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德彬
1. 海鸚鵡
楊麗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從新婚丈夫林楓十二月中旬去了海邊的紅樹林觀鳥,他開始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連自己的生日也沒過。問其緣由,他說看到了海鸚鵡,從頭頂掠過,銜著一排細長的小魚。楊麗也去過紅樹林,看到過白鷺、海鷗、野鴨子和反嘴鷸,哪有什么海鸚鵡。
林楓的生日在圣誕節(jié),之前每年都慶祝。生日會上,兩人就著“幸福西餅”小型蛋糕上的一根象征性的紅蠟燭,唱響《祝你生日快樂》歌。林楓還會發(fā)表一番激情洋溢的演說,什么自己出生于北方一個村莊,村干部登記出生時隨便填寫敷衍了事,導致身份證號上的錯誤生日伴隨終生。根據母親的記憶,林楓的生日是農歷11月24日。林楓讀大一的時候循著英語電子詞典上的萬年歷倒查,查出那天正好是圣誕節(jié)。從那時候開始,他便決定在圣誕節(jié)過生日。即便在抵制洋節(jié)如火如荼的年月,他也在圣誕節(jié)那天大過生日,似乎那天比過年還重要。生日臨近,他總會從花卉市場買一大盆廣府年橘當圣誕樹。年橘綴滿黃燈籠般的果實,可以充當彩燈。楊麗看到這樣不倫不類的圣誕樹,笑他這是時髦思想與小農意識的奇妙結合。
可是,今年的圣誕節(jié)非比尋常。林楓不僅沒有購買圣誕樹,連生日蛋糕也沒買,壓根兒沒過生日。圣誕節(jié)像是一年當中的任何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悄無聲息地度過了。
楊麗和林楓都是影迷,將臥室改造成了電影院。床頭對面的墻上拉了一方120寸灰玻纖幕布,靠墻桌上擺著一臺激光投影儀。當那臺巨大的長方體投影儀搬進來的時候,楊麗抱怨太占空間,使得過道更加狹窄,甚至要側身出入,得知價格的時候更是抱怨連天,連呼日子沒法過了。當林楓操作遙控器,打開投影儀,試播一部電影的時候,楊麗才噤了聲。從那天起,睡前靠著床頭板觀看一部電影,成了他們必做的功課。電影選擇成了問題,但很快就解決了,他們達成一致協(xié)議,每個星期,一三五七林楓選擇電影,二四六楊麗選擇電影——林楓課堂教學涉及電影,便多了一次選擇電影的機會。
最近輪到林楓選擇電影的時候,他壓根兒就沒選電影,選的是1987年版的《聊齋》電視劇。其實也算是電影,畢竟每一集都是獨立的故事。他播放的第一個便是《聊齋》中的《阿鸚》,講的是一只家養(yǎng)鸚鵡變成美女與書生結婚的故事。觀看的時候,楊麗猛然想起林楓前幾天說過的話,說是自己觀鳥時看到了海鸚鵡,莫非也是遇見了阿鸚?這時候,楊麗便往林楓懷里拱了拱,帶著撒嬌的口氣詢問,對了,那天去紅樹林觀鳥,跟哪位紅顏知己一起去的呀?
“自己啊,你知道的,我喜歡獨來獨往,像一只游隼?!?/p>
“看鳥時有艷遇?”
“確實有。遇見一位老頭,三腳架上支撐一個索尼相機觀鳥,相機目鏡炮筒一樣大。人稱鳥叔。他看我拿著手機拍鳥,便借我用他的大家伙遙望遠方的海鳥。”
“鳥叔有個漂亮的女兒,然后介紹給你?”
“什么跟什么呀,鳥叔介紹了幾種鳥中美女給我認識。長著上翹的長嘴的反嘴鷸,剪刀嘴在灘涂上劃拉線條,左一下右一下,可謂鳥中書法家。最絕的還是海鸚鵡,嘴里銜著一排十來條細長的小魚,魚頭魚尾交替排列,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p>
“我從來沒聽說過S城海灣有海鸚鵡?!?/p>
“怎么沒有?海鸚鵡時常悲鳴,羽毛上沾著水霧。你沒聽說過的多著呢?!?/p>
楊麗留了一個心眼兒,趁著林楓出門拿快遞,跑到臥室里書架隔出來的袖珍書房調查蛛絲馬跡。林楓的案頭散亂地放著幾本書,羅素的《西方哲學史》、荷馬的《奧德賽》、奧杜邦的《鳥類彩繪》……翻開仿皮面康納爾筆記本,上面是一些讀書札記,從大學時代就熟悉的林楓的連體筆跡。
吉本斯:“白天鵝,終生不曾發(fā)出聲音;當死亡來臨,它沉默的歌喉才解除封印?!?/p>
華茲華斯:“當我躺在草地上,聽到鳥兒不安分的呼喊?!?/p>
雪萊:“向你致敬,快樂的精靈,似乎不是一只鳥?!?/p>
楊麗早上起床后站在梳妝臺前涂抹護膚品。這時候,她聽到臥室另一頭的林楓在喊她。她轉過身,沒有停下手上的拍打動作。她總是把護膚品輕輕地拍在臉上,而非涂抹在臉上,生怕搓壞了肌膚。林楓依然側躺在床上,咕噥著,說是夢見了一只貓頭鷹。
“前兩天說海鸚鵡,今天又夢見貓頭鷹,怎么都是這些事?”楊麗溫和地抱怨。
“我小時候住在村子外的果園里,確實撿到過一只貓頭鷹。死的貓頭鷹。”林楓這會兒已經完全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坐起身子,靠在床頭板上。
“死鳥有什么看頭?”楊麗說。
“那只貓頭鷹大睜著眼睛。一雙瑪瑙琥珀般的眼睛,深不可測,似乎還有光。所以我不相信它死了,拿回去用樹枝和廢棄的漁網罩住。到河邊草叢里捉了一些螞蚱丟進去。一星期過去了,貓頭鷹也沒活過來。眼睛也干枯皺縮了。我只好把它埋在一棵蘋果樹下?!绷謼髡f。
楊麗沒有答話,猜不出他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想養(yǎng)鳥。”林楓忽然說。
“養(yǎng)鳥?等我們住上有前庭后院的海濱大房再說吧?!睏铥愓f。
“就養(yǎng)一只?!绷謼鞲鷹铥惿塘?,帶著懇求的口吻。
“你是不是想要孩子才養(yǎng)鳥?你這個年紀的人一般來說孩子都讀初中了?!睏铥愒掍h一轉。
“不是,我來這個世界上可不是僅僅為了傳宗接代?!?/p>
“那今晚我們去逛荷蘭花卉小鎮(zhèn)。”楊麗說。她曾經多次要求林楓陪她出去逛街。荷蘭花卉小鎮(zhèn)并不遠,出了小區(qū)門口,沿著月亮灣大道人行道,走路一刻鐘就到。
荷蘭花卉小鎮(zhèn)并非小鎮(zhèn),更非遠在荷蘭,只是一個花鳥市場的時髦名字。一走進大門,滿目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名穿著白格藍校服的小男孩提著一頂簡易鐵絲鳥籠,籠內兩只嘰嘰喳喳的虎皮鸚鵡。
“小朋友,鸚鵡哪里買的?”林楓湊上去問。
“最后頭的那家寵物店買的?!毙∧泻⒂脛偛派爝M籠子逗鸚鵡的那根手指朝向前方說道。
“多少錢?”林楓問。
這時候,小男孩仰著臉望著旁邊戴鴨舌帽的男人。
“八十塊錢一對,贈送鳥籠?!蹦俏桓赣H模樣的男人回答。
主路盡頭是一家大型寵物店,不僅有鳥,還有籠子里的貓和狗,兼營寵物糧。林楓和楊麗在掛滿鳥籠的店里穿梭,看著站在棲棍上的鸚鵡,有頂著鳳冠的玄鳳鸚鵡、小巧可愛的虎皮鸚鵡、憨頭憨腦的牡丹鸚鵡。
“三種鸚鵡,真想各來一對,嘿嘿?!绷謼鲀芍皇窒嗷ツ﹃f。
“僅限一只?!睏铥愓?。
“啊,一只!連個伴都沒有,多孤單啊。起碼一對!一對玄鳳!”林楓說。
一問價格才知道,玄鳳比虎皮貴得多。
“算了。網上買吧。我剛才查了,網購便宜一多半,還包郵?!绷謼髡f。
“網購?養(yǎng)寵物也要看眼緣的,我剛才看到一只玄鳳很漂亮,亮晶晶的眼睛直盯著我看。誰知道網店寄來的是不是好鳥!”楊麗說。
“網購便宜啊。隨機發(fā)貨,更是偶然與緣分嘛!再說了,這里也沒有我中意的鳥籠?!绷謼髡f。
“哼!連老婆都養(yǎng)不好還要養(yǎng)鳥!健身房會員卡現(xiàn)在還沒給我辦。我說過多少次了,我想練瑜伽。小區(qū)旁邊的陽光健身房恰好有瑜伽團體課?!睏铥惣傺b生氣。
“好了好了,給你辦卡,讓我養(yǎng)鳥。”林楓說。
一對玄鳳還在路上的時候,林楓就組裝好了鳥籠。達洋牌的方形鸚鵡籠,兩面?zhèn)韧覆AВ胖戮??;\內安裝了鳥窩和云梯,籠外的拓展口裝上了松木孵化箱和洗澡盒。
那天是星期六,楊麗換上體操褲,背上卷成筒的瑜伽墊,經過客廳時看到林楓蹲在地上搗鼓鳥籠,便打趣道:“哎喲喂,我們還在蝸居,鳥卻住上豪宅了?!?/p>
“你快去健身吧。我還差一個撞針式鳥水壺沒買。鳥兒也要喝水呀?!绷謼黝^也不抬地說。
“哼!對鳥比對你兒子還好?!睏铥愓f。
“我哪有兒子?這么多年白干了?!绷謼魈ь^望了門邊的楊麗一眼。
“等住上大房子再說?!睏铥愋πΓP上了防盜門。
剛接到電話,林楓便急匆匆跑去驛站取快遞。
“一般的快遞不打電話通知,只發(fā)送取件碼。可你這個快遞會叫。”驛站小哥笑嘻嘻地說。
一個帶出氣孔的長方體小紙箱,拿在手里,輕飄飄的,里面不時傳來口哨聲。
回到家,找到美工刀拆封,才看到一只灰色公玄鳳和一只珍珠花母玄鳳擠在用紗布裹住的簡易運輸籠里,想必遭受了三四天的顛簸。發(fā)出口哨聲的正是那只公玄鳳。
林楓割破紗布,拆開籠門,一把抓起公玄鳳。公玄鳳受了驚嚇,一邊在他手里掙扎一邊用鉤喙咬著他食指上的皮肉,直到被放進籠子里。確實咬得有點兒疼,但林楓不能松手,一松手,帶翅膀的小東西就飛啦。
林楓看看食指,多了一個紅點,沒有出血,吹了吹,搓了搓,繼續(xù)轉移母玄鳳。
按照事先約定,林楓只能將鳥籠放在書房飄窗上。所謂書房,不過是用一排書架將臥室一分為二。主臥倒是衛(wèi)生間與陽臺都有,就是狹窄了些,他們必須像隔壁城市的港人那樣對空間精打細算。
楊麗說了,新時代男女平等,憑什么你獨占書房,女人也要讀書呀。于是,一道布簾,將書房一分為二。簾子兩側都靠墻擺著一張竹制書桌。當林楓問起,既然男女平等,為什么衣柜里全是你的衣服,我的衣服只能掛在床邊架子上的時候,楊麗說,男女平等,但是有時候女人比男人更平等。
到了傍晚,楊麗一回來,就循聲跑到書房觀看鸚鵡,圍著籠子給鸚鵡拍照。
“這只公的,一來就知道鉆進草窩里,智商很高,就叫心機boy吧。那只花的,就叫花姐?!睏铥愐粊砭徒o兩只玄鳳命了名。她雖然一直反對養(yǎng)鳥,但在可愛的小生靈面前,還是難掩喜愛。
第二天上午,楊麗和林楓各自靠著書桌看書。
忽然,楊麗發(fā)飆了:“鸚鵡一直叫,把我注意力打斷了。再次專注起來,很是消耗精力啊?!?/p>
“前幾天樓上叮叮當當搞裝修,不照樣看書呀!”林楓說。
“可是,鳥叫影響到我了。不許你放在這里了?!?/p>
“那放在衣柜那邊?”
