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與哈薩克族民間文學中的狼形象

巴德瑪拉

蒙-哈諺語中的狼形象

20世紀初以來，學者對諺語的認識不斷深入，對諺語有多種定義。鐘敬文認為：“諺語是勞動人民用精練的語言，總結生產斗爭、階級斗爭以及各種社會生活經(jīng)驗的語言藝術結晶。它是一種具有教育意義、有認識作用或含有哲理的民間傳言?！保ㄧ娋次模骸睹耖g文學概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還有人認為諺語是廣泛流傳于民間的，它是老百姓的生活實踐經(jīng)驗，匯聚了民眾智慧，最終進行集體創(chuàng)造的規(guī)律性總結。祁連休等在《中華民間文學史》中，對民間諺語做了較為全面的描述：“民間諺語是民眾總結集體經(jīng)驗或表達普遍認識的相對定型的精煉常言?！保ㄆ钸B休、程薔：《中華民間文學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想要了解“狼”在蒙古族和哈薩克族中的具體形象，可以從諺語的角度進行研究分析。

（一）哈薩克族諺語中的狼形象

哈薩克族諺語大體上可分為四類，即：風土習俗類、諷勸類、訓誡類、畜牧類［成世勛：《哈薩克諺語淺析》，《伊犁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1期］。哈薩克族是以畜牧業(yè)為主的游牧民族。他們每年在遷徙、轉場的過程中，習得了許多經(jīng)驗，從諺語中就能夠充分體現(xiàn)出來。現(xiàn)從畜牧類當中調查與狼有關的諺語舉例說明。

1.б?р?н?? ауыз жесе де ?ан， жемесе де ?ан.（狼吃肉時嘴里是血，不吃肉時嘴里也是血。）

2.б?р?н?? ары?ын б?лдырмес， йтке сыртын ?ампайтар.（狼不會讓敵人知道自己狀況差。）

3.б?р? баласын асыра?анмен ит болмас.（即便把狼當孩子一樣撫養(yǎng)，它也不會成為狗。）

4.?ас?ырды? ойла?аны арамды?，?ойды? ойла?аны аманды?.（想到狼，就會覺得目的不純。）

5.?ой тер?с?н жамыл?ан б?р?.（披著羊皮的狼。）

6.кедей мен бай жолдас болмас，?ас?ыр мен ?ой жолдас болмас.（窮人和富人不同路，狼與羊不同道。）

通過這些諺語，可以看出狼在哈薩克族民間文學中有一些正面形象，但更多的是反面形象。哈薩克族作為游牧民族，牲畜在哈薩克族心中地位很高。他們喂養(yǎng)牲畜，將牲畜的奶做成各式各樣的奶制品，剪牲畜的皮毛制作御寒保暖的衣物。狼作為一種食肉動物，時常會獵食牲畜，所以大部分哈薩克族民間諺語都表現(xiàn)出對狼的厭惡。

在古老的敘事里，一般用б?р?（意為“人們心中的天狼、神狼”）這個詞指稱狼。б?р?本身包含著信仰的意義，是哈薩克族眼里受騰格里（指游牧民族肉眼所能見到的天空和人們信仰中的天神）寵愛的“神狼、天狼”。通常情況下，б?р?的前面會加上к?к（意為“藍色”和“蒼天”）一詞。к?к在哈薩克語中的意思是藍色，同時也代指蒼天。к?кб?р?結合在一起，更強調了“神狼、天狼”的含義。有時也在б?р?前加注к?кжал（意為“兇猛的”），к?кжал同樣暗含著神圣崇高、尊貴莊嚴的意義。哈薩克族民間的一項馬上競技活動“刁羊”，哈薩克語稱作к?кбар ойнау，這個詞即來自к?кб?р?的音變。刁羊活動在古代是哈薩克族人民的一項重要祈?；顒?，至今也保留著“祈?！钡暮圹E。（畢：《哈薩克魔法故事探幽》，民族出版社，2016年）

狼在哈薩克語中還被稱為?ас?ыр。在文學作品中，哈薩克族作家通常會用а? ?ас?ыр（意為“白眼狼”）這個詞形容忘恩負義的人。?ас?ыр包含“為仇、作對”的意思。有的魔法故事里，會同時使用б?р?和?ас?ыр這兩個意義完全相對立的詞，表明了人們對“狼形象”的矛盾心理。但是在近現(xiàn)代產生的民間故事中，已經(jīng)大部分偏向使用?ас?ыр一詞。

