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琦
【摘要】阿來《蘑菇圈》中的時間描寫極精致,作者巧妙安排敘事時間和故事時間,將明確的時間標志與模糊的時間表達結合,使用各類具有時間隱喻的意象如鳥叫聲、雪線等指代時間,用“蘑菇圈”的生生不息體現循環(huán)的時間觀,并暗示人類命運,引發(fā)生態(tài)哲思。將時間與空間結合,體現作者“修復型的懷舊”意識,在歷史長河中,看待命運的跌宕起浮。
【關鍵詞】《蘑菇圈》;時間敘事;敘事時間;故事時間;文化懷舊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3-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3.001
阿來《蘑菇圈》講述阿媽斯炯圍繞蘑菇圈幾十年的生命歷程。在長達六十年的敘事跨度里,展現時間敘事里的歷史感,展示阿媽斯炯身上那原始的、真誠的精神靈魂核心,那種與自然親近的歸屬之感。于空間上,阿媽斯炯的蘑菇圈應當是時代變革中不變的心靈凈地。作者在時間的流動中寫人物的成長變化,形成時間流中的敘事流,使小說更具有詩化的特征,也更體現阿媽斯炯大地之母般的包容性、小說的悲涼之感以及潛在的遺憾。
整部小說描述阿媽斯炯及其身邊人在大時代背景下的小人物生命的動態(tài)變化。作者善于對時間進行描寫,用碎片化的時間描述,讓點滴的時間碎片逐漸流動起來,在時間流的敘述中推動故事流前進,體現歷史的荒蕪感,與作者宏大的時空觀。
一、多樣的時間描寫
《蘑菇圈》小說中的時間描述多樣,將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與敘事時間有機結合,利用不同的描寫時間的手法展現不同的歷史心境,把文本中的時間分為以下幾類進行論述。
(一)應用明確的時間標志
文中應用具體的年份標志,將時間記錄得很是清晰,如“而到了這個故事開始的1955年或是1956年?!?①“是的,這是2013年,氣勢浩大的夏天將要過去?!?②“2014年,新的蘑菇季到來的時候,村里的道路拓寬了” ③。在這類描寫中,作者引入具體的歷史事件,例如山里通公路,政府建立供銷社等信息,明確的時間點加深故事的歷史性與真實性,使得作者采用各類的時間描述也就不顯得虛浮,在不斷推進的快節(jié)奏敘事里,明確的年份的出現反映故事發(fā)展的進程,讓敘事描寫落到了實處。也將故事放進了時代發(fā)展的大背景中,講述故事的同時展示社會與時代的變遷。此時的作者像是站在作品之外,宏觀地看待整個故事。具體的年代,明確表示故事發(fā)生依托的背景,展現人們在特定年代的生活圖景與生活經驗,具有一定的限制意義與區(qū)分特征。同時,用具體的時間點將故事情節(jié)進行切割,整體的故事表達層次分明。明確的時間標志表明具體的歷史背景及重大歷史事件,也為人物的生存生活提供了時間和空間。人物命運同歷史命運深切掛鉤,時代的浮沉里暗示人物命運的跌宕沉浮。
(二)模糊的時間表達
1.跨度較大的時間段的運用
采取季節(jié)、月份等較大的時間段的描述。如“五月,或者六月,第一種蘑菇開始在草坡上出現” ④的月份描寫;“春天、夏天和秋天,溪水溫和” ⑤等季節(jié)描寫;“再往前,三十多年前吧,機村和周圍地帶有過戰(zhàn)事” ⑥“多少年后,在縣里當了干部的兒子” ⑦等較大時間段的跨度,回憶式的時間追溯與“多少年后”的敘述相結合。此類時間,作者站在故事發(fā)生的層面看待時間,在找到一個時間支點之后,向前看與向后看結合,將自己放在了具體的故事發(fā)生時間里,在一定程度上拉長了時間的敘事空間,增強敘述畫面感與空間感,增強敘述的層次性。另外,作者多用過去與當下的對比,“當年,她在工作組幫忙時,村里那些不進步的人就像她現在這樣……現在的她臉上黯淡無光,身上的衣服有些骯臟” ⑧。作者運用回憶與故事發(fā)生的當下的對比,二者之間是巨大的時間跨度以及人物截然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在表示時間流逝的同時,讓讀者看到人物以及人物生存環(huán)境的細致轉折,在命運的兜轉中展現整體境遇的變化。
