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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酵中的青稞酒

      2023-08-09 11:36:05旺珍
      西藏文學 2023年3期
      關鍵詞:八廓街

      旺珍

      我身邊有很多朋友不喜歡冬天,臨近冬季她們會像候鳥一樣飛向南方的大城市。但我喜歡冬天,確切地說我喜歡拉薩的冬天。喜歡頂著拉薩冬日的暖陽,漫無目的地走在拉薩老城區(qū),有點像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不過走著走著我經常會被吸引到八廓街附近,感受到它有種磁石般的吸力。圍繞八廓街有很多條桑廊,不管你在老城區(qū)的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可以從就近的桑廊進入八廓街。這一條條桑廊,就像是一雙雙母親展開的雙臂一樣,投入其中,有種被母親擁入懷中的感覺。

      這不,我又晃蕩到倉姑寺附近,臨近中午不知怎的,我忽然眷戀起熱鬧的人聲和溫暖的甜茶來。于是,我就給發(fā)小臥白發(fā)了條微信語音,告訴他有空到倉姑寺甜茶館一起午餐。臥白是倉姑寺斜對面警務站的負責人。拉薩的甜茶館,上午是茶客最多的時候,我走進倉姑寺甜茶館,沿著中間的水池往里探了探頭,都坐滿了人,我轉身上了二樓,沿著回廊走到里間的茶室,正好在靠近門的地方有空座,我買了一壺三磅的甜茶,順帶從消毒柜拿了兩個茶杯。

      陽光透過藏式的木窗格灑落在窗邊的座位上,幾位中年藏族婦女背靠著窗戶,曬著太陽喝茶聊天,時不時還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旁邊座位上坐著一位波啦(老頭)和小男孩,波啦一身灰白的氆氌藏裝,面龐上幾道深深的皺紋,像一條條溝壑,給人以飽經滄桑之感。波啦時不時從面前的藏式木桌上用左手拿起茶杯喝一口甜茶,右手一直緩緩轉動著手上的轉經筒。小男孩正津津有味地埋頭吃藏面,波啦時不時憐愛地看著小男孩,偶爾用他枯枝般的手撫摸男孩的小腦瓜。眼前的這幕,就像是一幅油畫,耐人尋味。

      波啦把跟前茶杯里的甜茶喝完,從藏袍前胸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皮錢夾,解開纏繞在上面的線繩,取出了一張一元紙幣遞給小男孩說:“再去續(xù)一杯甜茶?!?/p>

      小男孩拿著一元錢從我跟前一閃而過。

      時下的智能電子時代,出門消費只需掃一下二維碼就可,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現(xiàn)金了。當我看到男孩手中的那張一元錢,腦海里本能地想起屬于我的那個關于一元錢的回憶。這還得從我的家說起。

      我的家跟許多藏族家庭一樣,家中最亮堂、最干凈、最講究的地方是佛堂,之間的客廳是過渡帶也兼做我們的臥室,進門的廚房區(qū)域幽暗而擁擠。從我記事起,父親總是盤腿坐在家中佛堂向陽的窗戶旁邊,安靜地畫著唐卡。而母親很忙碌,總是穿梭在佛堂、客廳、廚房,系著那條疊加著油膩、污漬的圍裙,進進出出、嘮嘮叨叨。按照母親的說法,除了睡覺她就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家中三個孩子,我雖然最大,但因為就我一個女孩,父親很寵我。小時候,我喜歡跑進經堂,撒嬌地坐在父親的懷里,雙手摟著他的脖子,讓他給我講故事。這種感覺溫暖、踏實,就像朝佛路上走累了,坐在被陽光曬得暖呼呼的磐石上一樣。但,被媽媽發(fā)現(xiàn)了,她會把我轟走:“去院子里玩,不要在這里影響你父親工作?!彼€會在廚房里,一邊干活一邊自言自語:“把小孩都慣得沒規(guī)矩了,這怎么行……”

      一次小學美術課,老師讓我們畫自己的父母,我就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座山,還有圍繞這座山的一條曲曲彎彎的河流。老師看了,不解地看著我。我摸了摸頭說:“這座山是父親,這條河是母親?!爆F(xiàn)在想來,有家庭本身模式的影響,也有西藏民間神話故事的影響。

      父親雖然一生從事傳統(tǒng)唐卡繪畫,但他是一個懂得變通的人。有一年初中暑假,父親把我作為徒弟,帶到大昭寺,當時大昭寺正進行一次大規(guī)模的修繕,招來了許多民間能工巧匠,有木工、石匠、畫師,我父親是其中的一位壁畫修復師。我的任務是每天擦除墻壁上的污漬后再上點顏色。我草草弄完,就會溜達到八廓街上的印度商店,喜歡蹲在商店玻璃柜前,看那些五顏六色、各種形狀的飾品來打發(fā)時間。有一次,瞎逛完后回到大昭寺,我拿出母親給我們準備的糌粑袋子、干肉和裝有清茶的小暖壺,在大昭寺側門進來的院落一角等著父親來吃午餐。等呀等呀,不見父親來,我無聊地泛起困來就靠在墻上睡著了。睡夢中,有一只小蟲子在我臉上蠕動,涼涼的癢癢的,我嚇壞了,一聲驚叫,夢醒了。我摸了摸臉,壓根兒沒有什么蟲子,只見父親手里拿著一片樹葉嘿嘿笑。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不是喜歡聽故事嗎?”父親一邊捏著糌粑一邊說。

