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見到曹亞麗時,她正心無旁騖地緊盯電腦屏幕,左手的三個手指覆蓋在A、W、S、D四鍵上,右手則放在鍵盤的上下鍵。
她的雙手配合嫻熟,背挺得很直,仿佛鋼琴家靈活地按動琴鍵。
每隔兩秒,曹亞麗手指動一下,那是她面對一張圖作出判斷的時間。
曹亞麗從事的職業(yè)—AI訓練師(人工智能訓練師)—在2020年被國家正式列為新興職業(yè)。每天,她和同事們通過貼標簽、畫框、排序、找不同等方式,為文字、圖像、語音做標注,喂養(yǎng)AI。至于給數據標注后具體用來做什么,曹亞麗還說不出來。
曹亞麗所在的陜西榆林愛豆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清澗愛豆”),2019年成立,目前有180余名數據標注員。負責人魚濤介紹,其中,66%都是女性。
類似的場景,還發(fā)生在呂梁山區(qū)的山西臨汾市永和數字就業(yè)中心。后者也是做AI數據標注的公司,133名員工中,128位都是女性。
其中,80%的人還有一重身份:寶媽。
這些女性很多是高中、中專學歷,沒上過大學。留在老家扎根后,她們變成別人口里的妻子、媽媽。
6月見面時,多位員工向我回憶起一個場景—以前做全職媽媽,總會碰到向丈夫“伸手要錢”的時候,這樣的生活倒也并不恥辱,但讓人感到毫無價值。
如今,建立在黃土高原上的數字新產業(yè),給了留守女人尊嚴與希望。在與人工智能的互動中,科技賦予了她們可以消弭先天差距的魔法,也煥發(fā)了黃土高原上人們全新的生機。
在兄妹三人中,曹亞麗自認為“屬我混得最差”。她是家里老二,哥哥在內蒙古的國企工作,妹妹是教師。只有她,沒上過大學,多年在影樓做后期制作。
2019年,因家庭變故,她從西安回到清澗縣的父母家。
曹亞麗在清澗縣出生長大。這座2020年才脫貧的縣城,是作家路遙的故里。黃土壘成的溝壑環(huán)繞四周,只有河流沖擊的悠長河谷給了人們居住的空間。在人們的回憶里,縣城內一大片的荒地,“沒有樓,都是山”。
與之伴隨的,是當地日漸空心化的產業(yè)。
清澗縣是“中國紅棗之鄉(xiāng)”,以種植大個頭的狗頭棗聞名全國。但近年來,隨著氣候變化,黃土高原一到秋季就下雨。成熟紅棗最怕雨淋,農民常顆粒無收,被荒棄的農田就越來越多。
年輕人因此背井離鄉(xiāng),到榆林、西安等地謀生,尋找希望。
30歲的曹亞麗,屬于逆行者。
回鄉(xiāng)后,她找不到工作,為此焦慮了一年。2020年,她成為了坐辦公室的AI數據標注員。這是小縣城里少有的新增就業(yè)崗位。
只需參加一個月培訓,曹亞麗就正式上崗。兩年多來,她都在做類似的事:給某地圖導航做標注。
她向我演示了一張行車記錄儀的圖,屏幕上下有兩個時間戳。數據標注員則需要人為將兩個時間相減,判斷差值。“小于2秒就是合格的,按A;大于2秒不合格,選W;看不清,選D,無時間戳W?!?/p>
曹亞麗說,難度不在于做減法,而是面對海量的圖片,標注員必須保持專注和準確率。
曹亞麗剛入職時,每天須看1.3萬張圖,她沒法在8小時工作時間內完成。而現在,她已經足夠熟練,6個多小時就能做完相同的工作量;努力加班的話,“一天能看3萬張”。