在這類時間描寫中,作者站在故事發(fā)生時間的角度,貼近故事中人物的內心,剖析故事內里的深層次情感。且多選用與數詞結合的方式:“這一年下第三場雪的時候” ⑨“第二年的新年” ⑩“第三年的新年” ?等遞進式的時間敘述,在簡短的段落之間,描述以年為單位的時間進度,較快的節(jié)奏下推進故事的前進。在長達六十年的時間跨度里,快慢結合的時間節(jié)奏,促進詳略的完善,促進情節(jié)內容的表達。小說整體的敘事被時間劃分,每一部分的開篇大多由時間開始,或是年份月份,或是人物的命運轉折,或是時代大潮的變化。
2.以各類事項代指具體時間
以具體的事件代指具體時間?!按蟾乓彩撬咕紡拿褡甯刹繉W校回到機村的那一年” ?等,強調故事中的重點事件,以人物生命經歷中的關鍵節(jié)點為重點,凸顯人物的命運轉折點,斯炯從民族干部學校回農村,是其很重要的人生轉折,是那個年代斯炯人生境遇的重要變化。將時間與人物的具體命運結合,達成文本整體敘事的分隔點,從而結構更加清晰,而“大概”一詞就加深了回憶敘事的深刻性,也凸顯生命的變化無常,當回憶里的大事件都變得模糊,反映當下的一種蒼涼之感。
借助具有時間隱喻意味的意象指代時間。“當莊稼綠成一片的時候,布谷鳥叫了,除草時節(jié)來到” ?,布谷鳥,傳統(tǒng)認知里代表春天與播種的意象,而文本中“布谷鳥”的出現確也總是在播種的人們的視角中被觀察到;“當雪線一天一天往高處退去,退過了闊葉樹的林帶,又退過了針葉樹的林帶,徘徊在高山雪甸時,播種時節(jié)來到” ?,常見的地理現象,以雪線的不斷升高表示氣溫的升高與時間的變化,加深了故事敘述的動態(tài)化。鳥聲等聲音的來到,意味著人們生活的暫停鍵或是明顯的時間節(jié)點,這些自然的信號成了原始的、自然的狀態(tài)下人們的心理標志,飽含當地鄉(xiāng)土的、樸素的生存經驗。在這種依靠大自然、親近大自然的生活習慣里,寫盡未被開發(fā)、原始的、本真的人與自然的關系?!爱斠荒曛凶畛醯牟脊萨B叫聲響起的時候,機村正在循環(huán)往復的生活會小小地停頓一下,諦聽一陣,然后,說句什么話,然后,生活繼續(xù)?!??在日復一日、約定俗成的生活里,人們“聽”到了時間,這種停頓,像是大自然的信號帶來了驚喜,于生活中,抬頭發(fā)現了鳥鳴,時間呈現出可視化的形態(tài),然后在鳥的叫聲中,繼續(xù)向前活。這些隱喻意象均帶有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與地域特征,同時與大地之上的勞動密切相關。
3.循環(huán)的時間敘述——向前奔騰的生生不息
在時間表達中,作者多用循環(huán)的時間描述。“每一年,布谷鳥都會飛來……機村的每一年,在春深之時的某一刻,日子都會突然停頓一下” ?,除去此類清晰的循環(huán)往復的表達,上述類型,大多在不同層面上展示出了此類循環(huán)的時間觀。無論是向前回憶追溯還是站在時間節(jié)點向外展望,還是應用具有代表性、習慣性的時間隱喻意象,作者筆下的時間是循環(huán)性的結構,是統(tǒng)一的架構。而作者展現了其樂觀向前的時空觀,“世界前進,生活繼續(xù)。” ?一代一代人在與自然的共振中度過生命,度過那些一個接著一個的日子。
“蘑菇年年都在那里” ?“采了又長出來,采了又長出來,整個蘑菇季都這樣生生不息,本以為今年采了,就沒有了,結果,明年,他們又在老地方出現了” ?,蘑菇的生生不息與時間的奔騰不止類似,蘑菇的生長又類似于人類的生命與聚居,而這一生物生長的循環(huán)性也暗示著人生的循環(huán),人類見證這樣的生長,并看作是約定俗成的固有習慣,一代一代地繼續(xù)。而這種自然界的大循環(huán)又寓意著客觀生命的誕生與成長,在斯炯身上的蓬勃的生命力,她那與大自然親近的蓬勃愛意,以及她所熱愛的大自然的不斷自我更新與生長,蘑菇圈生生不息,生命生生不息,這背后的文化同樣生生不息。在自然界的各類意象循環(huán)的代代生長中,體現農耕大地上的農民依靠土地、森林、河流等生活的規(guī)律性與循環(huán)性。
