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姝言
1
蘇諾直到婚禮當(dāng)天的早上,才決定穿那套淺金色的薄款藏裝。
婚禮是清平的,是他和娜姆兩個人的。
婚禮也是大家的,全村所有的人都在清平家那所大房子里外忙碌著?;槎Y的時間,是活佛打過卦的,青稞剛剛下完種,大家還沒喘口氣時,這樁婚事迎面而來了。
蘇諾似乎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學(xué)校的央宗老師對著蘇諾,輕聲地問:“諾,明天你去嗎?”
“去哪里?”蘇諾有點不明就里。
“清平家啊,他家已經(jīng)殺了兩頭牦牛了,迎著風(fēng)你都可以聞到燉牛肉的香了啊……”央宗有點不忍心直接說破。
“諾,我們一起去迎親嘛,我端著水,你端著奶,我們多揮灑一點,把新娘子的新衣服都淋濕吧!”央宗拉住蘇諾的手說道。
“哦呀,哦呀,要去,明天一早就去哦?!碧K諾緩過勁,臉上浮出淡淡的笑:“我要去看看漂亮的新娘子?!?/p>
蘇諾沒有見過娜姆,只知道她跟清平從小就訂下了娃娃親。清平的白馬家族跟娜姆的德吉家族,都是當(dāng)?shù)氐拇髴簦瑑杉衣?lián)姻已有好幾? 代了。
蘇諾還知道,藏族人一般結(jié)婚大多就不會離婚,就算他們會在外面找很多個“相好”。這邊的女人在家族里,大多地位不高,女人對男人的容忍度向來很高,一般不會太管這些事。這種“包辦制”“聯(lián)姻制”的婚姻帶來的負面作用,是男女雙方不一定是相互心儀,但卻會緊密相連一輩子,所以“幸?!倍?,只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靠民俗道義、家族榮耀維持的婚姻,估摸著男女雙方?jīng)]幾人能真正滿意吧,諾心想,頂多父母滿意罷了。但父母就是藏族人的天,家族就是他們的地,他們一般非常孝順,所以,父母開心了,家族里的每個親戚都待見了,子女又何必非要博一個愛情呢。
之前,諾一直都把娜姆當(dāng)作一朵掛在湛藍色天邊的云,若隱若現(xiàn);把娜姆當(dāng)成高原上空飄散的酥油味,若有若無。直到娜姆在一大群女伴的簇擁下,走上清平家門前長長的石階,108道褶皺的白裙拂過清平家門口那叢變?nèi)~海棠,高高盤起的發(fā)髻上落滿了水和奶時,諾才明白,娜姆才是這片金沙江河谷里面最美麗的花,最幸福的花。
2
3年前的8月,蘇諾來到了格尼神山腳下的這個小學(xué)。校門口奔騰的金沙江挺著身子,在大山身上劃過一道Ω形狀的大灣。諾剛放下行李,看著周邊比老家高樓還要密集的山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個小小角落,應(yīng)該能夠遮擋住父母原先無處不在的關(guān)切目光,也聽不見他們無時無刻地反復(fù)叮嚀。
24歲的諾,選擇了逃家。從一馬平川的東部沿海到重巒疊嶂的橫斷山區(qū),諾不覺得有太多傷感。她在日記中寫,如果膩煩了城市的溫情和擁擠,那到大山深處唱一段寂靜的清音也無妨。
諾知道,她也并不孤單,眼前的這條金沙江,就直接通向老家的那片海?!白疃嘁粋€月吧。”諾這樣想著,“我的思念就會隨著江水流到家了,家里的海棠會感覺得到的……”
母親是一個一輩子就職于國企的普通工人,在外人面前她總是笑容可掬,禮貌待人,但改制后下崗的身份,讓她的半生心血隨著企業(yè)的倒閉而坍塌。企業(yè)倒閉后的她不再追求自己的生活,反而把女兒當(dāng)作自己生活里唯一的重心。父親是一個小機關(guān)里的部門副職,工作清閑,升官無望,每天下班后固定不變的是玩一圈小麻將后回家,然后對著女兒講上半個小時的人情世故,再三提醒江湖險惡,一定要謹(jǐn)慎????? 交友。
父親平時跟母親不怎么說話,偶爾的幾句談話都是母親問:“昨天買彩票中沒有?”“麻將贏了嗎?”……諾有時候很希望他們狠狠地吵上幾架,把他們這么多年沒有說的話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但是他們就像兩列安靜的地下鐵,來來往往每天都是同一條軌跡,熙熙攘攘的熱鬧聲都是別人家,車與車之間擦肩而過都是忙音。有時候諾真心想問兩人在一起的意義是什么呢,如果婚姻是那樣麻木的東西,又如果愛情的前方必須只能有唯一的終點是婚姻,那這樣斑駁的婚姻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因為家里的種種寵溺和因?qū)櫠鴰淼膲阂?,諾在初中到高中期間的逆反期里,也會翹那么一兩節(jié)課,偶爾也會通宵進網(wǎng)吧。諾上的大學(xué),是在鄰近的城市里。大四實習(xí)期間,諾無意中看到了西部志愿者的招錄公告——離家3000公里——便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她看著報名表上那個穿藍色橫杠衣服微笑著的短發(fā)女孩,小聲對自己說:“去吧!”
當(dāng)知道報名去高原成功以后,諾在江南校園里那汪小池塘旁站立了很久。岸邊有個暗戀她的男生,走到了她身邊,問她怎么了,諾說:“想找個角落想一下未來。”
諾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問他:“你覺得什么是不會變的?”
