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丁帆,1952年生于江蘇蘇州,南京大學教授。1979年起在《文學評論》等刊發(fā)表論文五百余篇,出版論文集十余部;發(fā)表散文隨筆兩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十余種;主編各類教材、專著百種,逾千萬字。
踩大洋
1969年夏季,小麥剛剛上場,早稻才插秧,寶應(yīng)水鄉(xiāng)就遭遇了一場罕見的特大暴雨。
那是一個陰沉悶熱的天氣,俄而,一陣涼風驟起,吹在汗?jié)竦纳砩?,愜意無比。一干挑豬腳糞的社員正在歇晌。突然,一個中年社員大呼小叫起來:“天上掛龍了!”人們仰頭望去,只見一條龍形的黑云高高地掛在東南天空上,龍頭、龍身猶如瓷器上雕刻的那樣清晰,且面目很猙獰。老隊長沉重地說:“龍?zhí)ь^,今年必有大水?!?/p>
不多時,東北方向一片白色,老人們說,大雨將至。果不其然,一會兒,一層層黑云壓了過來,頓時,狂風大作,人們還沒溜到村邊,瓢潑大雨便將一個個淋成了落湯雞。
大伙以為這一下該歇息一天了,孰料,大雨不斷,接連下了好幾天,并無一點停息的意思,住在低洼地里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進水了,少數(shù)只有三重茅的人家屋里沒有漏雨,而屋上只有一重茅、兩重茅的人家,屋內(nèi)已經(jīng)開始滴滴答答了。
大家擔心的是,剛剛還堆在場上的小麥還未來得及脫粒,那可是人們盼望著今年度過春荒的第一頓面食大餐,而菜籽也只入庫不到一半,在無肉的年代里,那油汪汪的噴香的菜籽油汪豆腐,也是孩子們期盼了一年的美食,這一切似乎都成了泡影。
公社有線廣播站的大喇叭里傳來了公社書記發(fā)出的緊急動員令:各大隊注意,各大隊注意,接到縣革委會的緊急通知,動員全體社員抗?jié)撑潘?,?wù)必保證早稻安全生長,同時按時完成中季稻的栽插任務(wù),所有干部必須沖在第一線,確保這次抗洪任務(wù)在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指引下勝利完成!
各個生產(chǎn)隊上工的鐘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了,猶如電影《地道戰(zhàn)》里的場景氛圍一樣熱鬧。男女老少齊上陣,一場與天斗與地斗的人民戰(zhàn)爭打響了。
按照老輩子的說法,遇到洪災(zāi),全村老少都要上堤“踩大洋”。是啊,水田早已變成了澤國,“一片汪洋都不見”,連新插的秧苗梢頭都不見了。
那個年月,整個生產(chǎn)大隊只有一臺柴油機水泵,千畝水田何以應(yīng)付這浩渺之水?于是,各個生產(chǎn)隊里所有的新舊水車齊上陣,男女老少三五個人一組,二十四小時輪流踩水車。平日里,踩水車是較輕的農(nóng)活,都是婦女和體弱的社員干的活,但真正連軸轉(zhuǎn)地踩下去,就不那么輕松了,腿酸腳脖子痛也就忍了,而腳底腫得連路都走不起來的滋味卻更難受。尤其是夜間,在細雨霏霏中,在大雨滂沱中,一把汗,一把雨,腿腳機械僵硬地不停在狹小突兀的蹬盤上走動,那才是一個真正的機器人滋味,但凡輪到休息的踩大洋者,就在雨夜的田埂上打盹。
多少年后,我去參觀南水北調(diào)的一個抽水機編組站,那巨大口徑的抽水機轟隆隆地吞吐出成噸的河水,讓我想到,倘若那時只要有一臺這樣的機器,那千畝農(nóng)田的汪洋浩渺大水,不用一天就會抽得干干凈凈。所以,當年的農(nóng)民是多么渴望工業(yè)文明社會的到來啊,他們甚至期盼聽到那機器的轟鳴聲和難聞的柴油味。
