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顏

楊柳青年畫源于“過年的畫”，但更應(yīng)該是生活里的畫，是世世代代傳承的畫。這一家人下定決心要把這幅“畫”傳下去。

丹青百幅千般景，都在新年壁上逢。天津楊柳青年畫距今已有400多年歷史。因色彩艷麗、鮮明活潑、做工精細，被譽為中國四大年畫之首，是國家首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說到這項古老的年畫藝術(shù)，就不得不提到它的傳承人。老手藝新式樣，父傳子、公傳媳，在第六代傳承人霍慶順和兒媳張宏以及孫女霍宇瑩的傳承與改進中，楊柳青年畫被更多的人認(rèn)識和喜愛，不斷迸發(fā)出新的藝術(shù)火花。

2023年5月，張宏家庭獲全國“最美家庭”稱號?；魬c順說：“幾百年來，楊柳青年畫的題材和內(nèi)容不斷豐富，但無論如何演進，始終蘊含著人民群眾不變的初心，那就是對美好生活的熱切期盼！”張宏一家人想要傳承和發(fā)揚的，正是這樣一份美好、一份初心。

年畫做媒人，同窗結(jié)同心

青磚黛瓦，古巷幽深。沿著小巷，走進天津楊柳青古鎮(zhèn)，好像走進綿長的時光里。巷子盡頭，月門洞開，一桿棗紅色幌子橫挑出來，“玉成號年畫坊”映入眼簾。

小院里，女主人張宏正忙碌著，齊耳短發(fā)，一身秋香色對襟長衫，干練中透著人淡如菊的清雅。身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的楊柳青年畫“玉成號畫莊”第七代傳承人，張宏的技藝純熟，水筆蘸上粉紅的顏料，手腕輕舒，在“門子”（礬膠水刷貼在印刷好的墨坯上，以便于進行彩繪工序的專用工具）上均勻一轉(zhuǎn)，娃娃粉嫩可愛的紅臉蛋躍然紙上。

聽到筆者的夸贊，張宏笑著放下筆：“我的技藝比老爺子差遠了，他可是國家級傳承人?！睆埡昕谥械摹袄蠣斪印闭亲约旱墓獥盍嗄戤嫛坝癯商柈嬊f”第六代傳承人霍慶順。公公把老手藝傳給了兒媳，這其中繞不開一個人：霍慶順的兒子、張宏的丈夫霍樹偉?！罢f起來，年畫還是我和先生的大媒人呢。”

張宏和霍樹偉是初中同學(xué)。1995年，張宏到霍家串門，一進門就被滿屋子精美大氣的木版年畫震撼到了。在以前的印象中，年畫是貼在墻圍子上的簡單裝飾，或是貼在門口泛黃的門神，她沒想到，年畫也可以如此細膩，色彩典雅，內(nèi)涵豐富。從霍家出來，琳瑯滿目的年畫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從此，張宏和霍樹偉有了更多話題，她特別喜歡聽霍樹偉講有關(guān)年畫的故事。

“玉成號畫莊”是由霍樹偉的祖父霍玉棠于1926年創(chuàng)辦的，老先生是新中國成立后楊柳青鎮(zhèn)僅有的6名老手藝人之一。從20世紀(jì)80年代末起，每年正月十三到十六，霍樹偉家的老院子都要舉行一場特別的家庭年畫展。這是一場真正的全家總動員。爺爺負(fù)責(zé)制版、印刷、裝裱，姑姑們負(fù)責(zé)勾描、彩繪，叔叔和父親兼任木工和油工，一個做畫框，一個上漆。

最初是家庭年畫展，后來一傳十，十傳百，大半個鎮(zhèn)子的人都會來，霍家干脆敞開大門，讓大家看個痛快。大人看畫，小孩子手里提著燈，在人群里鉆來鉆去。等人散了，霍慶順就在燈下給霍樹偉兄弟倆講年畫：“這‘蓮年有馀的荷花代表和美，魚代表富裕，娃娃手里抱的魚，是鯉魚頭、鯽魚身、金魚尾，娃娃的左邊的發(fā)髻插花代表女孩，右邊的小辮代表男孩，多子多?！?/p>