“我對你!”他帶著點小小的害羞說。
“要是變了怎么辦?”諾帶著點小小的狡黠,笑著追問。男生激動地說:“變了我就從這橋上跳下去?!?/p>
后來,男生很快找了兩三個女孩子談了戀愛,畢業(yè)后不久就結(jié)婚了。
諾冷冷看著他發(fā)來的請?zhí)?,爸爸連發(fā)感慨,慷慨激昂地講了兩個小時。母親也揶揄道:“看吧看吧,世界上就沒有什么是永恒的,你凡事別太認(rèn)真?!?/p>
可能不認(rèn)真,就沒有傷痛,但誰能說認(rèn)真的人,就一定會在愛情里輸?shù)裟亍?/p>
3
高原有很多情景,跟諾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諾想著,來的時候,想著這邊地廣人稀,水草肥美,可以養(yǎng)一匹馬,再養(yǎng)一只乖乖的羊,沒事騎著馬兒趕集;又想著可以枕著羊兒曬太陽,數(shù)星星。
可到了這邊,只有40多個學(xué)生的山區(qū)小學(xué)里,胖乎乎的校長安排諾住在一個類似于地窖的狹窄黑屋里,這讓諾之前養(yǎng)馬養(yǎng)羊的美好夢想泡湯了。而且小朋友們雖然好學(xué),但是在大人意識的影響下,偶爾還是會曠課的。于是諾跟幾個老師一起去很遠的山上找孩子們?nèi)ド险n,誰知道孩子父母用藏語兇巴巴地請他們換個時間來,說最近山里蟲草出來了,孩子們要爬很高的山,幫大人們挖蟲草。到了收松茸的時候,又是一教室稀稀拉拉的學(xué)生,猜也知道,孩子們?nèi)ゴ笊缴钐幉删尤チ?。學(xué)生們背地里悄悄告訴老師,爸爸媽媽說,讀書無用,不如早點輟學(xué),可以幫著家里照看幾個妹妹弟弟。諾總是好言相勸,讀書識字后,才能更好地照顧弟弟妹妹,就是教你的弟弟妹妹說話唱歌,也要肚子里有兩滴墨水才行。
山里小學(xué)生由于個頭比較高,膽大的幾個下課還經(jīng)常去拍拍諾的肩膀表示親切。教師資源稀缺,諾把語、數(shù)、外老師都充當(dāng)完了,幸好學(xué)校里面教師都懂漢語,沒事在一起還能溝通??? 交流。
但是出了學(xué)校就是兩回事了,走到街上滿街都是留著長頭發(fā)的藏族當(dāng)?shù)厝?,有些男子總是滿懷戒備地看著這個外地小姑娘。
虔誠的藏族人總是隨身帶一串珠子,邊撥珠子邊念經(jīng)邊做事,無論走路爬山爬樓梯都會聽見,酥油味道從他們的身上蔓延到空氣里。無處不在的誦經(jīng)聲,連菜市場門口乞丐也弄了念經(jīng)磁帶在喇叭里播。小廣場上中午、傍晚、節(jié)日里播出的官方廣播,也是聽不懂的藏語。藏文老師告訴諾,六字真言是最吉祥的文字,所以每念一遍就是祈福一遍??纯达L(fēng)里飄的瑪尼旗,那是藏族人虔誠的祈禱。
4
到這邊才兩個月,同批來的另一個老師辭職了。就算簽了3年的服務(wù)合同也阻止不了他對大城市的渴望。諾想著自己是不是也該回去了,找一個簡單的工作,想了一下之后她狠狠打了自己的頭,盡管這里沒有自來水,經(jīng)常停電,烤火都靠蠟燭,但還是應(yīng)該再體驗體驗艱苦生活,諾想起之前,跟面試考官說的,要3個月學(xué)好藏語,她還想了解了解藏族文化,還想繼續(xù)再看看這日日清朗的高原風(fēng)光,還想在金沙江岸邊種一株最愛的海棠,想家的時候就多看看。
高原的天氣總是變化多端,早上是太陽,中午是陰天,到了下午下冰雹,打雷閃電,然后是暴雨連連,暴雨過后天又晴了。
“彩虹,彩虹!”外面的孩子嘈雜的歡呼聲把在地窖寢室里休息的諾吵醒了。
諾匆匆穿了一套新買的淺金色的薄款藏裝出門了。為了不被當(dāng)?shù)夭孛裨诖蠼稚吓募绨?,諾剛花了半個月工資買了這套當(dāng)?shù)氐牟匮b。
一彎巨大的彩虹,橫跨在江的兩岸,給平時黛黑色的山峰鑲上了一條彩邊。來自大城市的諾從未見到過如此絢爛壯美的彩虹,不由得驚嘆不已。
突然,一只巨大的帶著黃頸圈的藏獒跑到了諾的面前,咧著牙齒沖她低聲吼,諾頓時嚇得哇哇大叫。轉(zhuǎn)頭準(zhǔn)備跑時,才看到背后有兩只藏區(qū)特有的四眼野狗。野狗們聽到了藏獒震耳欲聾的低沉聲音,其中一只已經(jīng)嚇尿,地上流了一灘水。這時諾才明白了,剛剛藏獒是在恐嚇背后的野狗,它的目標(biāo)不是她。
“灰耳,你在做什么,退下?!币宦暫芮逦钠胀ㄔ挸霈F(xiàn)在她的耳邊。
她抬頭,一個戴眼鏡的白皙秀氣男生映入了她的視線。個子不算太高,穿著淺色運動休閑服,里面夾著白色圓領(lǐng)T恤。諾猜,這肯定是個在這邊工作的漢族人吧。
灰耳還咧著牙齒低眼睛斜看著諾,諾感覺自己的臉應(yīng)該是緊張得發(fā)紅了。
“這就嚇到啦?”男生忍住笑,打趣問諾。
“灰耳,叫你不要嚇唬膽小鬼,你還不聽……”藏獒聳著眼睛,退到了男生的后面。
“還好,它沒下口。”諾開始露出教育孩子們時的職業(yè)微笑,“它該去學(xué)學(xué)怎么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淑女?!?/p>
“哈哈,灰耳能上學(xué)那估計只能你教了?!彼α似饋?,諾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深邃,鼻梁很高,漢族?又覺似是而非。但普通話那樣好,估計是新來的老師吧。
諾半肯定地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呢?也是考進來的老師吧?”
他笑了:“我才不當(dāng)那累死人的老師呢,我叫清平,海棠家的白馬清平?!?/p>
一聽到他的名字,諾已知道他是一個藏族人。初來乍到,她也不知道哪里是海棠家,但是又不好直接問,不懂裝懂地說;“原來是海棠家,我到這邊快半年了,還沒看見過海棠花呢?!闭f完尬笑起來。
白馬清平也笑了:“海棠是我家的戶名。我們藏族很少在家里種海棠花,這里氣候不適合你們漢族人愛種的普通海棠,但是山上有一種變?nèi)~海棠,卻是我們這邊的特色哦?!?/p>
諾直接反問說:“你怎么知道我是漢族人?!?/p>
他毫不客氣地笑了笑:“說你那扁平的臉,一看就是漢族人,毫無特色啊?!?/p>
諾有點生氣了,好個無理的清平。剛開始還覺得他蠻有素質(zhì)的,秀氣白凈的臉頰就跟未曬過熾熱高原太陽的江南男孩一樣。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敢數(shù)落人。
諾生氣了,但是一陣風(fēng)吹過來,身著薄款藏裝的她接連打了兩個噴嚏。清平扔給她一條大紅色圍巾,說:“我家灰耳的毛巾暫時借你用吧?!敝Z剛想甩毛巾給他,沒想到又刮過一陣?yán)滹L(fēng)。算了,打了幾個寒顫的諾還是把那條紅毛巾搭在肩膀上。
這個用狗毛巾侮辱人的清平!諾暗自想著:“最好再也別見面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住,也不知道我是哪個學(xué)校的,就這樣吧。但,他家的戶名,正好是我最喜愛的海棠,這一點倒還是有點意思的……”
5
過了半個月,諾上完語文課時,央宗老師讓她回辦公室,說有人找她。諾走進辦公室,看到清平大大咧咧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把她抽屜里面的玩偶、泥塑、鏡子等玩意全放在了她的桌子上,正在饒有興致地把玩著。
諾很生氣:“你怎么來了?怎么找到我的?為了條狗毛巾你犯得著這樣隨便翻別人的東西嗎?懂不懂尊重別人?。俊?/p>
清平抬起頭,用他那雙深邃的大眼睛掃了一眼諾,咧開嘴笑了,露出了很白的牙齒說:“灰耳的毛巾用一次100元,我是來收錢的?!?/p>
諾急得漲紅了臉:“你,你,你簡直是搶劫啊。起來,出去?!?/p>
清平頓了一下,俏皮地說:“蘇諾,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今年8月20日來的,順便八卦一下,你目前貌似還沒有男朋友?!?/p>
諾正又羞又惱時,突然聽見座位上傳出一陣嚶嚶的小狗呻吟。只見清平從椅子背后取出一個盒子,一只黑黃花紋的小奶狗在里面,顫巍巍的小身子正想扒著盒邊探頭看外面的世界。
看到這個萌萌的小生命,諾打趣地問道:“送我的嗎?”
