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我把一只碗、一雙筷子、一個碟子送到水池,洗了,晾在白鋼碗架上。望眼樓下,沒有幾個行人。后樓老趙在遛狗,樓上小劉也遛狗。有一條狗,就忙活不少。朱成博也想讓我養(yǎng)狗,我不要,我心累,哪有精力去養(yǎng)它,不要!
來到客廳,想打開電視,又一想,沒啥意思??词謾C,眼睛不中了,智能手機也用不好。聽收音機,唉,也沒意思。到南面陽臺,看看樓下,夏天眼看就過去,樓院里的樹葉開始落了。院中央那棵槐樹,長得挺好的,今年春,物業(yè)的人不知為啥給去了頭,今年的槐花就沒有開。多少年夏天,我就等著這槐花香味,今年沒等到。這物業(yè)的人做事,不合理呀,咋就不問問我這樣的老人呢?征求一下業(yè)主的意見,再決定是不是給樹去頭。唉,人微言輕,我一孤老太太,朱成博都一周只來一次,上班似的點個卯,喂豬似的送點菜,俗話講,葛棱刺喂驢,算是心思到了。我還能指望誰呢?
我命苦啊!十五歲,我媽得齁巴,就是結(jié)核病,死了,把我扔下了。我哥那時在山西,建設(shè)“大三線”,把我嫂子和我爹扔在家里。好點的年頭,一年探親兩回?;貋硪淮?,生個孩子,帶帶拉拉生了八個,老三老四是小子,其余都是丫頭片子。老六懷里抱著的時候,東院那個白臉曹操——我老嬸兒,不知咋就上來好心了,給孩子喂了一個棗兒。多大點的孩子?能吃一個棗兒?一口氣兒沒上來,噎死了。不然,我這侄子侄女,是九個。這么一大家子,就靠我爹。我爹體格不好,打塔山那年,上陣抬擔(dān)架,腿肚子讓槍子兒鉆個眼兒,一輩子走道兒都瘸拉的。生產(chǎn)隊照顧他,讓他喂豬。喂豬也不輕巧啊,天天累得直不起腰。
這老些孩子,這一大家,我嫂子人家是富貴身子,我要是不幫著,能行嗎?
老大比我小五歲,從頭一個小子開始,我就幫他們帶孩子。老三以下都是我?guī)Т蟮摹氖畾q開始,我就幫我嫂子拉扯孩子。這個娘們兒沒良心,也是個白臉曹操,天天跟我拉著個臉,就沒見她有笑模樣。家里的園子、自留地,都是我爹一個人干。她是橫草不摸、豎草不拿,一天天就洗孩子那幾件衣裳,被物褥子還尿騷烘烘的,不是個干凈娘們兒。我還幫她洗呢!就知道串門子,跟東院那個白臉曹操,天天聊閑。老六噎死了,把我哭得提哩禿嚕的,人家一個眼淚疙瘩都沒掉,心得多狠呢!屯子里頭串完了,還到西山根兒的親戚家去串,不年不節(jié)的,把我哥過年給我爹買的點心都給人家送去了。一待多少天,孩子爪子一大堆,都扔給我爹和我。我才多大呀!那時,我媽就病了,天天在炕頭咳,藥瓶擺了一片炕。伺候老的,又管小的。人家出去了,不聞不問的。我哥看不著,還以為媳婦受了多大屈呢,回家跟我爹說,她不容易,讓我爹多擔(dān)待。還不擔(dān)待呀?她一天天啥也不干,就幾個孩子,咋不容易了?我還幫著呢!
我哥,唉,我那個哥呀!
帶完侄女侄子,又帶外甥外女。我兩個姐,一個嫁城里,一個嫁海邊去了。大姐在城里,兩個孩子沒人帶,我高中沒念完就去幫她帶孩子。大姐對我好,大姐夫也中,十七歲,我就吃住在他們家,帶大外甥大外女。白天倆人都上班了,兩個孩子扔給我,中午我姐回來,一起吃口飯,晚上也是,把我累得呀!別提了。我姐給我買衣衫,買鞋,那還不是應(yīng)該的!要給我錢,每月五塊,我不要。親姐妹,我再缺錢,也不能要。錢了物的,給多少,能咋的?真正遇到事兒的時候,才見人心。
后來,就遇到事兒了,我真?zhèn)摹氖邭q給他們帶孩子,帶到二十五歲,孩子上學(xué)了,我也該搞對象了??墒牵叶歼@么大了,在農(nóng)村,哪有合適的?就在城邊搞。開頭介紹個農(nóng)村戶口的,人挺好,對我也好??伤紒硐肴?,不行,還是吃商品糧的才牢靠。可是,我是農(nóng)村戶口,正經(jīng)城里好小伙兒,誰能搞個農(nóng)村姑娘呢?就遇到了朱成博他爸。個兒不高,長得實在不起眼兒。還有病,肝硬化,黃皮拉瘦的。這么個條件,城里搞不著,就找農(nóng)村的。直到結(jié)婚上車,我都在猶豫。下了車,看著熱鬧的酒席,歡笑的人群,我那心吶,別提多難受了!