      一聽到故事,我倦意頓失,兩眼冒光,點著頭,期待著故事的開始。

      “我知道你喜歡動物,我就給你講個山羊的故事吧!”父親盤腿揉著糌粑口袋說。

      “從前還沒有拉薩城的時候,拉薩是一片湖,叫臥塘,大約在一千三百年前有位雄才大略的藏王叫松贊干布,他在迎娶藏王后之后又迎娶了唐朝的文成公主和尼泊爾的赤尊公主,文成公主千里迢迢從大唐帶來了一尊釋迦牟尼佛十二歲等身像,尼泊爾赤尊公主也不畏路途的艱險帶來了一尊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藏王松贊干布為文成公主修建了小昭寺,為赤尊公主修建了大昭寺,用來供奉兩尊釋迦牟尼像。當時這片都是水,需要填湖造寺,工程浩大,需要很多很多勞力。藏王松贊干布拿出青稞酒和食物,征調大批百姓參加建廟工程。大家成群結隊,熙熙攘攘,從北山馱運泥土和石頭,鋪蓋在臥塘湖上面。在這些勤勞的百姓中間,有一頭山羊背著裝滿土石的褡褳,一趟又一趟,一月又一月,不辭辛苦地搬運著。工程完工時,那頭山羊的背部已經被石頭磨得血肉模糊。后來人們?yōu)榱烁卸魃窖虻墓Φ?,在大昭寺填湖建寺的壁畫中專門畫了這頭山羊?!?/p>

      我全然沉浸在故事中,臉上的神情隨著故事的情節(jié)變化。機械地吃完父親遞過來的最后一塊糌粑,我瞪大眼睛好奇地問:“這是真的嗎?我能在大昭寺壁畫里看到這頭山羊嗎?”

      “當然?!备赣H把杯中的清茶喝完說。

      這時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那份好奇,說:“趕緊收拾,我?guī)闳フ摇!?/p>

      我一躍而起,迅速收拾完畢。

      父親牽著我的小手,進入大昭寺主殿右側的墻壁區(qū)域,我拉了拉父親的手說:“這不是你們幾位師傅在修復的壁畫嗎?我可沒看到山羊。”

      “好多壁畫年久失修斑駁不清,你仔細找找,就能找到?!闭f完父親從墻根的布包里拿出工作服套上,準備開始忙活了。

      我開始找山羊,為了不影響父親的工作,我往里走了一段,弓著身子從最下方的壁畫中尋找著,我拿出平日里給父親找白發(fā)的那份仔細與耐心,因為拔一根白發(fā)我能收獲一毛錢。我的身子隨視線移動,起身在平視的地方繼續(xù)找,還是沒有,我踮起腳尖再繼續(xù),沒有發(fā)現(xiàn)山羊,但有幾個小人在搬木頭,我興奮地朝向右邊的父親說:“我找到有人搬木???? 頭了?!?/p>

      “應該就在這個附近?!备赣H微笑著說。

      我繼續(xù)找啊找,在這些搬運木頭的小人旁邊我發(fā)現(xiàn)了幾頭牦牛,順著看下去,我感覺有點像看小人書,各種表情、服飾、姿勢,還有不同場景的描繪,我隨壁畫繼續(xù)向左移動,看著看著,我從模糊不清中能夠把前后的壁畫進行連接與想象,不知不覺中我被壁畫吸引進去了,這種沉浸的感覺讓我忘了要尋找的山羊。

      “該回去了?!备赣H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羊還沒找到呢!”我噘著嘴說。

      “明天繼續(xù)找。山羊不在這個區(qū)域?!?/p>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離父親他們正在修繕的壁畫隔了幾堵墻。

      回到家,我偷偷從佛堂拿了顏料和畫筆,在廚房墻壁上畫了一頭小山羊,還在山羊背上畫了一個褡褳,為了表現(xiàn)山羊馱土背部受傷,在山羊的背上涂了幾滴紅色。

      “這是你父親畫唐卡用的,弄臟了,是褻瀆佛祖?!蹦赣H看了不高興地說。兩個弟弟起哄取笑,一個不屑地說:“我隨便涂涂也比你畫得好?!绷硪粋€歪著腦袋看著我說:“畫的什么呀!”

      “是山羊,哼,父親給我講了山羊馱土的故事,你們沒聽過吧?”我得意地說,不過心里還是有點擔心父親看到后會說我。

      這時我看見媽媽走進客廳,給父親一邊斟茶一邊嘮叨道:“哪有女孩子當壁畫學徒的,這不壞了規(guī)矩!”

      父親不緊不慢地說:“男孩女孩一樣,總歸要學習一些手藝,才能在社會上立足?!?/p>

      第二天早上去大昭寺的路上,父親說:“你的小山羊,很可愛,就是少了兩個角?!备赣H非但沒有指責我,還鼓勵我,這讓我很????? 開心。

      “如果我今天找到山羊,能給我一元錢嗎?”我撒嬌地說。

      “先要把今天要擦除的污漬擦好,然后仔細觀察一下師傅們是怎么握筆上色的,雖然讓你補色的地方都很小,但它也是壁畫整體的一部分,所以要認真?!?/p>

      當時的我雖然不大明白父親說的,但是想到兩個弟弟嘲笑我的樣子,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一下。

      忙完活,我仔細觀察學習師傅們的繪畫技巧,發(fā)現(xiàn)每一位師傅都很專注,這種專注的神情一下子把我迷住了,我說不出具體原因,但我也很渴望擁有這種狀態(tài)。我看著師傅們修復好的壁畫,感受著它鋪天蓋地的絢爛,想象著自己哪天也能像師傅們一樣,拿起畫筆在色彩的世界里揮毫潑墨的美妙景象。

      就在這時一頭小山羊躍然而出,我興奮地歡呼道:“我找到山羊了!”父親看到這個情景,立起食指,示意我安靜。我做了一個鬼臉,走到父親跟前,父親在高高的木架上停下手中的活兒,撩起蹭有各種顏料的工作服,從褲兜摸出的零錢里拿起一元紙幣扔了下來。我在下面張開雙臂,仰頭看著它飄落下來。

      我還沉浸在回憶里,突然一位身材豐滿的中年女性走了進來,打斷了我的思緒。她右手端著一個不銹鋼碗,小心翼翼地與她那高聳的胸部保持著距離,可能是擔心灑出來的湯汁弄臟她考究的藏裝。她的左手腕上,垂掛著一只時下流行的黑色迷你小包。

      “怎么才來?”