“是啊,想麻煩你幫忙照看幾天。”
“哪里來的?”諾高興地問。
清平笑著說:“猜!”
諾說:“肯定是你家狗狗生的吧?”
“不是?!鼻迤綁膲牡匦α苏f,“路邊撿來的,我媽他們根本不會讓我?guī)Щ厝?,因為太臟太丑了,怎么可能放在我家里!”
“……”諾翻了個白眼。
清平接著說:“看到你那天在街上對野狗都那么友善,感覺你會幫我收留這只狗崽子的,就麻煩你了啊。”
他眼巴巴地看著諾,諾覺得無法拒絕,想想或許就幾天而已,就同意了。
6
諾給狗狗取名叫“快點”,小名“點點”。因為她希望這一個月大的小奶狗快快成長起來,就像她班上的學(xué)生一樣,希望他們博學(xué)、睿智、健康;也希望自己能夠快點成長起來,想清楚未來的方向,找到或去或留的一萬種理由。
這半年間,學(xué)生們稱呼諾為“諾阿媽”,因為有時候他們覺得諾實在是比媽媽還親。諾很注意跟孩子們的交流,耐心傾聽孩子們結(jié)結(jié)巴巴的漢語,盡管她也不是很能聽明白孩子們的意思,但靠著默契她大致也能猜出來。孩子衣服掛破了她要幫他們縫補,孩子們不小心弄傷了她要親自送醫(yī)院,孩子想家了就唱首兒歌給他??? 們聽。
清平將點點送來后的兩周,都沒有任何音訊。
點點第一天隨諾回了小地窖。地窖里只有小小的一扇窗戶,點點因為離開母狗時間太短,不適應(yīng),喝了牛奶后一晚上躲在角落里嚶嚶地鬧啊鬧,諾一晚上起來看它四五次,看它拉沒,吐沒,喝沒,吃沒。
那幾天白天諾把狗狗帶到學(xué)校,學(xué)生們幫著照看。晚上點點回了家,就吵啊吵。地窖里還有一群老鼠,有點點在,老鼠就沒那么猖狂;但是點點一旦不叫了,老鼠便又開始鬧起來。搞得諾那兩周有了濃濃的黑眼圈。
7
高原上的業(yè)余時間,大多數(shù)人會在麻將桌和臺球桌上度過。高原上能進行的娛樂活動原本就不多,學(xué)校周圍能逛的店鋪也只有寥寥幾家。小鎮(zhèn)上幾個像樣的飯館都是外地人開的,當(dāng)?shù)厝瞬粫錾?,但是大碗喝烈酒,大塊吃牛肉的習(xí)俗倒是與生俱來。
高原上的男人女人都能喝二兩。酒足飯飽后KTV也是本地人的一大愛好。聲音高亢洪亮的藏族人唱起歌跳起舞來不輸專業(yè)歌舞演員,單單是那鍋莊之后的踢踢踏踏地踮踮腳,笑容可掬地搖搖頭就已經(jīng)具備很強的感染力。
諾的學(xué)校里,老師們約好在江邊打打臺球,也能抵御寒冷。那天,打臺球的時候,央宗老師冷不丁問諾:“那個白馬清平是不是在追你?”
諾有點猝不及防,立馬說:“怎么可能,他只是讓我?guī)兔φ湛袋c點而已?!?/p>
這時候清平從旁邊一張臺球桌走了過來,一臉笑容,坐在諾的旁邊,說要將點點帶走。諾起身回校給清平取點點?;貋砹酥?,清平看著諾黑黑的眼眶,說計謀成功了,點點其實應(yīng)該叫“睡眠影響器”,專門侵蝕諾的睡眠。諾起身拍打了他的背,清平笑著抱著點點飛快地跑出去了。
“諾,你真不知道清平的來歷?”第二天央宗問道。
“不知道啊,他就是小孩子一個,什么來歷???”諾不以為然。
“他是我們這里五大家族之首——海棠家的寶貝,聽說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學(xué)院,并且……并且已經(jīng)有老婆了?!?/p>
諾“啊?”了一聲后說不出話了。
讓諾沒想到的不是清平的家族背景,而是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怎么看,清平都是一個孩子,怎么會結(jié)婚了呢?
諾有點淡淡的失落,但轉(zhuǎn)頭一想:“這個清平關(guān)我什么事呢?這個討厭鬼有人收拾,我應(yīng)該高興啊?!?/p>
諾回到辦公室,看到桌子上有一張紙條:“明晚6點,亞則藏餐店,不見不散!”落款清平。
諾拿著紙條,想了一夜去與不去的問題。她想起了他那沉默時總是嚴(yán)肅內(nèi)斂,微笑時卻總是玩世不恭的臉。不知誰在外面大聲拍她的木頭門,諾原以為是同事,但吼了幾聲之后沒有人說話。諾在屋子里舉起菜刀,用蹩腳的藏語對著窗外罵了一通,心想著要是有點點在,她都不會這樣害怕。清平,他應(yīng)該可以幫她降低一點恐??? 懼吧。
那第二天,還是去看看吧。
8
亞則藏餐店是小鎮(zhèn)上最大的餐飲店。
諾去的時候,穿著她平時愛穿的白色蕾絲外套。藏餐店挨著金沙江,掀開厚重的藏式門簾,映入的是一片熱氣騰騰的場景,藏式長條桌椅上都是喝酒、喝酥油茶的當(dāng)?shù)厝恕?/p>
諾在服務(wù)員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九號包間,看到了清平正盤腿坐在藏式花邊炕上,中間擺著小方桌。清平今天穿的是藏服,金黃色內(nèi)襯、鑲著金邊藏服,他今天沒有戴眼鏡,眼睛和鼻子像歐洲人一樣立體,眼神深邃。
窗外是滾滾的金沙江。他深情地注視著諾,諾那一瞬間覺得江水的激蕩聲似乎已經(jīng)停止。
“坐,蘇諾?!鼻迤诫y得地嚴(yán)肅了一點,但嘴角含著笑。
這笑容似曾相識。諾使勁地想,這樣的場景,這樣微笑,是不是早就認(rèn)識過。這熟悉的場景,不是在霧里,就是在夢里。
諾特別迷信的一句佛家語,你第一眼覺得熟悉的人,上輩子一定與他有緣。
但是他已經(jīng)都有家了!