有啥法兒呢?認(rèn)命吧!
朱成博他爸人還行,就是身體不好。我大姐分了新房子,我們找了人,他們的舊房過戶到我們頭上。后來房改,我們還花了三千塊錢,我大姐給備補了一千。再后來,動遷了,你猜怎么著?我大姐說得分她一部分補償款,張嘴就是兩萬塊。我當(dāng)時跟她說,你備補一千塊錢,是存心的吧?我給你帶那些年孩子,如今朱成博他爸那么個身體,我連個正經(jīng)班兒都沒有,這補償款去了買新樓的錢,還得搭進一萬多塊呢!你咋好意思跟我要補償款呢!
你猜她咋說?她說:干啥非得要兩套房子,有一套就夠了!再說,這也是她應(yīng)該得的!
我要兩套,有我的道理,將來跟兒媳婦整不到一起,還不得留個后手兒!我沒給她,多少年的姐妹感情,哪里還有?最沒良心的是外甥外女,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兩個小東西,從此也跟我沒來往了。結(jié)婚了,給我信兒,我去了,隨了二百塊錢。朱成博上大學(xué),他們也假裝兒地給了三百塊錢,多一百。就多一百!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們拉扯大的呀!
老話兒講,外甥是狗,吃完就走,真不假呀!
朱成博是好,身體好,不像他爸。我四十五,他爸就走了。剩我一個人,沒再找,不找了,有個兒子呢,娘兒倆相依為命,到老了,我兒子咋的也錯不了。我給老師做衣裳,給校長做衣裳。我手巧,活兒好,校長的料子服都找我做。給錢我不要,只要把朱成博培養(yǎng)好了,我挨多大累都行!朱成博也長心眼兒,知道省,知道媽不容易,不亂花錢。上大學(xué)了,有個同學(xué)同情他,跟他一起吃飯,飯票都是同學(xué)掏,朱成博悄悄地把飯票省下來,換成錢,回家給我。我大姐那倆孩子還笑話朱成博,讓我當(dāng)時就給罵了回去。朱成博貪人便宜,你們啥時候大方過,親親的表弟上大學(xué),就隨三百塊錢?還觍臉說呢!
我兒子懂事,沒啥不滿意的!那年我爹得重病,躺在炕上三天水米沒打牙,一家人都回來,圍著我爹干著急,等著我哥從山西往家趕。尋思他回來就能有辦法,孩子大人都這么想??墒悄?,朱成博跟著一幫表兄弟,迎到南山坡上等大舅,大舅下了車,一件行李都沒拿,慌慌張張往家跑。進了屋,看見爹,坐炕沿兒上淌眼淚,也是啥招兒沒有。我那心哪,一下掉井兒了,爹要有個三長兩短,天不就塌了嗎?我站在柜邊哭,眼淚在地上砸出了坑,朱成博的小眼睛一瞅我,母子連心,晶亮的小眼睛,眼淚開了閘似的往出涌,我們娘兒倆哭成一團。
朱成博這一哭,把我爹哭回來了,他的右手動了一下,他能說話了,他指著炕梢兒,我爹說:博,別哭……
那一屋子人??!哇的一聲都哭出來!我爹、我和朱成博,通著心呢!孩子這么一哭,他姥爺受不了了!我爹醒了!
可是呢,你猜那白臉曹操咋說:兒子回來了,老爺子病也好了!瞧瞧!瞧瞧??!人家輕巧地把功勞去了,還要我說啥!