聽著霍樹偉的講述，張宏腦海里顯現(xiàn)出一幅熱鬧的場景：一排排燈籠掛在老院子里，“蓮年有馀”“迎春接?！薄帮L(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紅燈映著孩子們的笑臉，熱鬧又喜慶，一幅幅年畫陳列在院中，每一幅都有一個色彩斑斕的故事，每一幅都有一個吉祥美好的寓意。

隨著年齡增長，張宏對年畫的喜愛有增無減，畢業(yè)工作后仍然常去霍樹偉家看年畫，兩顆年輕的心也漸漸靠近?？吹交羰迨鍖Ｐ闹轮镜夭世L勾描，張宏心里漸漸萌生了一個念頭：要是能跟叔叔學(xué)習(xí)制作年畫，該多好啊?？衫鲜炙囍v究“傳內(nèi)不傳外”，他會答應(yīng)嗎？

張宏把心底的想法和顧慮跟霍樹偉說了?！巴馊税　?，霍樹偉皺著眉頭，嘆了口氣，“確實有點兒難辦，不過嘛，也不是不可能……”“有什么辦法，你快說！”

“你給老爺子當(dāng)閨女，就不是外人了?！睆埡暌汇?，隨即對上霍樹偉促狹的神情，臉?biāo)⒌丶t了。

公公用心教，媳婦認(rèn)真學(xué)

楊柳青年畫分為“勾、刻、印、繪、裱”5大工藝，為了保證品質(zhì)，制作人往往一生只從事一項，彩繪是張宏的強項，深得老爺子真?zhèn)鳌?/p>

霍慶順告訴張宏，鼎盛時期，楊柳青有300多家畫莊，3000多人從事相關(guān)工作，“家家會點染，戶戶善丹青”，如今只剩下玉成號一家?！霸奂业氖炙嚥槐Ｊ?，只要是能吃苦，真心熱愛這門技藝的，咱們都歡迎?！?/p>

1998年，張宏正式拜霍慶順為師。每逢假日或工作閑暇，張宏就去跟老爺子學(xué)習(xí)。張宏是特別踏實而且能坐得住的人，經(jīng)常一畫就忘記了時間，也不覺得累。學(xué)習(xí)的同時，愛情也瓜熟蒂落。1999年，張宏和霍樹偉喜結(jié)連理，不久生下女兒霍宇瑩。

休產(chǎn)假的時候，張宏也沒閑著，邊帶娃邊學(xué)習(xí)?；魬c順給她出了個主意，讓她把臥室的一面墻糊上報紙，把畫稿貼在上面練習(xí)彩繪。師徒倆一個用心教，一個專心學(xué)，婆婆做好了飯，喊上好幾回都沒人來吃。凌晨四五點，霍樹偉一覺醒來，看到張宏還在對著墻勾描。見妻子辛苦，霍樹偉主動承擔(dān)了大部分家務(wù)。

師父也是公公，原本親上加親的關(guān)系卻也需要磨合。老爺子做事嚴(yán)謹(jǐn)，脾氣急，說話直，張宏開始還有點兒不習(xí)慣。一次，霍慶順見張宏獨自在畫莊里忙前忙后，給幾十幅年畫裝框子，把她訓(xùn)了一頓。張宏有點兒委屈，忍不住跟婆婆訴苦。婆婆笑著解釋：“你爸是看就你一個人干，沒人幫忙，心里急，其實是心疼你。老家伙不會說話，一輩子都是這脾氣?！睆埡暌幌伦泳兔靼琢?。

平時，張宏性子比較柔和，可只要涉及年畫創(chuàng)作，她會堅持表達自己的想法，意見不統(tǒng)一時，還會跟老爺子據(jù)理力爭?；魳鋫衿拮樱骸袄蠣斪诱f什么，你就應(yīng)著唄。”“你這是愚孝，糊弄老爺子。”“做人要靈活，你覺得有道理就聽，其他的可以忽略呀?！睆埡晗肓讼?，笑了。漸漸地，師徒倆相處得越來越和諧了，霍慶順發(fā)現(xiàn)張宏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一些新設(shè)計理念更符合現(xiàn)代人的審美，逢人就夸。

