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筠
一
這個世界上,陳小巧只有兩個親人,一個是她兒子,一個是她丈夫。那天是星期一,黎明來不及給大地一個親吻,兒子就踏著清涼的晨光去了學校,她的丈夫林一星蝙蝠一樣貼著夜的呼吸,駕著心愛的富康一頭扎向太陽初升的地方……
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有早起的麻雀,有路邊油條的香味,有除塵車叮叮當當?shù)囊魳仿?,生活中所有的味道都在這個早晨咕咕地冒著泡兒。打發(fā)丈夫和兒子離家后,陳小巧望了一眼窗戶上白白的一層寒氣,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又躲進還留有體溫的被窩里。她將右邊的胳臂展開,如一只翅膀落在了丈夫的枕頭上。開出租車的丈夫昨天下午六點半和他的副司機交接完,回到家胡亂扒拉幾口飯,澡也沒洗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到半夜,他把陳小巧身上的衣服剝蔥一樣剝得精光……陳小巧好像還在夢中,在夢中吃了一塊甜甜的巧克力。
這會兒陳小巧仍舊在回味昨晚那塊巧克力的綿潤和甜蜜。自從丈夫被公司優(yōu)化掉開出租車的那一天起,陳小巧就很少享受這種高質(zhì)量的生活了,這種高質(zhì)量的生活好像一起被優(yōu)化掉了。昨晚那頓飯真好,陳小巧不由得咂起了嘴巴,好像飯的米香肉香還在牙縫里一寸寸地繚繞、發(fā)酵。就在這時候陳小巧的電話響了。
陳小巧的手機是汪金妹打響的。電話那頭汪金妹粗啞的聲音把整個早晨都掀翻了:陳小巧,我先給你通報一下,我要離婚了。陳小巧一下子沒了睡意,“什么,又要離婚,你們把離婚當過家家呀!”汪金妹氣呼呼地說:“小巧,我們過不下去了,說到天邊也是一個字——‘離”。陳小巧大聲喊道:“汪金妹,你這不長腦子的貨,離就離吧,這個世界誰怕誰。汪金妹你給我聽好了,以后離婚的事不需要向我通報,復婚的時候再通知我?!标愋∏膳镜仃P了電話。
這個早晨陳小巧突然感覺煩躁起來,從未有過的煩亂不安。
那天被汪金妹的電話騷擾后,就再也睡不著,一個多時辰的光景陳小巧就起了床。她吃了幾片兒子吃剩的面包,套起一件羽絨服走出門去。走到胡同口時,一位鄰居大媽遠遠地叫住了她:“小巧,集市上的小螞蝦便宜了五角錢哩,三塊五一斤,也該給你家一星補補了。天天早出晚歸的,咳,這世道,咱老百姓掙錢比屙錢都難”。陳小巧的胃里一陣陣地往外泛酸,她不加掩飾地往地上吐了兩口。小區(qū)的居民都知道陳小巧有潔癖,她家的門把手、衛(wèi)生間的坐便器每天都要用酒精消毒的。
陳小巧頂著寒風往菜市場走,呼呼的北風隔著松軟的圍脖往脖子里灌,涼水潑著一般。陳小巧一到冬天就圍了這條圍脖,紅色的,是丈夫林一星初戀陳小巧時送的,一二十年了,比兒子的年齡還長。汪金妹說過N遍了,陳小巧,你這個老古董,它就是個男人也該下崗了。說完這話沒幾天,汪金妹就和丈夫辦理了第二次離婚。汪金妹有著一頭天然的金發(fā),修長的身材在大街上晃動時總是吸引白花花一片的目光。
陳小巧挺著冰涼的脖頸走到菜市場時,賣螞蝦的已剩下了獨份,看看成色不錯,陳小巧也沒了挑選的余地,就稱了一斤,急慌慌地往家趕。陳小巧提著塑料袋拐向自家樓梯口時,突然聽到頭頂一陣烏鴉的叫聲。陳小巧機靈地揚起了頭,就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鳥在家屬區(qū)上方、在她的頭頂盤旋。陳小巧趕忙往地上吐唾沫:呸呸呸!陳小巧并不是迷信的人,可這個早晨她卻有了絲恐慌,這種恐慌像繩子一樣套住了她的脖頸,她本能地掙扎著,烏鴉那雙黑色的翅膀一直在她的心頭拍呀拍。