可是,怕啥來啥!兒子再好,娶不著好媳婦也白搭。朱成博這個媳婦,是自個兒從網(wǎng)上搞的,網(wǎng)上的事能靠譜??!見面那天,我就不同意,不大點個小個兒,瞎摸哄眼的,一笑一臉褶子??墒?,兒大不由娘啊,從前啥事兒,兒子都聽我的,就這把,也不吵也不鬧,我咋哭咋罵、咋說咋勸,就是不吭聲兒,縮著個脖子,坐那兒,拿出老朱家人的那一出兒,對付我。一家人出去,人家倆走我前邊,連摟帶拽的,恨不得長一塊兒,把我這個當(dāng)媽的早撇到虹螺山后邊去了!自個兒身上掉下的一塊肉,眼瞅著讓人搶走了!我那心吶,疼得稀碎!
唉,沒有辦法!不認(rèn)咋整呢?打掉牙往肚咽吧!
孫子出生了,我錢是錢,物是物。我一個獨身二十幾年的老寡婦,手里那倆錢兒攢得不容易,給我孫子我不心疼,可咋就換不來個人心呢?不讓我?guī)Ш⒆?,我看自己的孫子,進屋就得洗手,不洗不讓抱。我天天洗手,把個老手洗得直掉皮。嚼一口餑餑喂孩子,你說媳婦瞄見了說啥?太恐怖了!我是他親奶,我能給孩子下毒咋的?你們都經(jīng)過啥事兒了,這就恐怖了!朱成博也跟我吵吵,嫌我埋汰呀!氣得我指著朱成博鼻尖罵:你媽當(dāng)年就是這么喂你來的。把你喂這么大,到今天,你嫌我埋汰,你敢嫌我埋汰!你個王八犢子,沒良心的東西。
我那個親家奶奶不是個好餅,人家跟閨女說,怕我這單身老女人把孩子性格給帶壞了。這說的是人話?我一個人,把朱成博帶這么大,我單身,朱成博性格壞了嗎?他性格壞了,你還把閨女嫁給他!不講理呀!欺負(fù)我沒有爺們兒呀!
大孫子也受她娘兒倆影響,見著我不冷不熱的。我給買蛋糕,買糖,孩子不吃。這孩子,嘴刁!正經(jīng)蛋糕店的東西,人家不吃!這可比當(dāng)年我哥從山西帶來的都好吃呀!這孩子,不吃!糖,人家媽不讓吃,說是對孩子牙不好。我這些侄子侄女、外甥外女,哪個小時候不吃糖?哪個牙不好了?
其實呢,就是不讓你跟孩子建立感情,擠對我一個孤老太太,這個小沒良心的。是,我當(dāng)初反對你跟我兒子搞對象,可到了,你不也嫁過來了嗎?咋的我也是你婆婆。天天繃著個小臉,一盆水兒似的,人面前兒勉強叫聲媽,那聲兒就像從牙縫兒里擠出來的,是叫媽還是咒我呢?實在不愿意,你就叫我個老同志都中,別往我跟前站了!
兒子也早就讓人家策反了,跟我不是一條心。就那么個媳婦,嘴含著怕化了,手拿著怕掉地下,跟他爸當(dāng)年對我那出兒似的。可是,我當(dāng)年對我那婆婆,哪是這樣呢?一口一個媽叫著,比親媽都叫得歡實。我給老朱家養(yǎng)大了朱成博,他爸咋對我,都值得。就這么個東西,對你媽都不好,朱成博你咋尋思的!
兒子是叛變了,說話叫我涼心??!他居然跟我說:你得改改你的性格!我性格咋的了?我是打你孩子還是罵你孩子了?那是我親孫子,我對他能差了嗎?至于你媳婦,我是不愛理她,可她也不理我呀!你咋不叫她改改性格呢!噢,就跟你媽有能耐,在媳婦面前就酥了骨頭?你咋連你爸那個病人的腰桿兒都沒有呢!你還是我兒子嗎?!
說到了,還是老的賤種,這三口人兒這么對我,我還一天天總想人家。朱成博工作到省城了,我把兩套房子賣了,加上這些年口挪肚攢的倆錢兒,幫他交了首付。買了一百多平的大房子,居然沒給我留一個屋,哪怕是保姆間那么大的小屋兒呢!人家跟老丈人商量,在旁邊兒買了個單室樓,讓我自己個兒住。擱不得我這老太太呀!兒大不由娘,我老了,只有這一個依靠,不住咋整呢!