“更不行,那邊有梳妝臺。鳥糞飛到臉上,癢?!?/p>
“衛(wèi)生間?”
“那也不行。每次洗澡都有兩只鳥盯著,羞?!?/p>
“那只有陽臺了?!?/p>
“陽臺那么小,我還得撐曬被子的架子。只能放在陽臺的角落。”
“好吧。不過最近要降溫,恐怕鳥兒會冷?!?/p>
“我不管。誰讓你養(yǎng)鳥。”
林楓把鳥籠轉移到陽臺的一角,在鳥窩里鋪了些網購的刨花,找了一件舊棉衣,包裹在鳥籠上。
第二天下午,林楓外出時收到楊麗的信息:心機boy死了,趕緊回來收拾鳥尸和鳥屎。讓你養(yǎng)鳥,哼!
林楓有些奇怪,早晨出門時心機boy還穩(wěn)穩(wěn)地站在棲棍上,怎么忽然死了呢,該不是原本就有病吧。
好在店家同意買家出郵費隨機補發(fā)一只公玄鳳,花色隨機。
過了三天,果然收到一只黃化玄鳳,是個禿子,露著肉色的頭皮。詢問店家,店家答十鳳九禿。
楊麗在陽臺觀察了一會兒說:“補發(fā)的,還能是什么好鳥?!?/p>
“哈哈,又丑又蠢,長得像一只雞。剛爬到棲木上就撲通一聲摔了下來。跟你一個德行?!睏铥悓α謼髡f。
“以后它就叫禿雞?!睏铥惤又f,順便又命了名。
過了幾天,玄鳳花姐也死了,禿子倒是現(xiàn)在還活著,只是天天叫個不停。林楓問過鳥叔,鳥叔斷言玄鳳是凍死的,讓他立刻購買取暖燈。鳥叔說,別看它們有羽毛,卻很怕冷。
楊麗就鸚鵡的事情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說是禿雞的女朋友凍死了,禿雞天天哀鳴。
林楓無意中看到楊麗朋友圈里她爸爸阿永的留言:沒房沒車還養(yǎng)鳥?
2. 鳥 語
楊麗練完瑜伽回來,發(fā)現(xiàn)林楓不在書房,換上家居服的時候,聽見陽臺上有人說話。她躡手躡腳,隔著通往陽臺的玻璃滑動門傾聽。林楓說一句,禿雞叫一聲,一人一鳥,一問一答,說了什么,含混不清。這時候,她忽然感覺到玻璃那邊的丈夫好像處在另一個世界,看得見,卻摸不著,也聽不到。
楊麗推開玻璃門,站到林楓身后,笑問他在跟那只鸚鵡聊些什么。
“它說想要一位珍珠花羽毛的女朋友?!?/p>
“天哪,就這丑陋的禿子,還要挑女朋友?!睏铥愓f。
“丑男愛靚妹,靚妹愛丑男。它不僅要女朋友,還要幾個同伴?!绷謼髡f。
“我不管,只要不放進室內。對了,陽臺也只能占據一角,不能占用我曬被子的空間。”楊麗說。
接下來的兩三天,林楓午飯后都到菜鳥驛站去,取回來的全是跟鳥有關的東西,什么鳥類取暖燈、松木繁殖箱、針式鳥水壺、鳥用墊料、陽臺鳥帳篷。除此之外,還取回來一只珍珠花母玄鳳、六只嘰嘰喳喳的虎皮鸚鵡、八只牡丹鸚鵡?;㈩^虎腦的牡丹鸚鵡模樣憨厚性情兇猛,經常張開巨喙啃咬其他鸚鵡,而且直奔要害,一只白色虎皮鸚鵡就被咬瘸了一條腿,在棲棍上只能金雞獨立,小身子顫巍巍地哀鳴。林楓不得不再買一只鳥籠,把牡丹鸚鵡放在一籠,性情相對溫馴的玄鳳和虎皮一籠。
不僅養(yǎng)鳥,而且一下子兩大籠,這就是林楓對岳父指責的回答。
“今年還去我家過年嗎?”楊麗問。
“不去了。我得在家喂鳥?!绷謼鞔稹?/p>
“好好陪你的鳥。那我過了元宵節(jié)再回來?!睏铥愓f。
“行?!绷謼鞔?。
楊麗覺得自己被怠慢了,便用胳膊環(huán)住林楓的脖子撒嬌:“你這么輕易就把老婆放走了?半個多月的別離?”
“那你大年初一就回來。每次去你老家,我都不開心,渾身不自在,還不如不去。年貨我提前訂好,直接寄過去。”林楓說。
晚上睡覺的時候,林楓迷迷糊糊覺得身旁的楊麗變成了一只羽毛雪白的大鳥。大鳥張開羽翼,將他擁入懷中,貼近胸前柔軟的絨羽,巨大的外翅漸漸合攏,溫暖得有些窒息。窒息感越來越強烈,他卻動彈不得,緊接著又聽到一陣凄厲的鳥鳴。他恢復了意識,原來自己的頭頂靠在了枕頭下緣,下巴幾乎抵到了鎖骨,壓迫了氣管。他趕緊把頭往枕頭上挪了挪,呼吸才順暢起來。楊麗已經起床,在衛(wèi)生間里洗漱,陽臺上傳來鸚鵡們的吵鬧。
“我夢見你變成了一只大鳥?!睏铥愐蛔叱鲂l(wèi)生間,林楓便說。
“很好呀。說明我是天使?!睏铥愋ξ卣f。
“天使個鳥。翅膀勒住我的脖子,差點兒把我憋死。”
“大概是睡前我開暖被機烘過被窩的緣故。我昨晚倒是睡得很香?!睏铥愓f。
趁著楊麗去健身房練瑜伽,林楓打開了她遺落在書桌上的手機。戀愛以來,他們隨時可以打開彼此的手機,有著相同的鎖屏密碼。
原來,自從林楓養(yǎng)起了鸚鵡,楊麗就開始向阿永匯報林楓的“病癥”。
“楓哥買了一對玄鳳鸚鵡。”
“沒房沒車還養(yǎng)鳥?”
“今天又買了幾只,陽臺上有十六只鸚鵡了。”
“簡直瘋了,這日子怎么過?”
“湊合著過唄。”
“唉,不懂得省吃儉用怎么買房買車?!?/p>
“他報名了駕照考試也不去練車,最近過期了,白白浪費了學費。他還說以后綠色出行,坐地鐵和公交,遇到緊急情況就打車。生活在S城,根本沒必要買車?!?/p>
“真是個書呆子?!?/p>
“今天起床說我昨晚變成了鳥。”
“讀書讀壞了腦子,就像廠房設備電壓過高,保險絲熔斷了?!卑⒂勒f。
“那咋辦?我最近也覺得他不正常了?!?/p>
“得帶他看心理醫(yī)生。不過不要明說,要委婉地商量?!?/p>
林楓把楊麗的手機放到原處,便到陽臺上喂鳥。
楊麗從健身房回來,換下那身黑色緊身衣的時候,果然對林楓試探性地提起要帶他看醫(yī)生的事,說什么聽說小區(qū)不遠處的醫(yī)院引進了一名心理學博士。
“我也讀過一些心理學啊?!绷謼髡f。
“那你還是跟我回家過年吧。就當出門散散心?!睏铥愓f。
“我脫不開身,我要喂鳥?!绷謼骰卮?。
“你不是給鳥買了大號自動喂食器和喂水器嗎?”
“喂水器里的水要三天一換。你回去吧?!?/p>
“還是一起回去吧?!?/p>
“好吧。但我只待兩三天。年三十回去,初三回來?!?/p>
“好吧。養(yǎng)鳥比過年探親還重要嗎?”