往常陳小巧這時候回到家里會脫了外衣,束上圍裙,把頭一天的臟衣服放在洗衣機里攪,而自己會打開水龍頭一遍遍、一片片地洗著菜葉兒,好像一片片的菜葉上都生了蟲,怎么也洗不凈似的,陳小巧有充足的時間享受這份悠閑。陳小巧和她的丈夫林一星、好友汪金妹原來同在煤機廠上班,車床運行甩出的碎鐵末子,和著周邊洗煤廠散發(fā)出的煙氣把陳小巧的情緒弄得烏煙瘴氣的,時不時地罵娘。但一下班,總是把自己料理得周周正正的,像一個白領。就在汪金妹為下崗抹眼淚的時候,陳小巧卻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為自己終于得到解放而慶賀歡呼,氣得林一星罵她神經(jīng)病。然而好日子就這么降臨了,任誰也擋不住。陳小巧一手拿著一點積蓄,一手拿著借來的錢買了一輛八成新的富康,林一星就灰頭灰臉地在大街上開著車飛了起來。就在汪金妹為找不到工作,綠頭蒼蠅般在街上亂撞的時候,陳小巧蹺著二郎腿當上了老板娘。每天晚上林一星下班后,陳小巧除了給他一個擁抱,第二件工作就是抓過林一星的錢包,一張張地數(shù)錢。每張錢都帶著溫度,把陳小巧的心弄得熱乎乎的。陳小巧對汪金妹說她喜歡數(shù)錢的時刻,那哪是錢呀,那分明是她和林一星的好日子。陳小巧把數(shù)的錢還了買出租車的債,接下來又數(shù)著兒子上大學的錢。陳小巧夢中都在數(shù)錢,數(shù)著數(shù)著就把自己的心數(shù)飛了??墒乾F(xiàn)在,陳小巧數(shù)錢的手卻感到了疲憊,渾身剛被電過一樣麻麻的軟弱無力,就一頭扎到了床上,那只黑色的大鳥翅膀一閃一閃地在她眼前晃,像放幻燈片。這會兒,一米五寬的席夢思上還留著丈夫的體味兒,酸酸的還有一種誘人的味道。昨晚陳小巧要林一星洗澡時,他竟耍起了無賴,一袋面一樣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三兩分鐘就打起了呼嚕,怎么也拉不起來。就這樣林一星把生命中最后的氣息永遠地留在了她的枕邊。
陳小巧裹著寬大的睡衣在席夢思床上摔來摔去,不得安寧,她發(fā)覺她沒有心了,她的心被人偷跑了。就在這時,汪金妹的電話又來了,陳小巧一句話沒說就掛斷了。晚上,汪金妹來膩煩她的時候,陳小巧的丈夫林一星還沒回來,開通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而通常是六點半和跑夜車的司機交接班的,最晚也只是六點四十分到家,汪金妹進門的時候,陳小巧特意看了看表,正七點半。如果,如果是七點的話,陳小巧也不會這么急躁了,可已經(jīng)是七點半了,不是一般人的七點半,是最講時間的出租車司機的七點半,就有點不正常了。汪金妹一進門就大聲呼叫,陳小巧,我真得和那個黑騾子離婚了,你別怕煩。汪金妹的丈夫生出來就有名字,可汪金妹總是騾子來騾子去的,黑騾子人行,掙錢還行,可那方面不太行,汪金妹就可以挑理兒了,就可以拿出離婚的話了。前些年,汪金妹剛下崗那會兒,黑騾子也被單位精減下來了,看看一家人衣著無望,汪金妹就和黑騾子離了婚。汪金妹在城市、城郊的夾縫里鉆來鉆去,在男人的肩膀上、臂彎里碰來碰去,一年后來到黑騾子面前服了軟,也復了婚。汪金妹天生不是過窮日子的料,幾年后又和黑騾子進了一趟婚姻登記處,拿了離婚證,挎上一個開發(fā)商的胳膊從黑騾子的日子中溜走了。后來黑騾子時來運轉(zhuǎn),當上了私企小老板,又聽說那方面也被治愈了,汪金妹蜻蜓一樣又飛回來,黑騾子又向她敞開了懷抱,好像黑騾子就是屬于她的一個永恒的房間,沒有院墻,沒有落鎖,推開門就進來了,進得理直氣壯的。陳小巧氣得大罵,汪金妹,你這沒有良心的東西,婚姻不是百貨商店,可以任你進來進去的??纱蠹叶颊f汪金妹不光長得好,命也好,碰上了黑騾子這樣的男人。
夜深了。陳小巧在門口望著,最后有點熬不住地倚在門框上睡著了,睡夢中她仿佛看到一把刀正砍向她的丈夫林一星。她啊地一聲驚醒了。望了望眼前的街道,街道上空無一人,除了朔風中醉醺醺地站立不住的燈光在黑夜里搖啊搖。陳小巧趕忙撥電話,可電話早已關機。這個夜晚沒有林一星的陪伴,成了她一個人的夜晚。陳小巧再也憋不住,終于對著夜空哇地哭出聲來……
幾年后陳小巧也開起了出租車。
二
陳小巧開上出租車的前幾年,一直在一家三甲醫(yī)院的大門外賣烤紅薯,陳小巧瞄準了烤紅薯投資小見效快的小生意,但她更看重醫(yī)院門口的人流量。每天上午十點左右,當她把紅薯攤支出來的時候,也把印著林一星彩色大照片的尋人啟事掛在了自己的胸前,春夏秋冬,天天如此。陳小巧拜了師傅,學了一個禮拜,就能烤出喧騰軟甜、外焦里嫩的烤紅薯了。汪金妹說真服了陳小巧,誰說有一天陳小巧能當上女市長,她也信。