      “別說了,氣死了!”

      “怎么啦?”

      “昨晚去朗瑪廳喝多了,腦袋到現(xiàn)在還有點暈乎乎的。想著喝點酸蘿卜湯,能緩解一下酒后的反應。上樓前在一樓廚房小窗里問有沒有酸蘿卜湯,里面的兩個小尼姑自顧聊天不搭理我,最后我提高嗓門問道‘能不能賣一碗酸蘿卜湯?,其中一個才愛搭不理地說,‘三元錢?!?/p>

      “別的甜茶館酸蘿卜湯是免費的!”剛進來的中年婦女繼續(xù)面露戾色說。

      “這有什么奇怪的,現(xiàn)在是末法年代,小尼姑給你甩臉色是小事。我聽說,倉姑寺診所里的尼姑對帥氣的男性患者笑臉相迎,對漂亮的女性患者,面露嗔色?!逼渲幸粋€瘦瘦的滿臉皺紋的女性說。

      “完了完了,出家的尼姑一點修行都沒有,還不如我們這些俗人?!币晃粻C著大波浪、濃妝艷抹的女性吧唧著大紅嘴說。

      旁邊的波啦,瞇著雙眼,手搖著轉經筒,發(fā)出誦經聲,試圖掩蓋她們的聲音,但她們幾個完全陶醉在八卦中,根本沒把這位波啦放在眼里。誦經聲和八卦聲此起彼伏,可能是實在不入耳,波啦搖了搖頭,神情嚴肅地對著那幾位中年女性說:“出家人也是人,不是一出家就能成佛。她們需要在修行的路上克服各種干擾、困難,才會慢慢從覺知走向開悟?!?/p>

      聽到波啦的這番告誡,幾位中年女性互相吐了吐舌頭,表情尷尬,沒有再聊下去。我的心也是咯噔一下,被波啦的這番話擊中。年輕時的我也一樣,喜歡給人貼標簽。認為男人就該像一座山一樣強大、堅毅。為此,我也付出了昂貴的學費。如果當年的我,能夠尊重生命個體的差異,讓彼此在時間里慢慢成長,或許我就不會離婚,或許跟我的前夫生兒育女,此刻正過著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忙碌生活。

      “來喝茶啦……”臥白操著一口純正拉薩口音向熟人打著招呼進來了。他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看到我,抱歉地說:“索央啦,久等了,今天站里事情比較多?!弊叩轿腋八阉芰洗环牛中ξ卣f:“你最喜歡的貢桑孜涼粉?!?/p>

      我馬上給臥白倒了一杯熱熱的甜茶。

      我一邊打開袋子取出一次性碗裝的涼粉,一邊對臥白說:“這會兒涼粉店里坐滿了人吧?”

      “那是,她們家的涼粉生意太好,過午不售,所以收到你的語音就讓她們留了一份?!?/p>

      “拉薩那么多涼粉店,但我就覺得貢桑孜涼粉店味道最好。”我說著起身去買了兩碗藏面端過來。

      他接過藏面先喝了一口熱湯,笑嘻嘻地說:“寒冬里一碗藏面的幸福?!?/p>

      看著他呼嚕呼嚕幾下把一碗藏面吃完了,我也把一碗香辣可口的涼粉吃完,拿起杯子喝著甜茶,感受著拉薩冬日午后最最簡單純粹的快樂。

      這時臥白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難掩興奮地說:“你猜,我前幾天遇到誰了? ”

      “遇到誰了?”

      “白央?!迸P白望著我迷惑不解的眼睛,“我們的發(fā)小白央?!?/p>

      聽到白央這個名字的一剎那,我眼前浮現(xiàn)的是穿著一身黑色氆氌藏裝的小女孩,眼里透著羞怯,在墻根陰涼下孤獨無助的樣子。

      臥白呷了一口甜茶,瞪大他那雙鼓鼓的大眼睛說:“我當時吃驚壞了,那么多年??????? 沒見?!?/p>

      他給我詳細描述起當時的場景。

      他那天站在警務站門口,正和幾個附近居民在說事,突然往來穿梭的人群里,一身休閑運動裝肩挎黑色旅行包,戴著墨鏡的中年女人微笑著在喊他的名字??吹剿H坏谋砬?,這個中年婦女走到他跟前說:“我是白央啊,平康大院的白央?!?/p>

      “你是伊佐拉?”他十分驚訝地問道。

      白央點了點頭笑著摘下墨鏡,露出她那雙起了眼尾紋的大眼睛說:“我一眼就認出了你!”

      他驚呼道:“沃滋啦!”

      他看了一下手機時間,跟旁邊幾位居民說:“我剛才說的,就是上頭規(guī)定的。有什么不清楚的再來警務站?!?/p>

      “拉索!拉索!”那幾位站在他旁邊的人邊說邊打量著白央走開了。

      “別一直站著說話,我們就近找個地方坐下聊?”

      “我也正有此意?!卑籽胄χ貞?。

      他倆到百步之遙的赤江拉讓,進了大門,他徑直在院中露天的位置選了一個安靜的角落,拉了一下凳子說:“就坐這兒吧?!?/p>

      “好、好,坐院子里敞亮?!?/p>

      “普姆,一壺三磅的尼泊爾瑪薩拉甜茶?!眲傄蛔拢N著二郎腿,沖著穿梭在院子里的服務員喊道。

      很快,服務員拿來了甜茶和兩個有托盤的精致瓷杯,給他倆斟滿了甜茶。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關切地問道:“快說說,這么多年去哪里啦?”

      白央緩緩拿起熱氣騰騰的茶杯,雙手捂了捂茶杯,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說來話長!”

      他似乎感受到某種沉重感,掏出香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突然他把身子往前一傾說:“你還記得‘烏鴉嗎?”