林楓覺得,當晚的情愛十分古怪。楊麗似乎不再是談了多年戀愛的親密女友,而是變成了一個逢場作戲的陌生女人,準確地說,應該是另一個男人的代言人,前來討價還價,甚至不愛他了??陀^地說,她是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有著南方姑娘的小鳥依人,上身嬌小柔弱,大腿豐滿結實。她正是林楓這些年經歷過的最好的女人,好到足以讓他鉆進婚姻的鳥籠。
歡愛之后,林楓沒有像平時那樣環(huán)抱著她的后背,把臉埋進她散發(fā)著淡淡香味的秀發(fā)里入睡,而是轉過了身子,朝向床邊的一排書架。書架后,便是巧妙地隔出來的袖珍書房。
年三十那天,當楊麗爸媽已經驅車抵達小區(qū)地下車庫的時候,林楓意識到自己不得不去G城過年了。
“吃了午飯再走吧。我訂個飯店?!?/p>
“還沒到飯點啊?!睏铥惢貜?。
“對了,你不是一直想玩密室逃脫嗎?不妨全家人一起玩?!绷謼鲉?。
“反正接上你就走。別說密室逃脫,我爸媽已經幾十年沒踏進過電影院了?!睏铥惢貜?。
林楓猜想他們是嫌S城消費高。記得上次他們開車來,在小區(qū)地下車庫停了一個多小時車,花了二十塊錢,阿永抱怨了好幾遍,甚至建議他們搬到G城發(fā)展,說是G城有現(xiàn)成的住房,消費也低。
停好車,林楓把他們迎上來,在公用客廳泡了茶。房間被書架和雜物填滿了,沒地方待客。另外,林楓不喜歡別人進入自己的房間,哪怕是親戚好友。其實,里面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似乎那是一間密室,獨自在其中玩著密室逃脫的游戲,不過不是在同一空間鉆來鉆去,而是逃進另一個世界。于是,林楓把他們引到公用客廳,讓他們先坐在沙發(fā)上。
就在林楓回房間取茶壺的時候,阿永跟了進來,四處打量著,這令林楓芒刺在背。
過了一會兒,阿永的目光停留在書桌上,上面擺著一尊銅制雅典娜女神雕像,還有一臺日本麗聲牌的實木座鐘。他的目光上移,書架最上一層,立著一個日本手辦,那是一個半米高的穿著黑絲襪的卡通美少女。后來,阿永盯著書桌拓展架上的那對惠威音箱看了許久,問林楓,你弄這么大的音箱做什么?
“看書之余聽歌,也聽英語?!绷謼髀唤浶牡鼗卮?。
“得幾千塊吧?家用沒必要買這樣的?!卑⒂勒f。
“音質不一樣,HiFi級別的。出來喝茶吧?!绷謼鬟呄蚍块T口走邊喊,他心中嘀咕著阿永肯定覺得自己玩物喪志,有閑錢應該存起來買房才對。
不過阿永并沒有及時撤離,目光又落到了激光投影儀上。
“這么大的設備,這么小的房間!”阿永嘆息。
“看電影也是一種學習啊。出來喝茶吧!”林楓催促。
這時候,阿永才來到客廳。
林楓用一次性紙杯倒上茶,四人沒頭沒尾地聊著天。阿永自然又談起存錢買房,可是林楓壓根兒沒有這方面的打算,甚至多年沒有結婚的打算,說了一些現(xiàn)在應該把收入投資在學習上之類的廢話搪塞過去。
“聚個餐再走吧?!绷謼鬓D移話題。
“年三十飯店不開吧。”阿永說。
“周邊營業(yè)的飯店一大把,順德佬、江南廚子、全聚德烤鴨S城分店……這里可是S城啊?!绷謼髯院赖卣f,好像自己就是城市主人翁。
“不了,我們出發(fā)吧。記得把你房間的電源都關上?!卑⒂勒f。
離開之前,楊麗爸媽專門到陽臺上的鳥籠前駐足。岳母阿蓮在找角度給鸚鵡拍照,阿永在一旁靜靜地觀看,分不清是在看妻子,還是在看鳥。
“抓兩只鳥帶回去養(yǎng)?”站在陽臺入口處的林楓問。
也許因為這一問突如其來,阿永身子一震,愣了一下,連忙擺擺手,說不養(yǎng),自己工作太忙。
這時候,阿蓮說:“如果鳥太多,養(yǎng)不過來,也可以抓幾只回去。”
現(xiàn)在輪到林楓愣住了,阿蓮心直口快,答復超出了他的預想。其實,那十幾只鳥早就養(yǎng)熟了,哪里舍得送人。如果他們真要養(yǎng)鳥,他就買新鳥送給他們。
開車兩小時到了G城,恰好午后一點鐘。阿永找了一家尚在營業(yè)的蘭州拉面,一人點了一碗,幾十塊錢就解決了全家午飯,果然是勤儉持家居家好男人啊。
飯后阿永沒有直接開車回家,而是去了他的工作室,大概是為了向女婿演示勤儉持家之道。
那是在城中村租來的門面房,拉著一道寬大的卷簾門。
阿永蹲下身來,開了卷簾門的鎖,推上去,林楓也跟著他鉆了進去。
滿墻壁的螺絲刀、扳手、錘子之類的工具,可謂琳瑯滿目。靠墻擺著幾臺油乎乎的制衣機器。
“來,幫我抬一下?!卑⒂勒f。
阿永和林楓各自抓住大麻袋的一端,把它碼到另外的麻袋上。
“什么東西,這么沉?!绷謼鲉枴?/p>
“件?!卑⒂来?。
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里面裝著衣服半成品。附近聚集著不少制衣作坊。林楓只是找點兒話題,避免沉默的尷尬。
“你的工作室跟我的書房差不多大呀。”林楓沒話找話。
“怎么可能。我這兒大得很,有100多平方米。你那書架隔間頂多7平方米。過來這邊看。”阿永說。
林楓跟著他進去一扇門,原來里面別有洞天,還有幾個房間,廚房、衛(wèi)生間一應俱全??磥?,平時工人們就在這里干活兒與吃飯。
“聽歌嗎?”阿永說著,擺弄著一個黑乎乎的三合板箱子。
“你自己做的音箱?”
“是啊。喇叭是從我結婚時的老音箱上卸下來的,二手市場花了十塊錢買了個功放板,裝到三合板盒子里釘起來。30年前的音箱用料足哦,喇叭的磁鐵就足足有五斤重?!闭f著,阿永打開了音箱開關,擺弄著手機,選了一首粵語歌,音箱便轟隆隆地響了起來,聲音很大、很吵。
“音質還不錯??!啊,高科技啊,還可以用手機點歌?!绷謼髻潎@。
“是啊,用藍牙連接的,很簡單的,功放接口上插個藍牙接收器就行了。”
“有技術就是好呀。”林楓口頭夸贊,心里抱怨音質糟糕。
“我只會一些基本的實用技術,高端的就不行了。比如,弟弟的機械鍵盤壞了,電路板上的線路太小太精密,我就焊不上了?!?/p>
下班之后,阿永就從單位開車去他的工作室。那些機器,在他上班的時候,已經開始運作了。他下班后趕來并不只是為了監(jiān)督工人們干活兒,或作為一名技術指導。他本身就是其中的一名工人,工作室里有一個他的專屬機位。他坐在那兒,跟工人們一起干活兒,手指同樣靈活,手掌一樣粗糙。
3. 候 鳥
在楊麗家過年的兩天多,阿永買菜、做飯、洗衣、澆花……幾乎包攬了所有家務。阿蓮則坐在客廳紅木沙發(fā)上的按摩墊上看手機,要么就與楊麗聊天,偶爾也去幫廚。那個按摩墊,是林楓帶來的新年禮物。
除夕夜,阿永做了滿滿一桌子菜肴,有湯圓沒餃子,完全是廣式風味??上铥惖牡艿軟]有一起吃飯,他養(yǎng)成了通宵打游戲,白天睡覺的習慣。林楓晚上就跟他一個房間,常常大半夜被敲擊鍵盤點弄鼠標的噼啪聲吵醒。他向楊麗提出睡在她閨房里,被拒絕,理由是欠她一場體面的婚禮。
電視開了,不是春晚,而是珠江臺,一群人嘻嘻哈哈拜大年。林楓不懂白話,便低頭看手機。
林楓玩了一會兒手機,眼睛干澀起來,索性關機,一陣氣勢洶涌的無聊感撲面而來。每次來楊麗家,他總覺得十分無聊,一時又想不清楚其中原因。那棟三室兩廳的老宅散發(fā)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即便掏出背包里的書也看不下去。
“記得晚上給我留門。”林楓悄悄對楊麗說。
“想得美。”楊麗答。
“那我明天就回S城。以后不來你家過年了?!?/p>
“隨便你。”
相對來說,林楓在楊麗家最喜歡的去處便是門外的天臺了,雖然也難以排解無聊。天臺靠墻的位置,種著幾株簕杜鵑,有些年月了,順著墻壁攀緣了很高。還有一棵發(fā)財樹,種在一個裂了縫被鐵絲箍住的瓦缸里,一看就是阿永的杰作。
年初二,林楓便想著返回隔壁的S城。在楊麗家里,除了吃就是睡,實在無聊。在飯桌上,阿永抱怨說孩子不學習,天哪,這樣的環(huán)境,能學什么習。那種氛圍算不上壓抑,卻沉悶得很。阿永覺得跟光線有關系,他說白天客廳還要開燈,人容易昏昏欲睡。他跟林楓說,年后準備裝修一下,把天臺上的那幾株簕杜鵑砍掉,只留樹墩,并把鐵皮棚子換成透明玻璃的,這樣屋里就亮堂起來了。林楓只是敷衍了一句,覺得并不會有什么根本的改善。他思來想去,覺得根本原因是家里缺少一間可供人躲在里面不被打擾的舒適的書房。沒有書房,一座房子便沒有靈魂。
晚上的時候,阿永做了很多菜,擺滿了客廳里的圓桌。他早茶之后就去了菜市場,開始張羅豐盛的晚飯。在林楓眼里,他們的假期頹廢至極。一家人睡到十點多,然后開車去酒店喝早茶。早茶可不僅僅喝茶,還有滿桌的糕點,當然少不了薄皮蝦餃、水晶餐包、豆豉排骨、香蒸雞腳等廣府美食。物美價廉的早茶之后,除了兩位忙里忙外的長輩,其他人只好坐在客廳看電視。
