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米卓嘎
尋得這般難得的機會,又一次走回了老家,從嘎拉山隧道出來就算是踏上了山南的土地。我莫名有些激動,或許是許久封閉的思鄉(xiāng)情結在作亂,或許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旅途刺激了。
綠色的震撼
汽車奔跑在高速公路上,只見路的一邊是郁郁蔥蔥的樹林,它們像一團團綠色的棉花糖,頂著豐厚的樹冠,一次次熱情地迎接著慕山南之名而來的行人,年復一年默默堅守在這條滿載情思的公路邊。那是一片看不到樹根的林海,像一片綠色的大海,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依舊守望著陌生人的夢想。我們贊嘆著又感慨著,時光似乎從來沒有等待過誰,但是轉(zhuǎn)瞬的變化并沒有輸給誰。
片片樹林就這樣在短短的光陰中長成浩瀚的林海,依偎在雅魯藏布大江的懷抱里,它從未辜負過大江不求回報的滋養(yǎng),就這樣呈現(xiàn)了生命不卑不亢而頑強的美麗,把山南的一片沙漠地牢牢地換作了綠洲,日日夜夜溫潤著雅礱文化。
雨還在下,車窗外透明的雨水仿佛是心中的哽咽,模糊了干澀的雙眼。多久沒有踏上這條路了,連夢里都不敢走近。原來一個人可以悲哀到連回家的勇氣都沒有。那些觸摸不得的往事,那些無法釋懷的事情,仿佛因為日常的忙碌而變得銷聲匿跡。但是,當你踏上回家的這條路的那一刻,一切都變得無比清晰,仿佛從未遺????? 忘過。
夢幻的澤當
“那不是澤當嗎?”孩子爸突然問,只見越過林海,在視線所到之處除了綠色的山脈,便是那一簇依稀可見的高樓大廈。它仿佛是遠處聳立的白塔,倚靠著山脈被林海深深地托舉在頭頂,顯得格外地莊嚴肅穆?!拔覀儾蝗僧攩??可不可以去一高(山南一高)玩玩……”孩子急切的懇求充盈在耳邊。我們理解她的心情,畢竟在一高,她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從幼兒園回來后在一高的草坪上跟著一群小朋友玩耍,有時被她的“媽媽格央”帶去家里吃吃喝喝,周末會被媽媽帶去游樂場……生活里沒有寫不完的作業(yè),沒有清晨就起床的痛苦,更沒有考試的緊張和學習的種種壓力。六歲之前的生活似乎是她生活中最甜蜜的回憶,讓她時時懷念那時候的無憂無慮。
我也跟著感傷起來,心疼孩子的辛苦,她跟我一樣是個認真的人,所以在很多時候即便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也會把她折騰得心煩意亂?!敖裉觳蝗ヒ桓?,下次去好不好?”我?guī)е鴰追直傅恼Z氣說。“哼……”顯然,我的回答讓她十分不悅。其實,我何嘗不想去一高?何嘗不想去看看現(xiàn)在的一高?想去看看那片見證很多孩子成長的草地是否依舊那樣柔軟,想去看看教學樓前的草坪上蒲公英的笑容是否仍然那樣燦爛,想去看看阿酷平措瘦小的背影是否依舊那樣親切可愛……
“往哪邊走?”思緒猛地被拽了回來?!爸弊哌@條路便是,不用過橋?!眰}促地回答。
驚奇的畫面
甩開傍山的小路,汽車駛進了鄉(xiāng)間公路,與其說是鄉(xiāng)間公路,不如說是未來的城市馬路。寬闊平坦的水泥路如一條條迎接我們的哈達,舒展在這古老的曠野中;歡快閃爍的紅綠燈仿佛是鳥兒的清脆鳴叫,陶醉著習慣于勞累奔波的心靈;各種拔地而起的工廠恰似如夢初醒的游子,在追逐富裕的道路上奮不顧身……我茫然地尋找著從前坑坑洼洼的纖細的馬路,搜索著被碎石子覆蓋的荒涼的原野和沉浸在麥田間的矮小的房屋。
那破敗的鄉(xiāng)村呢?
我差點哭出來了!