我之所以喜歡大風車,除了它的形象優(yōu)美,給浪漫主義的風景畫增添了無限遐想的空間,那雖然是農(nóng)耕文明的產(chǎn)物,但它也是工業(yè)社會大機器生產(chǎn)前夕,人類利用風力節(jié)省勞力的智慧結(jié)晶,當年,我撫摸著腫脹的腳底板,遐想著,倘若生產(chǎn)隊里有兩部大風車,也就不用這么多的勞力沒日沒夜地去蹬踏更原始的水車了。這就是我后來一直青睞十七世紀荷蘭黃金時代風景畫的原因,尤其是被歌德稱為“畫家中的詩人”的雅各布·凡·雷斯達爾那幅《荷蘭的風車》成為我腦海里的精神高地。
如今,當我每天清晨走過九鄉(xiāng)河畔那座大橋,橋兩側(cè)分別矗立著三個大風車的雕塑,作為仿荷蘭風景畫的浪漫主義元素,除了讓我感到一絲效顰的況味外,我立馬想到的就是1969年水鄉(xiāng)踩大洋時的情景。
那夜,雨住了,用馬燈一照,秧苗竟然露出了梢頭,大喜過望的社員們一陣歡呼:瞎子磨刀——望見亮了!更讓人驚喜的是,田里的水開始退潮了,卻翻起浪花,小伙子們歡騰起來:大魚圈在田里了!于是,幾個人開始朝著大魚撲騰的地方圍將過去,好一陣折騰,一條七八斤重的大鯉魚被掐上了岸。
于是,一切勞累都煙消云散,幾個小伙在掌管倉庫的副隊長那里拿到了鑰匙,弄出了大米和菜籽油,歡天喜地地去忙“夜頓子”了,那生產(chǎn)隊里的小媳婦婦女隊長,半夜里被人從被窩里拖出來,睡眼蒙眬、嘟嘟囔囔地去燒魚煮飯。所謂紅燒鯉魚,就是把洗干凈了的魚,放在生產(chǎn)隊煮豬食的巨大鐵鍋里,用大量的菜籽油炸一下,然后抓上一大把腌菜熬制。農(nóng)村的俗語是“油多不壞菜”,反正是集體的油,不用白不用,可惜無錢打醬油,只能用一坨醬取而代之,一年都不見葷腥,且難得飽餐大米飯的公社社員們,借踩大洋之際犒勞自己,可謂是上天賜予美食,待幾大段紅燒鯉魚端上桌,在月黑風高、寂靜無聲的雨夜里,只聽得吧唧吧唧吃魚吞飯的聲響劃破夜空,一盞馬燈在細雨微風中搖曳,照亮了那一副副如狼似虎爭食的面目和場景。
可惜我不是一個畫家,倘若我能夠把這幅情形摹畫出來,即使技法不高,但其人文意蘊也是不容小覷的,因為十幾年后,當我在從事鄉(xiāng)土文學研究時,對風景畫、風俗畫和風情畫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當我看到文藝復(fù)興時期喬爾喬內(nèi)的第一幅風景畫和風俗畫《暴風雨》時,認為畫面太過于明亮優(yōu)美了,在電閃雷鳴中的風景色彩鮮亮,樹木與時髦的房屋構(gòu)圖給人是愉悅的感受,加上那個半裸的正在哺乳的女子,安詳?shù)纳駪B(tài)猶如圣母,抹上了一層宗教的色彩?;蛟S幾乎所有的西方油畫家都是生活在城市里,他們沒有那種生活在最底層,且在一個艱苦卓絕時代里的人生經(jīng)驗,總以為風景和人物都在明亮的光線和色彩中才能顯現(xiàn)出他們的畫技,殊不知,這無形中就消弭了典型環(huán)境中典型人物在歷史審美中的巨大人文輻射。
當然,雅各布·凡·雷斯達爾并不是在全部作品都用亮麗的色彩和光線來表現(xiàn)鄉(xiāng)村田園牧歌,除了《荷蘭的風車》外,《阿克馬景觀》和《一座被毀了的城堡和教堂》,陰云密布下的村風景更接近農(nóng)耕文明時代的心理真實生活場景,也許正是這樣的風景畫更能感動我,那才是震撼我心靈世界的構(gòu)圖和色彩。
當然,像英國偉大的浪漫主義時期的風景畫家威廉·透納有著明暗兩種色彩的畫法,在河流、帆船和人物描寫上,《朝霧中的旭日》與《加來碼頭》《暴風雪中的汽船》之間,我更喜歡后者那種色彩暗淡、陰云籠罩、天地一片混沌的名畫。但是,在許多風景畫中,常常是見景見物而不見人的畫面居多,我不知道這種風格有無影響著中國的畫家,不過,當年我們能夠看到的中國油畫家畫的農(nóng)村題材的油畫代表作,更是在亮麗光鮮的風景中凸顯出那種意氣風發(fā)的人物群像,那種幾近宣傳畫的作品,與我看到的枯瘦面龐和補丁摞補丁衣著的農(nóng)人,以及悲苦生活情形大相徑庭。直到八十年代初,羅中立的一幅《父親》才還原了中國鄉(xiāng)村風景畫和風俗畫中人物的真實面目,許許多多那個時期的歷史記憶才如大潮一般涌入了中國油畫的歷史審美之中,沒有真,何談美呢!