“一個連書房都沒有的地方。我一天也無法忍受?!绷謼鲗ι砼缘臈铥愓f。他受不了房間里的那種壓抑,便提出和她一起出門逛花市。兩個街區(qū)之外便有一個大型花市,擺著大大小小的盆栽年橘和蝴蝶蘭。年初二的下午,很多裝飾花草特價處理。
逛了一會兒,林楓挑了一盆花朵繁盛的蝴蝶蘭,抱在懷里,雙手托著船形花盆?;厝サ穆飞?,經過一處舊書攤。林楓把蝴蝶蘭放在攤邊,開始掃視地上的書目,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本絕版的老書。攤主老花鏡后的小眼睛發(fā)覺了林楓對這本書的喜愛,便提出兩百元的底價,少了不行。還是楊麗機靈,開始了花式砍價。
“你不是已經有了一本嗎,影印版的?!睏铥悓α謼髡f。
林楓本想說打算再讀一遍已經絕版的正版書,發(fā)現(xiàn)楊麗在朝自己眨眼睛,心領神會地改了口:“哦,是呀!影印版才二十元。內容一模一樣。反正看過了,不看也罷?!?/p>
攤主一瞧這情形,便也改了口,一百五十元,不能再低了。
晚飯后,林楓不想加入客廳觀看珠江臺的隊伍,一些人操著白話嘻嘻哈哈,自己也聽不懂,便鉆進臥室預訂明天回S城的高鐵票。林楓跟小舅子一個房間。那個青春期男孩正戴著大耳機跟伙伴們聯(lián)網打游戲,打到興頭上便大呼小叫。這個房間只和客廳隔著一道木板門,客廳里的說話聲清晰地傳來。
“這盆蝴蝶蘭頂多八十塊。你們竟然花了一百二。多花了一半的錢?!卑⒂勒f道。
“楓哥說這盆花開得更美。這本書花了一百五十元,比那盆花還貴呢?!睏铥愓f。
“什么?這本破書?一百五十元!”阿永說。
大概這個時候,阿永覺得十分有必要找女婿鄭重其事地談一談了,便敲開了門,喊林楓到客廳聊天。
“早就說好了假期允許我打游戲,說話要算數。”戴耳機的男孩以為父親前來制止他打游戲,便拋出這么一句,眼睛緊盯著屏幕上的人物,手指也沒離開炫光的鍵盤。
“我聽麗麗說這本書花了一百五十元?!卑⒂来侄毯駥嵉氖终戚p拍在玻璃茶幾的那本書上。
“是啊,物有所值?!绷謼餍α诵?。
“現(xiàn)在廢紙在G城的收購價不到八毛錢一斤。這本小書頂多三兩重。一百五十元能買幾百本了。”阿永說。
“能買幾百本垃圾書!”林楓說。
“好了好了,喜歡看就買嘍?!卑⑸徳谝慌源驁A場。
“好吧!我們工廠里干活兒的人理解不了你們?!卑⒂勒f完,把書遞給林楓,自己接著嗑瓜子看電視。
一起在客廳或者飯桌上的時候,他們一家人用白話交談,故意說給林楓聽時才用普通話。林楓覺得這是文化隔離,便與楊麗說英文,故意使用復雜的單詞,這樣別說岳父母,就連功課不怎么樣的小舅子也聽不懂了。
“在自己家,用不著用鳥語吧?”阿蓮笑問。
“當然有必要,我們這一代從小被教育要時刻不忘學習,寒假正好練練鳥語?!绷謼鞔穑S后退了家族群。
“你退了群?顯得沒有禮貌。”楊麗說。
“因為我在那個群里是個十足的外人,毫無存在的必要。你也知道,你的親戚們每天在群里用語音交談,每天發(fā)一些飯菜的照片,跟我毫無關系。當然,你爸爸從農村到G城定居,無疑是兄弟姐妹中最有出息的一個?;蛟S也只有在這個群里,他才有存在感。而我,碰巧娶了他的女兒。”林楓說。
“你這樣說話很不禮貌?!睏铥愓f。
“但我說的是實話。”林楓說。
林楓接過書,回房間帶上隨身小包,說是出門走走便離開了。
起初他想找家咖啡館看書,就像他在S城經常做的那樣。可是周邊店鋪都打烊了,這里又是G城的偏僻地帶,遠不能跟他寄居的S城中心區(qū)相比。忽然,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家賓館的霓虹招牌還亮著,便走到柜臺,掏出身份證,要求一間客房。他甚至冒出連夜趕回S城的念頭,那里有他租來的書房,有一群可愛的鸚鵡朋友,那里才是他的家。S城猶如一片原始森林,枝頭棲息著各種候鳥,各自唱歌,各自歡樂,誰也不干涉誰。
到了十點多鐘,楊麗問他怎么還沒回來。
他回復了賓館房號,讓她過來。
“不過去。我要睡在自己閨房里?!?/p>
“過來呀!就像我們大學時經常外出開房那樣?!?/p>
無論林楓怎么說,楊麗就是不來,似乎一回到父母身邊整個人都變了,變成了乖乖女。
林楓不再自討無趣,打開手機,將原定初三下午回S城的高鐵改成早上。
“回來吃早飯啦!”林楓收到楊麗的信息。
“我在家門口的星巴克喝咖啡呢。”
“你回S城都不喊我?”楊麗的信息后面加著一個發(fā)怒的表情。
“昨晚喊你了。你不來?!?/p>
“我打算過了元宵節(jié)才回去的?!睏铥愓f。
“隨便你。在家好好陪你爸媽吧。”林楓回復。
“我爸讓我叮囑你,如今我們結婚了,要做買房的規(guī)劃。首付他們也會支持一部分?!睏铥愓f。
到了午后,林楓便把陽臺上的鳥籠搬到了室內,伴著十六只鸚鵡的鳴叫看了會兒書。到了晚上,鸚鵡都安靜下來,有的趴在草窩里,有的站在棲棍上,聽到響動,才睜眼看下,覺察到沒有危險,便很快重新閉上眼。
林楓自己待在“鳥窩”,感受到一種莫名的自在,可是這種歡快注定不長久,剛剛過去兩天,他就開始想念楊麗了,尤其是環(huán)視“鳥窩”的時候。衣柜里整整齊齊的衣服,梳妝臺上錯落有致的瓶子,冰箱門上的磁性卡通動物,這些都是楊麗平日里對家庭的投入,出于女人的天性,想要一方獨屬于他們的小窩。恰恰是這樣的小窩,給林楓這個都市流浪漢以家的溫馨。
可是,每次搬家,她都得重新收拾。林楓突然體會到收拾房間所要耗費的巨大的時間與精力。而女人要求一套房子,一個不必搬來搬去的家,實在談不上過分。他知道有一種被稱為鳥中建筑師的黑額織巢鳥,雄鳥筑造精美的圓頂巢穴贏得雌鳥的芳心,有時候要筑造二十多個巢穴供伊挑選。
林楓結婚前的最后一次搬家,是在去年秋天。每次搬家,都會像鳥兒一樣,換掉一身羽毛。
4. 鳥 窩
樓棟口的兩扇玻璃門全打開了,宛如一張巨型昆蟲的大嘴。一刻鐘前,林楓給物業(yè)管理處打了電話,說要搬家,讓他們派人過來打開另一扇門。平時,只有刷卡才能半開一扇門,側身出入,據說是為了安全與防盜。這會兒,他坐在小區(qū)游樂場的長椅上,盯著那張大嘴,等待著什么。游樂場上曾有許多孩童玩滑梯,騎上一只墨綠色的塑料恐龍。他常倚靠著二樓陽臺上的鐵欄桿,靜悄悄地望著玩耍的“小天使”,聽著嬉鬧聲,作為讀書之余的休息。現(xiàn)在,這里的塑料滑梯空空蕩蕩,突然變得過于寂靜??铸埌杨^埋進散尾葵叢,粗短的尾巴朝外,似乎不愿面對小伙伴們的缺席。剛剛立秋,一樓商鋪的陽光幼兒園就莫名其妙地關門了,平時成群的鳥兒也飛走了。
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年環(huán)衛(wèi)工站在游樂場邊緣,雙手拄著一只底部帶爪子的棍子,正笑瞇瞇地望著他。
“啊,吳叔你好呀?!绷謼鞒h(huán)衛(wèi)工打招呼。
老吳認識他,就在昨天,他把一桶未拆封的花生油和兩袋密封在真空袋里的東北米提給了正在垃圾桶旁撿飲料瓶的老吳。他愉快地對環(huán)衛(wèi)工說自己要搬家了,這些東西送給你了。他搞不明白當初為什么網購了這些東西,因為他根本不做飯。
老吳先是一愣,然后開心地笑了,說了聲謝謝,說是去年春節(jié)加班的時候,物業(yè)給他發(fā)了一小箱方便面,遠遠沒這值錢。為了表明這是贈送不是施舍,他故意岔開話題,稱贊老吳手里的棍子是個寶貝,不用彎腰就可以把東西抓起來。
“天下又要大變樣了?!眳鞘謇^續(xù)說,似乎試圖用自己的見識解釋幼兒園關門的原因。
“我今天搬家,已經約了車?!彼@然不想跟老吳談論什么天下大事。
“哦,我也搭把手?!崩蠀怯焉频卣f。
“謝謝,不用麻煩了。東西不多。搬家公司負責搬運。這不,車來了?!彼钢@邊開來的面包車說。
“俺大老遠開車過來幫您搬家。本來不打算接這一單,但想到還有三個孩子要養(yǎng)?!币粋€面色黝黑身材粗壯的漢子從駕駛室下來,一見到他就說。
“東西不多?!彼f,順手把從小區(qū)小賣部提前買好的礦泉水遞給他一瓶。
那漢子擰開瓶蓋,隨手丟在紅磚人行道上,仰著脖子喝起來,只見粗大的喉結上下躥動,如同一只想要逃出來的旱地蟾蜍,幾口便把一瓶水喝光了,隨手又是一扔。
“真他娘的熱。對了,你最好去買點運動飲料,干活兒有勁兒?!睗h子說。他那黃色的噴涂著“專業(yè)搬家”四個字的汗衫濕答答地貼在后背上。
“這天氣,什么都不干,在路邊站站就是一身汗?!彼厯炱饾h子扔掉的礦泉水瓶和瓶蓋邊說,把空瓶遞給老吳。老吳接過瓶子,又去垃圾桶里尋寶了。
“您這是高檔小區(qū)?!睗h子從車廂里拖出一輛平板車,仰望了一會兒大理石質地的門楣說。
“跟我沒關系。我才搬進來四個月,剛收拾好,房東就把房賣了,只能再搬家?!彼f。
“違反租房合同,這得賠償吧?!睗h子說。
