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迪
渭水南岸有個臥佛村,傳說玄奘曾在此設(shè)臺講經(jīng),宋元之前一度是黃河古道上的重鎮(zhèn),之后黃河改道,這兒也就落寞下來,隨著人口減少,逐漸縮成一個小村子。
民國時期,臥佛村里住著一個老石匠,生了兩個兒子,都跟著他學(xué)習(xí)石刻手藝。隨著老石匠的去世,兩個兒子陳忠、陳義都去了省城謀生。
哥哥陳忠為人厚道老實,接過父親的衣缽,苦心琢磨石刻工藝,賺的錢雖說不多,但技藝卻日臻佳境。弟弟陳義機敏聰慧,不安于死守匠人的本分,跟著別人學(xué)起了做生意,十幾年的打拼,已經(jīng)成為省城古玩行的重量級玩家,還開了屬于自己的古董店。兩兄弟選擇的道路截然不同,分歧也就越來越大,到后來竟然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一日,古董界的朋友劉四爺找到陳義,請他跟著自己去一趟渭南臥佛村。
劉四爺是省城古董行首屈一指的大商人,無論金銀寶石還是玉雕石刻均有涉獵,生意都做到國外去了。劉四爺這號人物竟然提到生養(yǎng)自己的小村子,這讓陳義頗為意外。
劉四爺告訴陳義,臥佛村有個村民在自家后山挖窯洞,意外挖出一具石雕臥佛,從雕刻工藝上看,怕是要追溯到魏晉南北朝。陳義心下思忖,怪不得叫臥佛村,原來真有臥佛。
劉四爺知道陳義對佛雕有極強的鑒賞力,因此專門喊上他,一辨真假。
來到臥佛村,在村西一戶人家后門塌陷半邊的山坡上,陳義看到了石窟中保存完好的佛像。
石佛側(cè)身而臥,長約九尺,高至四尺,削肩修臂,眉目慈和。經(jīng)過陳義的細(xì)細(xì)觀察,石佛體態(tài)輕盈飄逸,正是魏晉佛像不同于隋唐最顯著的特征。
劉四爺眼中帶光,當(dāng)下就喊人找來圓木將這個半塌的石窟給支起來,以防臥佛受到二次傷害。
看著劉四爺忙前忙后張羅,陳義問他:“這次買家應(yīng)該都找好了吧?”
劉四爺頗為得意地一笑,道:“買家還需要找?大英博物館、波士頓拍賣行、奈良博物館都排著隊呢?!?/p>
看著身后靜寂的佛像,陳義心中涌起一片酸楚。戰(zhàn)亂連年,流民失所,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就這么一件件流向海外。老父親在世時總是告誡兄弟倆老祖宗的東西不能丟,自己一個小小的古董商,縱使散盡家財,面對文物的不斷流失,一樣束手無策。他后來做起了文物仿品復(fù)刻的生意,就是給自己留一個念想,也給那些想一睹國寶尊容的人一個機會,不必遠(yuǎn)涉重洋,去國外博物館觀賞本屬于自己的東西。
陳義希望復(fù)制這尊臥佛,劉四爺知道陳義是做仿品的,欣然同意,反正也不影響自己的生意。
告別劉四爺,陳義走進了哥哥陳忠的家門,算起來,兄弟倆已經(jīng)整整十年不曾來往。
此時陳忠在雕刻著一只守門獅子,已經(jīng)進入了精雕的階段,他拿著刻刀錘頭,一點一點將獅子的凸眼展示出來。他是如此投入,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哥,我想請你雕一尊臥佛?!标惲x鼓足勇氣道。
陳忠頭也不抬,許久才冷哼道:“陳老板竟然還記得我這個哥哥,倒也難得。父親說老祖宗的東西不能丟,說起來你比我資質(zhì)更好,可就是不好好學(xué)石雕技術(shù),老想著像別人那樣做生意,鬼話連篇,賺些黑心錢。你不是很有能耐嗎?你還是自己去雕吧?!?/p>
“做石匠,腰酸背痛眼花耳鳴,嘴里全是灰,也就賺個手工錢,人家轉(zhuǎn)個手卻能賺數(shù)倍。你愿意像爹那樣辛苦數(shù)年勉強糊口,我可不愿意?!备绺绲睦夏X筋讓陳義氣不打一處來。
“按你這么說莊稼人也不用種莊稼了,石匠也不用雕石頭了,都跑去做生意,你吃啥穿啥用啥?老祖宗的東西到你手中都成了待價而沽的貨物,沒有價值就扔到一邊是不是?”