在連續(xù)多少天踩大洋的日子里,打麥場上堆著的麥子還沒脫粒就開始發(fā)芽了,生產(chǎn)隊長搓揉出潮濕的麥粒,在嘴里一嚼,水嘰嘰的,立馬就流下了眼淚:完了!一季到手的糧食全泡湯了,糧管所肯定不會收這樣的小麥,怎么辦?于是,動員各家各戶的婦女剪下麥穗,回家用小火炕干,算是分給各家各戶的夏季口糧。
于是,家家戶戶的女人們都在灶間里忙碌起來了,她們把炕干的麥子揉搓下來后,用篩子篩掉麥芒,那個場景印刻在我的腦海里,直到后來看到了庫貝爾的那幅著名的現(xiàn)實主義畫作《篩麥的女人》,我才領(lǐng)悟到,即使現(xiàn)實主義畫家也仍然是對鄉(xiāng)村日常生活進行美化的,無須說人物有著美麗的面龐,其身材豐滿修長,充滿著活力,而且衣著也很鮮亮。殊不知,在115年后的那個農(nóng)村水鄉(xiāng)里有著一群衣衫襤褸,面呈菜色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正在篩著萌芽的麥子。
這種小麥機出來的面粉,根本沒有黏性,捏不成團,只能打成糊糊充饑,且十分難吃,在早稻下來之前,大多數(shù)人家也只能用此物糊口了。
水退了,雨過天晴,燦爛的陽光照耀在打麥場上,社員們忙著把麥秸堆放倒,滿場的麥秸熱烘烘的,發(fā)出了濃郁的霉氣,秸稈上黑色
的霉斑中掛著一層淡粉色的霉菌,可謂黑里透紅。大家哀嘆,夏季到秋季的燃料不夠了,想掀草房頂?shù)娜思揖蜎]有指望了,往年打谷場上豐收的景象全成了幻影。從小就在畫報上看到的那幅蘇聯(lián)女畫家雅布隆斯卡婭1950年畫的油畫《糧食》,其麥子堆積如山,集體農(nóng)莊男男女女歡心笑語的風景風俗畫面,滑過了我的眼簾,形成了極大的情緒反差。那油畫中黑里透紅的集體農(nóng)莊女社員是一種健康的象征,而我們的村莊中衣衫襤褸的婦女也是黑里透紅,但那是枯瘦面龐上被剛剛露臉的毒日曬成的高原紅。到了1976年,看到了那幅充滿著消極浪漫主義色彩的油畫《打谷場院的知青姑娘》,顯然,作者的同情與憐憫透出的是亞里士多德式的悲劇心態(tài),但是,我一想起那個歲月中比知青更加悲苦的公社社員,就不能自已。
當后來看到米勒農(nóng)人勞作的現(xiàn)實主義系列油畫時,我才悟出了一個藝術(shù)家的價值立場都是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休戚相關(guān)的道理。這個自稱是農(nóng)民的畫家,從小就跟隨父親在田間勞動,這樣的童年和少年記憶是永遠無法在自己后來的畫作中抹去的,《牧羊者》《拾穗者》《播種者》《喂食》《祈禱》和《打谷場》等代表作,一反浪漫主義的田園風景畫風格,充分展現(xiàn)出一個現(xiàn)實主義畫家不回避苦難的藝術(shù)思維,因為他本人就是在“一貧如洗”的窮困潦倒的日子中走過來的,生活經(jīng)驗讓它寫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呼號,他的《打谷場》充分展示出勞苦農(nóng)人在麥秸垛下疲憊的身影,這是抹去了浪漫主義美化鄉(xiāng)村田園的真實場景,它給我的人生啟迪是深刻的——知青文學不能沉湎于一己的苦難哀怨之中,放眼看看周圍農(nóng)人更大的悲苦生活,你才能走進更廣闊的人文認知的天地里。
跑 年
秋收的打谷場上一片歡騰,稻谷進倉,大小船只駛向公社糧管所交完了公糧,也就該休憩了,田里的農(nóng)活也就是挖挖墑溝,修修水渠等閑活了,年輕人看慣了公社宣傳隊那些二妹子老一套的節(jié)目,站在秋冬之交的冷風中,看著土妞們在土堆的戲臺上一蹦一溜煙,一跳一舉手的效顰時代標準舞蹈動作,就覺得膩歪,社員們又不得不看,因為不看就得倒扣工分。于是,最大的娛樂就是等到縣里的放映隊來到我們的村莊,讓大家觀看一場電影。
電影隊終于來了,家家戶戶都預(yù)先把小板凳、長條凳放在了打谷場上,連銀幕反面都放好了凳子,夜色降臨,上千號人擠在打谷場上,連河畔上都站滿了人,首先放的是新聞片,人們一個勁地叫喚,趕緊放過去,一俟放到插入的外國馬戲團的演出,而且是彩色影片,人群就開始沸騰了,看到穿著比基尼的女演員坐在男演員的脖子上的鏡頭,場上一片驚呼,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女人騎到男人的頭上不吉利。又有年輕人悄聲說:這都快活啊!