陳小巧賣烤紅薯的時候總是挺直腰桿,把胸前林一星的照片展示得平平展展沒有一絲皺褶,這樣林一星下顎上的一顆綠豆大的痣便格外顯眼。陳小巧一邊把烤紅薯遞給顧客,一邊笑著對顧客說,先生,您見過這個人嗎?這位女士,您見過這個人嗎?他是開出租車的,是我孩子的爸,他失蹤了。說著,她不由得又挺了挺腰,生怕人家看不清楚自己胸前的這個男人的照片。買烤紅薯的人望了望她胸前的那個始終保持著一種表情的男人說,沒有見過,真的沒有。有的人走的時候嘆了口氣,有的走了幾步,又回頭往陳小巧的胸前瞄了瞄,好像吃完手中的由陳小巧烤出的紅薯,就會自帶一種使命,去遠方尋找這個倒霉的男人,把他尋回來,扔給這個烤紅薯的身材有點高挑的女人。
有時候,買烤紅薯的人多,人們在陳小巧的跟前擠來擠去,一尾尾魚一樣,陳小巧手中那些烤得炸裂的紅薯就會弄臟了那個尋人啟事,以至那個叫林一星的男人的面孔有點模糊了,像涂上了一層油彩。不怕,第二天陳小巧會把一張新的尋人啟事掛在自己的胸前,尋人啟事上那個男人的笑容還是那么溫情,那顆黑痣還是那么醒目,那顆黑痣甚至在陳小巧的胸前跳動了幾下。
陳小巧的手忙,嘴也沒閑著,每天每天她一遍遍地問那些買烤紅薯的,你們見過這個男人沒有,見過沒有,他是我孩子的爸。她說出最后幾個字的時候是噙著淚說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喊出來的,她的聲音是沙啞的,像是那幾個字被埋在了千米深處,被她費力地一個一個打撈了上來。就在她噙著淚的時候,烤紅薯的特殊的甜味正在這個城市的上空飄散著,惹得這個城市的許多人吸著鼻子,呲呲呲地貪戀著這烤紅薯的味道。然而誰能想到這種味道是從一個叫陳小巧的失去了丈夫的女子手中飄出去的呢。
陳小巧從決定賣烤紅薯的時候就把自己那張臉皮撕下來了,那張臉皮不管是厚還是薄,反正撕下來的那一刻挺痛的,像是被刀片刺拉一聲割下來的。然后就是麻木。有熟人從陳小巧的身邊經(jīng)過時,她也會問,你們見過這個男人嗎?他是開出租的……
汪金妹和別人說,陳小巧這個人徹底傻掉了?;蛘吒纱喈斨愋∏傻拿嬲f,你這個人啊,就是死掉了,死掉了沒埋呢!樂觀一點不好嗎?你對生活笑一個,生活也會還你一個笑。陳小巧心說眼前的這個金發(fā)女人何時成了哲學家了?
其實,陳小巧是報過警的,可林一星似乎給人藏貓貓,就是不露面,幾年一千多天了,一個面都不露。他不露面,誰能有什么辦法呢。
陳小巧的兒子一周回來一次,兒子回家時會細細地摩挲著陳小巧的手說,媽媽,你變了,看看你的手,有著煙火氣,又黑又皴。陳小巧就會把整張臉埋在兒子寬闊的手掌里,陳小巧的心在顫抖,兒子的手也在顫抖。兒子突然改了口氣說,媽媽你好偉大,好了不起,你的手上有一種香甜味,是蜂蜜的味道,肯定不是烤紅薯的味道。兒子最后又說了一句,我們的生活會像蜂蜜,會越來越甜的。陳小巧的淚水一滴、兩滴……不斷地砸在兒子的手掌里。陳小巧心說,自己流出來的淚水一定會化為蜜的,他的那個又臟又懶的男人一定會回來的。也許有一天,他用腳尖踢開門就走了進來,走進他熟悉的家。陳小巧在家時開出租車的林一星喜歡用腳尖踢門。
和汪金妹的嬌嫩比,陳小巧的皮膚早就成了古銅色,她的眼睛也好像變了顏色,自從她開上出租車走起了夜路,黑暗中她練就了一雙洞察一切的眼睛。陳小巧的出租車是自己幾年時間賣烤紅薯的積蓄買來的,同樣也是一輛二手車。不足的一小部分是借汪金妹的。
當陳小巧把一疊人民幣交給汪金妹的時候,汪金妹一邊推著,一邊香汗淋淋地說,干嗎這么快就還啊,我心里還沒準備好呢,說著理了理額上的幾縷金黃的劉海,像是真的沒準備好。陳小巧說,收下吧,我這個人欠賬是睡不好覺的,不管我們是什么關系。汪金妹一再地說,小巧小巧不要嘛,不要還了。可她最后還是伸出了手。陳小巧說,我這人粗心,你點一下對不對。汪金妹說不要數(shù)了嘛不要數(shù)了嘛,可靈巧的涂著指甲油的手指還是輕盈的蝴蝶一樣扇動起一張張鈔票。
數(shù)完油膩膩的一沓鈔票,兩個人終于平靜了。兩個人平靜地坐下來喝茶,很難得的時光,難得的時光中的兩杯茶、兩個人。汪金妹話題一轉(zhuǎn)說,陳小巧你別激動,前幾天福安路的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說幾年前看見了林一星的車,看見了那個上車的男人,一個賊眉鼠眼的瘦臉男人。那個環(huán)衛(wèi)工人說林一星的車子很特別,后面的車牌一頭平一頭翹,仿佛還搖晃著。陳小巧心一沉,誰說不是呢,自家的那輛出租車車牌從林一星接手時就一頭平一頭翹,遇到高低不平的路會一晃一晃的,正像陳小巧現(xiàn)在手中的日子。