一位兩個孩子的媽媽坐在我面前,穿著一件飄逸的粉色長裙,看著我的眼睛,堅定地說:“我就是想多掙錢?!?/blockquote>上述任務與人工智能界流行的“深度學習”有關。2014年起,深度學習的一大主流發(fā)展路徑是有監(jiān)督學習(human-in-the-loop)。也就是說,要想讓機器智能,首先要喂養(yǎng)大量已經標注的數據,讓其自動學習、決策,完成特定任務。
而在AI進行算法迭代時,同樣需要處理、標注大量數據。據AI分析公司Cognilytica統計,在AI項目中,數據相關的處理過程占超80%的時間。業(yè)內因此盛傳,“人工有多強大,智能才有多強大”。
人工智能的業(yè)務,從高大上的甲級寫字樓落到了黃土高原上。與縣城女人們多聊會兒天,便會感受到她們對這一新業(yè)務的渴望。
曹亞麗說,因為按件計工資,她會每天早上5時半起床,不看手機,直奔公司。中午也不午休,吃完飯便上班到晚上10時、11時。
熱愛工作的不止曹亞麗。甚至愛豆科技有限公司的多位女性員工都說,她們想加班。一位兩個孩子的媽媽坐在我面前,穿著一件飄逸的粉色長裙,看著我的眼睛,堅定地說:“我就是想多掙錢。”
工作兩年后,她成為了某業(yè)務線的項目經理,每天加班到夜里孩子的睡覺時間。月薪最高時,她拿了7000多元。
她說:“鼠標一點就是錢。”
她重復了一遍:“鼠標一點都是錢啊?!?/p>
說話的時候,她眼睛亮亮的。
寶媽的玫瑰花
人工智能的風,從清澗縣吹到了周圍的縣市。2020年8月,與清澗臨近的山西臨汾永和縣,新設立了一個數字就業(yè)中心,招的也是人工智能訓練師。
對這個長期交通閉塞、只有兩條主干道、多數樓房不超過4層的縣城而言,人工智能屬于格格不入的新事物。
永和縣愛豆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李林峰,對我說起他至今難以忘懷的場景。2012年,他從永和縣到臨汾市上大學,通往縣城的第一條高速公路剛開通。
他興奮地與同學分享,家鄉(xiāng)有公路了。同學表現得十分詫異:“高速路,這不是(我們)從出生開始就有的東西嗎?”
“別人想象不到,有的地方連高速路都沒有?!崩盍址逭f。
與此同時,臨汾市主要的產煤區(qū)、鐵礦資源區(qū)、小麥產區(qū),都與永和縣擦肩而過。直到2015年,永和縣內探測出天然氣,幾個氣站成為了吸納當地男性勞動力的用工企業(yè)。
經濟落后讓人止不住地外流。除了老人,縣城里出現的身影多是婦女兒童。所以李林峰介紹:“我們永和有個最常見的家庭分工:男的出去開大貨車,一個月賺七八千;女人留守,照顧孩子?!?/p>
這解釋了為什么2020年7月永和縣愛豆科技有限公司第一次招聘時,來報名的基本是女性。
劉霞,永和縣人,在2021年成為人工智能訓練師時,她的二娃剛滿1歲。而之前的七年,因為孩子出生,劉霞經歷了辭職、工作、又辭職。
她的上一份工作在加油站,需要兩班倒。上了一年多夜班,劉霞發(fā)現,不僅沒法照顧孩子,熬夜還讓她眼角多了皺紋。愛美的她,很敏感地感受到自己的變化,索性辭了職。“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但她又認為,這樣的生活像是縣城女人注定的命運。
在永和縣結婚生子之前,劉霞曾在臨汾市服裝店賣了六年衣服。做銷售小妹時,她剛高中畢業(yè),學習成績在班上排名前列。但兄妹四人,沒人上過大學,“那時覺得讀大學還不如學一門技術,出來早點掙錢”。父母也不管她,于是她獨自踏上異鄉(xiāng)打拼的路。