放的電影是老掉牙的《地道戰(zhàn)》,盡管大風把銀幕吹鼓了起來,電影里的人物形象都成了哈哈鏡中的變形人,人們還是堅持看完了影片。第二天,大家一個勁地談?wù)摰亩际亲蛞辜o錄片中的那個三點式的女人,臆想猜測她脫光了形象,還追問我南京城里的女人夏天是不是有女人穿這樣衣服。在一個沒有任何娛樂的時代里,人們的最大興趣就只能集中在臍下三分之處了。
七十年代初,我沒有回南京過年,就在村里與貧下中農(nóng)一起度過春節(jié),誰知我們的村莊并非是家家戶戶慶新年,而是許多人家都去“走親戚”了,我滿腹狐疑,向我的親鄰吉老五問了就里。原來,自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那場大饑荒時,這里就形成了一種風俗,名曰“跑年”,何謂“跑年”?實乃趁過年食物豐富之時,拖家?guī)Э谌ミh方乞討,這種習俗的形成,是饑餓年代為度春荒做準備的,其實,誰不知廉恥呢,與其餓死,不受嗟來之食,這是氣節(jié),而想活下去的農(nóng)民,則信奉民以食為天,失節(jié)事小。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們乞討的地方是安徽省的郎溪縣一帶,有一家人不僅乞討了幾麻袋饅頭、年糕和米飯,還帶回來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姑娘做媳婦,人雖丑了一些,卻也不聾不啞也不傻,豐乳肥臀大粗腰,是生殖的坯子,可惜生下了兩個大胖丫頭后,就被拖去公社衛(wèi)生院結(jié)扎了。
乞討回來的食物如何處理呢,他們將饅頭糕點切成片,曬干后儲存起來,那可是上品食材,是可以待客的點心,秋收冬閑時節(jié),遇到親戚或相親者上門,將其在鍋里一煮開,再臥上兩個水潽雞蛋,澆上一點黃澄澄的菜籽油,權(quán)當維客食品,雖然主人并不享用,卻臉上有光了。
那些乞討來的米飯,當然也是曬干后用口袋裝起來,以后怎么樣食用都是可以的,而且要比新米出飯得多?!芭苣辍眰€把月,抵得小半年的口糧,何樂而不為呢?幾十年后,我第一次看到“詩與遠方”這個富有浪漫情愫的修辭時,立馬跳出的是“食與遠方”昔日重來的場景。
后來,當我看到盧浮宮里收藏的那幅尺度只有18.5cm×21.5cm的木板油畫《乞丐群》時,就猜度畫家彼得·勃魯蓋爾的創(chuàng)作意圖,他是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來勾勒五個殘疾人的悲苦命運嗎?有人說,這幅畫的背景是每年“三王來朝節(jié)”后,乞丐“盛裝”游行乞討的節(jié)日。無論如何,這樣花式的乞討,與我們的村莊里的“跑年”風俗相似,那個時間點也相近。倘若我是一個畫家,我會如何表現(xiàn)這樣的題材呢?是歡樂中的悲苦呢,還是悲苦中的歡樂,抑或是悲劇時代的反諷?
