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過草原
倏忽而來,倏忽而去
匆忙之中
一匹馬,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多么不可思議呵
那些柔弱的生命
只是晃了晃身子
就把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傳遞了下去
從一雙手到另一雙手
從一片蒼茫到另一片蒼茫
平陽河邊的柳樹又綠了
到底是東岸先綠的
還是西岸先綠的
只有那片桃花知道
一夜之間
這些歪脖子斜身子的柳樹
就化身兩列火車
轟隆轟隆進了站
水面上,幾只白鷺
和風一起翹首以待
它們的羽毛
陽光一樣溫暖,干凈
那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
就要被一聲長笛送到眼前
草
草有兩件衣服:一綠,一黃
換一次,它就死一次
在塵世。太多的風雨不是滋潤
而是摧殘與蹂躪。但草
總是忽略了它們之間的差別
匍匐。低微。如朝圣者
它努力讓自己高過一塊磚頭或頑石
卻并非為了某種信仰
世界很大,僅需立足
弱水三千,只取點滴
是的。除了搖曳它別無所求
用搖曳迎接咒罵,毒藥
用退縮回答刀砍,火燒
面對不公,它死一次就活一次
它最大的愿望是變成牛奶
去喂養(yǎng)那些饑餓的人
讓他們善良,發(fā)光,像一棵草那樣
芒 草
一個事件慢慢干枯
那么多手臂試圖翻譯西風的留言
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的
不止是秋
還有幾聲青菜味的犬吠
這讓白云,蒼鷹
很難得到有效的凝視和收藏
幸好地下的根仍在游走
身邊這條河流仍在以絲巾的模樣飄過樹林
但無論落葉之船
遠不遠行
那個果實般的孩子都會返回自己
并最終成為石頭的一部分
夕陽是一只紐扣
把天地系在一起:不留半點縫隙
節(jié)節(jié)草
一節(jié)一節(jié)。那么多的鞭子,火車
朝著天空揮舞,奔跑
我們粗暴地把它拔斷,再接上
它不計前嫌,繼續(xù)自己的行動
但時光是拔不斷的
在黑夜與白天之間
沒有關節(jié)相連。沒有綠色的汁液運輸疼痛
這不像我現在的脊椎
現在。我習慣了用一雙手回憶
一只羊經常從對面抬起頭
它的叫聲一節(jié)一節(jié)的
讓你的裙子開滿了藍色的小花兒
蒹 葭
第三岸?;h下的石頭雙手合十
慢慢吐岀腹中的香氣
如果酒是一枚暗器
最先感到痛的,是杯子還是肋骨
如果笑容可以吹滅憂傷
你會不會把窗口掩成一個隱喻
一片云終于落地生根
那只夕陽,因此叫得更加迷離
我的夢太小
裝不下乾坤,唯裝得下蒹葭萋萋
蘆 葦
她掏出內心所有的軟
擦拭漂浮的灰暗
也擦拭你的卑微
你中年的水域:蓮花盛開
是的。如果相信緣分
必定有一塊石頭
會為另一塊石頭轉身
必定有一條魚
會為另一條魚哭出聲來
面對越來越少的余數
你像一株秋天的蘆葦突然
止住了滄桑
扁 豆
扁豆們把自己磨成鋼刀
揮手砍向秋風
葉子紛紛落下
從天空,從神醒來的花園里
太陽:一只饑餓的眼
瞪著大地光禿禿的盤子
虎皮蘭
一只老虎
錯把瓦盆當成了山林
它趴在那兒
不動不搖,安靜得像一棵草
忘記了長嘯,甚至忘記了
怎么打個哈欠
它閉著眼,任時光擺弄粗壯的胡須或尾巴
它不知道自己已經長出枝葉
不知道已經被一個
狀如清風之人
養(yǎng)在了心中
燈光從蘭草的縫隙間看過來
那盞燈
從蘭草的縫隙間看過來
仿佛一種盛開
或者恩賜
讓空洞的葉子突然找到了依托
十一月的風中
那盞燈顯得多么脆弱
但她的香氣
卻輕易穿過玻璃
進入了你
作為一片人形的葉子
此刻你內心升起的莫名的感動
她并沒有察覺
所有的水果都想回到花朵時代
那時,所有的眼睛
還沒有和手掌一起長出挑剔的牙齒
那時,故鄉(xiāng)還不是一個標簽
無法用來背叛和出賣
一個人穿過荷塘
一些少女變成了孕婦
另一些還在堅持
她們玉容凋謝。裙角破損
淡淡體香如天邊水墨
你知道我說的是荷花
那些鳥也知道。此刻
它們像一幅畫的落款
就要被秋天這只大筆寫下
此刻沒有槳聲欸乃
沒有云中錦書
只有一片孤獨
慢慢穿過一片更大的孤獨
樹 葉
兩片樹葉并排坐在連椅上
一片是你,一片是我
風從我們身體的窗口穿過
陽光變成一群蝴蝶
溫暖地飛
不想老去
也不想回到年輕
此刻,我們只想把彼此的單薄
變得厚一些
青 梅
青梅在童年的樹上藏著
一支條件反射的箭
殺死了那匹竹馬的渴
那群酸澀的星星
看透了萬物的過去
卻看不透一段愛情的未來
煮酒,熬湯
吟詩,作賦
但總有幾個會先行落地
為一則典故的成長埋下伏筆
銀 杏
每棵銀杏樹身體里都端坐著一座
寺廟。正如每只鳥的喉嚨里
都有一枚晶瑩的扇墜兒
被秋風搖來晃去
美,不需要解釋。而孤獨
往往裹著驚艷的外衣
源自根部的那條河
是以怎樣的姿勢流向天空的
只有大地知道
而大地無言。那個胸懷鄉(xiāng)愁之人
如一截瘦硬的樹枝
微微顫動著。在他身后
一個年代打馬遠去
只留下夕陽這叢篝火
默默凝視涼下來的日子,或人間
竹 林
九月可以叫濱湖廣場
也可以叫香格里拉
而那片竹林,算不算一個偶爾的房間
草編的地毯有點軟
風不慎把自己跌成了幾瓣黃花
石頭的皺紋長滿謎一樣的耐性
將你一眼認出的,是哪棵老樹
你穿著新買的白色方格裙
走出彎彎曲曲的舊事
后面。一條河張開手臂抱緊了越來越高的天空
兩棵樹
——題吳冠中畫作
我剛想愛,你就出現了
像我的孩子
我的另一只手臂
真好呵
世上那么多樹
只有你和我走在了一起
一起趕路
一起用小小的羽毛
拂去彼此的疼痛或風雨
開著花,卻不說出
那些香氣
早就被知更鳥譯成塵世里的光
假如有一天
我無法再給你一片綠陰
我會側過身子
是的。我會側過
光禿禿的身子
讓給你一片自由的天空
在公園,遇見一棵碧桃
那棵桃樹,一側開了花
另一側還在沉睡
如同一個人,左腳已經抵達了彼岸
右腳仍在河里行走
自己說服不了自己
是因為身體中間卡著一道門?
當我經過,桃花似乎更紅了
有幾瓣特意為草坪
點上了胭脂。這讓那些黑乎乎的枝條顯得更黑
更孤立
但它沒有表態(tài)。它舉著手臂
沒有接過一只鳥遞過來的閃光的
鑰匙
【作者簡介】冷吟,本名徐勤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詩刊》《星星》《雪蓮》《詩潮》《青年文學》《 北京文學》 等刊發(fā)表作品1500余首(篇),部分被《讀者》《青年文摘》等刊物轉載,入編50余種選本,數十次獲省級以上獎勵;著有詩集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