“沒有賠償,能退回押金就不錯了。如果是租客提前退租,就要扣掉押金了。業(yè)主可不按合同來。不僅如此,還三天兩頭讓地產公司來看房估價,騷擾得住不安生?!彼f。
“真他娘的黑。那至少也得賠個搬家費啊。我聽說國外可不這樣,出租后房東本人都沒權利進門。有人闖入,突突了也不犯法?!睗h子打抱不平地說,兩只大拳頭拇指朝前疊在一起,做了個“突突”開沖鋒槍的左右掃射動作。
“一毛錢也不賠,并且只給了一天搬家時間,不然不與物業(yè)溝通,讓開放行條?!?/p>
“他娘的。看來,你住的高檔小區(qū)跟俺住的城中村一個屌樣!哈哈哈!”漢子開心地笑著,大概覺得眼前這人比自己優(yōu)越不到哪兒去,用他的話說,就是他娘的一個屌樣。
“就這么多東西。我把要拿走的東西都打包放在客廳了,房間里的統(tǒng)統(tǒng)不要了。您先搬,我去小賣部買運動飲料去?!彼f著,走下樓去。
“好得很!”漢子喊道。
陽光棕櫚小區(qū)很大,據說住著三千多戶居民,基本上是一個大學校園的面積,他剛搬進來的時候,打開手機地圖導航好不容易才找到出租房所在的那棟樓。他走在去小賣部的路上,順便再觀賞一下小區(qū)的風景,棕櫚樹高大挺拔,給人一種身在海南島的感覺,雞蛋花樹已過了花期,只剩下枝干和綠葉,鳳尾竹上沾著雨后的水珠,輕輕擺動……當初搬來,就是因為他喜歡這些蒼翠的綠植,還有無數的鳥兒在枝頭歌唱。可是他女朋友楊麗不喜歡,說等他租到更好的地方再來。她在S城最偏遠的一個行政區(qū)上班,平時住在單位安排的宿舍里。他眼前又浮現(xiàn)出她的笑影。最近兩三個月,每逢周末,他就坐兩個半小時的大巴去她那里。
等他回來的時候,漢子已經把幾紙箱書搬到了面包車上,正倚在車子的一側抽煙。
“小賣部只有這一種運動飲料?!闭f著,他把一瓶橙色的瓶裝健力寶遞給漢子。
“好得很!”漢子接過飲料,擰掉蓋子丟在地上,仰頭喝了個精光。喝完之后,沒有要走的意思。
“兄弟,你確定其他東西都不要了?要不,咱們再上樓檢查一下,或許還有重要東西忘拿了。”漢子問。
“好啊?!彼穑汶S漢子返回房間。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練家子。這對啞鈴也不要了?”漢子雙手各握一個啞鈴做了個飛鳥動作。
“不要了。”
“好,這對寶貝歸我了?!睗h子說。
“行。”
“說實話,這里陽臺真大。這大型遮陽傘不錯?!睗h子手搭涼棚,仰望著遮陽傘。
“這傘是我網購的,剛用了一個月。鋁合金傘骨,很結實,注水基座,很穩(wěn)固。”他說。
“也不要了?”漢子問。
“不要了?!?/p>
“來,搭把手,幫我把傘收起來。我住的地方沒陽臺,但有天臺。我打算把它安到天臺上,有空搞搞露天燒烤?!睗h子說。
“豪宅啊,還有天臺?!彼潎@道。
“豪宅個屌!城中村握手樓的最高一層,屋頂上的天臺?!?/p>
“那也不錯呀?!彼f。
漢子熟練地收攏了遮陽傘,幾乎沒用他幫忙,然后,熟練地把塑料基座里的水倒掉。
“嘿,你的生活真小資。盆栽照料得相當不錯?!睗h子腋下夾著遮陽傘,粗短的手指撫弄著陽臺竹質花架上的綠葉,順手把幾片枯葉摘了,就像他家的一樣。
“這幾個盆栽不錯,尤其是這盆發(fā)財樹,光這龍紋花盆就花了一百多塊呢?!彼f。
“那我連同花架一起拿走了,放在我家天臺上?!睗h子說。
“隨便。都送給你了。”
“好得很。兄弟實在人?!?/p>
“棉被、枕頭也不要了?”漢子走進臥室問道。
“不要了。”他答。
“那你以后咋睡覺?”漢子問。
“不活了?!睗h子總是問來問去,惹得他有些厭煩了,便沒好氣地回答。
“兄弟,不要這樣啊,好死不如賴活著。我有老婆孩子要養(yǎng),信用卡欠了十幾萬,銀行催款的律師函都來了,我依然覺得還是活著好。”
他注視著墻上的一個塑料掛鉤,沒有回答,似乎在回憶上面掛過什么。
“在咱們這個年紀,欠債很正常,關鍵不能喪失生活的信心。我以前經常喝酒,出不了車?,F(xiàn)在,我不喝酒了,天天接單,飯也顧不上吃,經過十年八年的努力,或許能還上債?!睗h子說。
“兄弟,你確定搬的只是一個人的行李?”漢子斜著兩只鼓凸的眼睛,伸著胳膊指向掛在床尾墻上的衣服問道。
“這明顯是女人的裙子。那這次搬家得按家庭套餐收費了,個人實惠套餐可不成?!睗h子嘟嘟囔囔地說。
他沒有回答,兀自盯著墻上的伴娘裙。那是一件乳白色的裙子,袖口和下擺都有網紗狀的流蘇,跟楊麗很相配。她穿上它的時候,宛如仙女,甚至會搶了新娘的風頭。他正想象著她怎樣在婚禮現(xiàn)場吸引在場男士的目光時,忽然一愣,意識到她已經三個月沒來他這里了。
三個月前的一天早晨,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迷迷糊糊看到一襲白衣迎面撲來,嚇得頓時睡意全無。
等他完全清醒過來,才辨識出那是她參加閨密婚禮時穿的伴娘裙,就掛在床頭對面的墻上。他記起來了。那天晚上,她將伴娘裙用衣架撐好,掛在床頭正對面的墻上,邊掛邊說,就是要提醒你,早點兒娶我。她近年做了多次別人的伴娘。她的大學舍友、閨密、女同學、女同事……每次做伴娘回來,她總是拉著他觀看手機相冊里婚禮現(xiàn)場的照片。新娘脖頸上掛著一整串黃澄澄的家伙,似乎要把新嫁娘的粉頸墜彎。但新娘的柔頸挺得筆直,似乎沉甸甸的黃金不過是金色羽毛。
昨晚,她回來,又讓他看婚禮照片。他的目光總是在那張金燦燦的照片上定格片刻,迅速移開。
“等我們結婚的時候,得按我老家的風俗,給你的脖子上掛串大蒜?!?/p>
“不要,不要。我要一場盛大的廣式婚禮。這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
“鄉(xiāng)村婚禮多好,省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
“結婚一輩子只有一次,一定要隆重,要浪漫?!彼o抿小嘴,態(tài)度堅決。
“這些形式的東西要讓位給生活啊,畢竟我們手頭并不寬裕。”
“那從現(xiàn)在開始攢錢?!?/p>
“要不,旅行結婚也成?,F(xiàn)在不流行旅行結婚嗎?我一位同學就是這樣?!彼麑ふ抑讌f(xié)方案。
“出國旅行要,盛大婚禮也必不可少?!彼f。
“說實話,伴娘比新娘還美?!?/p>
“贊美我也免不了盛大婚禮?!彼⒉毁I賬。
這時候,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準是她在擺弄那些瓶瓶罐罐。
“你在干嗎?過來一下?!彼暗?。
“來啦。”她輕快地跑來。
“靠近一點兒。讓我抱抱?!?/p>
“昨晚不是剛抱了,抱得肋骨都痛了呢?!?/p>
“今天剛剛開始?!?/p>
他的胳膊環(huán)繞著她的肩頭,臉對臉問道:“你想嚇死人嗎?伴娘裙掛在對面墻上。”
“這樣你每天一睜眼就能看到,好提醒你早點娶我?!彼锹曕菤獾卣f。她撒嬌的時候嘴唇微微上卷,嘴角印出一對梨渦,眼睛瞇成一條線??雌饋硭裉煨那椴诲e,早把昨晚的不快忘記了。不過,過了片刻,她愉悅的臉上便蒙上了一層陰云。
“你又是九點多才起床,那么懶惰,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掙夠婚禮的錢啊?!?/p>
“我一直打算早起的。鬧鐘都買了五個,設定在早晨六點。可是我要么聽不到鬧鐘,要么睜不開眼?!?/p>
“那是你動力不夠強勁。你得給自己設定明確的生活目標?!?/p>
“哦!”
“這樣下去不知道何時才能結婚?!?/p>
“你也幫幫我。比如說,你起床后干脆把被窩掀了,或者用鞭子抽。這樣或許可以奏效?!?/p>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啊,我可不想因為喊你起床破壞了一天的好心情?!?/p>
“怎么會呢?喊我起床我又不會跟你吵架?!?/p>
“喊了半天沒起來,我自己心情就不好了?!?/p>
他爬起來,洗漱完畢,一刻鐘后,已經走在去肯德基的路上。他習慣了起床來杯咖啡。
等他喝了一杯咖啡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收拾好行李離開了??拷T口的書架上貼著一張便箋紙,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我再也不到你這里來了,你想我的時候,就來單位宿舍找我吧。另外,這個小區(qū)綠植太多,到處都潮乎乎的,陰森森的。”他手里提著為她打包的早餐,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想起在哪本書上讀到的一句話:落在一個謀殺者手里,不是比落在一個女人夢里更好些嗎?