一般來說,畫家們在試圖表現(xiàn)自上而下的悲憫與同情的時候,人性的抒發(fā)往往是變形的,例如格列柯在十六世紀末創(chuàng)作的《圣馬丁與乞丐》的風俗畫,貴族的騎士與站在馬邊上的那個裸體男乞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是一個騎士精神沒落的時代,也是幾年后塞萬提斯《堂吉訶德》誕生的前夕,這樣的構(gòu)圖,不得不讓我想起了對正直勇敢和充滿著同情和憐憫之心的騎士的反諷心存疑慮,一個時代的騎士精神沉落了,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樣的時代精神呢?如其現(xiàn)在,不如回到騎士精神的出發(fā)地。
我從小就厭惡《灰姑娘》那樣編造的故事,那種比抽得千億大獎的幾率還要小的故事,拿這種在生活中不可能發(fā)生的故事欺騙幼童,亦如犯罪,這就是魯迅所說的“瞞和騙”的文學。所以當我看到埃德蒙·布萊爾·萊頓那幅《國王與女乞丐》,就本能地反感厭惡,雖然莎士比亞在《羅密歐與朱麗葉》有“年輕的亞當丘比特,就是科夫圖阿國王愛上了乞丐女時把箭射得那么準的那個人”的臺詞,但是,這種夸張變形了的超越階級的浪漫主義愛情抒寫,一經(jīng)變成了幾百年來文學表達的一種模式,讓人閱讀后直吐酸水,可是,在進入后現(xiàn)代的時代里,中國網(wǎng)絡(luò)文學里充斥著大量這種俗不可耐的小說,什么一個打工仔和一個富家女相親,被叱罵嘲諷,誰知他是巨富總裁,如此這般,不一而足。的確,我贊成愛情超越階級,超越年齡,超越國度的觀念,但是,我絕不相信愛情能夠超越價值觀的神話,生長在不同典型環(huán)境中的男女即使因為沖動,最后的結(jié)局也是悲劇的,即使那個女乞丐貌若天仙,有一顆善良的心,她也不可能像貴族那樣優(yōu)雅。
從這個角度來考察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那種被稱為西方文學藝術(shù)中的“科夫圖阿情結(jié)”,無論是對中國的純文學還是俗文學的影響甚巨。
因此,“跑年”改變了我對乞丐的看法,而不是單純用亞里士多德的所謂“同情和憐憫”的悲劇審美觀念看待這種現(xiàn)象了。
夜 讀
秋收后,去糧管所交完公糧,除了幾個報名去遠方挑河工去吃大苦、吃飽飯、掙高工分的壯勞力外,農(nóng)閑時分,社員們終于歇口氣了,婦女小媳婦們一邊納著鞋底,一邊家長里短地嚼舌頭根子,傳播著偷聽來的謠傳,真正輪到自己,便巴不得通奸一回,尤其是年輕的丈夫出門挑河工去了,在漫長寂寞難熬的冬夜里,黑咕隆咚的,沒有任何娛樂活動,不干床笫之事,又能干些什么呢?這就是唯一的快活之事了,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于是,口口相傳的花邊新聞總是流布在冬日暖陽之中,一群婦女嘰嘰喳喳地打破了農(nóng)閑時的寂靜,似乎只有這樣,鄉(xiāng)間才有了活氣。
晚秋和初冬,清澈的河水被微風吹得泛起層層漣漪,我和上舍大隊的一個愛好古詩的知青Y君,坐在大溪河橋邊,一邊望著扳罾人搖動絞關(guān)起漁網(wǎng),一邊交流著讀五言、七言古詩的心得,切磋五律和七律的平仄、對仗和出典,由于缺少工具書,當年的《新華字典》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幸虧我?guī)锣l(xiāng)一本民國時期的《辭林》,尚能一知半解、囫圇吞棗地朦朧讀懂一點點古詩的皮毛。
對于一個渴望讀書的人來說,當我們在能夠上課讀書的時代里,我們不珍惜讀書的機會,一俟宣布停課鬧革命,那便是少年時代的狂歡節(jié),雖然從小讀了不少紅色經(jīng)典小說,但并不覺得讀其他書籍的好處,只有到了下鄉(xiāng)前偷來了一些世界名著中,才知道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好書,是我們無法讀到和無法讀盡的。