      “當然記得,小時候見他總是帶著一幫男孩招搖過市?!?/p>

      “他就沒變,一直是不務正業(yè)的混混,拉薩有名的打架高手?!彼鹕碚逯枥^續(xù)說,“前幾年打群架,他被捅死了?!?/p>

      “淹死的往往是游泳高手。人生有時就是這么充滿諷刺意味。”白央意味深長地回???? 應道。

      他笑了笑,說:“小時候,我看見‘烏鴉就跑。誰會想到,我如今會成為一名警察?!?/p>

      “何嘗不是?”白央也無奈地笑了笑,“就拿我來說,大學上的是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只干了兩年的教師,就告別了我熱愛的教育事業(yè)。”

      聽到這兒,他放下挨到嘴邊的茶杯抬眼看了一眼白央,那一瞬間,他捕捉到了白央眼里有一股子堅毅的東西,可能是多年警察的職業(yè)經驗賦予他的一種能力吧。

      白央調整了一下情緒,露出柔和的微笑繼續(xù)說:“我們三個在一起的童年時光,是多么快樂的一段時光。索央呢,她現(xiàn)在好嗎?”

      “她挺好,現(xiàn)在已經是拉薩小有名氣的畫家了?!?/p>

      “太好了,改天我們仨好好聚聚?!卑籽胙劾锍錆M期待地說。

      “當然,那是必須的,我來張羅,到時通知你倆。我們家搬到清真寺這邊也有好多年了,索央她們家也搬走了。我們雖都在拉薩,平時也是各忙各的,偶爾才能見見?!?/p>

      “小學畢業(yè),我去上了內地西藏班,我媽媽也從平康大院搬走,回了山南老家。我上高三時她去世了?!卑籽氲椭^喃喃說道。

      想說點什么安慰一下白央,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此時此刻,他覺得語言是如此蒼白。他放下二郎腿,調整了一下坐姿,掃了一下周圍,發(fā)現(xiàn)對面桌子上坐著一對年輕的夫婦和兩個孩子,看到這幕,他脫口而出:“你成家了嗎?有孩子嗎?”

      “孤家寡人!”白央苦笑了一下。

      他和白央相對坐著,默然起來。

      “臥白——”過了半晌,白央抬起頭望著他說,“我已經想明白了,我這輩子不會結婚?!?/p>

      “為什么?”

      對于白央來說,述說過往傷心事,就像揭開傷疤一樣,她是不愿提起,但面對小時候那么要好的發(fā)小,她不能再回避了。

      “對于我的媽媽來說,婚姻是她的全部,自從跟我爸爸離異后,我是看著她用酒精麻痹自己,直至被酒精吞沒的。我從小因原生家庭的問題,一直很渴望擁有家庭的溫暖。大學時我對自己的初戀男友,全身心地付出。我們說好,大學畢業(yè)工作一年轉正后就領證結婚。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等來的是分手的結局?!?/p>

      “他變心了?”

      “他告訴我,他們家里不同意。 ”白央笑了一下,“說我是嘎熱(鐵匠)的后代。”

      “那他自己什么態(tài)度,沒有堅持嗎?”

      白央搖了搖頭:“接到他寄來的分手信,我從當時工作的達孜縣嘎啦鄉(xiāng)坐著農民老鄉(xiāng)的手扶拖拉機幾個小時來到縣里,再從縣里坐班車到他工作的西藏大學找他。他見了我耷拉著腦袋說,‘如果我們執(zhí)意在一起,我媽媽說,從此她將在拉薩的親戚朋友面前抬不起頭,還不如死了算了。那一刻,我的心掉到了冰涼的地上,我像個行尸走肉般回到了村里?,F(xiàn)在想起這一幕,脊背還會發(fā)涼?!?/p>

      “你知道的,我的媽媽是藏族,據說當時我爺爺也是極力反對我爸爸娶我媽媽,但我爸爸很堅決,最后作為阿訇的爺爺妥協(xié),說只要我媽媽改信伊斯蘭教,就同意這樁婚事。我媽媽就入伊斯蘭教了?!?/p>

      白央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別看現(xiàn)在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讓生活方式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人骨子里的很多觀念跟百年前沒什么區(qū)別。”

      “佛教不是提倡眾生平等嗎?”臥白不解道。

      “兩千五百多年前的佛陀教義里,就寫有眾生平等。但信眾,關乎自己所謂的名聲、利益時,很難從陳舊的觀念里掙脫出來?!?/p>

      “這太不公平了。”

      白央笑道:“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就說當年大學畢業(yè)分配的事,我和我當時的男朋友,都是一個大學的。我因為沒有任何門路被分配到了達孜縣嘎啦鄉(xiāng)小學,而他靠家里的關系分配到了西藏大學?!?/p>

      “我記得,當年我一個表弟大學學的攝影專業(yè),結果分到了一個地區(qū)郵局,沒有關系就是這樣?!彼麌@了口氣說。

      “是啊,小城市靠關系。當時剛畢業(yè)的我意識到了這點,就選擇辭職去了深圳,作為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城市,當時深圳出臺了很多就業(yè)新政策。”

      “扔了鐵飯碗,去深圳打工,真有勇氣!”他驚異道。

      “沒辦法,在那么偏遠的鄉(xiāng)村,找不到一個可以交流的人,很孤獨,加上心心念念的婚姻也沒戲了,就選擇豁出去拼一把。”

      “這么多年在深圳打拼肯定很不容易!”