大部分例證展現(xiàn)了狼在哈薩克族心中兇狠狡詐、忘恩負義、邪惡狠毒的形象。但是，如例3也體現(xiàn)出狼孤傲不群的形象。哈薩克族人民雖然不喜歡狼，但希望自己能像狼一樣勇敢、團結、充滿力量，將自己的ша?ыра?（意為“氈房天窗”）舉得更高更堅實。

（二）蒙古族諺語中的狼形象

《蒙古風俗鑒》為清代蒙古族著名啟蒙思想家羅布桑卻丹所著，全面反映了蒙古族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及歷史發(fā)展，它是蒙古族的珍貴文獻。

蒙古族諺語大體上可分為五類，即：民俗類、文化教育類、人生哲理類、宗教信仰類、政治軍事類［王建莉：《〈蒙古風俗鑒〉諺語研究》，《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F(xiàn)從民俗類當中搜集與狼相關的諺語舉例說明。

1.??n ot?lb?? ?o?xor i?iɡde?n d?ob.（灰狼雖老，但足夠應對獨羊。）

2.??n?ni x?n??n idn??，bɑjnɑni jɑd??ɡɑ?n idn??.（狼習慣吃羊，富人習慣壓榨窮人。）

3.??n ot?lbe? xɑmɑrni ot?lkui.（狼雖然會老，但鼻子依舊靈敏。）

4.??n??s ??bɑl x?n bu? t????.（如果害怕狼，就不要想著放羊。）

5.?otɡor ?olo?nd，??n b?r??nd. （空地出鬼，下雨出狼。）

6.x?ni? xo?rxi?，??n? xo?rxi? .

（羊也可憐，狼也可憐。）

過去，蒙古族長期在草原上生活，他們的主要食物來源就是各種牲畜肉制品和奶制品，牲畜在蒙古族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從諺語分析，狼的形象在蒙古族諺語中也具有正反兩面。

以上例子能夠反映出狼的兇殘貪婪，給牧民帶來經(jīng)濟上的負擔，甚至將狼等同于壓榨窮人的富人形象。例5中，雨天牧民要迅速趕牲畜回圈，周圍環(huán)境的聲音伴隨雨聲非常嘈雜，這時正是狼攻擊羊群的最佳時段，恰好襯托出狼的奸詐陰險。蒙古族人民對狼也有贊美和同情的表現(xiàn)，例1、3講述了狼也有老去的一天，它們即便身體衰弱，最重要的器官仍然發(fā)達。以至到最后為“狼”同情，如果狼抓不到羊，狼崽也會餓死。蒙古族認為狼也不容易，羊被狼吃了，牧民非常可憐，狼抓不到羊，幼崽也很可憐。

蒙-哈民間故事中的狼形象

民間故事類型眾多，包含動物故事、魔法故事、笑話、程式故事等。例如哈薩克族程式故事中最常用的一種開頭形式為：

ерте ерте ертеде（很久很久以前）

ешк? ж?н? б?ртеде （那山羊尾巴短短的）

?ыр?ауыл ж?н? ?ызыл екен（那野雞羽毛紅紅的）

動物故事就是以動物為主角的民間敘事，它們雖然具有動物的外貌特征，卻被賦予了人的某種品性，是被不同程度人格化了的動物，展現(xiàn)了一個充滿人間喜怒哀樂的世俗世界?，F(xiàn)通過搜集、整理、翻譯蒙-哈民間文學中的動物故事和魔法故事，呈現(xiàn)狼形象在蒙-哈民間文學中演變的過程。

（一）蒙古族民間故事中的狼形象

《蒙古秘史》《蒙古源流》《多桑蒙古史》對狼形象都有詳細記述。還有一些民間故事存在于地方史志之中。例如民間故事《白狼傳說》：相傳在晚清時期，十幾個大漢聚居在一起，以捕魚打獵、運輸木材、采摘珍貴藥材為生。一年春天，工頭的媳婦千里迢迢來探夫。一天夜里，忽聽窩鋪外邊群狼嚎叫。大家被嚇得鉆進窩鋪底下。但是狼群沒有傷害大漢們，只是對著工頭的媳婦嚎叫。原來是讓工頭的媳婦去大山洞中給難產的母狼接生，她壯著膽子成功幫助老母狼產下了一窩小崽。狼群不但沒有傷害她，還平安將她送回住處，并給予她許多貴重的犴角和鹿角，以表謝意。在這則故事里，婦女通過幫助母狼生產，得到了狼群的回報。這里展現(xiàn)了狼與人類和諧共處、知恩圖報的形象。