我住了,自個兒管自個兒。我孤獨,沒有說話兒的人,就下樓,跟那些也像我似的老姐老妹一起走圈曬太陽。有時遇見后樓老趙,熟悉了,拉拉話,你猜他說啥:現(xiàn)在這時候,想要孫子,你就得先當(dāng)孫子!你就是給人家掏著錢,干著活兒,還不一定落好呢!現(xiàn)在這老的,和小的得會處。處不好,人家給你好眼色?這是給我話聽呢,我知道背后是誰,我那親家奶奶,跟這老趙早就認(rèn)識,人家多少年了,肯定是這么回事兒!樓上小劉,看著挺好的,樓道里遇見了,幫我拎拎東西,搬搬重物,不多言不多語的,有時還進屋里瞧瞧,像是關(guān)心的樣子。開始我心里挺熱乎,后來有一天,我在樓上,正看見我那兒媳婦跟這小劉在樓下一棵樹后面嘀咕,嘀咕啥呢?一邊嘀咕一邊比畫樓上?我明白了,這是派人監(jiān)視我呢!我一個孤老太太,有啥監(jiān)視的?有啥不放心的?
人心隔肚皮,外表哪能看得清!從那以后,這小劉再假模假樣地幫我干啥,我就不讓他干了。玩勺子去,拿我老太太當(dāng)傻子,休想!
我氣呀,家里外頭生氣??删褪前宀蛔?,真是個老賤種啊,總踅摸人家,心里刺撓兒地總想去看孫子。起初,朱成博還天天來我這兒,養(yǎng)的豬似的走走過場,趕上出差了,就沒人理我了。兒媳婦,外姓人,咋好比得上兒子?更何況像我這種情況呢!
自己獨處的時候,我恨他們,咬牙切齒地恨。見著了,心就軟了,沒能耐,跟自個兒的親骨肉,誰又有多大本事呢!特別是見著孫子,那小臉,那眼神,跟朱成博小時候一樣一樣的。那時候,我一個人,每天騎車接送他上下學(xué),不論刮風(fēng)下雨,寒來暑往,傷風(fēng)感冒,發(fā)燒到39度,我也踩著雪地,推著車子送朱成博上學(xué)。我啥都不怕,啥架都敢打。有人欺負(fù)朱成博,我去跟他撞頭,豁出命來撞。打工老板想辭了我,我跟他打,不許你辭我,辭了我我兒子沒法養(yǎng)。物業(yè)總想方設(shè)法地跟我要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錢給你了,我兒子的書沒法念。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兒子不上學(xué),朱成博得有出息。閻王爺讓我去死,我都跟他整。我就不死,我死了,兒子沒人管。我不死,我多難受都挺著,高低把兒子供出來,讓他有出息。
朱成博出息了,到了,給了我這么個生活,唉,還說啥呢?命,人不能和命爭,攤上啥樣是啥樣的。
這不,說是過節(jié)了,朱成博扯著孩子,提著包月餅和水果,從樓下繞過那棵去了頭的槐樹,上樓來了。遇見老趙,老趙做出語重心長的模樣,跟朱成博說話。不定灌啥壞水兒呢!我那兒子心實,別人說啥信啥,就不信他媽。又遇見小劉,你說這小子壞不壞,啥也不說,就瞅著朱成博爺兒倆吃吃吃地笑。這是要看我兒子的笑話兒呀!你休想,有我老太太在,誰都休想看我兒子孫子的笑話兒!
孫子來了,這東西,他不搭理我!這個小沒良心的,他跟我?guī)Т畈焕淼?。也是,沒辦法,身邊沒好人哪!
進了屋,他連鞋都不脫,站在門口。朱成博說:跟奶奶說,中秋快樂!這小東西,完成任務(wù)似的嘟囔,奶奶中秋快樂!可那臉上一點都不快樂!
孩子長黑了,右側(cè)臉蛋上有個紅點,我問朱成博:咋整的?磕哪兒了吧?咋沒看住呢?他姥沒在跟前吧?你媳婦也不上心,這可是親生兒子,咋能不上心呢?天天把著個手機看,那玩意有啥看頭?就知道玩,自個兒子不好好管。你小時候,我咋管你的呀?這世上,再找我這樣當(dāng)媽的,找不著了?,F(xiàn)在的年輕人,就是玩呀,吃到頂了,玩到絕了,就不怕遭天譴呀!
你猜朱成博說啥?他居然說:媽,今天過節(jié),你少說兩句行不?
他不讓我說話。我都幾天沒見著孫子了?他還不讓我說話。我真?zhèn)?,我說,你把東西拿走,用不著你假惺惺地來看我,一天天的,孫子跟我連句話都不好好說。我自己一個人,誰都不用。
朱成博還急了:媽,你干啥?大過節(jié)的,你就不能有兩句順當(dāng)話嗎!