“喂,兄弟,你在夢游嗎?你在手機上把單人實惠套餐改成家庭套餐,一百多塊錢的差價呢?!睗h子喊道。
“這裙子我自己拿著。改套餐門兒都沒有?!彼寻槟锶箯囊录苌险聛?,輕輕地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只剩下空衣架的孩子氣的卡通兔子掛鉤。
漢子不僅沒有懊惱,反而謙卑起來,撓著后腦勺上的頭皮輕聲問道:“兄弟,我看你許多東西都不要了。要不,已經搬到車上的那幾箱書也別要了。我有倆孩子,我老婆響應國家號召準備生第三胎,已經懷孕了。你把書也送我得了。孩子們以后或許用得著?!?/p>
“對呀!”他打了個激靈,心想這樣的好主意自己怎么沒想到呢,本打算把書寄存在大學同學那里。在那套被隔成五個房間,客廳比衛(wèi)生間還小的房子里,同學皺著眉頭說可以先放在客廳,等他找到地方再搬走。
“好嘞!這樣就不用改成家庭套餐了。”漢子興奮地說。
“不對呀!是我搬家,搬的卻都是你的東西。你這是搬家還是打家劫舍???”他問道。
“當然是搬家。你要知道,現(xiàn)在國家實行垃圾分類,請專業(yè)人士上門處理垃圾還要收費呢!更何況我?guī)湍闾幚砹苏卉?,清理了你的煩惱?!?/p>
他丟掉了幾乎所有的身外之物,只剩下胳膊上的伴娘裙,坐上了漢子的車,準備離開這個僅住了四個月的小區(qū)。他坐在副駕駛位置,透過車窗望見吳叔正拄著那根底部帶爪子的棍子,目送自己離去。
“我也辛苦了幾小時了,除了車費,再給點兒搬運費唄?!睗h子邊扭動方向盤邊說。
“我送你的那些東西也值不少錢?!彼淅涞卣f。
“嘿嘿,是這樣,但都是你不要的東西嘛?!?/p>
在小區(qū)出口,他把放行條交給了崗亭里的保安。
“說實話,你這樣的人不適合住在這鳥地方?!彼_車門準備下車時,漢子說。
“那我適合住哪兒?”他問。
“鳥窩里?!睗h子笑嘻嘻地說。
“有道理?!彼α艘幌拢煵较蚯白呷?。他感覺渾身輕松,那種舍棄了所有身外之物的自由和舒暢。
5. 鳥 人
“喂,你剛才做夢了嗎?”林楓耳邊響起楊麗嬌柔的聲音。
“做了?!彼悦院乇犻_眼,如實相告。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側身緊緊抱著她光潔的肩膀,肢體接觸的部位滿是滑膩膩的熱汗。她身材嬌小,肩膀很窄,他修長結實的手臂可以把她環(huán)抱起來。他進一步想到,就在午飯后,她說回她宿舍睡個午覺吧。他說自己起床晚,沒有午睡的習慣。她莞爾一笑,說他已經很久沒來看她了。他微笑著點點頭,順手捉住她纖細的手腕。她的肩膀輕輕地碰觸一下他的手臂。
“做了什么夢?”她追問道。
“夢見開學了。我夾著棉被提著水桶去學校報到,結果沒找到宿舍,裹著棉被露宿街頭。還好有你在身邊,我提著暖瓶,在一棵樹下給你洗澡。樹枝上掛著你的那件伴娘裙,在風中飄著,就像一對鳥兒的白色翅膀……”他不斷地眨著眼睛,像是在竭力回憶著夢境。
“在樹下洗澡,豈不是要羞死?我也做夢啦!”她歡快地說。
“做了什么夢?”
“我夢見我們搬到了海邊的大房子里,我們都有獨立的書房,我還有梳妝室,只是保姆不太專業(yè),不知道地毯和浴巾要分開清洗。我正教育保姆呢,忽然醒了?!?/p>
“哦?!彼Y貌性地回應了一下。
那天是周六,早晨的時候,她在微信里對他說,自己感覺很累,頭疼肚子痛,全身沒力氣。那時候,他剛搬完家,當晚找了家城中村的小旅館過夜,抱著他唯一的家當——她的那件伴娘裙。他便立刻叫了一輛網約車,心急火燎地直奔那個遙遠而熟悉的地址。正常情況下,從南山到望鵬,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可是那天下了一陣急雨,市區(qū)擁堵,用了四個多小時才到了她的宿舍。那是一套三位姑娘合住的公寓。她擁有一個帶浴室的主臥,其他兩位女同事分別住兩個次臥。
他站在門口的時候,給她發(fā)了信息,讓她開門。
門開了,她叮囑他換上拖鞋。
他邊換拖鞋邊瞟了她一眼,沒看出什么病態(tài),便心領神會地微笑了一下,絲毫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我們下樓吃午飯吧。我請你吃大餐。”他說。
“嗯。那也得換上拖鞋,到房間換上干凈的短袖。我給你買的,已經洗好晾干了。”他換上散發(fā)著清新和芬芳的新衣,返回客廳,重新穿上運動鞋,便牽起她的手朝開元大廈美食街走去。
“對了,這次你搬到哪里去了?”她問。
“搬到你這里來了呀!”他微笑著盯著她。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從來都是住一夜就走?!彼晳T性地努起小嘴。
“住一夜就走?哈哈,說得我跟游擊隊似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你騙人!”
“這次真沒騙你。我沒有租新的房子,來投奔你了?!彼桓逆移ばδ槪鋈磺f重地說道。
“你的東西呢?”她皺著眉頭問。
“都送給搬家?guī)煾盗??!彼f。
“你的衣服呢?”她問。
“扔到小區(qū)衣物回收箱里了。我知道,你會給我買新的啊。你總說我自己買的衣服都是灰撲撲的,像個剛進城的小乞丐。”他眨眨眼,調皮地說。
“書呢?你以前搬家總是先搬書的?!?/p>
“也送給搬家?guī)煾盗?。我現(xiàn)在一無所有了,唯一的家當就是你的伴娘裙了?!彼銎痤^,皺皺眉。
“你還有我。”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按住他的手背說。他感覺一只大螞蚱跳到了手背上,本能地渾身一顫,想抽回手,但低頭看到那只嬌小柔滑的手,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吃飯的時候,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他發(fā)現(xiàn)她比他還警覺地第一個望向手機上的陌生號碼,似乎在提防什么。
“喂,哪位?”為了打消她的顧慮,他故意開了外放聲音。
“兄弟,是我啊,昨天給你搬家的師傅。最近看新聞了嗎?地鐵被淹的時候,一個打工妹把所有的錢轉給了她的朋友。我看你也不像有朋友的人,你要是真的不想活了,干脆把錢轉給我。幾十塊也行,我不嫌少。每年清明節(jié)我給你燒紙……”漢子嘟嘟囔囔。
“你這個鳥人!老子比任何時候都熱愛生活!”一向輕聲細語的他忽然野獸一般吼叫著,隨即掛斷了電話。
當晚,他享受了一場酣暢的睡眠,就像書里寫的一樣,女神給他的眼瞼降下無夢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迷迷糊糊看到一襲白衣迎面撲來,頓時嚇得睡意全無。
等他完全清醒過來,才辨識出是那件伴娘裙,她又掛在床頭對面的墻上了,用的是同樣的卡通兔子掛鉤。這時候,他的頭腦中又浮現(xiàn)出那句話“落在一個謀殺者手里,不是比落在一個女人夢里更好些嗎?”這次他不僅想起了這句話,還想起了這是尼采說的。
他從床上坐起來,看到了床頭柜上的冒著熱氣的掛耳咖啡和旁邊的牛角面包。
“尼采是個瘋子。”他喃喃自語道,開始慢條斯理地享用她上班前為他準備好的早餐,想象著即將開始或許已經開始的家居生活,想象著即將到來的見她父母訂婚的日子,想象著自己尋到了一份穩(wěn)定工作。
“我們回南山吧,以后就在南山。你辭掉工作。我找份穩(wěn)定工作養(yǎng)家?!睏铥愊掳嗷貋淼臅r候,林楓說道。
“我這工作干得好好的,待遇也不差?!睏铥愓f。
“這里太偏僻。我們應該生活在當初讀大學的南山區(qū)。再說了,我不喜歡你做一份接打電話貼發(fā)票送文件的瑣碎工作,對你個人成長沒有幫助。”
“可是人不能像鳥那樣生活,下一刻不知道住哪里,下一頓不知道吃什么?!睏铥愢街臁?/p>
“誰讓你嫁給了鳥人。難道生活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這樣,楊麗辭了職,跟林楓一起回了南山。林楓找了一間出租屋,一直住到現(xiàn)在。楊麗多次抱怨,住的地方活像一架鳥籠。每逢此時,林楓就嬉笑著說,你就是我養(yǎng)在籠里的金絲雀。
得知楊麗沒跟家里商量就辭了職,阿永發(fā)了一通火。
6. 迷 鳥
也許思念丈夫,楊麗根本沒在娘家待到元宵節(jié),初十就返回了S城。
楊麗忽然發(fā)現(xiàn)幾天不見,林楓像是變了一個人,開始考慮仕途經濟了。這不,她發(fā)現(xiàn)他在電腦旁噼里啪啦地敲擊鍵盤,不是在寫詩,而是在寫長篇文章。一問才知,他是在為一位港城藝人代筆寫自傳。
“去年就找我寫,我沒答應。從你家回來,我就接了這個活兒。定金已經入賬了。寫幾本這東西,或許可以掙夠房子的首付?!绷謼髀龡l斯理地說道,眼睛沒有從屏幕上挪開,細長的手指依然在鍵盤上彈跳。
大多數時候,楊麗在林楓敲打鍵盤時不會站到他身后,擔心打斷他的思路。偶爾站在他身后,看到他在寫一篇評論,便問道:“你之前從來不寫這類評論的呀。你說給他們寫評論只是敲鑼打鼓抬轎子,跟學問一點兒關系也沒有,甚至是一種煎熬。”
“可是對方出大價錢請我寫評論,這就另當別論了。而我正需要錢?!绷謼黝^也不回,繼續(xù)寫下那些一味抬舉別人的文字。
“你之前說這些人拿著納稅人的錢出書。你還說這種書就是出一百本也毫無價值。”
“哎呀!那是從前。從前我太偏激了,太理想化了,是個神經病,是個不識好歹的鳥人。我現(xiàn)在,就像你爸曾經要求的那樣,要接地氣,要變正常?!?/p>
楊麗為丈夫的轉變暗暗高興,當然不失時機地向阿永匯報。
“看來,咱家書呆子開竅了?!卑⒂阑貜?。
“書呆子”前面加上“咱家”的修飾語,一下子由外人變成了自家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當然,楊麗也發(fā)現(xiàn)林楓其他方面的轉變。他不再去陽臺看鳥,也不喂鳥了,似乎對鸚鵡們不感興趣了。聽到籠子里十幾只鸚鵡餓得發(fā)出各種叫聲的時候,楊麗只好向喂食器里倒入帶殼小米,每周更換一次純凈水。她甚至發(fā)現(xiàn)兩只圓嘟嘟的牡丹鸚鵡越長越小了。忽然想起林楓說過,小米是不夠的,牡丹鸚鵡喜歡吃黑瓜子和新鮮蔬菜。
“你的鳥瘦了?!睏铥愓f。
“今天要寫三千字?!绷謼鞫⒅聊徽f。
楊麗更是吃驚地發(fā)現(xiàn),林楓不看電影了,甚至對自己也不感興趣了。
楊麗記憶中的林楓不是這樣的。她記得有一次自己當伴娘回來,正要換衣服的時候,他執(zhí)意讓她穿著那條伴娘裙,并且只穿那條伴娘裙。待她脫去內衣,他忽然蹲下身子,雙臂環(huán)繞住她的大腿,側臉貼住她的小腹,似乎在傾聽什么。她則用那雙小手滿懷情意地撫摸著他的留著硬挺短發(fā)的頭頂。緊接著,他抱起她的雙腿,坐到書桌靠背椅上。他們第一次在椅子上做愛,那件純白蕾絲邊伴娘裙揚起情愛的翅膀。
可是如今,林楓竟然有足足一星期沒碰自己了。這讓她心生疑慮。
到了深夜,兩人洗完澡,平躺在床上的時候,楊麗故意沒穿睡衣,還用雙腿盤住他的腰??伤淠赝崎_了她,說趕緊睡吧,明天還得早起趕稿。
“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楊麗面朝著林楓的耳朵。
“老夫老妻了,還問這個問題。”林楓答。
“我要你回答,說真心話。你很久沒跟我說悄悄話了?!睏铥愒诖差^嬌嗔。
“當然愛呀,傻瓜。不然怎么會跟你結婚?!?/p>
“可是你變了,不像你了?!?/p>
“沒變啊?!?/p>
“你現(xiàn)在只想著掙錢。”
“當然啊。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套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嗎?”
