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天
一
今年的雨季來得格外早。雨滴又急又快地砸下來,落到玻璃窗上,數(shù)十條透明的橫波紋漸次排開,蚯蚓一樣緩慢爬行著。公交車?yán)锍睗裼謵灍幔瑥堥_然坐在空曠的后排,車窗開著,雨水不斷被風(fēng)送進(jìn)來。手心有些出汗,腋下和后頸也蒸騰出一股熱氣,臉卻始終冰涼。夏天的雨水帶著特有的泥土味,水分子在空氣中化成一團(tuán)團(tuán)霧,把城市的一切都籠罩在里面。張開然雙眼渙散地盯著窗外,路人們的臉在霧氣下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認(rèn)出各種顏色的雨衣,騎在電瓶車上從公交車旁穿梭而過。
依舊是51路,從小區(qū)東門口出發(fā),一路上經(jīng)過濠西書院、盆景園、鐘樓廣場……最后到學(xué)校正門口。十六站,五十分鐘,幾乎每周一次,這條路她走了快四年。一切都爛熟于心——沿途的路牌和建筑、喜歡戴大黑框墨鏡跟著收音機(jī)大聲唱歌的司機(jī),還有那個幾乎每次都會遇見,腳邊放著大茶缸,喜歡和其他乘客攀談的老頭……這輛公交車就像這座城市的縮影,連乏味之處都如此相似,沒有任何驚喜可言,張開然常常感到自己困于其中,每個站點都是一個循環(huán)。
今天好像又有些不一樣,車內(nèi)一片死寂,除了報站廣播機(jī)械地響起,就只有汽車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人們拎著滴水的傘面無表情地上車、下車,藍(lán)紫色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灰黑色的臉和背景融為一體,像在集體出演小型鬼魅默劇。張開然突然感到胸口很悶,身體里有一股力量,隨時就要沖出來,沖破車窗。她把頭透出窗外,像狗一樣張大嘴用力呼吸,雨水微咸,繼而發(fā)苦,人卻清爽了許多。公交車在幸福家園站停了下來,張開然閉上了嘴巴,縮回腦袋,余光卻瞟到了在街上行走的那把傘。
那是一把朱紅色的傘,傘骨很大,足夠兩個成年人躲在下面。傘面上印著“中國工商銀行”六個大字,其中幾個字因為長期磨損已經(jīng)有些看不清了。傘下面的女人酷似母親,就連她身上穿著的看不清具體圖案的碎花連衣裙,也神似前年母親生日張開然買給她的那條。
張開然直起身子,重新將腦袋探出去,試圖撥開雨水沖刷造成的那團(tuán)迷霧看得更清楚些。最后一個乘客下了車,“呼哧”一聲,車門緩緩關(guān)閉。她挪了挪屁股,站起來又重新坐下。那團(tuán)紅色越來越遠(yuǎn),慢慢消失在視線之中。傘下還有一個矮胖的陌生男人,穿著一件卡其色夾克衫、黑色的西裝褲。他的右手緊緊握住傘柄,左手有些費力地?fù)е赃厧缀鹾退粯痈叩呐说募绨?,走得緩慢且小心?/p>
報站的聲音重新響起,她機(jī)械式地站了起來,步伐遲緩地跟著人群一起下車。人群到了站臺又各自散開,只剩下張開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F(xiàn)在是下午四點五十分,距離母親下班還有二十分鐘,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打個電話過去,問問母親現(xiàn)在在哪兒。又或者干脆步行到對面,坐上相反的51路,去看看母親到底在不在醫(yī)院。明明有很多種選擇,莫名的困惑和恐懼卻把她留在了原地。電子屏幕顯示距離下一輛51路還有十站,她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兒,看著屏幕上那輛白色的卡通公交動畫一格一格緩慢地向前移動,從濠西書院到盆景園,再到鐘樓廣場……一個又一個新的循環(huán)。
雨停了,太陽斜斜地照在地面上,水分子在柏油馬路上蒸發(fā)著,發(fā)出類似煤塊的味道。張開然閉上眼睛深吸了幾口,又一輛51路駛了進(jìn)來,她招手跳上了車。熟悉的風(fēng)景再一次映入眼簾,雨水把周圍的一切都沖刷得干干凈凈,空氣又變得透明。她試圖想起剛才那個女人,傘底下那張半明半暗交織的臉,以及公交車開過去那一剎那臉上的表情。但她什么都想不起來,剛才那場大雨把一切都沖刷掉了。
坐公交車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在一路的顛簸中盡情地發(fā)呆。張開然每次坐上公交車,想得最多的就是過去,五十幾分鐘的車程,足夠供她將并不漫長的過去回顧一遍?!掇o?!防镎f,“記憶”是人腦對經(jīng)驗過的事物的識記、保持、再現(xiàn)或再認(rèn)。對張開然而言,每一個特定的時間段都有一兩樣特殊的事物作為代表,清晰又具體,點到線再到面,記憶一層層在腦海里被鋪開。較為久遠(yuǎn)的要數(shù)那卷《獅子王》的錄影帶,那時候她才剛上小學(xué),父親是鄉(xiāng)下信用社的一名普通員工,他們一家三口住在信用社樓上狹小的員工宿舍,張開然一遍又一遍地在臥室那臺老舊的褐色電視機(jī)上看那卷錄影帶。母親穿著碎花長裙在廚房客廳忙進(jìn)忙出,時不時地大聲警告她坐得離電視機(jī)遠(yuǎn)點兒。
再近一點兒是從前父親最愛捧在手里的搪瓷杯,杯子上印著“存款超億元留念”七個漆紅色的大字。在每一個父親得意或是失意的日子里,各種顏色的酒被裝進(jìn)這個容器,然后被他一點兒一點兒飲盡。張開然三年級的時候,父親通過層層選拔被調(diào)到了縣里的銀行,這件事在那一年的重大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她拿到人生第一張“三好學(xué)生”獎狀。不像那些可以安心等著接父母班的幸運兒,對父親來說,除了對季節(jié)變化的敏銳度和一年四季都新鮮的瓜果蔬菜,他的農(nóng)民父母沒有任何可以讓他接替或者繼承的東西。好在父親足夠聰明也足夠刻苦(這一點從他當(dāng)初以最好的成績考進(jìn)信用社就能看出),現(xiàn)在他又在一場看起來毫無勝算的博弈中殺出了一條血路。張開然那時還不明白父親的勝利有多艱難,但她已經(jīng)從父母終日掛在眉梢的喜悅和反復(fù)講述中明白這一切的來之不易。