時間敘事往往由敘事時間和故事發(fā)生時間組成,作者需要在敘事時間內處理好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從而達成更好的敘述效果。由上述歸納可知,作者將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交錯使用,有時站在敘事時間的角度上,看待整個故事的發(fā)生,有時又站在故事具體發(fā)生的時間,找準一個時間節(jié)點,再進行發(fā)散,貼近故事自然發(fā)生的時間,這種將自己放置于故事發(fā)生的時間節(jié)點中的代入感與回憶感,便形成了一種“自上而下”的注視感,更凸顯出文字的立體感以及整體的宏大的歷史的存在?!奥牎钡綍r間和歷史,“看”到時間和歷史,多種感官視角的結合。敘事時間的角度更能體現整體的歷史把控感,客觀的歷史性更顯示文字的力量,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則體現文本的深入人心與代入感。不長的文本里描寫了很多次的時間,將故事分割為很多的時間塊,這些時間塊又構成整體的時間流,整體的表達是流動的,但又是有重點、有停頓的,進而呈現文本的流動、情節(jié)的流動。多種的時間描述,拓寬文本的敘事空間,讓敘事更有多維的立體感。作者運用各類隱喻的手法,時間隱喻,事件隱喻,各類的意象都有它類似于本身特征的更深層次的內涵,于詩化的表達中完成作品的敘述建構,詩化的語言豐富文章的意境,體現人物心理及情感變化。
二、時間長河下的歷史荒蕪感與文化返祖
文本中的時間,一直向前發(fā)展,如流水般奔騰不息,作者總在用故事中的“現在”與“過去”做對比,但時間是不可停止的,不可抑制的。阿媽斯炯在青年時期遭受很多變故,終于獨自將兒子撫養(yǎng)長大,并借助蘑菇圈,讓生活富裕。她包容所有,對待哥哥是包容的,對待并不友善的干部也是包容的,以一種寬宏的心意,原諒、消化、接納身邊的一切,吞并苦難,將一切歸于循環(huán)的宿命,是借助宗教手段的一種自我消解與情緒開釋。
阿媽斯炯不斷地失去,在連續(xù)的失去中,與蘑菇圈找到了一種生命的同頻震動與共鳴。蘑菇圈的生生不息,一年生了來年還生的生命無休止性與阿媽身上的品質類似。蘑菇圈像是斯炯的“桃花源”,故事設定的地點是藏族的村落,帶著與外界隔絕的原始狀態(tài),是原生原貌的自然,斯炯身上也帶著那原始的大地之母般的寬厚??蓹C村這種原始的自然慢慢被消解:工作組進機村之后,一直在用現代文明改寫這份原始,蘑菇生意的日益壯大,人類欲望的膨脹,吞噬著這片未受開發(fā)的凈土。為了利益瘋狂屠戮蘑菇的人,不顧蘑菇來年的繁衍生長,過度掠奪毀壞生態(tài),斯炯提到自身年老不足以傷心,只是傷心蘑菇圈的消亡,在現代文明迅速向機村蔓延時,很多東西被掠奪,也在失去。正如阿媽斯炯對蘑菇圈深厚的感情,蘑菇的子子孫孫一直向四處散布,但祖宗蘑菇堅守著并不改變。一些東西在隨著時間慢慢消逝,一些東西卻生生不息。正如作者的記錄,有隨風而去的時間,也有人們一直銘記的永恒的時間點。
(一)“桃花源”般的空間——空間上的烏托邦
在多樣的時間描述之外,文本中的空間也值得探尋,作者將時間與空間巧妙地運用,很好地體現了時間與空間的交錯性,拓寬敘事的可表達范圍。“蘑菇圈”可謂是阿媽斯炯心靈上的寄托,修復式懷舊里,作者重構自身最美好的構想與愿景。在空間上,設置了如此的烏托邦,蘑菇圈具體表現為一個獨立的空間,在未被丹雅惡意探求之前,它為阿媽斯炯獨有,具有很強的神秘性與獨占性,與周圍的環(huán)境具有分割性?!澳⒐饺Α钡拿\同時體現作者對人類歷史命運的思考,具有一定的生態(tài)文學色彩。機村的“蘑菇圈”,是富有靈性的、與阿媽斯炯和諧相處的蘑菇圈,它生生不息,繁榮生長,演繹著人類歷史長河的無限奔騰。作者帶有一定的暗喻意味,暗示其對人類未來的思考,文末他人意圖對蘑菇圈進行破壞,是作者的生態(tài)危機意識,是其對原始的、純凈的、無污染的心靈及精神世界的追求。