而汪金妹無疑是幸福的。依汪金妹和陳小巧的私交兩個人是不會心底下暗暗比較的。不會比較,也不能遮蓋兩個人關系的尷尬。世間所有尷尬的關系好像都不得不維持著,就像陳小巧和汪金妹,就像陳小巧和汪金妹的兩只手,一只伸出來白瓷瓷的能發(fā)光,還能散發(fā)出玫瑰花的味道;一只皺巴巴的,像時光中抽出來的有點殘損的枝條,散發(fā)出螺旋狀的不斷向上的煙火味。這種關系維持下去,維持著可能前面就是一條平坦寬闊的能渡自己又能渡別人的河流。
白天就那么扇動了幾下翅膀,旋即迎來了傍晚,白天和夜晚的關系好像是一個開關的關系,開一下就是白天,關掉就成了夜晚。陳小巧駕駛著出租車往夜的深處走,夜在她的視野里無邊無際的,無邊無際地讓陳小巧恐慌。陳小巧在白天是強勢的,當然,強勢而有原則。女出租車司機都會變得越來越強勢,強勢是一種鎧甲,有了這樣的鎧甲護身,才能應對各種各樣的顧客和突發(fā)情況。陳小巧在黑夜中脫去了白天的鎧甲,水草一樣的軟弱,黑夜剝?nèi)チ怂`魂中所有的偽裝,她將自己受傷的七寸之處呈現(xiàn)給夜。陳小巧學會了和黑夜交朋友,和黑夜說話,或許她的丈夫林一星就躲在黑夜里,躲在黑夜里和她藏貓貓。陳小巧說,一星,我好累,你母親又來我們家了,她對我不放心,隔三差五來我們家捉賊,你知道是什么樣的賊,唉唉,我都說不出口啊!林一星我告訴你,我不是那樣的人,家里永遠不會有那樣的賊,她永遠都不會捉到。陳小巧嘆了口氣,但突然,她往上豎了豎脖子,提高了聲音說,一星,兒子的學習又進步了,這次考了年級八十名,這樣下去很有希望進重點一本;一星,汽油漲了,物價高了,可出租車的起步價還是六塊,這車是跑不起來了;一星,你到底在哪里……
陳小巧和每一個出租車司機一樣,一過午時腦袋就像成熟的麥穗情不自禁地勾下來,像是想尋找一把收割的鐮刀。此刻陳小巧的腦袋里黃瓤瓤地像塞滿了稻草,她的眼前恍恍惚惚地飄著一張席夢思床,她真想睡覺,想爬上去睡一個踏實的囫圇覺。這時候她只能選擇打開電臺,于是烏七八糟的聲音樹葉、沙礫一樣忽地刮了過來。陳小巧對汪金妹說跑出租的如果沒有電臺,非得急死累死瞌睡死寂寞死,最后只有跳海了。電臺里雜亂的男聲女聲像一根竹棍把她的上下眼皮給撐了起來。那天汪金妹說,一天到晚死死死的多不吉利,咱就說說你那個紅色的富康,什么破車號,后幾位竟是76768(妻留妻留吧),林一星一消失,可不就把你留下了。汪金妹的男人黑騾子在生意場上把日子頭看得比命都重要,什么六八九年年有,七五四賴霉頭;什么朝不剃頭夜不刮胡,睡覺面向南日日進銀圓。汪金妹就是踩著這樣的每一天竟也把日子過得鮮活滋潤。陳小巧偏不信,陳小巧說每一頁日歷都會朝黑騾子吐唾沫,黑騾子千好萬好這一條就不好,大老爺兒們戴胸罩,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陳小巧說這話的時候,黑騾子的舌尖正在糾纏著另一只柔軟的舌頭。
三
福安路,瘦臉男子,環(huán)衛(wèi)工人,這幾個關鍵詞翻來覆去在陳小巧的腦海里轉(zhuǎn)。有一段時間,陳小巧每天在福安路附近轉(zhuǎn),見到環(huán)衛(wèi)工人就會嘮叨幾句,碰到說本地話的瘦臉男子就會伸出頭盯幾眼,目光像釘子。有的伸伸脖子忍了;有的罵她一句神經(jīng)病。
這天,早晨出門的時候陳小巧把一只斧頭包得嚴嚴實實的,帶上了車。她不是砍人,她是要自衛(wèi)。天氣真冷,春風還在空氣中發(fā)著嫩芽,天地仍然混沌著,太陽似乎難以沖破板結的地平線,而陳小巧就打了個噴嚏駕駛著出租車出發(fā)了。昨天下午陳小巧又一次遇見了那個可疑的瘦臉男子,她的目光透過車窗把他盯得死死的,即便他的一個側影,她也用記憶把他牢牢地拴住了。半個月前在城市的一個偏僻街道,這個瘦臉男子上了陳小巧的車,只不過瘦臉男子操著一口外地口音。即便是這樣,陳小巧也不想放過這個機會。車上陳小巧拿出林一星的照片問,你認識這個男子嗎?車上的瘦臉男子遲疑了一下說,好像,好像見過。陳小巧的一顆心好像被一根麻繩提溜了起來,趕緊追問道,是什么時候,早上還是晚上?那人又頓了一下說,可能,可能是早上吧。陳小巧的心依稀被一種刑具折磨著,折磨得要痛死似的,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兇光。