那段時間父親幾乎每一頓飯都要端起這個搪瓷杯,邊喝邊對著張開然發(fā)表一番演講:“爸爸這次能夠通過選拔可真不容易啊。十個里面就要一個,還有兩個大學(xué)生呢。爸爸一個中專生,能夠競爭得過他們,真是不容易啊?!彼堪l(fā)出一句感嘆,就要用杯蓋碰兩下早已露出一圈銀灰色鐵皮的杯沿,讓它磕出清脆的響聲。
“所以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付出才會有收獲。你一定要以你爸爸為榜樣!”每次父親說完,母親都會一邊往杯子里添上新酒,一邊適時地總結(jié)。話是對張開然說的,她卻總是笑著看向父親。那時候母親看父親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英雄。
距離下車還有一段時間,她又開始回憶起那把傘。時間倒回六年前,那把傘作為辦理銀行業(yè)務(wù)的贈品,第一次出現(xiàn)在張開然面前的日子。那時候正值暑假,父親把張開然接到了通城,開車帶著母親和她把城里大大小小的樓盤全都轉(zhuǎn)了個遍。夏天很熱,他們不斷地從冷氣開得像冰窖一樣的售樓處回到蒸籠一樣的車?yán)铮瑥堥_然在冷熱交替中頭腦昏昏沉沉。她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拉上她全程參與這件事,從看房到交訂金,甚至連去銀行辦理住房貸款,他也堅持要求全家人一起出動。不過她依然記得那天,銀行的工作人員一邊笑瞇瞇地把那把傘遞給他們,一邊夸獎著面前這個等腰三角形一般對稱和諧的三口之家。
二
這件事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兩天后回家赴宴,她又在陽臺上看見了那把傘,大片的朱紅色撐開,骨節(jié)分明地立在那里。她摸了摸傘面,已經(jīng)完全曬干了,干燥的磨砂觸感,沒有一絲被雨水打濕的痕跡。她把傘收攏,輕輕抖了兩下,小心翼翼地將傘面理順,直到確保雨傘的每一個折疊都恰到好處地鑲嵌進(jìn)了兩個褶皺之間,才把它收進(jìn)了柜子深處。
母親依舊穿著她那條碎花連衣裙坐在一群妯娌嬸嬸中間,和她們一起埋怨著潮濕的天氣,聊著不在場親戚們的八卦。宴會大廳里水晶吊燈明黃的光打在母親的臉上,張開然發(fā)現(xiàn)母親今天化了個淡妝,臉上的斑點和皺紋都被恰到好處地遮掩掉了,發(fā)尾不知道什么時候燙成了一縷縷小卷,柔順地垂在肩膀上。在楓葉紅唇膏和燈光的映襯下,她整個人看上去年輕了十歲,身上散發(fā)出一種陌生又奇異的美。一種不安和痛苦在張開然的胸口彌漫,她專注地看著母親,幾乎要流下淚來。
這種陌生感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父親還在信用社工作那會兒,母親在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所上班,每天忙得走路都帶風(fēng)。那時張開然也有過發(fā)覺母親其實很美的時刻。在她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問過母親幾乎所有小孩都會問的問題——“我是從哪兒來的?”
當(dāng)時母親正忙著把一根細(xì)針插進(jìn)一個瘦老頭的血管。老頭枯樹一般盤根錯節(jié)的手上蓋著一層層松軟的皮,她拉緊其中一塊,雙眼專注地盯著那根極細(xì)的針頭,頭也不抬地回答說:“當(dāng)然是賣米船上抱來的?!?/p>
周圍發(fā)出一陣哄笑,包括那個瘦老頭。他盯著張開然,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和年歲毀掉的爛牙,笑著吐出四個字。
“小江北人。”
母親也笑了,下一秒她的臉孔又板了下來。她拼命拍了拍老頭瘦骨嶙峋的左手臂,不耐煩地嚷道:“都說了叫你不要亂動,不要亂動。這下好了,又要重扎了。坐好!這次千萬別動啊?!?/p>
張開然聽完偷偷在后山哭了一下午。她知道母親的回答有理有據(jù),不像有些家長,會說一些“在夢里神仙抱來的、樹上結(jié)果子長出來的、捏泥人捏出來的……”帶有童話色彩的、虛假的謊言。
賣米的船是真實存在的。
那時經(jīng)常會有從江的另一頭駛過來的水泥船。每艘船上都有一對賣米的夫妻,還有一堆衣衫破爛、又黑又瘦的小孩。岸南邊的人把他們統(tǒng)一稱作“江北人”。船在村頭的河岸停靠后,那群小孩一個接一個從船上冒出來,在河岸上追逐打鬧,站成一排伸出同樣黑瘦、滿是污垢的手掌向岸邊看熱鬧的人群討要糖果。他們實在太多了,多到連他們的母親有時都要認(rèn)不全他們了,多到幾乎要把拿來賣的、賴以生存的大米都用來喂他們了。所以每次靠岸后,總有一兩個貪玩的小孩被落在岸上,船繼續(xù)晃晃悠悠地開著,他們被自己面目模糊的新父親半拖半抱地拽著,一邊從嘴里發(fā)出一連串岸邊人聽不懂的“江北話”,一邊注視著船離水面越來越遠(yuǎn),直到完全從記憶里消失。
原來自己也曾經(jīng)是那群邋遢的小孩中的一個。原來自己就像那個瘦老頭說的那樣,是一個“小江北人”。從那天起,張開然的腦海里多了一對想象中的父母,從一艘艘賣米船上演化而來,面龐黢黑,終日懶洋洋地在甲板上坐著發(fā)呆的父母。
盡管那時張開然才七歲,但是她已經(jīng)擁有了超出大人理解范圍的復(fù)雜情感。這種情感涵蓋了羞恥和自卑,還有覺得自己被排擠在外的失落。她加倍努力地練習(xí)普通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江北話”就會不自覺地從她的嘴邊流淌出來。與此同時,她像一只目光警惕的小獸一樣觀察著母親——母親白而胖,她卻黑而瘦??;母親潑辣且能干,一張嘴又利又快,她卻懦弱膽小,從不敢主動舉手回答老師的問題,連被低年級的小妹妹搶了滑梯都不敢抗?fàn)?;母親是那么美麗,穿好看的裙子和大衣,笑的時候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而她的頭發(fā)剪得又短又平,一年四季都是一副假小子的打扮……母親就像她的反面,映襯著她的丑陋和愚笨,她仰視著她,也懼怕著她。