諾禮貌地說:“你好,海棠家白馬先生,干嗎請我吃飯呢?”
清平又恢復(fù)了嘲弄的笑:“請你吃飯?不是吧,只是請你喝一碗酥油茶,感受一下這里地道的生活而已。其他的菜貴得很,不點。”
諾站在桌子邊,快速端起了紅色的雕花銀邊碗,咕嚕咕嚕喝起來。一口氣喝完,沒好氣地說:“我喝完了,謝謝。你慢用,我走了?!?/p>
這次清平終于慌了,說:“別,諾。我開玩笑的,馬上上菜?!?/p>
一桌子藏餐。坨坨牛肉,手抓羊排,酥油燉雞,樹椒炒牛肉,奶渣包子……諾自打來了高原到現(xiàn)在,從來沒見到過那么多特色藏餐。
看到緊張的清平,諾一下子樂起來。她機關(guān)槍似的連環(huán)發(fā)問:“你是藏族人,為什么那么像漢族人啊,你十幾歲就結(jié)婚了嗎?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教書的呢?你們藏語怎么學(xué)習(xí)可以快??? 點?。俊?/p>
清平喝了一大口青稞酒,終于穩(wěn)住了情緒,耐心地回答她的提問?!拔沂堑氐赖牟刈迦?,今年已經(jīng)23歲了。北京念書后去了拉薩,在拉薩開了民族首飾店,生意不錯,但家里人讓我回來發(fā)展。家里想讓我早點結(jié)婚,那個娃娃親已經(jīng)訂了20年了。說實話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是孩子,不想結(jié)婚太早,但是我們這邊都這樣。你學(xué)校的一個領(lǐng)導(dǎo)是我親戚,所以你的信息我都知道了。因為外地人,短發(fā),扁平臉的女孩就你一個人。排斥外地人談不上,只是我們的語言你們無法融入,所以有時候跟你們溝通會吃力一些。外界的思想有時候當(dāng)?shù)厝瞬缓媒邮?,我們堅守多年的信仰和?xí)慣就是如此,所以就不愿意接觸了。我懷念讀書時北京的車水馬龍,也想念外面的世界。一直想去海邊,你們老家有些什么?你可以講講嗎?”
清平打開手機小聲放起了收藏的音樂,汪峰《北京北京》。
那一瞬間,諾覺得自己是在揚子江邊的音樂吧里。那間明晃晃的屋子,以及走出屋子時外面奔騰的江水,在她的腦子里響了一夜。
9
高原上的冬天來得很早,更悲慘的是停電、停水、停網(wǎng)。這個小鎮(zhèn)暫時還沒有納入國家電網(wǎng),仍在使用區(qū)域的自發(fā)電。因冬日到處結(jié)冰,水源枯竭,因此小電站發(fā)電艱難。電力公司貼出公告,分片區(qū)停電,自來水和電信網(wǎng)絡(luò)也隨之暫時關(guān)閉。
諾一個人在屋子里,點了12根蠟燭,她太冷了,于是開始用手烤蠟燭,她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想著家鄉(xiāng)的蟹黃包、生煎包,感嘆這樣烤火確實容易產(chǎn)生幻覺。手機沒電了,筆記本電腦也連不起網(wǎng)絡(luò),四周黑漆漆的,諾覺得自己不是在地窖里,而是在一個囚籠里。
門外響起了一陣激烈的敲門聲,一個醉漢用她聽不懂的藏語開始嘟囔著,聲音越來越大。手機沒網(wǎng),諾無法報警,心跳開始加速起來,怕醉漢破門而入。諾開始用清平教的罵人的藏語與他對罵。雖然只是簡單三個字“帕拉送”(滾),但是也似乎給她壯了膽子。
似乎又來了一個藏族人,一陣藏語交流,門外聲音逐步減弱。她又習(xí)慣性地從刀架上拿了一把菜刀,牢牢握在手里,蠟燭的火苗就那樣無力地晃啊晃,她握著菜刀的手印在墻壁上的倒影也顯得格外單薄。
這時候門外是一陣敲打,諾的心臟又繼續(xù)提到嗓子眼上。一陣熟悉的聲音傳來:“諾,別怕,是我,清平”。
諾打開門。
看到諾手上拿著的刀,清平調(diào)皮地朝后跳了一大步,問道:“你要做什么,殺人嗎?”
諾悲壯地說:“剛剛好像又有人亂敲門,他若是敢硬闖進來,我就準(zhǔn)備和他以命相拼。”
清平說:“我已經(jīng)趕走那個人了?!?/p>
“你怎么知道有人在敲門,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住?”