陳小巧開出租車時仍然延續(xù)著賣烤紅薯時的習慣,見人就讓人家看林一星的照片,或許最后連樹上的麻雀也對她厭煩了吧。
此刻那個瘦臉男子就在她的視線里,真巧,這個早上她出車半個小時就遇見了他。而現(xiàn)在,那把斧頭在她的眼睛里發(fā)燙,她的左眼又流出了淚水。陳小巧從孩提時就出現(xiàn)了這種狀況:她的兩只眼睛再也沒有步調(diào)一致過,據(jù)說是害了一場眼病。于是她的左眼流淚的時候,她的右眼就背叛了她的感情;她的右眼流淚的時候,她的左眼作東張西望狀,仿若她的一只眼睛在東半球,一只眼睛在西半球,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自然氣候使它們對世界產(chǎn)生了不同的情愫。陳小巧的左眼里流的不是淚水,是一種仇恨。她用一千多個日夜將丈夫林一星無故失蹤的仇恨養(yǎng)大了,現(xiàn)在是需要收割的時候,不需要鐮刀,一把斧頭就可以消解這種仇恨,陳小巧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都在那只斧頭上跳蕩。
太陽經(jīng)過一場艱難的分娩,終于沖出了地平線,天地不再混沌,開始呈現(xiàn)出一片澄明。瘦臉男子走向陳小巧,走過陳小巧的出租車,消失在相反的方向。陳小巧把車停了下來,她走下車,定了定神,之后她用手朝瘦臉男子去的方向做了個揮刀的動作。當她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心里有一種酒醉后的暢快,她甚至想自己要不要去報警,讓警察出警,去捉拿他。陳小巧閉上了眼睛,有一片陽光透過樹葉貼在了她剛才流淚的左眼上,她的眼睛被陽光按摩著,好像渾身都被陽光按摩了,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陳小巧重新坐在車上準備發(fā)動車的時候,咋也想不到那個瘦臉男子又折了回來,折了回來,還敲了敲她的車窗說,女士,不知道照片上的那個人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我告訴你,我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在這個城市居住了十幾年,我從沒干過違法亂紀的事。說著,又重重地敲了一下車窗,朝地上啐了一口,咚咚咚地往前走了幾步,便消失在人群中。遠處一個公交站牌下,一輛輛公交車從遠處開來,做短暫的停留,又載著各人的夢想奔向遠方。
這天早上,陳小巧拉了幾個客人就收了車。次日就是周末,是兒子放學的日子,很久很久,自己沒有為兒子做一頓豐盛的飯菜了。想到這里,她的淚水竟止不住地往下流,不是一只眼睛,而是兩只。陳小巧驚訝地叫了起來。
她想,林一星一定在某一處角落里,也聽到了她的叫聲。
陳小巧雙眼流淚的時候,汪金妹正在為自己的丈夫黑騾子的一條條信息生氣。黑騾子把舌頭探入另一個芬芳的夜晚,汪金妹就憑女人的知覺收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信息。有一天,汪金妹給陳小巧打電話說,這個狗日的黑騾子正在給老娘編綠帽子哩。陳小巧在電話中哈哈大笑起來,汪金妹,你給他的這頂綠帽子還沒編好,他就要給你發(fā)綠帽子了,別沒事找事兒,你們家可不是靠賣帽子發(fā)家的。汪金妹眼淚汪汪地放下了電話,心里說:陳小巧你又沒住在別人的黑夜里,憑什么說人家的夜不黑。黑騾子這段有點騾,有些事做得非驢非馬不黑不白的。房事從過去的一個禮拜一次,竟壓縮到了兩三個禮拜一次,有時干脆發(fā)個信息告訴汪金妹不回去過夜了,或在外地,或陪客戶在KTV唱歌跳舞打麻將。汪金妹曾真理在握地告訴陳小巧:黑騾子一定是在外面吃了野食兒,一定的。說真的,以往汪金妹是不怎么在乎黑騾子的,正是有了一條條這樣的信息,黑騾子在她的心目中房產(chǎn)一樣一天天地升值,黑騾子怎么都想不到汪金妹會動用私家偵探。