作者依靠奔騰不息的時間長河體現歷史荒蕪感,同時將時間和空間結合,打造時間敘事流,同時設置獨特的空間感。在現實世界與阿媽蘑菇圈的獨立空間之間的對比中,凸顯人性的惡意與貪欲,而時間上“過去”與“現在”的對比性,亦體現世事無常,蘑菇圈作為空間上的消逝性與時間的生生不息對比,像“桃花源”般不可尋覓。這種空間上的神秘性加深荒蕪之感,以及望著時間流動的迷茫與無措感。
(二)鄉(xiāng)村的文化懷舊情懷
作者對于機村原始形態(tài)的懷念與推崇,以及文字對自然本真的機村世界的重構,凸顯著其對于鄉(xiāng)村的文化懷舊情懷。博伊姆所著的《懷舊的未來》中提出“修復型懷舊”和“反思型懷舊”兩種懷舊模式,一者強調“舊”,二者強調“懷”,其中提到的“修復型懷舊”,更多的是一種時空上的懷舊,是一種企圖復原傳統(tǒng),回歸往昔歲月和故土家園的修復型“懷舊”。?人們關注《蘑菇圈》中體現的懷舊意識,阿媽斯炯對于現代文明對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呈現出抵觸的情緒,作者喜歡用回憶的手法講述過去的事情,并非完全認同過去的同時,展示過去與現在的對比,呈現過去原始的生活狀態(tài),對于過去明顯呈現褒揚的心理態(tài)度,對現代文明對自然的侵蝕有一定的批判意義。作者用多層次的時間和桃花源般的空間,以時間來展示空間,展示出自身的批判性思維,文末阿媽斯炯認為蘑菇圈高于自己的生命與青春,在時間流逝中,暗示著作者對蘑菇圈所代表的精神意象的推崇,這是作者對藏區(qū)建設和自然生態(tài)保護的一種反思,一種原始生命意識的展示與反省。阿媽斯炯是原始鄉(xiāng)村的很好象征,蘑菇圈與她的生命共振標志著一種與自然的呼應。機村在工作組進入后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結尾的阿媽斯炯高呼“我的蘑菇圈沒了”,而丹雅像是作者筆下現代文明的縮影,她的到來打破了阿媽斯炯本來和諧的生活,更是想要借助斯炯的蘑菇圈牟利,不難看出人物命運對于時代風云的暗喻以及作者對鄉(xiāng)村文明的珍視。在時間飛速向前發(fā)展的同時,需要有一些東西保持不變,在消逝的同時,要有靜止的存在。這種相對靜止意識便體現了作者所懷的深沉的“舊”,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但心有所向的生活,是立于廣袤大地上的根基。
三、結語
消逝的“蘑菇圈”,故事的結局帶有其特定的隱喻和暗喻,像是桃花源和烏托邦的消逝。歷史長河進程中,現代文明對于原始自然的侵蝕從未間斷,阿媽斯炯就著時代潮流不斷生長,散發(fā)著大地般廣闊的人性光輝。文本中處處體現作者的時空觀念與歷史觀念,在深沉的對于生態(tài)與自然的熱愛中,時間向前奔騰,總有內容在消逝,也總有內容亙古流傳而被人懷念著、熱愛著。而“蘑菇圈”的消逝所帶來的無措與迷茫,也終有一日會被打破,守得云開見月明。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阿來:《蘑菇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頁,第160頁,第169頁,第1頁,第13頁,第14頁,第44頁,第65頁,第134頁,第136頁,第136頁,第19頁,第21頁,第21頁,第2頁,第3頁,第5頁,第44頁,第78頁。
?陸道夫、魯亞萍:《從時空懷舊到心靈懷舊——從博伊姆〈懷舊的未來〉談起》,《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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