這種折磨人的情感一直到她上了小學(xué)三年級,奶奶無意間和她說起母親生她時的艱難才消失。她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騙她?;蛟S是母親忙于將一根又一根針精準(zhǔn)地扎進(jìn)病人的血管,無暇去理會她,所以才信口胡謅了一個謊言,又或許母親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和自己還在看《獅子王》的女兒解釋什么叫受精和生育,盡管她自己就是一個護(hù)士。
現(xiàn)在她看著母親,這種情感又一次占據(jù)了她。母親依然白胖漂亮,除了眼角的細(xì)紋和星星點點褐色的斑,和從前相比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歲月甚至將她浸潤得更加從容美麗了。這么多年過去了,張開然早已不再像從前那樣膽小又自卑,可她還是不敢面對母親,她覺得自己在母親面前依舊渺小、不堪一擊。即使這次犯錯的仍然不是自己。
三
張開然穿著棉布睡裙坐在馬桶上,浴室很黑,空氣在周圍凝固,她甚至能聽到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十分鐘前,她光著腳走進(jìn)父母的臥室,拿走了母親床頭柜上的手機(jī)。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這個念頭已經(jīng)折磨她很久了。就像自己小時候母親想盡辦法,甚至不惜撬開她的抽屜,偷走她的日記本那樣。答案全都藏在了這里,思想、欲望、背叛和秘密……
母親和她選擇這么做,真的是因為想了解彼此嗎?又或者其實她們只是無法忍受那種不安,才迫切地想要窺探對方的隱私。就像普賽克渴望看到丘比特的真容那樣,愛與猜忌,其實是同生的。
想到這里,張開然按下了鎖屏鍵,一道強(qiáng)光打在臉上,年輕的母親穿著一件米白色連衣裙,摟著小小的張開然在屏幕上笑靨如花。打開微信,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點開排在她的和父親下面的第三個對話框,那個她早就在心里默念幾百遍的微信昵稱映入眼簾。她條件反射般地迅速閉上眼睛,幾下深呼吸后,終于鼓起勇氣重新睜開。謝天謝地,沒有什么露骨的話語,只是普通的家常,多半是母親在說——女兒在學(xué)校里拿了個什么獎;給老公新買的襯衫大了不好退;今天碰到了個難纏的病人家屬;晚飯做了什么菜……對方會適時做出回應(yīng),言語很有分寸,連偶爾的邀約——“我今天來接你下班,不知是否方便”“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吧,就吃上次你說想去的那家東北菜,如何?”——都是小心翼翼的,帶著商量客套的語氣。
最近一次聊天是在昨天晚上九點多,母親拍了她做的滿滿一盤“獅子頭”發(fā)給對方。
沒有人吃,因為做咸了。她在照片下面解釋。對方回了一句:“色澤誘人,拌飯吃一定很好吃的。”并且附上三個大拇指。
母親為什么不刪除聊天記錄呢?哪怕是老友寒暄,每天十幾條的問候也足以叫人起疑。張開然想起了大一和學(xué)長正在熱戀時每天你來我往的幾百條短信,大多是毫無意義的廢話,可睡前總要掏出手機(jī)細(xì)細(xì)回味。盡管手機(jī)無數(shù)次顯示內(nèi)存不夠,她寧可想盡辦法刪掉一些舊照片和不常用的APP,也要保留那些積攢下來的無數(shù)條沒有營養(yǎng)的戀愛對話。
當(dāng)時自己到底是在用什么心情去保存這些短信的呢?她早已經(jīng)記不清了。她從小就靠事物來留住回憶,或許是想依靠短信來留住那段美好的又不會有結(jié)果的感情??墒悄赣H想留住什么呢?張開然想不出答案。背后傳來陣陣?yán)湟猓瑳鲲L(fēng)透過浴室的小窗戶吹進(jìn)來。她緩慢地站起來,揉了揉僵硬的小腿,扭頭抽水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一只鐵灰色的蟲子,迅速敏捷地順著墻根爬進(jìn)洗衣機(jī)底。她趴在冰冷的瓷磚上,打開手電想看個究竟,可是除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外什么都沒有。
夜很深了,被窩早已冷了,張開然卻毫無睡意。她呆坐在床頭,將母親和那個男人的一切反反復(fù)復(fù)地仔細(xì)回味——他們在雨中共撐一把傘,親密地挨在一起;他們幾乎每天都會話家常,傾訴彼此工作上的煩惱;他們經(jīng)常夸獎對方做的菜,亦或者是新種的多肉植物……他們認(rèn)識有多久了?到底進(jìn)展到哪一步了呢?母親是不是為了他才開始化妝的呢?想到最后張開然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頭腦一下開始發(fā)暈,浮現(xiàn)出了母親的和那個矮胖的男人赤裸著糾纏在一起的場景。
頓時胃里一陣惡心,她使勁甩了甩頭,想把這個詭異的畫面從腦海里趕出去。從她在公交車上看見那個酷似母親的身影和那個男人的時候,她的意識深處就一直在問自己,母親是不是出軌了?然后自然而然地,母親是不是和這個男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
她明白自己必須搞清楚這一切,盡管她害怕得要命。她知道這個家庭不會因此完蛋,它穩(wěn)固得就像一座古城墻,外界的風(fēng)雨根本無法撼動它。她害怕的是藏在母親身體里的隱秘欲望,那是一種比陌生感更令人窒息的東西。她從來都沒法想象母親和父親肉體糾纏在一起的樣子,更不用說母親和這個矮胖的男人。
四
一個禮拜后,趁著父親去上海出差,張開然約了母親一起吃飯。選的是母親最愛的那家日式料理,她訂了個小包間,甚至還叫了一壺清酒。總該要和母親談一談的,她想。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誤會也好,難言之隱也好,又或者有什么驚天秘密也好,沒有什么心結(jié)是母女之間解不開的。大不了兩個人抱頭痛哭一場,也比現(xiàn)在整日惴惴不安要好。
開場白她早就想好了,芥末章魚上桌的時候,她給母親和自己的杯子里斟滿了酒,然后問母親最近過得好嗎?