嫌你媽說話不順當(dāng),小時候我也這么說話,你咋不覺得不順當(dāng)呢!我就這么說話,你聽了四十多年,今天聽著不順當(dāng)了!
媽!——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孫子他媽還上我這個破屋子來了。哎喲,進來吧,貴客迎門,不敢當(dāng)呀!今兒個咋這么有空兒,還跟著孩子上我這兒來了?還叫了聲媽。不用叫媽,非得叫,叫個老同志就中!
兒子,在家咋商量的,跟奶奶說,今天咱們咋過節(jié)呀?——朱成博媳婦不瞅我了,跟孫子說話。我看出來了,那臉色不正,不正就不正,我還看你臉色活著!我有兒子,有孫子,再咋的,我也硬氣。
孫子說話了:奶奶,今天過中秋,媽媽和爸爸說,我們一家去公園玩,晚上一起在外面吃飯,看月亮。
一看這孩子說話就不自然,還媽媽和爸爸說的。我問他:是你爸爸先說的,還是媽媽先說的,他倆誰跟誰先說的?咋就想起我來了?月亮也從西邊上來了?
孫子是老朱家人,會說話兒,瞪著眼睛瞅著我說:是媽媽跟爸爸建議的!
瞧見沒有?這么點兒個孩子也會編謊了。朱成博這么大,可不這樣兒,從來都是實話實說。這孩子,都是他姥跟他媽教的,說起話來虛頭巴腦的。他媽建議的,怎么可能呢!
唉,不計較,就當(dāng)他是真的了!兒子的面子不給,得給孫子面子。我掏出一千塊錢,遞給孫子:大孫子,奶奶給你一千塊錢,今天中秋,你不看奶奶,奶奶也給。另外,公園奶奶不愛去,你們?nèi)谌巳?,奶奶在家做飯,上外邊吃飯多貴呀,咱不花那個大頭錢。奶奶給你做,都是你爸小時候愛吃的,奶奶挨樣兒給你做!
這孩子不聽話,高低不干,那兩口人也不干。朱成博不由分說,拉著扯著讓我下樓。沒辦法,就去吧。可還沒到飯店,我就心疼那錢,我那兒媳婦,也不能說她敗家,花起錢來大手大腳,比大款還大方。也是小戶人家孩子,咋就不知道省儉呢!
逛公園,帶孩子到兒童游樂場,錢花得跟水兒似的,真讓人心疼!這兩口人,一個比一個慣孩子,好好的孩子,慣得沒規(guī)沒法的。
游樂場旁邊,一片槐樹林,高高大大,蔭蔭森森的,真好啊!這要趕上槐花開的時候,滿園子都得是槐花香氣,我咋不知道這地方呢!明年春天,我得來看看。我想在槐樹林里走走,這三口人都不干。媳婦蔫拱兒,朱成博跟我說:媽,今天過節(jié),難得帶孩子出來,以你孫子為主??!
瞧見沒有?帶我出來過節(jié)?我呀,還不就是佛爺?shù)亩鷫嬜?,一個配瓷兒!
晚上吃飯,去了一個大館子,老遠(yuǎn)看著,就燈火通明的。我這一輩子也沒進過這么大的館子,這得花多少錢呀!
我那敗家媳婦,看樣子是總來這地方,進屋找地方,帶孩子洗手,點菜,要水,那服務(wù)員見她就跟見了親人似的。還有幾個見面都打招呼:來啦!她跟人家笑:來了,這次可別像上回似的,先把甜點上來,熱菜整后尾兒去。你瞧瞧,這哪是小戶人家孩子!
坐下問我吃啥,我哪有心思吃!我說你們愛吃啥吃啥,我可不點。孫子吃剩下的,我墊巴一口就中。朱成博拿過菜牌,說他來點。頭一道,就點油燜大蝦,說他媽是海濱城市長大的,愛吃對蝦。這個敗家玩意兒,拿你媽說事兒。接著又點,辣炒梭子蟹。這么大的飯店,螃蟹能碰嗎?不得宰死你呀?我問,上這兒吃螃蟹?得多少錢?
我那敗家媳婦,小手兒一揮,還給我叫了聲媽:媽,你就放開吃,錢的事不用操心!氣得我當(dāng)即站了起來:回去,不吃了!
我站起來就走。這地方可不能待,敗家地方再碰上個敗家娘們兒,日子還能過嗎?