那個年代讀到的“枕邊書”的句子就是“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我并非是欣賞李清照的羅曼意境,而是對其“閑處好”和“雨來佳”另有一番理解,因為只有農(nóng)閑和下雨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在枕上高枕無憂地看書。
冬日的夜晚是最難熬的時分,但凡能夠看的書籍都看完了,但凡能夠借到的書籍都借完了,農(nóng)閑開始了,這正是讀書的好機會,除了和鄰近大隊的知青朋友交換國外的長篇小說外,在那個無書讀的時代,但凡是有字的書都拿來讀,有時也不辭百里,去縣里的新華書店買新書,好在那個在外文圖書出版社當編輯的嬸嬸,不斷寄來文學作品,讓我在煤油燈下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夜。
連帶來的《農(nóng)村醫(yī)療手冊》都一字一句地讀完了,因為下鄉(xiāng)時,父母親給我們兄弟兩個都各備了一只棕色帶紅十字的醫(yī)療急救箱,村里人卻誤認為我懂醫(yī)術(shù),常來要一點止痛片、阿司匹林、撲熱息痛之類的常用藥,頭疼腦熱幾片就靈,大隊支書還特地讓我去大隊合作醫(yī)療去當赤腳醫(yī)生,被我婉拒了。那時許多知青都有這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66年或1968年版的這本書,因為它是那個時代,唯一能夠看到男女生殖器黑白解剖圖的書籍,可是,我用了幾年的工夫都沒有看懂女性生殖器究竟是個啥樣。
《辭林》倒是很厚,社員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厚的書,都說我是在看天書,比寶書四卷加起來都厚,未見者問究竟有多厚,答曰:反正比三塊磚頭還要厚。于是,參觀者絡(luò)繹不絕。
一日,經(jīng)常給我送信送包裹的公社的大長腿郵遞員來了,自行車后架上夾著一捆書,我一眼瞟見是“黃色書籍”《紅樓夢》,便苦苦哀求讓我看兩天,并贈送大前門香煙一包,好歹他也是我的朋友,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于是,那兩天成為我一生讀書最難忘的時刻,尤其是在夜晚里,通宵達旦地閱讀此書,就像做賊似的恐懼,要知道這是當年禁書中的禁書。
那時的鄉(xiāng)下不通電,一輩子沒有見過電燈的社員不在少數(shù),農(nóng)家夜晚點燈,都是用墨水瓶中插著一根兩寸長的鐵皮管子,用棉線穿進鐵管,再拿雞蛋去代銷點換來的煤油照明,真的是燈光如豆,就這樣,家家戶戶還舍不得用,一吃過晚飯,老爹就呼兒喚女上床“挺尸”,一是為了省燈油,二是為了養(yǎng)精蓄銳,明日有勁干活,尤其是晚上喝的是稀粥,睡覺養(yǎng)精神是貧窮者的生存邏輯。
生產(chǎn)隊會計家里是點罩子燈的,因為每家的男勞力晚上都要去他家開會,評議當日的工分,所以,他家的燈油費是隊里報銷的。所謂罩子燈,那也是與洋油一樣,是西方發(fā)明的洋貨,一開始我不明白社員們?yōu)槭裁唇兴把笥蜔簟?,后來看到十八世紀西方油畫中的照明燈具,居然就是這種式樣“洋油燈”,方才頓悟。
我下鄉(xiāng)后一直點“洋油燈”,那是因為晚上我有看書的習慣,從小看小人書,到少年時代看小說,熄燈后,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里看,滿月時分,就著月光看書,也是我的一大發(fā)明,記得那本《苦菜花》就是在月光下一氣讀完的,生生把一雙2.0的眼睛看成了0.5的近視眼。
冬日的寒夜里,雖然寒風從墻縫里鉆進來,擁在被窩里,在罩子燈的光線下讀禁書《紅樓夢》,那是一種多么大的人生樂趣啊,這種從物質(zhì)到精神的奢侈享受,讓我想起了李清照的那句“枕上詩書閑處好”的境界,當然,比李清照多了一層意境的是,在那個禁錮的年代里,能夠偷偷讀到這樣的書籍,也算是一次精神出軌的“偷情”吧。