母親夾了一小塊肉,就著酒一起進(jìn)了肚。她看了張開然一眼,納悶女兒為什么問她這么抽象又奇怪的問題?!坝惺裁春貌缓玫摹_^日子嘛,就那樣唄?!彼卮穑暗故悄惆肿罱鲜呛鹊米眭铬富丶?,早些年喝得胃糜爛的教訓(xùn)我看他早就忘了?;仡^等他回來,你可得好好說說他。不行,他今天開完會還有個酒局,你現(xiàn)在就給他打電話,讓他少喝點兒?!彼环判牡匮a(bǔ)充,將手機(jī)遞給張開然。
“哎呀,他這會兒肯定還沒散會呢。再說了,你怎么不自己給他打呢?”張開然有點兒不情愿。
“這么多年我嘴都快說破了,他哪次肯聽?”母親說,“還是女兒的話管用?!?/p>
張開然只好接過手機(jī),電話那頭的嘀嘀聲響了好久,留下一長串忙音。
“這會兒準(zhǔn)是已經(jīng)喝開了?!蹦赣H有些不高興,一邊吃生魚片一邊絮叨起和父親的矛盾。源頭大多是父親,依舊是老三樣——喝酒、抽煙、脾氣臭,最近又多了死不認(rèn)賬。
“你爸這個倔脾氣,我真的是受夠了。明明是他做錯事情,偏偏死不認(rèn)賬,搞得承認(rèn)錯誤就跟要他命一樣。就說今天早上吧,我送他去火車站,明明在仁港路就該拐彎了,他偏偏要我直走,繞了一大圈路,差點兒沒趕上高鐵。他還嘴硬,一個勁兒說是我自己沒看指示牌,你說氣不氣人?”母親講得起勁,菜也顧不上吃了,醬油漬沾在嘴角,像一顆黑色的痣。
“媽,你是不是特討厭我爸?。俊睆堥_然突然問道。
“當(dāng)然啦。他難道還不夠討厭?”母親笑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討厭到不想和他一塊兒過了?!?/p>
“那倒不至于。你爸雖然有些小毛病,但人是好人?!?/p>
“這和他是不是好人沒關(guān)系。這么多年,你就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他?我是說,你就從來沒有想過,如果不是和他在一起,而是選擇了別人,會不會更開心一點兒?”張開然斟酌著語句,小心翼翼地問。
母親看向張開然,像在看一個怪物:“你說的這叫什么話?夫妻之間埋怨對方兩句不是很正常?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回事啊?東西壞了不想著修,就想換個新的?!?/p>
“可是……”張開然想開口,話到嘴邊哽住了。喉嚨口像卡了根魚刺,上不去下不來,難受得要命。
“也是,你們小年輕,做什么都三分鐘熱度,就連結(jié)婚這種人生大事也這樣。嘴巴里喊著什么戀愛自由、婚姻自由,自由來自由去的,到最后什么都沒撈著,反倒把自己給搭進(jìn)去了。哪像我們那時候啊,結(jié)婚都要父母、長輩,還有哥哥姐姐層層把關(guān)的?!蹦赣H自顧自地侃侃而談, “然然,你可不能學(xué)他們啊。你是個女孩子,一不小心就要吃虧的。找對象一定要牢記四個字——門當(dāng)戶對!”
話題又被扯遠(yuǎn)了。母親就是有這個本事,無論聊到什么,繞來繞去,都能繞到她想表達(dá)的中心思想上。
“還早呢,我連男朋友都沒有。別提結(jié)婚了?!?/p>
“早什么啊。等你畢業(yè)了找了工作,下一步不就是成家了?女人的好時光能有幾年?。楷F(xiàn)在條件好的男孩子多搶手啊,你稍不留神,就只能挑別人挑剩下的了。你看我當(dāng)年,就是家里管得太嚴(yán),到頭來挑來挑去,只能挑到你爸。兩個農(nóng)村里出來的,家里什么忙都幫不上,要比別人多奮斗好多年?!?/p>
“你剛剛還說爸爸好呢,是父母、長輩,還有哥哥姐姐層層把關(guān),千挑萬選選出來的?!睆堥_然反駁道。
“沒說他不好啊。那他窮歸窮,我們不也拼搏出來了嗎,雖然辛苦了點兒。人這一輩子,哪可能事事完美,總要有遺憾的。”
張開然給母親的杯子斟滿酒:“媽,你說的遺憾,具體的指什么???”
母親想了一會兒,喝了一大口酒:“其實我也說不上來,我有時候自己一個人胡亂想想,假使這些年我不跟著你爸一路跑,從鄉(xiāng)下到縣里,再到這兒,我是不是也能安安心心進(jìn)修,當(dāng)個好護(hù)士呢?