汪金妹一次次地給陳小巧打電話,匯報私家偵探的收獲。私家偵探發(fā)現(xiàn)了黑騾子和一個女子去了咖啡廳,后來又去了一個小區(qū),還在小區(qū)的一套住宅里過了夜。后來……汪金妹電話中不漏過一個細節(jié),津津有味地進行獨家報道,甚至有一點玩味的成分,這讓陳小巧不由得罵她缺心眼子。別人的婚姻都有孩子這個刺刺著,汪金妹年輕時害怕失去妖精的體形,背著黑騾子每次房事后都含一片媽富隆,黑騾子辛辛苦苦鼓搗十幾年,精子也沒有化為龍。而汪金妹在人前抱怨黑騾子奉獻的精是死蟲蟲,沒有一條能用的?,F(xiàn)在人到中年汪金妹想用黑騾子的一條蟲蟲在自己奢華的子宮里養(yǎng)為龍,可黑騾子卻把它一條一條放進了別人的水池里。不久,黑騾子的兒子就誕生了,就活活潑潑地奔跑在晨光中了。
其實,汪金妹的偵探第一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但老天有眼,這個偵探的道德性遠遠超過了敬業(yè)精神。當他發(fā)現(xiàn)這個實底的時候就坐在了他的家里,確切地說坐在電腦旁,打半天游戲,給汪金妹發(fā)一條信息,然后往嘴里送一小勺咖啡,喉管里發(fā)出咕咕嘟嘟的聲音,然后告訴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還有什么。事實上,黑騾子就是一個被私家偵探握在手里的魚竿,釣上來的恰恰是她汪金妹,一個月的時間垂釣者從她手里釣走了五千塊錢。私家偵探給出的最終答案是:黑騾子這個民營企業(yè)家只有二奶,二奶后面沒有站著第三、第四。一直到汪金妹離世,她竟然不知道黑騾子有了兒子。
陳小巧在一個天光發(fā)白的時刻坐在出租車里做了一個夢:夢見汪金妹掉到一個深不見底的鞋子里,鞋子的形狀仿若天河,發(fā)著幽藍的光。醒來,陳小巧駭?shù)靡簧砝浜埂?/p>
第二天,陳小巧見到汪金妹的第一句話就是,傻丫頭,得放手時且放手,莫要等到禍臨頭。陳小巧那天絕對是一個天文加占卜派的預言家,十四個字把汪金妹的后半生牢牢地鎖死了。
四
汪金妹走了。
那天早上,陳小巧起初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她刷牙洗臉放屁、打噴嚏吃飯,一樣都不缺少。那天的太陽仍舊很好,陽光燦爛得虛懷若谷地遮蓋了一個夜晚的丑事,下弦月在天邊柳葉眉一樣彎成一把鐮刀,霍地一聲,一個生命就被收割了。收割的聲音迸濺到陳小巧的心尖上,唉呀一聲,她的疼痛如水墨畫洇透了一個城市。陳小巧捂著劇烈跳動的心尖尖,在駕駛室里掙扎、掙扎。
那天早上汪金妹是作好了赴死的準備的,汪金妹一個星期以前就作好了赴死的準備,或者說汪金妹出生前就在母腹里啟動了死亡的開關。這套開關就是站立在馬路上的信號燈,也許她在夢中就對死亡進行了一次次的演練:汪金妹在這個早上關掉聲音甚至關掉呼吸一頭撞向了一輛拉煤的大貨車,不,是撞向了太陽似的紅色信號燈,紅色信號燈向她眨著多情的眼睛——瞬間,汪金妹的白背心上印上了一朵朵紅色的牡丹花,她的靈魂看到一群群的蝴蝶在牡丹花中穿梭戲耍。汪金妹的一只手斷裂,獨自往前爬行著,每個指縫里都是灰塵,要抓住全世界似的,一條本該劃出優(yōu)美舞步的大腿在這個早晨選擇了彎曲,彎曲成半個車輪的弧度,于是就唰地一聲被一只車輪帶走了。早上出門前汪金妹是灑了香水的,法國香水,毫不含糊的品牌,灑了一遍又灑了一遍。這樣,一場血腥的車禍就被小半瓶香水收買了。以往,汪金妹和每一個男人約會都要噴灑這種香水,白亮亮的肌膚就噴成了浪漫的海藍色。汪金妹不會寫詩,卻艱澀地制造著詩人的浪漫,無疑,這是汪金妹的最后一次約會,詩一般的死亡之約。
一個星期前,一場現(xiàn)實版的影視劇在汪金妹的家里上演了。她推開臥室門的一瞬間看到了黑騾子和一個陌生女人。她的眼睛不是X光缺乏穿透力。汪金妹只看到了這個女人,沒看到站在她身后,在另一套房子里正晃動著小雞雞撒尿的男孩子。以往汪金妹和黑騾子大白天相親相愛的時候也是要鎖臥室的,這不屬于道德范疇,只是一種習慣。可他們兩個人竟然沒鎖,鎖與不鎖大不相同,就有了挑釁的意味。汪金妹頓時印堂發(fā)黑。
誰也沒想到汪金妹只是關上門,關上屋門走了出去,且哼著歌,可她的喉管卻上了鎖,歌聲被擠壓。汪金妹走到馬路上時,那把鎖已經(jīng)生了銹,再也沒有打開的契機,于是她的歌聲銹跡斑斑地成了細細的一縷。汪金妹走到常青路旁邊的幸福公園時,她哇地一聲嘔吐起來,吐得眼淚汪汪的。
幸福公園里所有的人都幸福著,都向她敞著笑臉。她麻木地望著天空。一個小男孩走到她的面前,將一把小草放到她的手中,她向小男孩笑了笑,很奢侈的笑容。小男孩說,阿姨,你笑的時候真好看!