2016年，張宏和霍慶順作為楊柳青年畫傳承人參加國家級年畫研修班，授課老師有美院的教授，還有國家級的藝術(shù)大師，同學(xué)也都是全國各地的年畫高手。除了集中上課學(xué)習(xí)，他們還要到各地采風(fēng)，和當(dāng)?shù)氐睦纤嚾私涣鲗W(xué)習(xí)。這次歷時半年的研修，為張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在張宏過去的認(rèn)知里，年畫只限于楊柳青，當(dāng)見識了四川綿竹、蘇州桃花塢和山東濰坊等地的年畫時，她才發(fā)現(xiàn)，年畫不僅是一門老手藝，更是一項質(zhì)樸鮮活的民間藝術(shù)。張宏又有了新的想法，成立工作室，讓更多人了解年畫。

張宏和霍樹偉商量：“如果成立工作室，我就得辭職，一心撲在上面?！被魳鋫ヌ貏e支持：“你想好了就放手做吧?！薄斑@事兒賺不到什么錢，還有可能賠……”“賠就賠，有我兜底，不怕?！被魳鋫ヅ阒鴱埡暝跅盍喙沛?zhèn)轉(zhuǎn)了一圈，一眼就看上了現(xiàn)在這處四合院：青磚白墻，古樸典雅，還有棵棗樹，特別像當(dāng)年霍家辦畫展的老宅子。工作室成立，霍慶順親手把“玉成號年畫坊”的老字號掛了上去?？粗恋榈榈呐曝?，張宏忽然感受到了身上的責(zé)任。2019年9月，工作室正式對外開放，張宏成了“玉成號年畫坊”第七代當(dāng)家人。

一家人接力，技藝永傳承

愛好變成事業(yè)，張宏干勁兒十足。有一年春節(jié)前，張宏接了一份1萬對門神的單，時間緊，任務(wù)重?；魳鋫袼频簦瑥埡瓴豢?。霍樹偉拗不過她，只好下了班跟她一起干。

柔和的白熾燈下，夫妻二人各自忙碌。夜深人靜，耳畔只剩下紙張翻動的嘩啦聲，筆尖在紙上游走的沙沙聲。墨香徐徐，檀香裊裊，讓人身心都跟著沉淀下來。這分明是一種享受，霍樹偉越發(fā)理解張宏了。從那以后，他時不時就來小院幫忙，工作室的印刷工作幾乎都被他包攬了。張宏夸他：“家傳的老手藝非但沒落下，還越發(fā)精進了?！?/p>

年畫不僅要傳承，更要出新。2019年，張宏帶著自己首次創(chuàng)作的年畫作品《?！罚瑓⒓犹旖蚴形髑鄥^(qū)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畫展。粉底紅福的畫面上，連起四角的蝙蝠構(gòu)成“五福吉祥”，寓意祈福納祥，四季花圖案祝福祖國繁榮昌盛。在眾多優(yōu)秀作品中，張宏的《?！访摲f而出，斬獲最高獎項“天津第四屆工藝美術(shù)精品獎”。

首戰(zhàn)告捷，張宏的創(chuàng)作更有激情了。她先后創(chuàng)作了《喜迎二十大》《中華媽祖情，兩岸一家親》《如虎添“億”》《“鈔”級兔》等一系列作品，還嘗試跨界設(shè)計，和天津傳統(tǒng)的吊錢結(jié)合制成年畫吊錢，把年畫從紙上畫到團扇上……

張宏的創(chuàng)作和家人的支持幫助分不開。每一幅作品從起稿到立意，張宏都先征求師父的意見。老爺子告訴她：“老祖宗的技藝不能丟，這是底線，其余的，你盡管大膽去做。”年畫作品《喜迎二十大》里面的兩句詩“國民共建長城固，龍騰虎躍盛世年”是張宏父親貢獻的。作品《如虎添“億”》的靈感則源于女兒的提議，“億”與“翼”諧音，添上翅膀的小老虎，威風(fēng)凜凜。