“然然,你記不記得葉青阿姨,媽媽以前在衛(wèi)生所的同事,她半年前被調(diào)到我們醫(yī)院門診部當(dāng)護(hù)士長了。上個月,她感冒了在門診掛水,我去看她。當(dāng)時病人多,值班護(hù)士忙不過來,她讓我順手幫忙給她扎個針。我握著針管手抖了半天,愣是沒能扎進(jìn)去。年輕時拼命學(xué)的那點知識技術(shù),算是全荒廢了?!?/p>
張開然沒有說話,母親說的事她已經(jīng)知道了,在母親和那個男人的微信對話里。其實不是什么大事,她不明白母親為什么不和他們說,即使今天講出來,也是因為幾杯酒下了肚和自己適時地問起。
她給母親夾了一塊烤鰻魚,眼神真摯地看著她:“媽,其實如果你過得不開心,或者有什么煩心事,你可以和我說的。發(fā)微信也好,像我們今天這樣,單獨出來吃飯也好?!?/p>
母親摸了摸她的頭,笑了:“我能有什么煩心事?。楷F(xiàn)在的生活比起從前要好太多了。我和你爸爸辛苦打拼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現(xiàn)在正是享受的時候,怎么會過得不開心呢?”酒勁漸漸上來,她的臉頰有些泛紅,眼睛里彌漫著一層水汽,閃爍著朦朧的光。
“不過話說回來,實在要說有什么讓我煩心的,那就只剩下你的事了。等到你畢了業(yè),在這兒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再談個本地的男朋友,然后我們兩家人一起出力,給你們買個房子,讓你們小兩口兒安定下來,我和你爸爸就徹底放心了?!蹦赣H想了想,又補(bǔ)充道,“然然,你知道的,我和爸爸從來不過分要求你什么的。女孩子家家嘛,日子過得安穩(wěn)平順比什么都重要。”
類似的話張開然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了,她從小就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沒有什么比穩(wěn)定來得更重要。一個女人的一輩子,就像在大海上的一場不間斷的航行,你的船越是牢固,你就越能夠抵抗各種風(fēng)浪,安全平穩(wěn)地前行。你的家庭環(huán)境、工作、婚姻,還有你一路上各種各樣的選擇,到最后都會變成那艘船??墒堑阶詈螅撬掖降滓傁蚰睦?,從來都沒有人告訴她。
張開然慢慢被釘死在那艘船上,她沒做什么反抗,盡管偶爾會覺得厭煩,但是每次生出一股逃離這里的沖動時,總會被隨之而來的一種巨大的倦怠感擊垮。她的人生就像她每周都會坐上的公交車,路線早就被設(shè)定好了,只要一站一站地往前開就行,偶爾遇到修路繞道,不到一個月又會重新回到正軌。張開然想不到這樣有什么不好,她不像其他同齡的小孩,看了幾部紀(jì)錄片就嚷嚷著要出去看看世界。地球是圓的,轉(zhuǎn)了一圈總要回到原點,不如就在原點待著。
張開然小學(xué)時從自然科學(xué)課本里學(xué)到,并不是所有的蜘蛛都織網(wǎng)——蜘蛛分為游獵型蜘蛛和定居型蜘蛛,只有定居型蜘蛛才結(jié)網(wǎng),結(jié)網(wǎng)是為了保護(hù)自己,更是為了生存。從游獵型蜘蛛到定居型蜘蛛,父母整整花了十七年。在這十七年里,他們一步步迎風(fēng)而上,不停歇地工作,和周圍其他的昆蟲結(jié)成同盟。從找到落腳點開始,再到引出許多長度相當(dāng)?shù)拈L絲,最后終于把它們鍛造成一張可供棲息的大網(wǎng)。
張開然一直都堅信這張網(wǎng)密不透風(fēng),牢牢地將他們一家包裹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叫他們安心的地方了。直到在公交車上看到那把傘,她才隱隱預(yù)感到有根線已經(jīng)被扯斷了。線與線緊緊纏繞在一起,盤根錯節(jié),一根牽連著一根,一根斷了,緊接著就是下一根,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不知道為什么她的鼻子有些發(fā)酸,頭頂還有剛剛母親的撫摸留下的余溫,她拼命吸了吸鼻子,然后說道:“媽,你沒必要對我撒謊,我已經(jīng)二十三了,馬上就要畢業(yè)工作了。我不是小孩了,有些事我能承擔(dān)的。不管你說什么,我都會理解你的?!?/p>
母親沉默了半晌,然后雙手搓了搓臉頰,似乎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她清了清有些干澀的喉嚨,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我知道,我們?nèi)蝗婚L大了,懂事了。馬上工作了就能養(yǎng)活媽媽了?!?/p>
張開然剛想開口再說點兒什么,就聽見母親說:“然然,你這周六學(xué)校沒事的話,陪媽媽去趟醫(yī)院吧?!?/p>
“出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大事。我和婦科的李阿姨約了這周六去取環(huán),她特意叮囑我,說別看不是什么大手術(shù),但是搞不好要大傷元氣的,還是要有個人陪著比較放心。我想著這種事能找誰呢,只能找自己女兒了?!?/p>
“什么環(huán)?”張開然一時之間沒反應(yīng)過來。
“還能是什么環(huán)。節(jié)育環(huán)啊。”
“你什么時候上的環(huán)?我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啊?!睆堥_然有些意外。
“生完你之后沒多久就上了。不上哪行啊?難不成真像那群賣米船上的江北人那樣,生一窩啊?”母親開著玩笑,語氣卻淡淡的,被酒氣熏亮的雙眼此刻卻黯淡了下來。
五
去醫(yī)院那天又下起了雨,張開然在門口超市買了一把新傘。依舊是51路,坐二十分鐘到人民醫(yī)院。她在服務(wù)臺找到了母親,然后陪著她一起先去做檢查。
雖然從小到大來過很多次醫(yī)院,但這是張開然第一次來婦科門診。她跟著母親七繞八繞地找到李醫(yī)生的辦公室,一路上看見了很多女人,年輕的、不那么年輕的、年老的,她們大多扎著亂亂的低馬尾,穿著寬松的運動褲,癱坐在長椅上刷手機(jī),黃而浮腫的臉上滿是疲憊。
潮濕的陰雨天氣,醫(y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濃烈,李阿姨一邊熟練地準(zhǔn)備著工具,一邊和母親聊天。
“女兒都這么大啦。上大學(xué)了吧?”