“這里變化真大,將來要變成大城市啦!”孩子驚奇地東張西望著隨口驚叫著。“先去送東西,要過雜瑪橋?!苯憬阏f。對,前面靠山的那座小橋就叫“雜瑪橋”,要是姐姐不說,我都忘了這名字。
小時候有一次,二姐的兒子在夜里哭得厲害,我就陪著二姐夫到雜瑪橋?qū)ひ恍K橋梁的木頭(聽長輩說孩子夜里哭鬧不止可以用橋梁的一小塊木頭放枕頭下,有助于安神)的時候,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看到一個閃閃發(fā)亮的東西,走近一看,結果是個鋒利的鐮刀。
我把撿到鐮刀的事跟孩子講,她突然說:“夜里出來,你不害怕嗎?你爸爸媽媽允許嗎?”我們幾個都笑了。
小路上的驚喜
車子一過雜瑪橋,就踏入了一片綠蔥蔥的小路,道旁高大、茂密的樹葉在頭頂交織成一把大自然的雨傘,渲染著來客雀躍的心情。透過樹枝能看見一旁齊整的青稞麥穗,她們在雨水的呢喃中羞澀地低下了頭,像是一位青春懵懂的少女。突然,眼前出現(xiàn)了小攤——拖著嫩綠尾巴的水靈靈的水蘿卜,面頰上涂著泥土的憨厚的土豆,還有裹著彩色頭巾的親切阿佳。我們把車停在路邊的雜草和小石子上,邁向攤位?!八}卜甜不,阿佳?”我問到?!拔乙膊恢腊」苣┎磐诔鰜碣u……”阿佳爽朗的笑聲和淳樸的語言瞬間撥動著我的某個神經(jīng),猶如叮叮咚咚滑動的泉水,讓人仿佛偷聽到大自然的竊竊私語。聽過太多謊言和大話的我們早已習慣了微笑點頭,卻從來沒有把誰的話經(jīng)過自己的神經(jīng)。于是,突然覺得有些激動,覺得我們是多么渴望真心,渴望塵世如自己設計的烏托邦,人人都是真理的秉持者。借助這樣的情緒,我買了水蘿卜,它真的很甜,是那種久違的甜蜜。
“她們怎么不去澤當賣?”孩子爸問?!斑€得來回,不如這樣劃算?,F(xiàn)在大家都變聰明了?!苯憬憬忉尩?。果然,一路都有這樣簡單的攤位——一個木架子,上面放著一袋裝滿土豆的尼龍袋,旁邊的盆子里擺放著剛剛挖出來的白白嫩嫩的水蘿卜,有的攤位上多一個電飯鍋,那熱騰騰的新鮮煮土豆絕對能滿足游客嘗鮮的美好愿望,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車子停留在路邊?歡快的笑聲怎么會一陣陣劃過沉睡的油麥菜?
“那是你的小學學校吧?”孩子爸突然冒出來一句,我猛地往前望,“結巴鄉(xiāng)完小”的藍色牌子映入眼簾。我讓孩子爸開慢點,從破舊的圍墻邊回憶著我的小學生活——貧乏的物質(zhì)、奮斗的少年、嚴厲的老師……似乎是生活的某種恩賜,在我們貧窮而發(fā)奮的歲月里變得格外珍貴。
那時候,老師們是那樣的負責認真,每天清晨一個厲聲打斷著我們的夢,在一陣慌亂的穿衣和疊被的匆促聲音之后,大家都點上蠟燭走出校門,往田野的懷抱中去背書。手中的蠟燭在破舊書本和瘦弱的胸襟中不斷地晃動著它微弱的腦袋,卻一直堅持著發(fā)光發(fā)亮,從未熄滅過。在這樣年復一年的發(fā)奮圖強中,我們終于走出了大山,開始了繽紛多彩的內(nèi)地西藏班的生涯。
在放假回家的時間里,我每每都會去看望小學老師們,要不是他們當初的堅守和付出,我們又怎么會有機會去見識外面的世界?后來,聽說數(shù)學老師病故了,至此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經(jīng)常會夢見他,夢里依舊能看見他夾著數(shù)學書走進教室……忽地醒來,除了深深的難過和懷念,只剩下自己……直至今日,一旦想起數(shù)學老師,我都會有一種酸楚,他的父母、兩個女兒,他們后來怎么樣了?我無從知曉。只是,太多的遺憾在心底殘留著,像漩渦一樣打亂著我的神經(jīng)。