清平又開始自信地說:“這個小鎮(zhèn)還沒有我想了解又了解不了的事啦?!?/p>
清平遞過來一個發(fā)燙的電暖寶:“諾,這是我特地到另一個沒有停電的鎮(zhèn)上,充暖了再用厚褥子裹著給你送過來的?!?/p>
諾感動得眼眶都濕潤了。
“有啥需要你說就是,我還有事,先走了。”清平說。
諾眼淚止不住地滑落了。這一刻,諾真的還想清平陪她在這地窖里多說說話,好打發(fā)這挨凍受怕的時光。但是他卻轉(zhuǎn)身走了。
諾不知道為什么清平會關(guān)注她,會是喜歡自己嗎,又或者只是自己的錯覺。但是不管是不是錯覺,畢竟他早已經(jīng)訂婚了,而自己注定是金沙江邊上的一個過客。諾開始越來越清楚了:只要自己把對孩子們的責(zé)任感和對這塊土地的新鮮度降低一點點,就意味著將要離開了。
10
趕走敲門人的事件之后,“清平對蘇諾有意思”的傳聞在小鎮(zhèn)里傳開了,更多的版本是“蘇諾暗戀清平愛得死去活來。”
諾開始感受到了別人的一些背后議論。不過她在上高原前的漫長歲月里,早已習(xí)慣眾多非議。她很在乎別人的眼光,但是更能憑借著自我屏蔽,來加固自己意志的外殼,保護自己柔軟的內(nèi)心。
只要自己站得直,對得起自己,在小鎮(zhèn)人異樣的眼光里透亮地活著又怎么樣。大學(xué)時代,當(dāng)學(xué)生會主席的她,被美國留學(xué)生大庭廣眾之下單膝跪地示愛,她也是淡淡地笑,委婉地拒絕。那個“單膝事件”背后的猜測、嫉妒和中傷,困擾了諾整整一年。
經(jīng)過多重磨礪,她的心早已比同齡人硬度更高。那時候沉迷奧斯卡獲獎影片《亂世佳人》,她一直期待有一個白瑞德,因為她一直覺得不好不壞的男人,才是真正適合自己的男人。太好的男人或女人多半如溫室里的花朵,需要另一半認(rèn)真照顧,但是“認(rèn)真”二字,講真,誰能說??? 不累。
每個周末,諾還是跟同事們約著去江邊打臺球。最近清平經(jīng)常來陪她打,為了增加大家的積極性,臺球游戲是一元一把。每次諾都會贏一點,央宗說,清平不是來打臺球的,是來陪諾的。
這天清平不在,央宗問諾:“你到底對清平是什么感覺???”諾頭也不抬地說:“沒感覺。”
央宗說:“我還是好心提醒你,他可是本地有名的情場高手,都不知道找了多少個女朋友了,個個都很漂亮。包括現(xiàn)在縣電視臺那萬人迷的女主播,都曾經(jīng)是他的女朋友。并且還一直曖昧不清。你是內(nèi)地人,你是惹不起他們的,不要去進一步接觸啊?!?/p>
諾不語,她比誰都知道,剛進藏,就有好心人提醒她,千萬不要招惹當(dāng)?shù)厝恕?/p>
諾心里早已經(jīng)清楚,有些東西沾染不得,就跟毒品一樣,玩火必自焚。
11
最近清平好像時間比較充裕,沒事的時候總愛到學(xué)校,徑直走進她的辦公桌前坐著玩,看她忙忙碌碌的樣子,挖苦道:“你比教導(dǎo)主任還辛苦,應(yīng)該給你評個最佳工作獎?!币苍谒淖雷永飻[上巧克力,或者不客氣地將她留下的零食統(tǒng)統(tǒng)消滅干凈。每次她轟他走,他都是一副厚臉皮的樣子。
“可惜了你那一張俊臉,長著個騙人的皮,裝純潔。”她罵道。
諾發(fā)覺隨著與清平見面的時間越多,她說話也越不客氣了。從沿海到高原,從大都市到小鄉(xiāng)鎮(zhèn),心理差距造成的性格缺口,在清平面前可以不用掩飾。因為他比她還能裝。
地窖依舊時常停電。沒電的晚上,她開始接受清平的邀請,到隔壁鎮(zhèn)上臺球館里打臺球。一去才知道,原來清平幾乎打臺球都是幾十元起價,打一元的臺球,真心是陪伴自己娛樂的。臺球管理員總是對自己客客氣氣的,想必他們總是聽說了些什么。管他的,反正自己也沒有跟清平近距離接觸,只是朋友而已。諾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最近清平的朋友來得特別多,總是邀請他們?nèi)TV唱歌。諾立馬丟掉小地窖,飛快地來到小鎮(zhèn)上簡單無比的KTV,打發(fā)這無聊的時光。在大城市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淘汰的卡拉OK,曾經(jīng)伴隨她的學(xué)生時代。一唱歌,諾似乎又回到了花季雨季。
無所謂? 該放就放
別讓自己那么累
無所謂? 自由自在地飛
讓夢純粹? 靜候輪回
一場大雨落在離我很遠的空間
很遠的時間
躲在靜好的時光里面
認(rèn)真地學(xué)習(xí)著遺忘
選擇那些大晴天的日子
行走在孤單的海岸線
淺淺地唱歌給自己聽
一個人
也要清醒決絕地走下去
12
連續(xù)兩個月,清平每個周末都邀請諾去K歌,或邀請他的朋友,或就與諾兩個人。慢慢地,清平開始懼怕諾喝酒,因為她酒量確實太差了,一喝就吐,而且清平擔(dān)心她一個人照顧不好自己。
清平有時候在外面飯后,喝多了也會去找諾,在樓梯上坐著等諾急忙從朋友家趕回來,因為他說諾不回來就讓諾的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打電話給她。幾句話,說得諾基本無心在外吃飯,急忙回來扶著喝多了的清平進屋,泡杯濃茶為他解酒。
清平對諾說,他有個親戚,年輕的時候在外念書,遇到一個美麗的海邊姑娘。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回到了高原,父母堅決不同意他跟漢族女孩戀愛。他不能背離父母,不能背離家族,因此愛情成為不得不放棄的犧牲品。但是直到今天,他的親戚都還無法忘記當(dāng)初的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40多歲了,事業(yè)有成,還是很感嘆當(dāng)初沒有勇敢一點。
講這個故事時,朋友們在唱歌。清平端個酒杯貼著諾坐下,一臉嚴(yán)肅。諾覺得,他那一刻好像話里有話。他點了一首趙傳的《愛要怎么說出口》,歇斯底里,諾忍不住拍手,也忍不住感動起來。從此,他們每次去K歌,諾都會讓清平唱這首歌。
諾記得初中時看過一部日劇,其中的女主角叫“未知”。迷茫的時候,她將自己的QQ網(wǎng)名改成了“未知”,沒想到第二天清平將自己的網(wǎng)名改成了“先知”。
他們開始像讀書的孩子一樣玩游戲,回到學(xué)生時代,玩騰訊的TNT炸彈游戲。就是挖坑埋對手??吹阶约夯硇⌒赢嬋宋?,陪著清平一會兒飛上樹,一會兒飛上懸崖甚為開心,看到自己被炸成一溜幽靈,清平立馬出現(xiàn)為自己報仇又感覺很過癮。游戲的樂趣,在于與自己所喜歡的人尋求一個溝通相處的空間。從前的她,可從來不玩網(wǎng)游,與清平在一起,貌似遇到一場遲到的青春期。
有天,央宗又將諾攔住問:“你跟清平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諾說:“好朋友。”央宗擔(dān)心地說:“一定要保持距離啊,諾?!?/p>
諾埋著頭說:“好?!敝挥兄Z自己心里明白:“怎么辦呢,有些種子已經(jīng)在心里發(fā)芽了。但是清平呢,清平對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p>
不要去求結(jié)果,男女的姻緣早已經(jīng)注定。只是不知道這是劫還是緣。
13
清平周圍的朋友,都說他變了,少了五分凜冽,多了十分柔軟。他會經(jīng)常跑學(xué)校,涉及諾所在小學(xué)的事他總是跑得格外殷勤。清平家門口有個水果店,每次去諾的學(xué)校,清平總會帶點水果去。諾周圍的藏族男老師開始瞧不起她,覺得她好像跟清平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諾對央宗解釋:“我們只是好朋友而已,到走的一天,你將知道我不會帶走一片云彩的?!?/p>
清平托人給諾在小鎮(zhèn)上找了一套小房子。在屋子里,放置著彩電,擁有了私人的衛(wèi)生間和浴室,獨立的客廳。是個小樓房的二樓,條件跟地窖相比簡直是云泥之別了。
搬家那日,清平早上五點就把車子開到地窖附近,激動地幫著搬東西?;静恍枰Z動手,他一個人吧嗒吧嗒跑進跑出,然后自說自話地朝新居搬了。諾心里暗暗吃驚,覺得藏族人的做事能力跟力氣確實不一樣啊。早上天沒亮就得搬家的規(guī)矩,還是只有當(dāng)?shù)夭庞?,換成是城市里,要首先預(yù)約搬家公司,預(yù)約時間,預(yù)約路線等。哪里像這樣,天不亮都搬完家了。清平說:“這算晚的,東西多的家庭,凌晨三四點就要搬家呢。”
搬完家的第二天,清平邀請諾去登山。來高原這么久了,諾還沒去過他們嘴里的格尼神山呢。第二天天不亮,清平來到家門口開始啪啪啪地拍門,諾剛起床,換了一身漂亮的登山裝,他們?nèi)サ巧搅恕?/p>
山路狹窄,清平帶著諾登山需要很大的耐心。天還是黑的,路過了山邊農(nóng)戶的籬笆墻,看到小鎮(zhèn)的全貌,夜景很美,五顏六色的房屋頂,隱約聽到江水呼嘯的聲音,冷風(fēng)呼呼地吹。諾來三年了還是有點高原反應(yīng),一登山就氣喘吁吁,清平就拉著諾的手,一路拉著上去,半路上遇到了很多野狗,諾嚇得不敢走,清平驅(qū)走了野狗,陪著諾邊走邊休息。
清平說:“諾,你看這些小路,像什么?”