“今年大四了,馬上都要畢業(yè)了?!?/p>
“畢業(yè)了是讀研還是找工作?。俊?/p>
“嗐,不讀了。女孩子家家,還是早點兒出來工作好。”
“也是?,F(xiàn)在社會競爭可激烈了,早工作早定心?!?/p>
“是啊。等她工作了,再找個好對象,我和她爸也就放心了。”
“你女兒這么優(yōu)秀,不用發(fā)愁找不到好對象的?!?/p>
“哪能啊,她性格內(nèi)向,遇到喜歡的也不知道主動爭取。老李,你要是認(rèn)識什么優(yōu)秀的小伙子,可別忘了給我女兒介紹啊。對了,最好是本地的?!?/p>
“一定,一定。”
……
張開然隔著一層簾子坐在外面,聽著她們談?wù)撟约喊l(fā)著呆。她只在初中生物課本上見過節(jié)育環(huán),那一章講生殖和發(fā)育,生物老師含混地將大部分內(nèi)容一概而過,書上的圖片倒是清晰地印在了腦子里。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在父母房里發(fā)現(xiàn)過避孕套,她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赝茰y很早之前他們就沒有性生活。她不覺得這有什么奇怪,她從來沒有在父母身上看到男女之間濃烈的愛,他們之間更多的是互相依靠和扶持。
父親調(diào)到縣城后不久,母親便辭掉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工作,在他們出租屋附近的診所上班。縣城不像鄉(xiāng)里,那些養(yǎng)得白胖精明的城里老人也不信奉鄉(xiāng)下老人那條“身上使不上力的時候,掛個葡萄糖就精神了”的準(zhǔn)則。除了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的來掛水打針,或者跌倒破皮的小孩來上藥,母親幾乎沒有什么事可做。好在母親健談,那張嘴一如既往地快而利,很快就和小區(qū)里同樣清閑的女人們打成了一片。女人們送完孩子、做完家務(wù),總愛拿著二兩毛線來診所串門。沒有病人的時候,母親就和她們一起坐在大廳里,邊織毛衣邊聊天,日子就這樣愜意又坦然地過著。
五年后,張開然升初三,父親突然宣布自己要辭掉在銀行的工作,接受朋友的邀請,擔(dān)任通城市新開的期貨公司的總經(jīng)理。母親雖然訝異,但也沒有反對。她看向父親的目光依舊是那種看英雄的目光,緩慢的、期盼的、含蓄的,不顯山不露水,眼睛里一點點匯聚起一片光。
父親去通城的第一年,在通城租了間小公寓,為了拉客戶一個禮拜有半數(shù)是喝醉著回家的。晚上喝多了想不起回家的路,在公園的長椅上一躺就是半宿,醒來發(fā)現(xiàn)手上臉上都是蚊子咬的包,白襯衫上一大片紅酒漬,像胸口被人插了一刀,玫紅色四散開來,身上滿是酒香釀了一夜的酸臭。
周末他把襯衫帶回家洗,把這當(dāng)趣事講給母親聽。母親聽完沒有笑,她把自己和那件臟襯衣關(guān)在浴室里,肥皂泡擠滿了一臉盆。一個小時后母親才從浴室走出來,告訴張開然她決定去通城照顧父親,陪讀的任務(wù)暫時轉(zhuǎn)交給奶奶。
“你爸一個人在那兒怎么行呢?他身體又不好,剛到一個陌生地方壓力又大,正是需要我的時候。然然,你要體諒媽媽,媽媽得把好這個家啊?!蹦赣H用了“把”這樣一個動詞,好像這個家是一輛自行車,她必須牢牢地抓穩(wěn)把手,才不至于讓它偏離方向。
母親窩在那個小公寓洗衣做飯半年之后,父親找關(guān)系把她安排進(jìn)了人民醫(yī)院。這次她連給人量體溫都免去了,被安排在服務(wù)臺,每天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先掛號再交錢”,或者“小兒科左拐上二樓,胸外科直走坐電梯上九樓……”但她依舊很滿足,回老家逢人就說自己進(jìn)了市人民醫(yī)院。
“難進(jìn)得很呢。要不是我家張濤托關(guān)系找人,我哪兒來這樣的機(jī)會啊?!彼炱ど舷路瓌?,輕輕松松就給自己老公攬下了大功一件。村里的婦女媳婦驚嘆著張主任好大的本領(lǐng),連市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醫(yī)院都能把自己的老婆弄進(jìn)去。
“我們以后上市里看病就不愁找不到人了。找劉醫(yī)生就行了。”她們還像從前那樣不叫母親劉護(hù)士,而是尊稱她“劉醫(yī)生”,語氣里盡是親昵討好。劉醫(yī)生手臂交叉,懶懶地站在那里,嘴上應(yīng)著那是自然的,自豪的神色怎么都掩不住。
這么多年過去,張開然早就明白,這就是父母之間的相處模式。他們深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永遠(yuǎn)都像配合默契的戰(zhàn)友,前進(jìn)后退都在一起。他們從來都不對對方說愛,愛這個字對他們來說太輕了,不足以幫助他們抵抗這么多年生活中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也許是那個陌生的男人出現(xiàn),才讓張開然突然意識到,脫掉戰(zhàn)衣,原來母親也是一個女人,她需要一個女人需要的很多東西,世俗的一切她都躲不開。那天在飯桌上,她之所以沒有勇氣再去質(zhì)問母親,或許是因為害怕。那個母親之外的女人,她始終沒有勇氣和她見面。
簾子那頭突然安靜了下來,張開然聽到母親倒吸了一口冷氣。她透過簾子牽住母親的右手,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了過來。
“有點兒疼吧?只能稍微忍耐一下了。超聲波明明顯示就在這兒的,怎么找不到呢?!崩畎⒁虈@了一口氣,手上的針頭又往里攪了攪。
“沒事兒,還行,能忍受?!蹦赣H答道,卻是虛弱的語氣。
“找到了。哎呀,都有些粘連了,你再忍忍啊,我稍微使點兒力把它鉤出來?!?/p>
母親哎喲一聲,握著張開然的手突然用了幾分力。緊接著便是清脆的一聲響,金屬落在了不銹鋼托盤上。她透過簾子的縫隙看了一眼,和生物課本上的圖片一樣,是個圓環(huán),像個大號的銅戒指,只是眼前這個沾染了一些血跡。
“我早就和你說過,一停經(jīng)就該取出來了,你非不聽,這下可多受罪了吧?;厝ヒ欢ㄒ煤眯菹?,一個月不要坐浴,也不能同房啊。”李醫(yī)生一邊幫母親做最后的消毒一邊囑咐道。
“知道啦。這不是忙嘛,一忙就拖到現(xiàn)在了?!蹦赣H在張開然的攙扶下起身,她試圖彎腰整理褲子,但是疼痛讓她失去了行動的力氣。
“我來吧?!睆堥_然蹲下來幫母親把褲子穿好,又幫她把松開的鞋帶重新系緊。
“還是生女兒好啊。多貼心啊?!崩畎⒁淘谝慌愿袊@道。
母親笑了笑,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血色。
從門診離開的時候,張開然突然意識到母親已經(jīng)絕經(jīng)很久了。這也難怪,她從來不會留意母親什么時候來月經(jīng)。更何況那些傳說中的更年期的種種癥狀似乎都沒有在母親身上出現(xiàn)?;蛟S這有一部分要歸功于那個矮胖的男人。她想起了母親手機(jī)上那些噓寒問暖的微信,隨即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
六
到家后,張開然拿出冰箱里的凍雞湯,放在爐子上加熱。躺在床上休息的母親不放心,時不時地爬起來囑咐她看好火,記得過會兒加水,不要把湯燒干了,再切點兒姜片放進(jìn)去……張開然雖然不耐煩,但還是乖乖照做。
雞湯煮好,她盛了一碗端到床頭。母親滿是笑意地接過,嘴里不住地夸獎女兒能干。喝了一口后,她皺了皺眉問道:“你在里頭放蔥了?”