我走了,三口人追出來,我不回去。朱成博跟我撕也,那我也沒停下,回家,上樓,朱成博拽著我胳膊,一直拽到家門口。進了門,我推他,咋推這孩子也不松手。我瞅他,就這一眼,我不行了。朱成博又把他姥爺有病那年的小眼神兒端出來了,我一看哪,心就碎了!我兒子,難了!孩子四十大幾了,臉上有了褶子,可那眼神兒沒變,是我兒子,心和媽通著!娘兒倆這手就松不開了。
兒子扶著我進屋,坐下,給我倒杯水。兒子握著我的手,一邊流淚一邊說:媽,咱家?guī)纵吶耍饔懈鞯碾y法兒。我姥爺那輩兒,豁出命來,槍林彈雨拼生活;我大舅你們這一輩,兩地分居、犧牲青春,保著城里的親人過日子;我們今天,有吃有車有房住,不是我們多能耐,那是老一輩兒犧牲奉獻攢起來的。
我瞅瞅朱成博,這是我兒子,這一番話,我這二十幾年的寡沒白守??墒?,我那兒子呀!才四十幾歲,鬢角就有白頭發(fā)了,瞅得我呀,眼淚簌簌地往下流。
兒子說:我的這個家,是你給的呀!
兒子這話,讓我打個唉聲!別這么說,你那媳婦是我同意的!咱娘兒倆,壞就壞在她身上!
這朱成博,見我說他媳婦不是,拽了我一下:她也是你給我的……
我說:我可沒同意你娶她。
這朱成博,他居然這么說:你把我養(yǎng)大,供我讀書,賣了兩套房子幫我在省城買樓房。她學(xué)理,我學(xué)文,我能和她交流起來,成家過日子,是因為我們能說到一起,想到一起,互相理解。您不希望我有這樣一個媳婦嗎!
我說:希望,但最好不是她!
你猜這朱成博說啥:你兒媳婦也不易,我倆壓力都很大。都是獨生子女,上面有三個老人,下面一個孩子。她每天上班,有時連續(xù)加班到十六個小時,她搞設(shè)計,說良心話,一天下來,做口飯吃的心思都沒有。養(yǎng)老養(yǎng)小拼工作,你兒媳婦很累!
這話我能愛聽?我問他:養(yǎng)小的拼工作,你累行!養(yǎng)老咋的了?你老丈人丈母娘累你,我這個當(dāng)媽的累著你了嗎?
你猜朱成博又說啥:媽!你這個年齡了,越來越讓我惦記,這也是我的一份負(fù)擔(dān)呀!
氣得我呀,腦瓜蓋子騰地一下熱起來,抬手打他一巴掌,一直把他打出門去!不由分說,我關(guān)上門,眼淚嘩嘩往下淌。朱成博對著門口站著,在門外哭得提哩禿嚕的!
不中,我不開門,沖他這話,就不饒他!
到了,朱成博丟下句話:媽,你在家等著,飯菜打包給你送來!
我在廳里坐下來,關(guān)了燈,一個人坐著。這么個大樓,這么個小屋,就我一個人……在黑暗里我心里不踏實,可是,我得堅持,我一輩子都沒踏實過,都是堅持過來的,只要不死,我就堅持。有了堅持,我就踏實!
家家都過節(jié),晚上不安靜。那個小劉吃完了飯,拽著條狗下樓去了,在樓外遇見了老趙,聽不清說些啥,但是心情都挺好。我坐著,尋思朱成博的這些話,唉!自己的兒子,書沒白供他,也有點道理。我一天老一天了,說不讓他有負(fù)擔(dān),可誰能給自己做主呢!我打開了電燈,拉開立柜。里面掛著的都是兒媳婦不穿的舊衣裳,有的就過了一遍水,人家就不要了。讓我穿,我能穿她的衣裳!我老太太手巧一輩子,不能讓她看扁了我。這些衣裳我都看了,改改肩、添朵花,風(fēng)格就不一樣,改完了還給她。穿不穿在她,再咋說,她跟我一樣,都是老朱家的兒媳婦,都給老朱家生了兒子。沒功勞,有苦勞。我得讓她知道,我不想成為他們的負(fù)擔(dān),我得讓他們知道,過日子得記著省儉!
作者簡介
韓文鑫,葫蘆島市文聯(lián)副主席,文藝?yán)碚撛u論家協(xié)會主席,遼寧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著有《走廊地帶6000年》(《葫蘆島歷史文化叢書·歷史卷》) 、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泳裝和這座城市》。另有小說、散文、文藝評論、傳記文學(xué)、報告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國內(nèi)各級報刊。
[責(zé)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