兩夜一天,三十六個小時,我只睡了不到四個小時,生吞活剝地吞下了四大本《紅樓夢》,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何其芳作序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版本,這次讀書饗宴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鼻孔里熏滿了洋油煙,用手指一摸,烏漆墨黑,眼里充滿了眼屎,但我卻把那些漫長的冬日當成了“偷情”的快樂時光,因為四處尋覓來的“黃書”“禁書”,在洋油燈下讓我觸摸到另一個世界里的燦爛星空。
后來,讀到了元代葉颙《書舍寒燈》中“青燈黃卷伴更長,花落銀缸午夜香”的詩句,感觸頗深,就請篆刻方家刻了一方“青燈黃卷屋,瘦蠹肥墨齋”的閑章,以紀念那段“夜讀肥書”的日子。
到了八十年代,我看到那個被稱為“燭光畫家”的喬治·德·拉圖爾一系列描寫夜晚燭光下的人物時,就想起了那段“神秘而輝煌”的冬夜時光,盡管倫勃朗《夜里的圣家族》無論是構(gòu)圖和光線技巧都堪稱一流,其獨創(chuàng)的“倫勃朗光”盡現(xiàn)畫面之中,但那是描寫貴族夜間生活的畫,這種宮廷生活的夜間畫風,從中世紀到工業(yè)革命后,名作迭出,然而,在我的心靈中卻波瀾不驚,因為震撼我的是那段難忘的農(nóng)人苦難生活,它揳入在了我的靈魂深處,讓我終身記取,所以,我還是喜歡視點下沉的“燭光畫家”喬治·德·拉圖爾。
人們說拉圖爾是“夜間畫”大師,可惜他生活在十六、十七世紀,作為現(xiàn)實主義畫家,他筆下多為燭光下的人物,那是因為他描寫的都是底層社會的生活,《木匠圣約瑟夫》在燭光下的勞作,讓我想起了我那個年老的豁嘴鄰居,在一線昏暗的油燈下編制柳條筐的夜景,他美嗎?是的,正如賀奈·夏所言:“光使拉圖爾的繪畫更精致與莊嚴。”苦難的莊嚴,莊嚴的苦難,是一種悲劇之美,而苦中作樂悲喜劇也是一種美,《盲人搖風琴手》透出的夜間民間藝術(shù)家的人物精神之光,同樣,在《年輕的歌手》里,一線如豆的光線照亮的是那個閉著眼睛的面龐,這個人物應(yīng)該是與盲人風琴手同屬殘疾人的賣唱者,畫家畫出的是照亮世界的人物,它震撼了觀看者的靈魂;《燭光下的抹大拉瑪利亞》《懺悔的抹大拉瑪利亞》讓人物在光影的靜穆端莊中獲得靈魂的升華,光影世界中女人的沉思,更令人感動,畫家為探尋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打開了一個藝術(shù)審美的窗口。
然而,我更喜歡《圣杰羅讀書》這幅畫,它不僅表現(xiàn)出了那個時代在暗夜里讀書的真實場景,而且在光影明暗的對比中,充分表達了圣杰羅這個讀者閱讀時的專注癡迷神情。
而我在另一個浪漫主義畫家佩特魯斯·范·申德爾的夜景燭光畫中,第一次看到了我們當年使用的玻璃罩子燈,因為這個被稱為“錢德爾先生”的畫家出生在大工業(yè)時代的十九世紀,雖然電燈尚未全面覆蓋歐洲,但是玻璃罩子燈卻早已普及,然而,這個畫家卻十分鐘情于繪制中世紀農(nóng)業(yè)文明中的燭光,以及前工業(yè)文明時期的玻璃罩子燈光,我尤其喜歡他那幅名為《情書·1840》的繪畫,在明亮的燈光映照下,一個少女在鏡前自戀似的弄姿,另一個少女激動地在閱讀情書,喜形于色的表情躍然畫上,尤其是那玻璃罩子燈的光暈放射出的迷人光芒,具有了宗教的神圣色彩和意蘊。這種溫馨的夜讀給少女們帶來的歡樂,這樣題材的文學作品也很多,可見“夜讀”時超越時空、民族、國別的人類共同審美情趣。
回顧那個年代,許許多多知青在鄉(xiāng)下挑燈夜讀的情形,也許是悲苦中唯一的精神愉悅吧。
“夜讀”的畫面是美的,它給予我熱愛文學的勇氣,我想寫小說,用筆來勾畫那一幅幅農(nóng)耕文明的林林總總,雖然我的春秋大夢,后來成為泡影,但那部《水鄉(xiāng)春夢》的大作,卻永遠留在我的永恒記憶里。
責任編輯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