“對啊。關(guān)火后,我切了兩根放進(jìn)去,這樣喝起來更香?!?/p>
“一整鍋你都放了?”
“對啊。有什么問題嗎?”張開然有些疑惑地問道。
“哎呀,我忘記和你說了。你爸不愛喝有蔥味的湯。你也是,這么大人了,連這都不記得?!?/p>
“我記這干嗎?再說了,現(xiàn)在是你喝又不是我爸喝,放蔥有什么關(guān)系?!睆堥_然有些不服氣。
“我一個人哪里喝得了這么多,你爸晚上回來肯定也要喝的呀。這個雞是奶奶自己養(yǎng)大的老母雞,熬的湯很鮮很養(yǎng)胃的。算了,我先多喝掉點兒,等晚上加了水重新煮吧?!蹦赣H長長地嘆了口氣,伴隨著湯勺碰撞瓷碗的聲音。
房間里很熱,母親的額角時不時滲出汗珠,但是她依然用空調(diào)被把自己的下半身裹得緊緊的,像出生的嬰兒一樣躺在繭形的巢里,仿佛這樣就能抵御子宮深處的疼痛。她的面色不像上午在醫(yī)院時那般慘白了,也許是沒有化妝的緣故,蒼白褪去,原先面孔上蠟黃的底色浮了出來,顯得整個人依舊很憔悴。幾道皺紋沿著太陽穴蔓延開來,浮腫的眼皮邊緣積著星星點點黏膩的眼屎,過去那個陌生又美麗的母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平凡的婦人。張開然面對著她,不再覺得自己渺小和不堪一擊,她甚至生出了一種不合時宜的憐憫心來。臥室很安靜,只有風(fēng)吹進(jìn)飄窗,花盆里的洋桔梗發(fā)出的沙沙聲。墻上的鐘慢慢地走著,嘀嗒、嘀嗒,時針每跨過一格,花便多枯萎一分。
她忽然想起來她有好久都沒有看到母親用過去那種神情注視著父親了。那些他們一廂情愿認(rèn)為的安穩(wěn)的、幸福的、一成不變的生活,不單單正在吞噬著她,也幾乎要把母親吞噬掉了。
拜倫說,愛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種消遣,而它卻是女人的生活本身。以前張開然對此不以為然,現(xiàn)在她一點兒一點兒明白了??吹侥赣H的節(jié)育環(huán)落到托盤上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那些在飯桌上老生常談的關(guān)于父母的赫赫戰(zhàn)功,其實全都是圍繞著父親的。他像這個家的太陽,母親這顆小行星年復(fù)一年地圍著他旋轉(zhuǎn),從來都不曾擁有過自己的方向。過去那些日子,她一步一步追隨著父親的日子,對未來的熱切期盼和憧憬讓她活在了如同煙花綻放般絢爛的夢境里??墒悄隁q一天天增長,一切終于都塵埃落定了,父親帶著這個家在這里扎下了根,他不再需要母親為他犧牲,也不再像一個守護(hù)神一樣開疆拓土,創(chuàng)造一個又一個新的奇跡。夢到該醒的時候了,煙花絢爛過后只剩下滿地的狼藉和刺鼻的硫黃味。母親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慌亂,她想留住這一切,留住張開然。她就像一團(tuán)失去了燃料的火焰,就要燃燒殆盡了。
那些聊天記錄為母親鍛造了一個新的夢,夢的主題是什么,就連母親自己也不知道。是愛也好,是被需要也好,只要能讓她倚靠著再次酣然入睡就行,畢竟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夢里生活。
她久久地注視著母親,鼻頭有些發(fā)酸。母親慢條斯理地喝完了碗里的湯,黃色的湯汁留在了嘴角,她歪著頭靠在枕頭上休息,半晌,想起了什么似的指揮張開然:“你趕緊把鍋里的蔥挑出來,加點兒水再煮煮。對了,再多切點生姜放進(jìn)去,去去味兒?!彼龔堉彀驼f話,眼睛卻依舊閉著,懶得再花力氣睜開。
張開然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每次母親喊她起床,她都要賴在床上裝睡,有時候明明感覺到母親的呼吸就在耳邊了,她也會把眼睛閉得死死的堅決不睜開。每每這時候母親就會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被子掀開:“別給我裝了,我知道你已經(jīng)醒了。我數(shù)到三,你給我把眼睛睜開。不然我就喊你爸來打你了啊?!边@招對張開然屢試不爽。
現(xiàn)在她看著同樣閉起了雙眼的母親,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把她叫醒的欲望,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方法,只覺得胸口憋悶,肺部的空氣正在一點點被抽走,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她笨拙地張開嘴,像溺水的人重新浮出水面一般大聲呼救。
“你光記著我爸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記著他胃不好不能多喝酒。他呢?他知道你愛吃什么嗎?他有沒有關(guān)心過你?有沒有夸獎過你做的菜?有沒有問過你最近是不是不來月經(jīng)了?有沒有問過你想在哪里工作?想在哪里定居?想當(dāng)個護(hù)士還是想一輩子在服務(wù)臺給人指路?這些他問過你嗎?他不問,你為什么不說?你為什么永遠(yuǎn)都在遷就他?