      “剛到深圳時確實很艱難,一邊在飯店打工,一邊去夜校學打字和速記。后來還不錯,進入房地產公司,考了執(zhí)照,是一名經紀人?!?/p>

      “很棒很棒!” 他伸出大拇指稱贊道。

      “我這次是徹底回來了,這么多年在深圳賺下的錢,余生不用為生計操心了。人到中年,就想放慢腳步,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另外我想了卻一個長久以來的心愿,重返達孜嘎啦鄉(xiāng)去當一名鄉(xiāng)村志愿教師?!?/p>

      聽到這兒,我對白央小雞破殼而出的勇氣而贊嘆,更為她在人生的高光時刻選擇回到故鄉(xiāng)做一名鄉(xiāng)村志愿者教師心生敬意。

      “以白央的性格,可以想象當年她是有多么舍不得這些學生?!蔽覈@了口氣說。

      一陣沖鋒號的彩鈴響起,臥白接電話說:“我馬上回去。”

      “又要沖鋒陷陣啦?!蔽覜_他逗趣地說。

      “屁股決定腦袋,必須隨時待命?!迸P白把杯中剩下的甜茶喝完,回警務站了。

      我從倉姑寺甜茶館出來,正午炙熱的陽光,從碧藍的天空傾瀉下來,形成了街道兩旁強烈的明暗對比。我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緩緩拐進倉姑寺旁邊的巷道,一條窄窄的幽靜小道把我?guī)нM了熱鬧的八廓街,我順時針漫步向前。

      農閑、牧閑的冬季,古老的八廓街轉經道上擠滿了身著各地藏裝的農民、牧民,與夏季游人如織的八廓街完全是兩個頻道。冬季的八廓街是屬于本地人的,我優(yōu)哉游哉地,內心充盈著如嬰兒回歸母體的安全感,突然一身黃色騎士裝的外賣小哥,騎著電動車急匆匆迎面而來,這景象著實有點魔幻。

      八廓街的節(jié)奏是緩慢的,融入其中,你會感受到它流淌的感覺,就像生生不息的拉薩吉曲河,承載著每一個渡人渡己的擺渡人。我喜歡這種節(jié)奏,更癡迷于八廓街上的氛圍,以大昭寺為核心的八廓街上,不管是虔誠的信徒,還是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商人,抑或是游蕩的閑人,在喃喃的誦經聲和喧嘩的吆喝聲中,一種樸拙的熱鬧,彰顯著人性內在的????? 自洽。

      放眼望去,現(xiàn)在的八廓街是彩色的,但在我內心深處的八廓街是我兒時的記憶,它沒有明亮的色彩,它是黑白灰,按照我們的行話來說是極色。如果一定要一個顏色,那可能是黃色,像老照片、老電影泛出的一種淡淡的黃。這種感覺會在不經意間,把我?guī)胪?,那些發(fā)生在八廓街巷子里的人和事,像極了抬頭便能望見的五色經幡,揮之不去。

      1985年冬日的某日傍晚。

      畢秀古 比秀古 阿去

      畢秀古 比秀古 阿去

      畢秀古 比秀古 阿去

      我們一群孩子排成縱隊,后一個孩子的手搭在前一個孩子的肩上,邊喊著游戲口號邊走邊蹲,浩浩蕩蕩地從平康大院出來。一個小女孩出現(xiàn)在平康大院大門對面的院落墻角陰暗下,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著我們玩游戲。那顯然是個鄉(xiāng)下姑娘,她目光明凈,有點像小羊羔的眼神,經過她跟前時,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小腦袋,干澀無光的頭發(fā)梳著兩條辮子,圓圓的臉蛋兒,滿是皴裂橫紋的臉頰紅彤彤的,像個蘋果。低垂的眼眸、濃濃的睫毛,一身黑色氆氌裝,腳上是沾滿灰塵的松巴靴,她這一身像極了阿麗白果(藏族的洋娃娃)。

      我們這群孩子繼續(xù)向前走著、喊著、蹲著……不經意間,我一轉身,看到“阿麗白果”正眼巴巴望著我們的背影。我微笑著向她招手示意過來和我們一起玩,她佇立在墻根下,一 縷不安之色在她眼中閃現(xiàn)。

      后來玩膩了,大家散開,男女分開再玩別的。這時我聽到有幾個男孩在起哄,我好奇地跑過去看,原來是幾個男孩把“阿麗白果”圍成一圈,其中有我們街道的孩子王“烏鴉”,“烏鴉”正在要求“阿麗白果”叫他一聲哥哥,而且他還對她動手動腳?!鞍Ⅺ惏坠庇盟请p生了凍瘡的手抱著頭,把整個臉埋在雙臂里。我也不知道當時哪來的勇氣,毫不猶豫地沖過去,一把抓住“阿麗白果”的手往外跑??吹轿野选鞍Ⅺ惏坠本茸吡?,男孩們起哄道:“亞努阿麗呀把伊佐拉救走啦,哈哈?!?/p>

      那年白央十歲,我十二歲。

      后來她和我在一起時,經常談起這件事。她說:“那時我和媽媽從山南老家剛搬到這邊,沒有一個朋友,你當時向我伸出手時,我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蔽夷軓乃嬲沟谋砬楹颓宄阂姷椎难凵裰懈惺艿剿敃r是多么地無助。

      那天之后,我們一起上學一起回家。那時,拉薩城里往來的汽車很少,除了滴鈴鈴的自行車還會有馬車經過,下課回家路上我們看見馬車,會悄悄爬上馬車蹭一節(jié)路。巷子里的狗跟孩子一樣多,我們會根據狗狗的特點給它們取名字,它們是我們童年的好玩伴。

      記得,第一次我?guī)е籽肴_賽康商場,用幾毛錢買一小塊四川豆腐乳,稀罕地放一點豆腐乳在左手手掌里,我邊舔邊說:“就這樣吃,可好吃了。”白央試著舔了一下,皺了皺眉說:“好臭。”

      也記得, 傍晚夕陽西下,看到紅彤彤的晚霞,我學院子里大人經常誘惑我們這些饞嘴小孩的做法,兩手背在身后,大搖大擺地走到白央跟前問:“吃胡蘿卜嗎?”看到她點點頭,我會哈哈一笑攤開空空的兩手,調皮地說:“在天上,快夠啊?!彪m然有些失望,但當白央看到胡蘿卜形狀的晚霞時,她的小臉蛋兒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像一朵綻放的邦錦梅朵!