那時候的食堂伙食,面疙瘩幾粒、米飯幾粒、大白菜幾片里兌水,但是,沒有一個孩子因為那樣貧窮的條件而放棄學業(yè),村里每年上內(nèi)地西藏班的孩子如雨后春筍?!白w機去內(nèi)地上學”是每個孩子藏在心底的夢想,孩子們也會為這樣隱秘的夢想而早起晚睡地學習。在那雨后的早上,當我戴上哈達在父老鄉(xiāng)親們羨慕的目光中離開家的那一刻,我望見父母臉上不僅掛著依依不舍的淚水,也顯露著幾分掩蓋不住的驕傲。
只是,從那以后,我和故鄉(xiāng)畫上了難以相逢的逗號。完成了內(nèi)地求學任務的我在澤當工作了十一年。雖然家在河的對面,但是由于父母的離去,我失去了回家的念頭和勇氣。現(xiàn)如今,我在異地謀生,“故鄉(xiāng)”成了永遠最熟悉的陌生地,我們之間隔的不僅僅是一條河,更是無法描述的無形的距離。我在那里的記憶也許一輩子都會那樣清晰美麗,但是沒有父母的老家永遠都是游子身上無法結痂的傷口。
農(nóng)家小院的恬淡
我們到家時已經(jīng)是中午兩點了,妹妹準備好的食物在我們的狼吞虎咽中逐漸減少。我不停地喝著酥油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覺得這里的酥油茶,有著說不出的醇厚和甘甜。就好像在云朵里躺著,安靜、甜蜜,陽光溫柔地撫摸著,睜開惺忪睡眼,翻了身,只見周圍都是軟綿綿的熱乎乎的云朵。那種靜謐和舒適,今生只有故鄉(xiāng)的酥油茶給過。
之后,我走進佛堂里,昏暗的光線里,一盞黃色的酥油燈在眨眼,我借著酥油燈微弱的光靠近佛龕,佛龕里的神像依舊慈眉善目,好像從未怪罪過我的遲遲不歸。雙手合十,在心里呼喚著雙親,告訴她們我終于回家了,終于踏上了故土,請她們放心。猛然有一些心酸,人到中年深感父母的辛苦,欲報父母的恩情??上В磺卸歼t了,我們已經(jīng)陰陽相隔,今生再無緣分可續(xù)了。只能輕輕地挑亮酥油燈,感激它陪伴著我走過了那些恍惚的歲月。
妹妹家在裝修,大院子的四周蓋起了房子,院子被玻璃包起來,似乎有些城里獨家獨院的味道。原來院子里的桃樹被移到了外面,可惜枯萎了。我有些心疼,呆呆地望著那突出來的小坑。仿佛那枝干上曾綴滿香甜的桃子在陽光下甜甜地歡笑。
我問外甥女要是考上了內(nèi)地大學有啥打算。妹妹說:“要上啊,還要搞個歡送聚會……”我有些羨慕,我的女兒那么小,妹妹的孩子卻都高中畢業(yè)了。做父母的一輩子都在為孩子拼搏,等孩子成家立業(yè)了是不是也可以卸一卸肩上的重擔呢?
閑暇之余,我望見了繚繞在半山腰的云霧,孩子想把它裝在瓶子里,輕柔動人;一頭剛出生不久的牛犢子,在午后的牛棚里午睡,它發(fā)亮的毛發(fā)在雜草間跳躍;一灘黃褐色的渾水有牛糞和泥土的氣息,它讓我想起從前母親擠牛奶時候的情景:母親一手提著牛奶桶,一手挽起藏袍,在混著雨水和牛糞的黃褐色泥濘中小心翼翼地靠近母牛,母親賣力地拉開牛犢子,差點絆倒在泥濘里。
這個時候我都會不顧一切去幫忙,母親瘦弱的身軀在我眼里變得更加弱不禁風。母親總是說:“你不要來,擔心弄臟了鞋子……”可是母親并不知道,她的堅強和默默的疼愛時時刻刻刺痛著我幼小的心靈。我抓著牛犢子的脖子,它在我頑固的束縛中吃力地扭動著滑溜的脖子,把一嘴的牛奶泡沫涂抹在我胸前,圓溜溜的眼睛無可奈何地到處瞄著……
一切都是那樣恬靜如初,唯獨我暗自出??? 神……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