《蒙古源流》中對狼也有這樣的記述：丁亥三月十八日，成吉思汗的兵隊行軍至唐古特。他帶領部將外出狩獵，在杭愛這個地方設下埋伏，圍獵當中的獵物有黃鹿和蒼色狼。成吉思汗要求必須將這兩種野獸放生。（薩囊徹辰：《蒙古源流》，遼寧民族出版社，2000年）從成吉思汗對部下的態(tài)度，可見他對狼和鹿的敬畏。在這里，狼形象偏向于一種神物，不光對普通的民眾，對統(tǒng)治者也有著一定的震懾作用。

還有一則民間故事，有一個蒙古人到窩闊臺面前匯報，一個大力士因為畜群受到狼的襲擊而損失慘重，大力士竭盡全力捕到了那只狼。窩闊臺汗用大量的巴里失購買了這只狼，同時用一群羊獎賞了前來匯報的蒙古人，最后命令部下放了那只狼。狼被釋放以后，一群獵犬將其嚙死。窩闊臺汗知道此消息后，擔憂不已，進入帳篷沉默許久，告訴身邊人：“我命不久矣，想要讓這只狼活下去，或許長生天能夠增長我的壽命。誰知它還是難逃一劫，這件事情對于我來說不是吉祥的征兆?！边^了不久，窩闊臺汗果然逝世了。這則民間故事記載了狼的生死存亡象征可汗的命運，賦予狼與人之命運相連的神力。

（二）哈薩克族民間故事中的狼形象

哈薩克族民間故事根據(jù)其題材、形象、風格可以分為動物故事、魔法故事、生活故事、系列人物故事以及笑話和寓言。哈薩克民間動物故事十分發(fā)達，一些民間故事當中的“引子”能為哈薩克族文化與其他民族文化的交融提供例證。與狼有關的民間故事在《哈薩克動物故事探析》等作品中非常豐富，現(xiàn)從中挑出了比較典型的動物故事與魔法故事進行分析。

《松鼠和狼》：松鼠在樹枝上蹦來蹦去，掉落到正在睡覺的狼身上。狼騰地躥起來，見到松鼠就要吃它。松鼠希望狼能放了它，狼詢問松鼠為什么它們可以開心地蹦跳玩耍，而自己卻時刻憂心忡忡；松鼠告訴它，因為狼奸詐兇殘，奸詐兇殘燃燒著它的心，所以憂心忡忡，而松鼠們心底坦蕩，從不會去傷害誰，所以興高采烈。這則故事中的狼形象就代表著奸詐陰險，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奸詐陰險的小人被利欲熏心，想要通過侵犯其他人的權益，謀取不正當利益，所以欲望無法滿足，總是郁郁寡歡。

《餓狼的吃食》：狼好幾天沒沾過一絲肉腥。它竄到阿吾勒，靠近了一個院子，用孤零零的芨芨草做掩護，靠到了一個房檐下。房子里傳來孩子大哭的聲音。媽媽哄孩子說：“如果你再哭，我就把你喂狼吃。”狼認為阿吾勒的人們都知道它餓著，如果孩子再哭就會給它吃。它等著孩子哭，一直等到快要天亮。這時已經(jīng)起床的人們一眼看到狼，直接將其打死扒皮。在這則故事中，將狼愚蠢無知的形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哈薩克族的魔法故事由于受到薩滿教影響，故事里涵蓋了各種各樣的狀態(tài)變化，不但天鵝、狼、犬可以變成人，沒有生命的山也可以化為人。在特定時間和特定地點，狼也被授予某種神力。

《葉列蔑斯的經(jīng)歷》：一個窮人死后，他的三個兒子外出謀生。當面臨三岔路口時，兩個哥哥選擇了有去有回的路，讓弟弟葉列蔑斯選擇了有去無回的路。葉列蔑斯在路上遇到了一只狼，因為他對狼表示尊重，所以過上了富足的生活。自己富貴以后，也不忘記兩個窮困潦倒的哥哥。哥哥們忘恩負義，殺了葉列蔑斯，搶走他的妻子和財產。狼知道葉列蔑斯遇難，讓烏鴉找來救命稻草，使葉列蔑斯復活。最終葉列蔑斯殺死謀殺自己的哥哥，報仇雪恨。這則魔法故事，揭示了哈薩克族“幼子繼承”制度的社會背景，表現(xiàn)出狼在哈薩克族心中的重要性。