      我們居住的平康大院是臨近幾個院子中面積最大的,石木結構,主樓三層,兩側二樓,距今大概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解放前是貴族府邸,主樓住主人兩側住傭人。一九五九年西藏和平解放后,廢除了農奴制,平康大院跟其他貴族府邸一樣,里面搬進了普通老百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平康大院住著幾十戶人家,有裁縫、小商販、鞋匠……院子中央有一口井,清澈見底,偶爾還會看到有魚在自由????? 游動。

      我家在主樓二樓。父親是唐卡畫師,母親在繁重的家務之余還會釀制青稞酒,用賣酒換來的不多的錢貼補家用。

      白央家在底樓挨著大門,一間終年照不到陽光的屋子。屋子門口放著一架織機,放學回家偶爾能看到白央媽媽埋頭織著邦典(圍裙)。

      有一次,放學回到家,一進家門就聞到了很久沒有聞到的一種香味,掩蓋了平日里彌漫在廚房里的青稞酒味道。我噘著嘴使勁用鼻子吸了吸,靈敏地走到灶前,果然蒸籠里冒著熱氣,我放下書包就去掀開蒸籠,母親見狀忙說:“阿滋滋,手上全是墨水,快去洗手。今天做了你最喜歡的包子,趁熱你拿幾個給白央送去,你倆不是最好的朋友嗎!”那個時候,誰家做了點好吃的互相送點是常有的事。

      我唇齒還留有藏芹菜和牦牛肉的香味,拿起母親裝在飯盒里的熱氣騰騰的包子,像春天里歡快的小麻雀一樣,蹦蹦跳跳下樓來到白央家門口,一看門是虛掩的,我直接推門而入,當我掀開里屋門簾時,看到白央一個人坐在藏式木桌前吃著晚飯。白央那嬌小的身體,像是泄了氣的膠皮球。我微笑著把包子遞給她:“現(xiàn)在還熱著,趕緊吃吧。你媽媽呢?”她努了努嘴,我一看,她媽媽在墻角邊的床上已經睡下了。我坐到她旁邊,小聲對她說:“你媽媽病了嗎?”她搖了搖頭,我把包子遞到她跟前,她拿起一個吃起來,這時我看到,她淚眼汪汪。她前面的桌子上放著一碗糌粑和一杯清茶。屋子里冷冷清清,不時傳來她媽媽的呼嚕聲,隨著起伏的呼嚕聲,我隱隱聞到了一股酸酸的青稞酒的味道……

      有人說:“從空中俯瞰,落雪的日子,拉薩四周的山體如盛開的白蓮,中心的大昭寺就變成了蓮蕊?!毕胂笠幌拢欢涫㈤_的白蓮,透著一種圣潔,的確很美。但百花當中,讓我感到最親切的是海棠花,小時候的記憶中,夏季,幾乎每家每戶向外的窗臺上擺放著海棠花,粉的、紅的、黃的,微風拂過,在白色香布的飄動中,一扇扇黑邊的藏式窗子因為海棠花而生機勃勃。我們在盛開著海棠花的巷子里追逐、嬉戲。海棠花散發(fā)著家的溫暖,就像古老的村落里冒出的一縷縷炊煙。它讓我在市井煙火里感受到了詩意。但現(xiàn)實生活中,成長是一件很隱秘的事情,而我們每個人就是我們所銘記的東西構成的。

      寒冬臘月的某一天傍晚,寒氣把我們這些調皮的孩子早早地趕回了家。父親在佛堂微弱的白熾燈下,盤腿描摹著一幅趕制的唐卡。兩個弟弟你一拳我一腳在互相打來打去,媽媽在廚房里忙著煮青稞,準備釀青稞酒。我忙著鋪床,想讓兩個弟弟趕緊睡覺。

      這時我突然聽到一聲聲狗吠,不同于往常,它們一會兒嗚咽,一會兒慘叫。緊接著我聽到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我推開窗戶,漆黑一片中,螢火蟲一樣的手電筒在黑壓壓的院子里閃著微弱的光。我打著手電筒飛快跑下樓,擠進人群,黑暗中聽到鄰居阿佳卓瑪啦和阿佳旺姆啦在低聲啜泣。

      我屏住呼吸繼續(xù)向前挪動身子,迷惑中我發(fā)現(xiàn)有好多人堵在白央家門口,擠進人群,我看到幾個陌生男人的背影。他們一邊咚咚地敲著白央家的門一邊吼叫:“快把野狗交出來!”在若隱若現(xiàn)中我看到他們手上握著棍子提著麻袋,更可怕的是麻袋鼓鼓的有液體在往下滴,我把電筒打在液體滴落的石板上,結果是一灘血,嚇得我全身發(fā)顫,巨大的恐懼壓迫著我包裹著我,讓我動彈不得。

      “求求你們放過它們,我會把它們養(yǎng)在家里,不讓他們亂跑?!卑籽胍贿吙抟贿叞蟮?。不見白央開門,他們氣憤之下開始對白央家的門拳打腳踢。

      這時我看到有人撲上前去跪在那些陌生人背后,她帶著哭腔乞求道:“求你們放過這些狗,我女兒的個性我最清楚,她是不會開 門的?!?/p>

      “我們也是在執(zhí)行政府的命令,清理野狗也是為了市民的安全和市容市貌。”

      但白央始終緊閉著門。

      早已聚集的鄰居們,看著僵持不下的場面,紛紛圍向白央家門口,一邊攙扶著白央的母親一邊你一句我一句,替野狗求情。

      人群中,八十多歲的老太婆德吉更是雙手合十發(fā)出悲憫的聲音:“我們平常走路看到螞蟻都是繞道走,家里進了蒼蠅也是輕輕揮動窗簾驅趕,就請你們發(fā)發(fā)慈悲,放了它們吧?!甭牭竭@里,其中的一個想爭辯什么,被他旁邊的那個人制止了,隨后他說了一句:“撤?!?/p>