諾說:“不知道,羊腸小道唄?!?/p>
清平說:“虧你還教語文,這都不知道。這是繁衍,也是輪回。我從小開始,父母就帶著我,在這條路上走,帶我去祭祀,教會我祈福。從小開始,我都不記得走了多少次。所有的藏族人民都是這樣的,從小就會教育兒女傳統(tǒng)的東西,以后我的兒子,我也會教育他,沿著這條路,朝上走,去拜祭祖先,祈福家人。這就是一個輪回。你說,多么神奇的輪回。全被這條路見證了。”
聽他這樣說著,諾看著周圍飄揚的五色瑪尼旗幟和滿山的經(jīng)文,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可以與時空對話了,見證了歷史的一道道圈,似乎空氣里又涌出了一道道白色的迷霧,罩著神山,發(fā)出一道道幽藍的光暈。
到達山頂,只見清平念念有詞,讓諾跟著念,并且從自身的袋子里取出一些米粒等撒向天空。
他們在山頂看日出,諾在清平的懷里等著太陽一點點的涌出地平面,兩雙腳挨在一起。他們安靜地看著太陽一點點從山的那一頭躍出來,把山頭的一切點亮。
14
“諾,今晚來我家,我給你一個驚喜?!庇幸惶彀?,諾接到了清平的電話,語氣里充滿激動。
“晚上去你家,不太好吧……”諾有點猶豫。來了3年了,一次也沒有去過清平家的那座大藏房。清平從不敢?guī)еZ回到他家里。
“等我父母睡了,晚一點我來接你,帶你看一樣好東西?!鼻迤降目跉獠蝗莘瘩g。
月亮升起的時候,清平帶著諾踏上了他家的長臺階。高原上的月色,如水銀瀉地般鋪滿了整個寨子。清平家三層的白色房子,愈發(fā)顯得高大崔巍了。
“諾,小心腳底下,看房門口……”清平小心翼翼地提醒著。
“??!海棠!變?nèi)~海棠!”諾驚喜地發(fā)現(xiàn)墻角邊、月光下一叢白色的海棠,花苞剛剛綻放。
“嗯嗯,我去年秋天栽種的,今天下午發(fā)現(xiàn)開了第一朵花,就趕緊請你過來觀看了?!鼻迤脚d奮地說:“我們這里山坡上有野生海棠,但住宅前后種植成功的,我是第一家哦!”
諾,一時間竟模糊了知覺,分不清天上的月色和地上的花色,也搞混了身處海邊的老家還是高原的海棠家,只看到清平臉上得意的笑……
“我?guī)闵蠘侨タ纯次疑畹牡胤??!鼻迤皆谥Z的耳邊輕聲地說。諾無法抗拒。
清平的父母住二樓,房子是木頭結(jié)構(gòu),隔音效果不好,聲音易傳。為了避免兩人腳步聲不協(xié)調(diào),于是在房子門口,清平便與她講好進屋怎么走。進屋開始,兩人距離不超50厘米,同手同腳,一二三隨著節(jié)奏“左右左”踩地,諾穿過清平家金光燦燦的客廳,來到三樓。三樓右側(cè)是佛堂,清平的臥室,位于三樓正中右側(cè)。
諾走進了他的臥室,左邊是一排藏式的架子,上面擺放著各種奇怪工藝品。架子連著一排雕花的椅子。架子做得很精美,隔板上也描了顏色鮮艷的金佛。諾很奇怪,清平的睡塌大概不到一米寬,擺在地上,其實就是幾床薄薄的深藍色藏墊。藏墊前擺著一個小桌子,上面擺放著筆記本電腦。諾覺得那完全不像是床,倒像是喝茶聊天的“榻榻米”。
清平說:“我從小就墊很薄,蓋很少,所以身體抗寒耐冷?!?/p>
他說最喜歡的電影是《我的父親母親》,于是那晚給諾調(diào)出來看。諾抬頭時看到了臥室房頂,天花板上全是各色各樣的五彩圖案。有花朵和動物圖騰,每個小格子都有一小片獨立的圓形。中間的圖騰被細密的花紋圍繞,清平躺著看天花板的時候會想什么呢?
諾用手摸著那臺小電腦,想著平時他就在這臺電腦前跟自己對話,打炸彈游戲,摸著他細軟的被子,心想他就蓋這么薄的被子。諾心里一陣小激動,這是自己所喜歡的人的房間,她對這個房間充滿了熟悉感,盡管她是第一次到這個房間里來。
臨走的時候,清平隨手把他床頭上放著的《米拉日巴傳》遞給了諾:“好好看看,苦難和解脫,都在這本書里哦?!?/p>
15
清平帶諾去了一個古寺。
古寺的主持接待了清平。清平家族對這個寺廟貢獻很大,所以諾有幸進了這個寺廟最隱秘的殿堂。進入大殿背后,諾震驚了。因為有五座面相、神態(tài)、姿勢各異,至少有十五米高的金佛,雄偉壯觀地矗立在后殿。爬上擁有白色窗簾的主殿堂,那雖然只是二樓的一個小角落,但是卻擺了三四排佛像,牛鬼蛇神,假面羅剎,還有一些見所未見的古董。從地面一直擺到了第??? 四排。
進祠堂之前,清平從諾的包里搶了200元捐給主持。清平認(rèn)真地說:“虔誠的佛教信徒會將自己的積蓄,交給寺院,所以藏區(qū)的寺廟是很有錢的,根本不在乎你的200元。但是,你捐了這個錢,就代表了虔誠的心?!?/p>
諾心中一悸:清平能看出我心里想的事?