聽到林楓有些憤怒的聲音,楊麗飲泣了一會兒,側過身子背對著他。
第二天中午,楊麗和林楓照例去了小區(qū)附近的飯店就餐。他們覺得做飯耗時,所以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決。在一家飯店吃容易膩煩,就將周邊的飯館列一個清單,輪流吃,這樣不必每天考慮吃什么,節(jié)省時間。這天中午,正好輪到那家店名為“十三羊”的羊肉館。
楊麗透過羊肉蒸餃和羊雜湯的騰騰熱氣,問林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這家小店吃飯嗎?”
“趕緊吃完回去干活兒。”林楓頭也不抬,將蒸餃蘸上調料,就著大蒜吃著。
“你忘記了嗎?那時候,我們都是大學生。你帶我來這里吃飯,點了烤羊排。你說你希望畢業(yè)后每星期都能吃一次烤羊排?!睏铥愓f。
“是啊,是啊,那時候一個月學校發(fā)六百塊錢生活費。好了,我吃飽了,剩下的餃子歸你?!绷謼髂闷鸩徒砑埬四ㄗ?,揉成一團放在木桌上,開始低頭劃拉手機。
“對了,你最近在寫什么?你好久沒跟我談論你想寫的東西了。記得之前你經常說一些寫作計劃,說起來很興奮?!睏铥悊?。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我在寫能夠換錢的文章。”林楓抬頭望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
“我知道。我只是想聽你說說寫的內容?!?/p>
“上午寫到女歌星三十年前剛來S城時在一家夜總會唱歌。那時候女歌星還沒成為女歌星,只有十六歲。唱了幾次歌后,無論是在場的聽眾,還是夜總會老板,無不為她神魂顛倒。有位大老板主動當她干爹,提出每月給她八千美元送她去美國深造。但她選擇了聽眾中的一位身家億萬的年輕家具商做男朋友,戀情只維持了七個月。因為這老板是潮商,只愿意她做全職太太,生一群孩子?!?/p>
“她呢?”
“她!注定不平凡!為了自由,為了偉大的歌唱事業(yè),義無反顧地沖破家庭的牢籠。”林楓平伸手掌,似乎在進行一場公開演講。
“好假!”楊麗被他滑稽的演講逗笑了。
“如果讓我寫,我會午飯都吃不下的。你從來不寫這種文章的。你說你只在學問的世界里小農自耕?!睏铥惤又f。
“可是這類文章能換錢?。∧芡彿抠~戶上再添一筆??!”林楓說。
午餐之后,林楓想直接回去趕稿,楊麗則要求一起沿著月亮灣大道人行道散步。
以前,在林楓還需要“看心理醫(yī)生”的時候,他們經常沿著那條路散步。林楓有一次說鳳凰木的枝頭藏著一只小鳥,只有一片柳葉大,叫聲卻極其洪亮,邊說邊指給她看。她卻怎么也看不見。
他們走著走著,聽到烏鴉呱呱的叫聲,他說有一種藍冠烏鴉,常常偷看松鼠埋堅果,然后乘其不備偷走,可以說是鳥界的小偷。他還說有一只松鼠,覺察到了一只怪鳥在偷看自己,便故意把一顆發(fā)霉的松果埋起來,故意讓“小偷”吃壞肚子。當然,“小偷”如果發(fā)現(xiàn)松果發(fā)了霉,也未必會吃,但是第一口大概是咬下了。
可是現(xiàn)在,林楓埋頭走路,什么也不愿說。
“你倒是說點兒什么???難道我們剛結婚就無話可說了?”楊麗催促道。
“對了,還真有一件事要對你說。我打算搬到S城大學宿舍去。如果我答應做兼職研究員,就能得到一個單間宿舍。在宿舍里寫文章,沒有打擾,可能效率會高一些?!绷謼髡f。
“你想跟我分居嗎?”楊麗面露不悅。
“當然不是,那間宿舍只是工作室。我一早出門去宿舍干活,每天晚上都回來,跟上班族一樣。”
“可是你之前不愿意當兼職研究員,說都是些命題論文,沒什么意思?!睏铥惒灰詾槿坏卣f。
“此一時彼一時啊。當研究員多一筆收入,還有一間宿舍當書房?!绷謼髡f。
“我不想回去。我們去賓館好不好?”楊麗雙手搭在他的臂彎上。
“去賓館?有家不回去賓館做什么?多花一份房費。”林楓驚訝地說。
“懷想一下我們大學談戀愛的時候呀。逃離校園,躲開老師與同學的目光,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再說了,前些日子在G城,你不是在賓館喊我過去嗎?”楊麗小聲說。
“哦!我明白了。想要直說就行了。走,回家干大事去?!绷謼鞴笮?。
“哎呀!你怎么這樣!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浪漫了?!睏铥愢猎?。
那天晚上,林楓趁著楊麗出門練瑜伽,又打開了她的手機,發(fā)現(xiàn)她向阿永的匯報依然繼續(xù)。
“最近他開始寫那些能掙錢的文章了,竟然不喂鳥了?!?/p>
“好事!都說書呆子固執(zhí),北方佬死腦筋,沒想到也有開竅的一天?!?/p>
“可是,我得天天替他喂鳥,總不能把它們餓死吧?!?/p>
“花花公子才養(yǎng)鳥,不務正業(yè)才養(yǎng)鳥。我看,趁他最近不關心鳥,你打開籠門都放了吧,一了百了。以后書呆子問起來,就說籠門忘關了?!?/p>
“這樣不好吧。寵物鳥沒有野外生存能力,放了它們等于殺了它們。我下不了手?!?/p>
“那就養(yǎng)著吧。記住,只喂十塊錢八斤的帶殼秕谷就行了,萬不可在鳥身上花冤枉錢?!?/p>
“我覺得他一心掙錢,不怎么關心我了?!?/p>
“好事呀!男人結婚后當然要一心掙錢養(yǎng)家。掙錢養(yǎng)家就是關心家庭,關心你啊?!?/p>
林楓把手機放回原處,開始收拾一些書籍和資料,準備裝箱搬到宿舍去。
這時候,楊麗背著卷成筒的瑜伽墊回來了。一進門,她就吃驚地問他搬去哪兒。
“我中午不是跟你說了,搬到宿舍去?!?/p>
“可是我不想你搬。我習慣了跟你在一個房間,習慣了你敲打鍵盤的聲音?!?/p>
林楓手里拿著兩本書,站在那兒,一時拿不定主意把書放回原位,還是放到箱子里。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把書放進紙箱里。
“夠了!我不想要房子了!我只要從前的你!現(xiàn)在你是掙了一些錢,但是我過得一點兒都不開心,嗚嗚嗚!”楊麗忽然把背后的瑜伽墊筒砸在地板上聲淚俱下。
林楓嚇了一跳,趕緊走過來把她的頭埋在自己胸前,撫摸著她扎成小刷子的頭頂安慰道:“我知道這些年來我們搬來搬去,跟各種房東打交道,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p>
“不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像從前那樣愛我。嗚嗚嗚?!睏铥悊柩手?,淚水洇濕了他胸前的衣服,熱烘烘的。
“可我也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帶閣樓的房子。閣樓做書房,還可以養(yǎng)鳥。”
“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你像從前那樣活著?!睏铥惖膯柩首兂闪顺槠?/p>
7. 鳥 叔
一天晚上,十一點多了,林楓還沒有回來。
楊麗發(fā)去信息詢問,林楓說在跟鳥叔一起看鳥。
“你現(xiàn)在成了鳥叔的小跟班,小尾巴?,F(xiàn)在騙人都懶得打草稿,大半夜的,能看什么鳥?!?/p>
“夜鳥啊,多是在礁石上睡覺的棕頭海鴨。喂,你知道它們怎么睡覺的嗎?”
“還能怎樣?趴在石頭上唄?!?/p>
“不完全對。有的趴在礁石上,有的雙腳站著睡,有的金雞獨立睡。有的睡覺時嘴巴插進背后的羽毛,有的縮著頭睡,還有的伸著頭睡……還有的忽然驚醒,像是做了噩夢?!?/p>
“能看得見嗎?”