幾位寶媽在朋友圈曬出在AI企業(yè)工作的狀態(tài)—“三八婦女節(jié),她們每個人都有一支玫瑰花。”這讓劉霞很羨慕。結婚七年,她沒有收到過丈夫的禮物。如今,在服裝店上班的記憶,只剩下:站一天,腿很麻。但劉霞個性倔強。即使感到累,想著“別人都可以為什么我不行”,她在服裝店干了下去。
直到她到了25歲,縣城認為女人該結婚的年紀,在親人的催促下,劉霞覺得自己沒在臨汾“混出什么名堂來”,回了老家,進入婚姻。
結婚一年后,與家鄉(xiāng)其他女人一樣,因為懷孕,她辭職了,三年沒工作。但她心里很清楚:“我喜歡出去?!?/p>
從小,她和媽媽一樣,寧愿到農村的地里干農活,也不愿意做家務。她告訴我,永和縣里,像她這樣想的全職主婦很多,大家都希望有一份自己的事業(yè)。但縣城長期只有服務業(yè)招人。一周7天上班,兼顧帶娃不現實。
2020年,開在縣城的AI企業(yè),在招聘廣告上明晃晃寫著“周末雙休”,這讓坐月子的劉霞醞釀著出門工作。
更讓她按捺不住的是,同齡朋友中,幾位寶媽在朋友圈曬出在AI企業(yè)工作的狀態(tài)—“三八婦女節(jié),她們每個人都有一支玫瑰花?!?/p>
這讓劉霞很羨慕。結婚七年,她沒有收到過丈夫的禮物。
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對女性友好的人工智能工作在縣城傳開,吸引了大量“寶媽”報名。
李林峰也驚訝地發(fā)現,明明沒有刻意強調性別,但永和縣愛豆公司里超過95%都是女性。
“人家給我們什么我們做什么,我們不挑?!币晃挥篮蛯殝屨f。她們更在意的是,做標注員拿人均三四千薪資,超過了縣城事業(yè)編的水平。
一家最大用工企業(yè)
AI標注產業(yè)讓黃土高原的人們如沐春風。但在外面的世界,是一個競爭激烈的市場。
據前瞻產業(yè)研究院統計,中國數據標注公司從2014年興起,到2017年達到發(fā)展高峰。那一年,相關融資事件達到9起。這個數字,也是接下來多年的高峰。2018年起,與AI數據有關的公司融資量開始下滑。到了2021年,相關融資只剩下一年2筆。
一位業(yè)內人士透露,AI數據標注產業(yè)一大特點是勞動密集,因此,國內存在大量標注的小作坊、工作室。他們以低薪招人,互打“價格戰(zhàn)”。很長一段時間,數據標注行業(yè)處在卷價格的粗放狀態(tài)。
相較之下,曹亞麗、劉霞等對數據標注的競爭感知不深。被問及會否擔心公司倒閉失業(yè),她們直搖頭。
此前,清澗縣嘗試過多次產業(yè)扶貧,養(yǎng)豬、果業(yè)、畜牧業(yè)。清澗縣愛豆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魚濤回憶“人們能想到的農村能干的,我們縣都干過,幾乎都失敗”。
這一說法得到一位接近政府人士的側面認證。他回憶,清澗縣曾多次引進果業(yè)公司,做紅棗加工,但無一例外,來到清澗落地的企業(yè),都以破產倒閉告終。
2019年,最早提出在小縣城發(fā)展人工智能的,是國家衛(wèi)健委在清澗縣掛職的副縣長柳清海。而實際上,2019年時,清澗縣除了柳清海,沒人理解何為人工智能。
清澗縣的經驗說明,數字經濟、人工智能有轉移到西部地區(qū)的空間。魚濤回憶,那一年,他還在清澗縣城投公司擔任副總,收到來自縣里的電話,對方讓他到新成立的公司當負責人。
他問電話那頭:“這(公司)是干什么的?”