      就這樣,拿著棍子和麻袋的那幾個人終于走了。

      黑夜上空回蕩著狗的嗚嗚悲鳴……

      那一晚,白央救下了三條狗,其中有我們平日最喜歡的黃毛四眼,另外兩個是經常蜷縮在墻角的瘸腿納日和灰色的獨眼龍。

      從那以后,我再看到麻袋和棍子,心里就會發(fā)緊。

      我順時針慢慢從大昭寺經過朗司夏再往左邊拐進一條巷子里,走在熟悉的街道,我的腦海里不斷地切換各種記憶中的畫面,像一臺幻燈機一樣。

      眼前是一棟棟嶄新的藏式樓房,臨街的商鋪里,一個小男孩埋頭刷著抖音,迎面不斷走來手持佛珠,口中喃喃誦經的老人,還有很多穿著時髦,步履匆匆的年輕人。

      繼續(xù)向前,熟悉的平康大院,大門敞開著,似乎在向我招手,只不過它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高端酒店。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平康大院,十年前政府撥款進行了修舊如舊的保護措施。平康大院是整條巷子中唯一的古宅,前后左右都起了藏式新樓。平康大院被團團包裹在當中,有種光而不耀的不俗氣韻。它對面的哲康大院,重建后格局大變,原來二層的院落,現(xiàn)在變成了三層,我走進大院,抬頭望去,二三樓的走廊里晾滿了衣服,門前堆放著各種雜物,擠擠挨挨,擁擠不堪。記憶中二樓樓梯口的臥白家,已經找不到了。

      臥白,是藏回。他對男孩們熱衷的風箏、彈殼、足球,沒多大興趣,他喜歡唱歌跳舞,尤其喜歡唱印度歌。小時候,圍繞八廓街巷子里的居民區(qū),分成東西南北四大塊,我們會在“六一兒童節(jié)”舉行小孩們自己組織的歌舞比賽。臥白是我們北區(qū)隊的主力干將。我們也喜歡跟他一起玩,因為他時不時會給我們帶一點我們沒有吃過的回族食物,尤其是他媽媽做的甜點巴蘇若,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流口水。他還會講一些我們沒有聽過的事。比如,他會驕傲地告訴我們,他爺爺是阿訇。他還會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他媽媽洗過腸子。看到我們好奇而略帶恐懼的眼神,他會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們長大嫁給了回族,也要洗腸子。”我當時不怎么理解他說的話,但是他媽媽洗過腸這個事一直記得。

      “找人嗎?”一句濃重的康巴口音,恍惚中我轉過神來,看見一樓水池邊一位婦女弓著腰邊擰衣服邊看著我。我沖她笑了笑,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小伙子他們都惦記我哎

      很久沒跳舞又唱歌

      你不知道飛哪里去了

      嘟嚕嘟喳喳

      喳喳喳喳嘟嚕嘟嚕

      一首歡快的印度歌曲《蘇尼達之歌》響起,臥白扭動著胖墩墩的身軀,黝黑的臉上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做著各種搞笑的表情出場了,圍觀的人們歡呼雀躍。緊接著我們幾個女孩肩披紗巾,手上戴著一排排亮閃閃的印度彩色手鐲,踩著明快的節(jié)奏亮相了。

      到了場地中間,看著眼前擁擠的圍觀群眾,我的臉頰開始發(fā)燙,步伐因為緊張而變得沉重,手臂也有些僵硬。但我瞥見旁邊的白央,一舉一動似波浪般舒展、靈動。我努力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舞動起來,緩解自己緊張的情緒,這時我聽到圍觀群眾里有人在喊:“伊佐拉!伊佐拉!”緊接著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掌聲,還有哨聲、起哄聲。

      跳完《蘇尼達之歌》,我們幾個氣喘吁吁地走到場地附近休息,一個個小臉蛋上掛著開心的笑容。這時,臥白手里提著那臺從他家里帶來的黑色的錄音機走到我們跟前,得意地笑著說:“聽我的沒錯吧,看今天現(xiàn)場的掌聲,我們的節(jié)目肯定能進前三?!笨粗P白臉上用黑炭畫的胡子已經只剩一側,我們幾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周圍很多男孩的目光投向我們這邊,因為我們和白央在一起,被人觀看,分享他人的目光,就像田里的一株草,共同吸吮著灌溉青稞的水流。瞬間,我有種莫名的不快。這時人群里突然冒出“烏鴉”,他露出一副色瞇瞇的嘴臉,雙手做喇叭狀大聲喊道:“美麗的伊佐拉快點長大!”“烏鴉”旁邊的一個跟屁蟲男孩,吸溜著鼻涕,沖我擠了擠眼。我本能地起了厭惡之心。臥白似乎也勾起了興致,他用指尖轉動著綠色鴨舌帽,興奮地隨口說:“這下伊佐拉和亞努阿里亞出名了?!?/p>

      白央可能感覺到了什么,馬上對我說:“別放在心上。”我費力擠出微笑。他們雖然差勁,然而真正刺痛我的是白央的反應,我意識到,只要我和她站在一起,我就是又黑又胖的亞努阿里亞。想到這些,我的內心翻江倒海,想要掙脫出去,沒等宣布最后的比賽結果,我借口身體不舒服,一個人先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變成了臉上有黑痣的阿尼虐瑪,白央變成了善良、美麗的朗薩姑娘。夢中,我穿著一身黑色的氆氌藏裝在狠勁地抽打衣衫襤褸的白央。早上醒來后,我把夢講給了媽媽,媽媽說:“沃滋啦,你怎么變成了充滿嫉妒心又狠毒的阿尼????? 虐瑪?!?/p>

      夏季過雪頓節(jié),我們全家要去羅布林卡看藏戲、過林卡。記得演到藏戲《朗薩雯蚌》里阿尼虐瑪百般為難、虐待朗薩姑娘的場面,媽媽會說:“看那個臉上有黑痣,扮相男不男女不女的就是阿尼虐瑪。她之所以那么丑陋,就是因為她內心對美麗善良的朗薩姑娘充滿了忌妒。”嫉妒像一條毒蛇,它釋放的毒素會像烏云一樣吞沒天空中其他所有的色彩。媽媽讓我記住這點。