“還有我,你們問過我嗎?你們有問過我愿不愿意留在這里嗎?你明明被框死在這里不開心,為什么還一定要我也留在這里?過和你一樣的人生?”
過去幾個月憋悶在心里的委屈和怒氣就在這一刻爆發(fā),張開然一口氣吼完,感覺到空氣又重新在肺部流通。周遭重新恢復(fù)安靜,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倒映在窗玻璃上,接著是轟隆一聲,一個悶雷打了下來。云層和云層相撞,雨落了下來。
七
六月底的時候,張開然從學(xué)校回家,帶回了一箱行李和藍(lán)皮封面的畢業(yè)證書。坐上51路公交車的時候,她想或許是最后一次走這條路了。她把沿途的風(fēng)景又細(xì)細(xì)看了一遍,每過一個站就在心里默默道別一次。
今天母親輪休,進(jìn)門的時候她正在打掃衛(wèi)生。下了好一陣子的雨,今天難得放晴,母親剛把家里的床單被褥拆洗晾曬好,又馬不停蹄地開始擦拭家里有些發(fā)暗的家具。
上次的事她們默契地沒有再提,其實張開然在心里后悔過,不應(yīng)該不由分說就拋出一連串讓母親難堪的問題。不僅難堪,甚至還有些殘忍。她慢慢意識到,她之所以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父母為她安排的這一切——在這里上學(xué)、工作、定居、養(yǎng)育后代,再讓下一代在這里上學(xué)……循環(huán)往復(fù)的這一切,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總有退路可走,她缺少的僅僅是勇氣而已??墒悄赣H沒有。
她知道有些事遲早要發(fā)生,在幸福家園站看到母親和那個男人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一個接著一個的量變最終會引起質(zhì)變,張開然甚至有些感激母親,她在無形之中給了她同過去的一切告別,重新開始人生的勇氣,盡管是以這樣一種讓她難以啟齒的方式。
張開然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母親忙前忙后,終于鼓起勇氣開口。
“媽,我下個禮拜要去上海了。我給一家新媒體公司投了簡歷,他們通知我下周去面試。”
母親正蹲著身子專心擦著電視柜,聽到張開然的話只是愣了一下,接著繼續(xù)手邊的活兒。母女倆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張開然突然開口問道:“當(dāng)初你為什么要騙我,說我是賣米的船上抱來的呢?”
母親茫然地看了一眼張開然:“有這回事嗎?我都忘了。我那是跟你開玩笑呢?!?/p>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因為這個事傷心難過了好久。有一陣子每次看到有船經(jīng)過,我都會躲在隱蔽的地方盯著看,生怕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要來接我回船上,那樣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p>
母親笑了:“你這孩子也太逗了。誰不和自己孩子開這個玩笑啊,偏偏就你當(dāng)真了。你怎么這么傻呀?!彼难凵窭餂]有絲毫愧疚,甚至還有些許快樂,仿佛是被女兒久違的孩子氣般的話語給逗樂了。
張開然無言以對,低下頭盯著客廳的一角。剛剛花盆被挪開的地方,幾只黑色的蟲子正繞著花盆留下的圓形印跡打著轉(zhuǎn),仿佛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她下意識大叫:“媽,你快來看啊,是蟲子!它們長了好多腳,還是一節(jié)一節(jié)的,好惡心??!”
母親拿著一只拖鞋趕過來,蹲下身子細(xì)細(xì)研究了一番:“別大驚小怪的。鼠婦而已,你小時候沒見過???奶奶家地里多的是?!?/p>
“什么東西啊,聽都沒聽說過。”
“西瓜蟲你總知道吧。鼠婦是它們的學(xué)名。”
“哦,你說西瓜蟲我就知道了?!睆堥_然突然想起了自己那天在衛(wèi)生間迷迷糊糊看見的蟲子,“但是它們怎么會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家里呢?”
“西瓜蟲害怕陽光,只習(xí)慣生活在潮濕陰暗的環(huán)境里。估計是最近一直在下雨,我們家又住在一樓,受潮比較嚴(yán)重,才吸引它們進(jìn)來的?!?/p>
張開然想去工具間找掃帚和簸箕,卻被母親攔住了。母親找來一個塑料瓶和鑷子,然后用鑷子頂端輕輕碰了碰其中一只蟲子,趁蟲子縮成了一團(tuán)黑色的球,埋頭防御的工夫,快速將這只小球夾起,扔進(jìn)了瓶子里。等將剩下的一網(wǎng)打盡后,她將瓶蓋擰緊,用細(xì)針在瓶身戳了一個很小的洞。
做完這一切,她向張開然解釋道:“你三姨最近嚷嚷著牙疼,吃什么藥都不管用,我聽說這蟲子對緩解蛀牙引起的疼痛很有用,回頭把它送到樓下中藥房烘干,磨成粉給她送過去試試?!?/p>
西瓜蟲待在寬敞的瓶子里,感覺到威脅消失后又開始重新舒展身體活動。沒過多久,一道光順著落地窗打進(jìn)來,斜斜地穿過透明的塑料瓶。突如其來的亮光讓這些小小的蟲子驚慌失措,它們在陽光下四處逃竄,順著瓶身一圈一圈的紋路漫無目的地快速爬行,怎么也找不到一個陰涼的地方來避難。
張開然呆呆地看著它們,突然問母親:“你剛剛說,它們又叫什么婦來著?”
“鼠婦。老鼠的鼠,婦女的婦?!蹦赣H嘴里吐出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然后順手將電視柜上的抹布蓋了上去,深色的抹布將塑料瓶和外界的陽光緊密地隔絕開來,它們被守護(hù)在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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