兄弟間有隔閡,又多年不見,陳義知道多爭無益,他深吸一口氣,平緩了下情緒,說道:“我正是銘記爹爹說的,老祖宗的東西不能丟,才會去做古董仿品生意,算是盡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F(xiàn)在有一尊臥佛即將流向海外,我希望你能復(fù)刻一尊,為我們國人留個念想?!?/p>
陳忠搖頭道:“刻得了的是東西,改不了的是國運,我希望你將技藝傳下去,只有技藝是外國人搶不走偷不走的?!?/p>
不管陳義如何表明心跡,陳忠始終不愿意出山,事情一度陷入僵局。
過了兩個多月,國外幾個大買家齊集省城,而劉四爺也小心翼翼地將臥佛運了來。
當(dāng)臥佛在打著柔和燈光,鋪著華麗地毯的展覽大廳一現(xiàn)真身,眾人為之驚詫不已。當(dāng)下幾個國外買家爭相開價,價格飆升到兩百萬大洋,堪稱天文數(shù)字。
當(dāng)最終來自日本的買家出價兩百五十萬個大洋拿下臥佛時,在場的國人一陣唏噓。日本買家也是資深的鑒賞家,他細(xì)細(xì)觀看臥佛,突然用中文大聲說道:“不不,這是假的,是贗品!”
劉四爺壓根兒不信,臥佛出土?xí)r和土臺子連為一體,他親眼看著臥佛從土臺子上切割下來,再放入箱子運過來。運到省城這一路,劉四爺可是眼睛都沒眨一下,不可能被調(diào)包。要么便是這出土的臥佛本就是后人的贗品。
日本買家得意地說道:“魏晉臥佛,當(dāng)今世上就一尊,現(xiàn)存我大日本帝國國內(nèi),體量比這尊小很多。魏晉佛像基本都是彩繪,隨著時間流逝,彩繪逐漸消失,但還是能找到一些紅綠粉末。這尊贗品工藝精湛,模仿做舊的手藝以假亂真,可惜啊?!?/p>
“可惜它不是彩繪的?!眲⑺臓斢檬峙闹^,想起在臥佛村石窟中,由于光線昏暗,他只顧著看雕刻工藝,倒不曾注意這一層,當(dāng)下扼腕嘆息,悔恨自己鑒寶技藝不精。
劉四爺栽了個大跟頭,陳義勸慰一番后,說這尊佛像到底是臥佛村的,或許是清代某個石匠先人的作品,雕刻技藝高超,他想拿回去仔細(xì)學(xué)習(xí)技法。
劉四爺看見這座臥佛就來氣,巴不得趕快轉(zhuǎn)手給了陳義。
后來陳義遠(yuǎn)去南洋,這尊臥佛也跟著出了海。
新中國成立后,華僑陳義已經(jīng)是耄耋老人,他回國探親,提出要將臥佛捐給國家博物館。
博物館的專家知道假臥佛的事情,說國家博物館暫不收藏此類仿品。陳義搖搖頭,借來了錘子,眾目睽睽之下,使出平生之力,從臥佛頭部敲起。眾人勸阻不及,那臥佛瞬間碎成一地。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臥佛里面竟然還有一尊臥佛,與外殼的區(qū)別是,這是一尊遠(yuǎn)古的彩繪佛。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陳義說出了塵封往事。
哥哥陳忠一個月不眠不休,雕刻出了以假亂真的空心臥佛,將此用黏土罩在了真臥佛上,騙過了劉四爺。兄弟倆故意沒有覆上彩繪,便是賣一個破綻,他們料定在拍賣會上,肯定有行家能鑒定出是贗品,這樣就有可能扭轉(zhuǎn)臥佛流落到海外的命運。后來哥哥陳忠因為操勞過度,患病去世。陳義知道在國內(nèi)很難保臥佛之全身,若是劉四爺懷疑,他的把戲也可能會露餡兒,為此不得不遠(yuǎn)去南洋。從此,這尊臥佛在他的地下室一放便是半個多世紀(jì)。
如今,他自然要將這尊國寶物歸原主。想到父親與哥哥常說的,老祖宗的東西不能丟,滿頭白發(fā)的陳義跪在父親與哥哥的墳頭,老淚縱橫:“爹、哥,老祖宗的東西俺沒丟,現(xiàn)在把寶貝給送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