《河南日報》和兩家省會城市機關報《廣州日報》《長江日報》全文轉載?!赌戏饺請蟆贰哆|寧日報》等15家省區(qū)黨報緊隨其后也進行了全文轉載。如此迅速、步調(diào)一致地轉載《光明日報》的文章,當時也是十分罕見的事,立即引起了全黨、全國人民的關注,盼望早日沖破“兩個凡是”思想束縛的人讀了此文,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四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當時這篇文章承受了多大的壓力。風雨欲來時,我在家中默默關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1978年6月2日,文章發(fā)表的第22天,鄧小平在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發(fā)表了重要講話,明確指出“實事求是,是毛澤東思想的出發(fā)點、根本點”,號召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打破精神枷鎖,使我們的思想來個大解放”。第二天,《人民日報》在頭版以《鄧副主席精辟闡述毛主席實事求是光輝思想》為通欄標題,《解放軍報》在頭版用套紅大標題,詳細報道了鄧小平在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的重要講話。6月6日,《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又在頭版全文發(fā)表了這篇講話。
8月19日,鄧小平在接見文化部負責人時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說這是馬克思主義的文章,是駁不倒的。實際上是強調(diào)實事求是,一切從實際出發(fā),理論聯(lián)系實際,我在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講了,同意這個觀點和文章。這是一篇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好文章,它提出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大問題……
我深知,當時,如果沒有鄧小平的支持,不要說我個人的命運如何,全國也不會再有真理標準的大討論,更不會出現(xiàn)一個思想空前解放的運動,中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也不可能開創(chuàng)這樣令人振奮的新局面。我不知道最后標題中的“唯一”二字,到底是胡耀邦添加的,還是楊西光或?qū)O長江添加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由于中央黨校和《光明日報》的同志參與修改,并做了大量的工作,文章的質(zhì)量大大提高。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文章,它里面凝結著許多人的心血,是合作的產(chǎn)物。
胡福明聊到這里,滿足地笑了:“在今天來看這篇文章,這是順應時代的需要,順應人民的愿望而誕生的,它是許多同志共同努力的結果,是個集體創(chuàng)作。這也是我這輩子最好的一篇文章,我此生再寫不出同樣高度的論文了,不可能!我也不希望再寫這樣一篇文章!它是那個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催生這樣一篇文章的亂世再也不要有了?!?/p>
后 記
時間是真理的女兒,被顛倒了的是非,最終還是會被重新顛倒過來的。
記得1998年筆者在南京對胡福明采訪時,印象最深的一點是他對自己知識分子的身份有著強烈的自省自警。
據(jù)胡福明自己的回憶,《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發(fā)表之后的1979年春天,胡耀邦要他到中宣部工作,組織部調(diào)令都下了。但他不愿意離開南大,覺得自己是個知識分子,還是待在學校里好。后來,在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一再催促下,1982年11月,胡福明去了省委宣傳部任副部長,1984年底又當選為中共江蘇省委常委。此后,出任過兩屆省委常委,當過10年的中共江蘇省委黨校校長,兼任過5年的江蘇省社科院院長。他一直強調(diào),自己由一名普通的哲學系教師陡然間被提拔成一個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除了那篇文章,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理由。
2008年4月12日,改革開放30周年前夕,這位已73歲的老人利用親臨浙江人文大講堂探討新命題的間隙,應約與筆者在西子湖畔的西湖國賓館進行了一次穿越10年時空的對話,思想解放的話題歷久彌新。
胡福明告訴我,2001年夏天起,他便卸下了主持省政協(xié)的一切官方事務,開始了退休生活。每天除了讀書看報,他還有必做的3件事:一是去辦公室看文件;二是去菜場買菜;三是去學校接讀書的孫子回家。生活清閑了,但腦子不會清閑,就連買菜、接孫子時,都會有意識地與周圍接觸的人天南海北地聊天,了解一些以往在機關無法得到的信息。
確實,作為一名中國的知識分子,在論政報國這一點上,胡福明的一生可以說是非常圓滿了。
2018年,胡福明獲得“改革先鋒”稱號,獲評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的代表人物;2019年,獲“最美奮斗者”個人稱號;2020年,榮獲南京大學哲學系“最高貢獻獎”。
撫今追昔,后輩典范!他盡到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責任。愿“改革先鋒”胡福明先生,一路走好?。}圖為晚年的胡福明)
(責任編輯:章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