后來,汪金妹最終選擇往家走,家是一個套子,又是一盞明燈!汪金妹一邊走一邊想象著黑騾子見到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拉著她的手說,老婆,饒了我吧,是那個賤女人拉我下水的。老婆,我再也不和她廝混了。汪金妹不慌不忙地用目光將他死死地捆綁了,然后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用牙簽扎著蘋果塊往嘴里送,一邊拿眼睛割他。汪金妹割一下黑騾子叫一聲痛;割一下,他喊叫一聲。她終于聞到了腥澀的氣息,她聽到了他像往常一樣叫她小姑奶奶,咔的一聲,她停止了對他的殺戮和審判。時光又帶她回到了剛結婚的那幾年。那幾年真好,黑騾子“小姑
奶奶”的清脆叫聲取悅了汪金妹的每個器官。這樣想著汪金妹就走到了樓梯口,她的心卻左蹦右跳忐忑不安。她忐忑地上樓,忐忑地打開防盜門??蛷d里空無一人,每個房間都空著,只有浮躁得充滿著腥澀氣息的空氣。汪金妹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就在這時,她接到了黑騾子的一句信息:金妹,咱們離婚吧。黑騾子發(fā)出這條信息時,天空中的太陽成熟了,圓圓地,掉進了大山的懷里。
汪金妹走后,陳小巧蛻變成一只飛蛾,滿大街地撞。先是拒載。明明出租車的紅燈亮起,是空車,有人攔車時,出租車吱扭一聲,陳小巧停下了,熱情地招呼著上車,然后打出探尋的目光,去哪兒?再然后丟下樹葉一樣輕飄飄的兩個字:不去。顧客下車時還了她三個字:臭婆娘。
接著是和同行們搶客,不,是陳小巧被同行掠奪了。很多次明明顧客向自己招手,嘎巴一個急剎車剛剛掉過頭,前面的出租車捷足先登,拉上顧客丟下一股濃煙一個響屁一個飽嗝嗚啦一聲開走了。
這天,陳小巧看到一個黑出租在前面搶客,她加大油門轟地一聲沖向前去,嘎地一下在前面停下了。然后下車,仰頭向黑出租走過去,用尖尖的指頭指著客人說,你給我下來??腿艘荒槅柼枺@驚顫顫地走下車。陳小巧嚴肅地對客人說,誰,誰讓你打黑租?客人搖搖頭一臉苦笑。陳小巧提高聲音說,你不知道黑出租是違法拉載嗎?你不知道黑出租不安全嗎?你不要自己的命,你媳婦孩子還要你的命呢?客人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大姐我改坐您的車還不行嗎?”陳小巧拉開車門一偏腿坐上了駕駛室,轟地一聲加大油門駛了出去,嘴里還罵著,死老黑,你這個死老黑!客人在馬路上哎哎叫著,繼而大罵一聲瘋婆娘。陳小巧硬生生地把一句話砸在了馬路上,濺起了一層塵土:老娘想啥時候瘋就瘋,你他媽管得著嘛!
周末,陳小巧一把抱住剛剛踏進家的兒子說,汪金妹死了。說完放聲大哭,她的兩只眼睛突突突地往外冒水兒,一會便把兒子的肩膀弄濕了。汪金妹死了!汪金妹死了……
陳小巧一遍遍地說著,好像最終下定決心承認了這件事情,又好像在質(zhì)疑,在否定。
五
十年后,陳小巧仍然是這個城市的女出租車司機,只是她手中的那輛車變成了嶄新的捷達。
那天,陳小巧把兒子送到機場后,開著車又回到了福安路,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名字在她的記憶里還是那么清晰,這個名字曾經(jīng)是一條蛇在她的夢里反復出現(xiàn),反復地纏繞著她。陳小巧的車是空車,而她卻打出了有客的綠色標志。陳小巧又一次拒載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她想讓出租車載著自己無拘無束地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跑。電臺有人喊話說,陳小巧你瘋了,開學季這幾天的生意多好,你憑什么拒載,你神經(jīng)病??!陳小巧回了一句,我就是一神經(jīng)病,礙著你什么事了。
陳小巧的車開到快沒油時才停在了路邊的一棵行道樹下,一圈一圈地跑,陳小巧跑得額頭上都有了細汗。她兩只胳膊架在方向盤上,將頭埋了下去,像一只飛倦了的小鳥棲息在樹枝上。過了一會,陳小巧才抬起一雙淚眼自言自語地說,林一星,我再報告你一個好消息,我們的兒子不光讀了碩士,還要讀公派的博士,博士留學生。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就在漂洋過海的飛機上,他要飛十幾個小時。兒子想讓我和他一起飛,讓我作陪讀,兒子是舍不下我一個人在家?。】闪忠恍前×忠恍?,我已經(jīng)老了,我這只鳥是飛不動了,飛不動了,只能看兒子這只小鳥飛,看兒子平平安安地飛。兒子這只鳥飛出去,幾年后還會飛回來,她舍不了我,舍不了這個家啊……