      那次演出之后,我就找各種理由疏遠白央。因為上述緣故,當白央考上了內地西藏班,再也看不到白央的身影時,我只覺得輕松,完全沒有半點惜別之情。

      我繼續(xù)在拉薩上初中、高中,后來考上了西藏大學美術系,畢業(yè)后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成了一名職業(yè)畫家。

      2016年的某個冬夜。

      “一、二、三、啪!”的一聲之后,拍賣師說:“成交 ?!蔽疫€沒緩過神來,就被身著現(xiàn)代藏裝的漂亮禮儀小姐從觀眾席引到了嘉賓席上。一下子那么多雙眼睛看向嘉賓席,我一時不知道眼睛看向哪里,為了緩和這種不自在,我把身體微微側著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主持人。這時年輕漂亮的女主持大方地握著話筒說:“剛剛拍賣的最后這一幅畫大家有什么想跟作者交流的,現(xiàn)在可以舉手。”

      “一眼就很喜歡,明暗對比中覆蓋在酒壇上牦牛毯的褶皺感和它上面褪了色的紅綠繡花松巴靴,透著一種歲月的質感。不過,如果不看作品的名字,我可能就會忽略下面的陶制酒壇!”一身戶外裝的一個漢族小伙子舉手后說。

      我接過主持人遞過來的話筒,緩緩把身子正過來說:“是的,酒壇在‘溜(牦牛毯)下面只露出了一點,容易被忽略?!?/p>

      這時一位戴眼鏡的中年漢族女性接過話筒興奮地說:“我特別喜歡這幅畫,我在藏工作了二十多年,以前我的老鄰居阿瑪巴桑啦在家釀制青稞酒,就是這樣,只是上面放的不是松巴靴而是她們家孩子的破運動鞋。”

      “謝謝!謝謝您的喜歡!”我微笑著表達著我的謝意。

      這時主持人問:“時間有限,最后我們請收購這幅畫的朋友說一下,為什么那么多幅畫中單單選擇了它?”

      我看到觀眾席中最后一排,站起了一位身材高大、大腹便便的中年男性,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說:“我不懂畫,不過這一幅畫很適合放在我們企業(yè)的文化展廳里?!?/p>

      話音剛落,主持人追問道:“方便講一下,是什么內容的文化展廳?”

      “當然可以,我們企業(yè)是做青稞酒的,在我們廠房隔壁專門布置了一個青稞酒的民俗文化展廳?!?/p>

      “太好了,這樣就交相輝映了!”主持人話音剛落,陣陣掌聲響起。

      主持人調整了一下姿勢,面向我問:“您這次帶來的三幅作品都跟青稞酒有關系,您能分享一下這背后的創(chuàng)作想法嗎?”

      我一時語塞,腦海里本能地浮現(xiàn)出很多畫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笨拙地說:“因為我看見青稞酒就會想起我的一個朋友!”

      旁邊的主持人面露俏皮地說:“他很喜歡青稞酒嗎?”

      “她討厭青稞酒?!?/p>

      主持人尷尬地一笑說:“看來這背后有很多故事,留個懸念也好?!?/p>

      這時觀眾席里,坐在最前排的一個年輕藏族女孩問:“為什么取名《發(fā)酵中的青稞酒》?”

      這會兒,我似乎沒有那么緊張了,定定神回答道:“發(fā)酵中是一種醞釀狀態(tài),我希望大家看到這一幅畫時,能聞到青稞酒散發(fā)的味道……”

      掌聲中主持人宣布:“拍賣會環(huán)節(jié)結束,感謝大家的參與,今晚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舞會,大家盡情嗨起來?!币慌排哦俗娜巳核查g散開了。

      爵士樂響起,美妙的旋律流淌進我的每一根神經里,慢慢舒展。我感覺有點渴了,徑直從吧臺他們準備好的各色飲品中,選了一杯他們特調的雞尾酒,色彩繽紛,冰涼中透著薄荷的清香,口感很不錯。

      場地中間,幾個穿著時尚藏裝禮服的女孩和打扮風格酷似美國西海岸風的男孩們,隨音樂扭動著全身,男孩兒們時髦的發(fā)型上染有各種顏色,表情酷酷的。女孩們武裝到指甲的彩妝,隨音樂的起伏中透著刻意的慵懶。

      策展人、嘉賓、畫家們手里拿著酒杯,不時地互相走動、交流,整個藝術空間熱鬧、絢麗,把拉薩冬季夜晚的寒冷鎖在了門外……但這種熱鬧對于現(xiàn)在的我太過炫目。

      我隨意打量中看到前面墻上有一幅大大的抽象畫,用色大膽、人物肖像打破、重組,立體感很強,有點畢加索的風格。在曖昧的燈光下這幅畫更顯張力。

      窗外,夜幕正濃,透著冬夜的蕭瑟、寂靜。此次活動的策展人央啦,端著一杯盛有紅酒的高腳杯,招呼著場地各個角落的嘉賓們,一眼望過去,她那高挑、年輕的身姿在酒紅色寬版西服襯托下很醒目。

      我從靠近門的地方,向對面忙碌的央啦揮了揮手跟她告辭,她看到后,馬上向我走來,一臉的懇切,想要挽留我多留一會兒,但見我已經穿好外套,欲言又止中握住我的手,柔柔地說:“謝謝您對此次公益拍賣活動的大力支持,我們一定會跟西藏大學美術學院交接好,把這些經費用在扶持當代藝術的創(chuàng)作上?!?/p>

      “辛苦你們了,謝謝!”

      央拉推開大門,執(zhí)意要把我送到門口,一陣寒風襲來,我趕緊把她推進門內,然后轉身把羽絨服的拉絲提到盡頭,步行回了家。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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