“諾,你的夢想是什么?”清平問。
“離開家,擁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敝Z腦海里全是“離開家”的聲音,跟海風(fēng)卷起海浪不斷打擊岸邊的呼嘯聲。
“離開家,這算什么夢想,我的夢想是跟你一起私奔。”清平說完又沉默了,“但是,隨你去了沿海地帶,我又能做什么?”
“你可以找到理想的工作,要是找不到,我賺錢養(yǎng)你?!敝Z笑著,接著又說:“外面的世界,是絢麗多彩的。你知道的海棠只是白色,但你知道嗎?海棠一共有7種顏色,紅色的、紅粉的、紅紫的等等,走出大山你就都能看得到……”
“放下這一切,相當(dāng)于是給我海棠家族一記耳光,我是做不到的?!鼻迤接粥卣f:“我一出生就是為了守著這個家族的。從大學(xué)到現(xiàn)在,確實也為家族做了很多事,我雖然很想很想隨你走,但是我不能離開這里,這片父輩帶我走過,又讓我傳承給下一代的土地,雖然她只能長出一個顏色的海棠來。”
“我從來不奢望你能隨我離開?!敝Z壓了壓他的手掌說,“我只想記住美好的這一天?!?/p>
16
也不知道是在高原待久了,還是自己的脾氣大傳開了,越來越多的人愛邀請諾吃飯,也有越來越多的學(xué)生點名要到她的班級上課。也許,是她校慶上的朗讀確實不錯,又或者是她在藏區(qū)入鄉(xiāng)隨俗的生活習(xí)慣和教育孩子的認(rèn)真態(tài)度。她好就是好,愛憎分明的個性也逐漸獲得了家長們的認(rèn)可。
其他聯(lián)誼學(xué)校開始點名讓她出席一些宴會。她去過兩次,每次都不歡而散。藏族老師酒量太好,而諾的酒量太差。一點點酒就可以讓人四肢無力。有很多的人會執(zhí)意送她回去,這時候,諾會給清平發(fā)信息,清平想辦法會來解救她,她太清楚他的個性。他只準(zhǔn)自己讓諾生氣,絕不允許其他人欺負諾。在這里,諾能相信的唯一的人,也是清平。吐臟的桌子、地上清平會主動拿拖把整理干凈,也會幫諾洗手擦嘴巴,諾推杯換盞,換不掉的是清平的照顧,他總是會把諾打理干凈,蓋好被子,然后輕聲離開。他怎么會對自己那么好,對于藏族男子來說,這些都是不齒的事,但是他還是對自己那么細致耐心,她非常感動。
“清平,我來高原快3年了,也該回去了?!币淮尉坪榷嗔艘院螅Z對清平說。
他半晌看著諾的臉:“我知道,留不住你?!?/p>
“清平,有一次我出差,那個清晨很冷,到處都是皚皚白雪。路過一個峽谷,峽谷里居然有很多的蘆葦,隨風(fēng)飄揚,蘆葦一片一片晃動,地上都是雪。我坐在車上,耳機里在放 17 時光過得太快,諾經(jīng)??寸R子里面的自己慢慢涌出的細紋,感嘆這大山深處的方寸地窖,始終不是出路。但是,有個人陪著,讓這大山變得溫柔了幾多。 有一次,清平半夜又酒醉了,守在諾的門外面,對諾說:“你知不知道兩年來,我有多么喜歡你。我一個人夜深人靜的時候,經(jīng)常聽張信哲的《上海姑娘》。你說你會走,所以我從來不敢對你表白。兩年來,我斷了所有曾經(jīng)的曖昧關(guān)系,只是想靜靜地守在你身邊。管他再漂亮的女孩現(xiàn)在都無法讓我心動,除了這個長得很一般的你。我受不了別人追求你,所以所有對你有意向的單身男孩子我都打了招呼,讓他們不能追你。雖然我也沒有資格跟你在一起,我要娶別人的。其實,民俗上我們藏族人娶二妻是允許的,可以的話,你留在這邊,不要走,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p> 諾在屋子里,聽著他真誠的話,竟然渾身發(fā)抖,綿軟無力。諾摸出手機,淚眼蒙眬中,摸索著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謝謝你,讓這段情留在??? 這里?!?/p> 第二天,諾跟同事吃了晚飯,想到未來何去何從這個話題,又是一陣迷惘。突然想一個人散散步,于是將手機關(guān)閉。一個人沿著金沙江邊走。下雪了,路燈下的江邊顯得晶瑩剔透。江邊上都是飄著的雪片,一朵朵的雪蓮盛開在江面。她攤開手心,微笑地迎接掉下來的雪花。有人從背后突然抱住了她。她憑感覺,知道是那個熟悉的人。清平低沉地說:“我找了你好久。到處找你,怕你突然就不見了。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遇到了你,我覺得我要瘋了。以前從來不相信,愛情這玩意居然是真的。” 諾笑了:“謝謝有你,我在這里過得很安心。”那一剎,諾很希望時間定格。江水會記下這一刻。 高原小鎮(zhèn)上沒有綜合體,沒有商城,沒有美團等,會有些無趣,生活也不算太好。但還是有郵車的,她成為了那個每周等郵車的人,就算那時的快遞郵寄到她的手里,需要半個月以上。對于高原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來說,郵車也是希望的代言詞之一。 況且,希望最大的代言人,是清平,而她此刻擁有著他。 18 諾第二次接受清平的邀請前往他家,是在他跟娜姆婚禮的一個星期后。作為清平娜姆夫婦對參加迎親人員的答謝。 卸下雍容華貴的婚禮服,諾真切看見了清平的新婚妻子,五官端正、鼻子高挺的藏族女子,對清平的每一句話都默許,舉手投足之間都顧及清平的看法。小腹已經(jīng)微微隆起,已經(jīng)快當(dāng)爸爸的清平居然還對自己守口如瓶。這大概也是那么匆忙定下婚禮時間的原因吧。 諾也第一次看到了清平的母親,她看起來對自己的到來有點忐忑,不過依舊笑容淳樸。清平的父親有點瘦高瘦高,也戴了個眼鏡。據(jù)說他現(xiàn)在家里的父親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的親生父親是一位異地的高官,母親當(dāng)初嫁給了三兄弟,其中兩兄弟都平步青云,所以才有了清平的肆無忌憚和自信滿滿。 諾覺得,走的時候到了。清平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還未出世的孩子,自己在這邊,他的心始終在這邊,且眼神與肢體語言是掩飾不住的。每次一旦吵架,他馬上要跟著自己走,不管是在何處,大街上還是單位上,他都要摟著自己的肩膀,即使他家門口也不例外。這讓他的新婚妻子情何以堪,將來也會影響一個無辜的孩子。自己應(yīng)該離開這邊了,27歲了,也該回歸到自己來的地方了,那座鋼筋遍地的水泥森林里,當(dāng)一個內(nèi)心有溫度的堅韌女孩吧。 志愿服務(wù)期滿了,諾向?qū)W校老師、同學(xué)們告別,向清平及他的家人們告別,向江邊上所有的朋友告別,向金沙江水告別。