陳小巧咳嗽了兩聲,她的身體有點虛弱,說完這些話有點氣喘吁吁的,好像說完這些話就把她身體里的力量掏空了。
這天早上陳小巧沒有吃飯,就發(fā)動捷達往外面跑。這天是個陰冷天,陰冷還刮著風,天氣預報說氣溫過山車似的一下子降了八九度。陳小巧走出單元樓的時候就覺得冷。陳小巧一邊往車庫走,一邊聽饑餓的麻雀從頭頂飛過,但這個時候人跡還是稀少,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覓食的麻雀、出租車,和大街上跑著的稀稀拉拉的那些公交車。
這天是周一,一些高中走讀生這個時候會渴望一輛出租車,或者公交車嘎地一聲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把他們順順利利地帶到教室。兒子原來也走讀過,后來就選擇了住校,這讓開出租的陳小巧省心了不少。電臺里的人昨天晚上就喊過了,讓今天早一點出車,免得那些走讀生在街上受凍,免得讓他們遲到。開出租的人都知道,大多數(shù)走讀生都會選擇坐出租車,他們坐上出租車然后箭一樣駛往學校,一點都不擔心誤事。
陳小巧這個早上連續(xù)送了兩個高中生,又送了一個五六十歲的顧客,肚子就打起了戰(zhàn)鼓。畢竟陳小巧也是五十出頭的人了,畢竟五十多歲的人的胃不耐扛了。過去陳小巧一天不吃飯,踩起油門來也不會泄勁,陽光透過車窗一照,就給自己的身體加了油??涩F(xiàn)在自己的力氣細弱得像一條線,一頓不吃,這條線就要斷了。陳小巧忽然聞到了一股特別的粥香,接著,她便看到了路邊矗立的幾間房子和一大堆的人,接著陳小巧又聽到了一堆人發(fā)出的呼嚕呼嚕喝粥的聲音,好不壯觀。
陳小巧的胃又響動了幾聲。她只好熄了車,走上前問道,這粥怎么賣?看著挺黏糊的。搭話的人說這粥,還有這菜、這饅頭都不要錢,不信你抬頭往上看。不要錢?陳小巧心里嘀咕著,有幾分好奇地往頭頂看,只見“愛心粥”三個字火紅火紅的,一下子溫暖了她的眼睛。陳小巧問搭話的人,您是,您是這里的老板?搭話的人頭上冒著汗,一邊給人盛粥一邊回答,這里沒有老板,這里服務的人和被服務的對象都是親人,是一家人。
陳小巧一連喝了兩碗粥,喝得骨頭縫里都冒著熱氣,她從沒喝過這樣好喝的粥,太香太濃太甜了。喝粥的時候她才知道“愛心粥”的發(fā)起人就是那個搭話的男人,一個四五十歲的禿頂男人,這個男人伺候走了癱瘓十多年的老娘,又伺候走了病妻。孩子大了,不需要他了,他覺得無事可干,就和幾個退休的老職工做起這個愛心粥,給早起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家庭做飯困難的老人、和暫時找不到工作的打工者一頓熱騰騰的早餐。
喝了粥,陳小巧對禿頂男人說,以后我來不及做早餐的時候就來這里吃,可不要嫌棄呀。說著從皮夾子里抽出幾張錢遞給了禿頂男人。禿頂男人不知所措,連聲說,愛心粥不要錢啊,這不要錢的。禿頂男人解釋的時候,陳小巧又說,以后每個月我都會拿出三百元,大家一起把這個愛心粥辦下去。禿頂男人朝她一鞠躬說,您是第99個向愛心粥捐款的人。陳小巧回頭一笑說,這就是愛心粥嘛!
陳小巧倏然覺得自己年輕起來,自己這只老鳥難道要重新飛起來?這個早上,心曠神怡的陳小巧決定拋下車,一個人走一走,做了太久的出租車司機了,她是需要走一走了,再不走,自己的腿就會生銹,就會和漸漸老去的捷達車銹在一起,最后被人當作廢品處理了。陳小巧走著,眼前完全是不同的風景,坐在車上的她這些年失去了多少好風景啊。她又走過了一條她不太熟悉的街道,又一條。這個城市有好幾條她還沒機會熟悉的道路。這個城市懷胎太快,產(chǎn)床還沒準備好,呱呱一聲,就墜地了,就有了這些縱橫交織的嶄新的道路。道路兩旁的花卉不斷地釋放著清新的氣息,這種氣息深入一個城市的肺腑,改變了一個城市的氣質(zhì)。陳小巧也深深地吸了一口陽光和花草滋養(yǎng)的空氣,她高高地仰起頭,像一棵行走在馬路上的植物,不時地被光合作用。她走著走著,腳步突然輕盈起來;走著走著,陳小巧突然產(chǎn)生一種想飛的沖動。遠遠地看去,陳小巧真的飛了起來,像一只鳥,她的翅膀是透明的、金色的,是太陽的顏色。
黎 筠 女,原名孫麗筠。曾在《文藝報》《中國作家》《安徽文學》《當代人》《散文百家》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