電話那頭答:“我們也不清楚,只有柳書記知道。”
與柳清海接觸后,魚濤理解了發(fā)展人工智能的思路?!斑@至少是一個輕資產的項目。”萬一發(fā)展不好,也不會像此前破產的企業(yè)那么慘烈,“船小好掉頭嘛”。
2019年,在國家衛(wèi)健委的協調引進下,由中國婦女發(fā)展基金會、螞蟻集團、螞蟻公益基金會等發(fā)起的數字產業(yè)孵化項目“AI豆計劃”,落地清澗。
愛豆的第一次招聘在2019年夏天,招聘宣傳得轟轟烈烈,當地婦聯、團委、人社局等都幫忙發(fā)了招聘啟事,連電視臺都打了廣告,但還是沒招攬到人。
這個職業(yè)對縣城人民來說,實在過于陌生?!霸偌由弦郧耙灿幸恍┑归]的產業(yè),大家也不太愿意相信?!濒~濤說。
直到2020年,受疫情影響,縣城人多數居家。此時,魚濤與幾名管理層將一臺臺電腦送至員工的家,讓他們居家辦公。
數字經濟的優(yōu)勢,在此時體現了。
有一個月,一名員工拿到了1萬多元的薪水,遠超當地服務業(yè)2000元左右的工資。
這在小縣城迅速地成為爆炸性消息。清澗愛豆公司的名氣此后打響,來應聘的人源源不絕,很快成為當地最大用工企業(yè)。
清澗成為樣板。柳清海近日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總結,清澗縣的經驗說明,數字經濟、人工智能有轉移到西部地區(qū)的空間。
接下來的三年,周邊縣城永和、子洲、綏德、延川縣的“AI豆計劃”數字就業(yè)中心陸續(xù)啟用,皆以清澗愛豆為母公司。據統計,這些中心共計吸納了超600名當地女性和返鄉(xiāng)就業(yè)青年加入。
縣城沒有天花板
數字化沒有停止對小縣城的革新。
清澗縣愛豆員工李阿倩向我提起,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記者問她:“你知道ChatGPT嗎?”
李阿倩第一次聽說這個詞,“那時候我才感到自己的落后,這邊和外面還是有很大差距”。
云測數據總經理賈宇航也曾告訴南風窗,隨著ChatGPT和大模型的發(fā)展,如今,數據標注的類型和內容越來越復雜。“最早的人臉識別,只需要在人臉上做一個拉框的標注,就可以完成對應需要的訓練?!辟Z宇航舉例:“而現在,還要求對人臉的關鍵點、表情或者一些人臉的屬性或者姿態(tài),例如半張臉被遮擋時等情況,進行標注。”
魚濤也發(fā)現,ChatGPT等引發(fā)的大模型狂潮,對數據標注產業(yè)沖擊很大,標注難度也在階梯式上升?!拔覀冞@一批初中學歷的人,有的被AI取代了。我們已經沒任務給他們安排?!?/p>
如今面臨的,依然是四年前的問題—招人困難。
魚濤說:“200個人的標注公司已經是我們縣的天花板了?!蹦壳?,需要的是高學歷或者有專業(yè)背景的人,比如金融、醫(yī)療專業(yè)的年輕人。而這類人才,大部分都外出工作,或者回縣城考編。
相較魚濤,李林峰的焦慮要輕一些。
數字經濟的優(yōu)勢,在此時體現了。有一個月,一名員工拿到了1萬多元的薪水,遠超當地服務業(yè)2000元左右的工資。在他看來,扎根在黃土高原的數據標注企業(yè),是一種更為特殊、少數的實踐。此前,永和縣政府曾嘗試過扶持電商直播等產業(yè),但都沒能收到類似的效果。原因是,“電商沒能提供那么多就業(yè)崗位”。
他認為,數據標注產業(yè)在黃土高原發(fā)展的優(yōu)勢,恰恰在于它是勞動密集型產業(yè),有助于吸納女性的就業(yè)。
據介紹,愛豆公司將90%以上的營收,用于員工薪酬福利。59%的員工,是曾經的脫貧、低保、殘障等防返貧重點監(jiān)測人口。
有產業(yè)和就業(yè)崗位,刺激人才回流、發(fā)揮女性力量才成為可能。以永和為例,2020年AI公司啟動時,員工中僅有一名大學生。而成立兩年多來,員工??萍耙陨蠈W歷大學生占比已超30%。
如今,寶媽們的身影不止出現在家、菜市場、校門口以及麻將館。在公司、美甲美容店和健身房里,她們化著妝,背挺得很直。
而讓“清澗模式”廣為人知的魚濤,則有更大的野心。
如果一個縣城招200人是天花板,那么他希望“多點開花”—今后周邊的每個縣都設立一個數字就業(yè)中心?!叭绱艘粊恚覀儗嵙鼜?。誰有大量的數據(需標注),我們一口就給吞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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