她應(yīng)該回到原來的世界去,做個繁忙的上班族。沒有人會在意你曾經(jīng)做過什么,為高原做了什么,留下些燦爛的記憶,全在自己的腦海里,那草原上一堆堆的毛毛蟲,七八月草原上火紅色的花,暖暖的陽光把天空照耀得藍透,露天的原生態(tài)溫泉水下微笑的我們。 可能外面的人,會看你的荷包,揣測你的前途,量化你的背景。但是諾在高原上的三年,學(xué)會了如何適應(yīng)艱苦的環(huán)境和面對陌生的人群,增添了自信、勇敢、堅強與執(zhí)著。 清平將諾留下的東西全搬走了。后來諾聽央宗說,他專門找了個屋子,放置她曾經(jīng)停留過的痕跡。央宗說,清平越來越沉默了。大家都以為他成熟了,其實是諾走了,也帶走了清平的快樂。 19 臨走當(dāng)天早上,清平前來送行,仍是淡淡地笑著。諾提著一包行李,在車站附近與他相見了。他一把接過行李,放在巴士里。面無表情的他,低沉地問了句:“那晚送你的書帶了嗎?” “帶著呢,放在這里的?!敝Z拍了拍隨身的拎包。 “路上小心點……”清平說完,轉(zhuǎn)頭就走了。一路沒有回頭。諾也沒有眼淚,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出人意料地冷靜。 整整過了一天,山形逐漸在暮色里隱去時,大巴廣播里放起了歌曲《說一句我不走了》。諾突然難以抑制情緒低落,任汽車在山道間甩來晃去,再也無法制止肆虐任性的淚腺。有一種極致的痛,叫麻木。 20 回到海邊,諾迅速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過了普通人的生活。搬出了父母家,獨自??? 租房。 她在高原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教會了她,沒有自己最珍惜的東西,如何才能一個人好好過。 她從不告訴別人她曾經(jīng)的生活,也不告訴別人她心里的傷口,只有夜深的時候,她會發(fā)現(xiàn)一只螞蟻在她的心上咬著咬著。告訴她時間啊時間,就是這樣慢慢走了,那團看不見的泥濘,會時不時纏繞她的夢境,可是,我們就是這樣回到了起點。 適婚年齡,單身總被家里人看得很可恥。但諾早已經(jīng)明白,自己的生活不是裝飾給別人看的,一個人過的日子也是日子。與清平告別已十年。諾始終還是忘不了他。無數(shù)次夢里見到,醒來都是眼淚。有緣無分,緣也是劫。 愛情嘛,來過了,無憾了。 21 諾公司的效益不錯,加之她勤奮努力,老板年終獎勵了她一次香港六日游。 她把行程發(fā)到了博客上。到達香港機場的時候,分公司的伙伴來接待了她。人群里竟然還有一個戴眼鏡的人,掩住心跳,啊,是他,白馬清平。 “我通過央宗知道你出游的信息,就請了年假,花了半年積蓄漂洋過海來看你的哈?!鼻迤叫χf,笑起來已經(jīng)有點皺紋了,啤酒肚子也長出來了,還是一身休閑裝,不過笑容一點沒變,還是那狡黠的樣子。 諾突然愣住了。夢里出現(xiàn)了千萬次的人,今天終于站到了她的面前,卻無言以對。 “諾,喜歡看你現(xiàn)在穿職業(yè)裝的樣子。”清平幽幽地說:“或許,藏裝真的不適合你?!?/p> 彼此牽掛的兩人,即使音訊全無,也不陌生,記憶會引領(lǐng)你回家。多年后,他看起來似乎有一點陌生。清平握著諾的手,如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游那樣。他的手已經(jīng)粗糙了,諾的額頭也出現(xiàn)了細紋,雀斑也爬上了臉頰。 香港道路不寬,但是交通很通暢,青馬大橋更是修得氣勢磅礴,數(shù)不盡的鋼筋將大橋筑成一件藝術(shù)品。他們?nèi)チ颂m桂坊酒吧,去了賭場,也去紅燈區(qū)門口溜達了一圈,但是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年的熱情。 “諾,我一直都忘不掉你,有一段時間,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覺得你沒有離開。我喝酒,喝完酒后去你家樓下徘徊,看你是否會亮燈;我去我們曾經(jīng)吃過多次的火鍋店吃飯,然后點了你最喜歡的菜肴,想起第一次吃那家火鍋的時候,你總說貓咪喜歡吃魚,我居然潸然淚下。我去我們曾經(jīng)散過步的江邊,問江水你是否真的走了,當(dāng)有天確定你真走了,我就開始奮斗我的事業(yè)?!?/p> 諾習(xí)慣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腦勺說了句:“傻瓜!” 去了太平山頂看整個香港的全貌,就像當(dāng)年在格尼神山山頂看金沙江一樣。從日落看到了晚上,清平與諾,在太平山頂上再次看到了劃過的流星。高原的流星很多,兩人像當(dāng)初在高原那樣,一見到流星便開始許愿。 “諾,你許了什么愿?”清平問道。 “你先說啊。”諾反問。 “我希望長生不老,青春萬歲。”清平說。 “你怎么還是老長不大的樣子,知道我許了什么心愿不?”諾望著星空說,“我希望余生,不再牽掛從前,這樣,我就不會繼續(xù)在夢里見到你,數(shù)不清的你。” 22 香港國際機場,諾跟清平約好,就像《東京愛情故事》里面的完治和莉香一樣,倒數(shù)3秒,轉(zhuǎn)頭都不看對方。數(shù)了1、2、3以后,諾沒有轉(zhuǎn)身看他,徑直向登機口走去。 背對著背,諾問了一句:“清平,如果回到當(dāng)初,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如果我還有個親哥哥或親弟弟,我一定會!”清平在背后喊著。 諾剎那間又想起了清平家的那叢海棠,純白色的變?nèi)~海棠,江風(fēng)吹過,花瓣如雪花般漫飛,灑落到地面上?!鞍暌浑x開枝頭,似乎就不覺得痛了吧;有了一個答案,我也應(yīng)該不會再痛了吧……”諾告訴自己。 諾知道,這半生,經(jīng)歷了很多事,雖然時光已經(jīng)流逝,但心里還一直過不去。生活本就是不斷重復(fù),不斷堆砌,不斷累積。終有那么一瞬間,一切都放下了,都釋然了,都解脫了。 回到家里,諾找到塵封十年的《米拉日巴傳》。翻到最后面,赫然,一朵變?nèi)~海棠的干花夾在了尾頁。 只是,原先潔白的花瓣,已經(jīng)微微泛黃,就像那套淺金色的藏袍,就像一個泛黃的陳年??? 故事。 啊,海棠,原來真的還有第8種顏色……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