提起女兒，張宏笑意滿滿。即將走上工作崗位的霍宇瑩算是楊柳青年畫的第八代傳承人?；粲瞵摬艓讉€月大時，張宏就帶她去爺爺?shù)漠嬊f里勾描學(xué)習(xí)。兩三歲時，小姑娘就拿起畫筆信手涂鴉，一不小心就把大人們辛苦繪制的年畫涂成廢品。張宏看孩子添亂有點兒著急，霍慶順卻特別寬容：“沒關(guān)系，哪能一畫就成？咱們多練練就好了?！?/p>

大概是手工技藝能使人安靜，霍宇瑩的性子一直很穩(wěn)。放了學(xué)，她學(xué)習(xí)，媽媽在一邊勾線條，母女倆互不打擾。張宏很少告訴女兒應(yīng)該做什么，但她對藝術(shù)孜孜以求的態(tài)度帶給霍宇瑩的影響很大。她成績優(yōu)異，從小到大，年年被評為“三好學(xué)生”。

高中畢業(yè)時，霍宇瑩想送給同學(xué)們一份特別的畢業(yè)禮物。張宏建議：“不如就送咱們家的年畫吧，不過，得是你親手制作的才有意義。”在張宏的幫助下，女兒用了兩個多月時間給任課老師和全班同學(xué)都送上了自己親手制作的年畫。

每年春節(jié)前是家里最忙碌的時候，霍宇瑩也主動承攬一些“小活兒”，幫忙印刷、蓋章、裝箱。平時有宣傳楊柳青年畫的公益活動，霍宇瑩只要有空兒就會陪著爺爺和母親參加，老中青三代齊上場。

作為“00后”，霍宇瑩思維很活躍，覺得楊柳青年畫應(yīng)該更加多元化。大二時，她嘗試以年畫制作技法為基礎(chǔ)，設(shè)計了“煙熏妝漁婦圖案”文化衫。張宏有點兒不理解，霍慶順更是直接說：“黑乎乎的，有嗎好看的？”霍宇瑩笑著解釋：“這可是時下流行的元素?！钡谝慌?0件文化衫放到張宏的工作室，很快售罄。欣慰之余，張宏不忘告誡女兒：“創(chuàng)新值得提倡，但不能為了單純迎合年輕人而丟掉老手藝。咱們要讓更多人了解并喜歡上楊柳青年畫?！?/p>

張宏在小院里掛了很多燈籠，展廳墻上掛滿年畫，常年開放供游客免費參觀。為了更好地介紹年畫知識，張宏也做足了功課。楊柳青年畫畫風(fēng)細膩，光是給人物畫臉就有20多道工序。張宏說如同女生化妝，上臉好比打粉底，勾臉好比高光鼻影，烘臉好比涂腮紅，罩粉就是定妝。比喻貼切又深入淺出，大家一下子就記住了。

如果時間允許，參觀者還能來一次印刷體驗，用手臂粗的大棕櫚刷蘸取顏料均勻地刷在木版上，蒙上宣紙，再用棕耙拓摩按壓，輕輕揭開，一張線稿就完成了。

為了給大家更好的體驗，每一幅作品，張宏都親自把關(guān)。一天幾千張印下來，胳膊、手都不是自己的了，可聽到大家的歡呼，尤其是看著孩子們舉著自己的作品時綻放的燦爛笑臉，張宏就覺得特別值。

越來越多的人愛上了楊柳青年畫。不少人慕名而來，預(yù)訂來年的年畫，還有高校邀請霍慶順和張宏向年輕人展示楊柳青年畫，張宏的社交賬號也有了越來越多的粉絲。

“弘揚傳統(tǒng)文化，發(fā)揚優(yōu)良家風(fēng)”是霍家家訓(xùn)。張宏特意請人寫下來，掛在工作室最顯眼處。傳承楊柳青年畫，是張宏一家人共同的事業(yè)。傳遞美好，永葆初心，就像“蓮年有馀”中的胖娃娃，幾百年來總是給人們帶來喜慶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