《杜達爾姑娘》：杜達爾姑娘誕生之際，許多人前來接生。杜達爾在胎中對母親說：“把這些女人們趕出去，我自己會好好出來。”她還對父親說，只有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她才愿意從胎中出來。父親答應了，杜達爾這才誕生。等她長大到了談婚論嫁時期，她說誰能猜中她的名字，就嫁給誰。狼在無意之中，聽到過她的名字，變形為年輕人，將她娶走。狼準備吞吃她的時候，還好杜達爾姑娘有小馬駒才得以逃脫。這則故事中的狼與以往魔法故事中的狼形象不同，它是有神力的，可以隨意自如地變化。

狼形象在蒙-哈民間文學中的演變

由以上民間故事的發(fā)展，可以發(fā)現(xiàn)蒙古族民間故事較為支離破碎，哈薩克族民間故事較為完整。

神狼崇拜也是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文化現(xiàn)象。古代突厥諸部的狼崇拜影響之廣甚至波及蒙古族，從而產生了有關蒙古族起源的“蒼狼白鹿”說。（陳作宏：《神狼形象及其文化內涵》，《民族文學研究》1993年第4期）按照泰勒理論相連的“平行論”文化發(fā)展論觀點，任何兩個不同部族所處生活環(huán)境大體相似時，他們的文化必然表現(xiàn)出同樣的適應，所以蒙-哈民間文學中都存在有關狼圖騰崇拜的現(xiàn)象。與此同時，狼在蒙古族人民和哈薩克族人民眼中不僅是神圣的，而且是所向披靡，英勇善戰(zhàn)的。通過民間故事可以分析出他們有共同的圖騰崇拜觀念，是通過相同的原始薩滿教信仰形成的。形成的緣由就在于“騰格里”一詞?！膀v格里”在突厥語中不僅有蒼天的意思，也包含天神的意思。在古代鄂爾渾-葉尼塞碑銘上，“騰格里”一詞前就常加“柯克”。既然把狼當作神靈來看待，于是在狼前也加了“柯克”一詞，即“蒼狼”的意思，代表了它像長生天的顏色，保佑著草原上的蒙古族。同樣在哈薩克族人民眼里，狼是騰格里派來的使者，甚至在哈薩克族民間有“狗有主人，狼有騰格里”一說。

結 語

努爾巴漢·卡力列汗副教授認為：“狼形象的好壞說明不了什么，也不能表現(xiàn)哈薩克族人民心目中的狼形象，因為動物故事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來源于古希臘、古印度的故事集。狼雖然攻擊羊群，但牧人對狼敬畏、害怕、厭惡，又當作是圖騰，所以哈薩克族人民和狼的關系很復雜?！保üP者于2021年11月24日訪問了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學院的副教授努爾巴漢·卡力列汗）對以上的諺語和民間故事文本的解讀，能夠發(fā)現(xiàn)蒙古族和哈薩克族都害怕、厭惡狼，同時又很敬重、崇拜狼，他們和狼的關系錯綜復雜。

狼形象也有著陰險狡詐—力量體的象征—神圣形象等三個特點。大部分游牧民族是由部落形成的，這些部落的情況較為復雜，有的屬于蒙古族系統(tǒng)，有的屬于突厥語族系統(tǒng)，與圖騰崇拜的族源傳說不一定完全是全蒙古或突厥語民族傳承的（滿都呼、陳崗龍：《蒙古突厥語族民族族源傳說比較凡說》，《民族藝術》1998年第2期）。狼形象在兩個民族中由單一的“惡”形象逐漸轉變?yōu)槎嘣蜗?，這期間狼形象中不斷摻入神性色彩導致兩個民族在日常交流中都不能直呼狼的名字，而是要用別稱來指代狼。此外，狼形象在蒙古族和哈薩克族中也發(fā)揮了重要的教育功能和心理功能。兩個民族使用諺語和民間故事教育自己的后代不能成為“白眼狼”，不能像狼一樣危害他人，不能做忘恩負義的人。在心理功能方面，他們與狼時刻保持距離，盡管自己的牲畜被狼捕殺，也不會去捉狼、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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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