“你小瞧了S城的霓虹,還有鳥叔的夜視裝備?!?/p>
午夜歸來,楊麗還沒睡,她讓林楓說說看鳥的事,試圖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
“鳥叔說,如果聽不懂鳥語,學問難有大的突破。鳥叔還說,鳥類的語言十分古老,而且,就像其他古老的說話方式一樣,非常隱晦,言辭不多,卻意味深長?!?/p>
關于鳥叔,楊麗半信半疑。
“鳥叔總是穿著一件灰褐色的吉普多口袋馬甲,不僅愛鳥如命,還嗜酒如命。我倆坐在礁石上,輪流舉起鳥叔裝了白酒的行軍壺,他一口我一口?!?/p>
“你倒是好,大半夜還不回家。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你看人家奧德修斯,歷盡千難萬險,一心回到妻子身邊?!睏铥愊氲搅謼靼割^的那本《奧德賽》,故意這樣說,試圖表明自己跟他有著共同語言,還是當初那個同專業(yè)的學妹。
沒想到林楓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笑你腦子里還裝著標準答案?!?/p>
“我說錯了嗎?”
“沒錯。但我覺得奧德修斯故意不回家。他有很多次機會回家,愣是拖延了十年。他與仙女卡呂普索在島上同居,住夠了兩年才提出造船回家。一路上,這家伙從不放棄與其他女人同床共枕的機會。”
楊麗想了想,似乎有道理,似乎又沒道理,便說:“所以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p>
“你這說法很不嚴謹?!?/p>
楊麗說不過,便改成了行動,她走過來,雙臂環(huán)住林楓的腰,沒有像平時那樣轉過頭,臉龐貼緊他的胸膛,而是面朝他,鼻子埋進他那件多口袋的馬甲里。一股酒氣,還有熟悉的腐爛樹葉一樣的體味,沒有可疑的味道。她這才放了心,一把推開他,說他臭,催他去洗澡。
一個午后,林楓正在書桌旁讀書,楊麗不知什么時候站到她背后,忽然說道:“趁著寒假還沒結束,請鳥叔吃個飯。我也想見見你的人生導師鳥叔?!?/p>
林楓頭也沒回,說鳥叔很忙,現(xiàn)在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看鳥去了。
“你是在騙我,對嗎?”楊麗質問。
“不對。我之所以年后忽然在意起仕途經濟,也是受鳥叔的影響?;貋鞸城后的第二天,我跟隨鳥叔去大鵬看鳥。有一只怪鳥棲息在大鵬所城的一棵百年老榕樹上,就連鳥叔也叫不出它的名字?!绷謼髡f。
“僅僅是看鳥?”楊麗問。
“當然不是。鳥叔去大鵬看望他的女朋友阿環(huán)。阿環(huán)做了地道的S城年糕給我們吃?!绷謼髡f。
“鳥叔沒有成家嗎?怎么還有女朋友?”
“成家就不能有女朋友了嗎?鳥叔早年從內地移居S城時妻子不愿跟來,便離了婚,聽說他們有個兒子在國外留學,后來留在了國外?!绷謼髡f。
“我感覺鳥叔不是什么好鳥,老不正經?!睏铥愓f。
“沒有的事。鳥叔是個好人,是個快樂的單身漢。單身漢有女朋友是很正常的事情?!绷謼髡f。
“那他們?yōu)槭裁床唤Y婚?”
“相愛不一定非得結婚。對了,他們那天還對唱了大鵬仙歌,真是郎情妾意啊。我還記得那么幾句:自古行船跑馬三分險,不論漁家與客商。有艘外輪遭擱淺,默娘飛身往現(xiàn)場。救了船員幾十個,又幫修復重起航。船長只會講英語,雞同鴨講好似捉迷藏。從此默娘學外語,又與宗倫互商量。朝背誦,暮磋商,英文法語都流暢。夫妻同心救海難,縱橫萬里保海洋?!?/p>
“這跟仕途經濟有什么關系?”
“我萌生掙錢的想法是因為親眼見到了阿環(huán)的生活。阿環(huán)是大鵬本地人,家有三棟樓出租,典型的包租婆。有兩套房子專門當作年糕制作工作室。最氣人的是,工作室旁邊還有一棟瓦房專門做雞舍。想想我們一家人窩在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我就覺得對不住你。從大鵬回來,我就在思考掙錢的事?!绷謼髡f。
“知道掙錢是好事,但也要有個限度吧?!?/p>
“鳥叔說得尋找一個平衡點?!?/p>
“看來鳥叔對你影響很大。什么時候約鳥叔一起吃飯?”楊麗眨眨眼。
“鳥叔不好約啊。誰知道去哪里了?!?/p>
“你肯定有鳥叔的聯(lián)系方式,肯定知道他在哪里?!?/p>
“鳥叔就在我們這個房間里?!绷謼鞒聊艘粫赫f。
“哪里?”
“坐在你面前的這位養(yǎng)鳥的大叔,不就是鳥叔嗎?哈哈哈!”林楓笑道。
楊麗雖然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心里暗暗高興,覺得鳥叔存在與否并不重要,因為她熟悉的戀人又回來了。
過了幾天,楊麗把林楓從電腦前喊到了陽臺,讓他拆快遞紙箱,說是給他買了個禮物。
林楓看到那個方形紙箱有四個圓孔,不由得心中一驚。取來裁紙刀切開封裝膠帶的時候,紙箱里傳來幾聲怯生生的啼鳴。小心翼翼地將運輸籠上的一層紗布切開一道窄縫??p中立刻探出兩顆不斷轉動的小腦袋,兩對小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四周。原來是一對紅嘴綠鸚哥。
林楓把這對鸚哥跟原來的幾對牡丹鸚鵡放在一個籠子。兩人站在籠前觀察了好大一會兒。這對鸚哥形影不離,十分恩愛。怪不得牡丹鸚鵡又稱愛情鳥,吃一粒黑瓜子都要嘴對嘴分一半給對方。
燈熄了,他們恢復了床頭夜話。
“我昨晚夢見了在北方田野里追野雞。”
“追到了嗎?”
“追到沒追到并不重要。野雞在麥苗地里狂奔,就像兔子一樣,根本飛不起來,快被追上時才撲騰幾下,飛不遠?!?/p>
“以前夢見鳥,現(xiàn)在又夢見野雞?!?/p>
“野雞也是一種鳥?!?/p>
“我看你是想念故鄉(xiāng)了。你好多年沒回北方了。來自北方的鳥,為啥不待在北方?”
“待在北方會凍死,傻瓜?!?/p>
“所以你是候鳥。”
“S城人都是候鳥。這是紅樹林觀鳥基地指示牌上的第一句話?!?/p>
“難道我也是一只鳥?”
“當然?!?/p>
“什么鳥?”
“啄木鳥?!?/p>
“為什么?”
“喜歡啄我的樹干。”
平時打開籠門的時候,鸚鵡們都躲進草窩,偏偏那只最寵愛的紅嘴牡丹鸚鵡倏然鉆出籠門。先在陽臺的晾衣竿上站了片刻,回頭望著林楓和籠子,似乎在思考著什么,然后振翅而去。剩下的一只紅嘴牡丹失去了伴侶,站在籠內伴侶喜歡的小秋千上嚶嚶哀鳴。偶爾站在別處,望著空蕩蕩的秋千發(fā)呆,嘴里嘰嘰咕咕。
林楓心中一震,知道找不回來了。再說了,家養(yǎng)鸚鵡,哪有野外生存的能力?;\子外的世界,何其兇險,樹上的蛇,地上的鼠,飛檐走壁的野貓……
有那么幾日,林楓盼著它能回來,停靠在籠子上端的棲棍上。不過,它終究沒有來。
楊麗發(fā)現(xiàn),林楓養(yǎng)鳥的興致似乎也隨著那只鸚鵡一起飛走了。
之前早晨聽到陽臺的鳥鳴就起床,根本用不著鬧鐘,如今躺到九點,正所謂“我身睡臥,我心卻醒”。
那天早晨,林楓一個激靈起了床,從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剪刀,直奔陽臺。楊麗詫異,趕緊跟了上去。
林楓的右手伸進了鳥籠,摸索著,摸到一只鳥,就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在鳥的頭上包裹一塊眼鏡布,剪掉翅膀上的飛羽,直到剪遍每一只。
“不能讓鳥看見,不然準會恨死我?!绷謼髡f道。
“可是你是為了它們好,待在籠子里豐衣足食,多好呀!我都想做一只寵物鳥,有人寵,無憂無慮?!睏铥悮g快地說。
“那是你不明白羽毛對鳥兒來說意味著什么!我也是一只鳥,一只自由自在的野鳥,現(xiàn)在快被規(guī)訓成了一只廣東白切雞?!绷謼髡f。
“你自己選擇進入籠子的。你說你會永遠愛我。”楊麗說。
“我進入籠子,但是沒人可以剪掉我的羽毛。每個人歸根結底都會進入籠子,有著一身羽毛又怎樣,有著塞壬的歌聲又如何,畢竟僅是一只鳥……”林楓喃喃,吐出一串不知所云的話語。
“書呆子還在養(yǎng)鳥嗎?”
“養(yǎng)啊。我還新買了一對紅嘴綠鸚鵡送給他。他很喜歡。一有空就去陽臺逗鳥呢!不過紅嘴綠鸚鵡最近飛了一只,楓哥便剪掉了所有鸚鵡的飛羽?!?/p>
“明明是貧下中農出身,活得卻像個城市公子哥?!?/p>
“爺爺奶奶也是農民啊。況且,爺爺還是沒東西吃餓死的?!?/p>
阿永也許覺察到了“小棉襖”的立場有些改變,便緩和了語氣:“結婚后和戀愛時不一樣了,要一心想著存錢買房,總不能生了孩子還住在出租屋。一切沒有必要的開支都要切斷。何況養(yǎng)鳥?!?/p>
“爸!您計劃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培養(yǎng)好化骨龍就行了。您老是對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無不無聊啊?!?/p>
下面沒有了回復,大概阿永無奈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棉襖”已經徹底站到了另一個男人那邊,成了對方的代言人。倒是阿蓮發(fā)來信息,讓楊麗說服林楓元宵節(jié)一起回家,說是裝修好了同一小區(qū)的另外一套房子,給他們當客房。“他不必再與你弟弟擠在一個房間了。聽說你弟弟通宵打游戲,吵得他睡不著覺?!?/p>
責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