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臣
晝夜苦讀也越來越難考上好學校,考上好學校也越來越難找到好工作,就算找到工作拼盡全力,也越來越難有個自己的家,過上曾經(jīng)期待的生活……
人均收入已經(jīng)飆到3萬多美金的韓國,年輕人為什么越來越苦?
2022年6月29日,韓國全羅南道莞島郡松谷港,海里撈起了一輛銀色奧迪車。
車里有三具高度腐爛的尸體,分別是年輕的趙某夫婦和年僅10歲的女兒。
從2021年開始,趙某投資了多種加密貨幣,累計達1.3億韓元(約72萬人民幣),但卻頻頻踩雷損失慘重。不堪承受之虧后,夫妻倆給女兒喂下安眠藥,開車沖進了大海。
趙某身后的韓國,已是炒幣成災,年輕人更是重災區(qū)。
據(jù)韓國金融服務委員會(FSC)統(tǒng)計,截至2021年底,該國炒幣的20-39歲年輕人共有308萬,占這年齡段全部人口的23%。每五個韓國年輕人,就有一個在炒幣。
面對炒幣虧損導致的各種鬧劇和悲劇,時任FSC主席恩成洙曾怒斥:“政府沒有義務保護他們,如果他們犯錯,我們大人必須警告他們,他們正在犯錯?!?/p>
第二天,接近10萬民眾殺到青瓦臺請愿,要求他下臺。
現(xiàn)場有人質問:如果余生要過著奴隸般的生活,正值盛年的韓國年輕人,到底還要不要活下去?
質問背后,是越來越多韓國年輕人對現(xiàn)實的不滿與無奈:他們已經(jīng)無法通過正常打拼,實現(xiàn)艱苦命運的改變,炒幣、炒股乃至賭博,因此成了一些人改變人生的希望。
“不去冒險的話,我可能永遠無法買房?!币粋€韓國年輕人說。冒險的另一個極端是,越來越多人選擇放棄努力,甚至徹底躺平。
最近這些年,韓國年輕人開始流行一種名為“YOLO”的生活方式,即You only live once。人只活一次,要享受當下的生活。這種思潮下,“N拋族”成為一些韓國年輕人的選擇,而且拋得越來越徹底。
第一批是“三拋”,即拋棄戀愛、拋棄結婚、拋棄生子。接著是“五拋”,再加上拋棄人際關系、拋棄房子。然后是“七拋”,拋棄夢想,拋棄希望。最極端的是選擇自殺,拋棄生命。目前,自殺已成為韓國10至39歲青年人死亡的首要因素。
2020年,韓國年輕人的自殺率大幅增長,10-19歲人群自殺率同比增長9.4%,達到每10萬人中6.5人自殺;20-29歲人群自殺率同比增長12.8%,達到21.7人(每10萬人)。到了2021年,這兩項數(shù)據(jù)又分別同比增長了10.1%和8.5%。
首爾的中學生里,已有近三分之一的學生因學業(yè)負擔和對未來的擔憂而想過自殺。包括一些韓國年輕明星,自殺事件也層出不窮。僅在2023年的半年中,就有26歲的女演員宋宥貞、26歲的女演員鄭彩率、27歲的男歌手金鐘炫、29歲的女歌手海秀等先后輕生。
6月21日,韓娛又傳噩耗,男歌手崔成峰在家中自殺去世,年僅33歲。“對韓國人來說,最好的事情就是永遠不要出生。退而求其次,是盡早離開?!边@句韓國年輕人中的流行語,道盡了他們的辛酸,也點出了韓國嚴重人口危機的背后原因。
為了讓年輕人結婚生子,韓國政府絞盡腦汁,生孩子發(fā)錢,孩子的醫(yī)療、教育免費等等,大招迭出。但是,韓國的生育率仍然在下跌。
2022年韓國的總和生育率降至0.78,創(chuàng)下有統(tǒng)計以來的最低值,且連續(xù)第三年出生人口少于死亡人口。在生孩子這件事上,韓國年輕人是世界倒數(shù)第一。在生育相關的話題下,有一條評論被大量點贊:“奴隸能做到的最大復仇,就是不再生產(chǎn)奴隸。”一個國家的許多年輕人自認為“奴隸”,放棄奮斗、紛紛躺平,畸形的生存狀態(tài)背后,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金大軒是家族的驕傲,因為他考上了延世大學。韓國有三所最知名的頂尖學府,被稱為“天空之城”SKY:首爾大學(S)、高麗大學(K)以及延世大學(Y)。普通家庭的金大軒能考入這個級別的名校,不亞于小鎮(zhèn)孩子考上了清華北大。當時,整個家族的人排著隊和他握手。
在韓國家庭中,學歷至上的觀念根深蒂固,為了通過上學改變命運,有的家庭甚至舉債也要讀名校,出人頭地,盼望孩子成為人上人。
這樣的教育理念,讓韓國成為全世界最卷的“補習大國”,也讓現(xiàn)代韓國人,從小學就開始為人生拼命,且拼得令人嘆為觀止。
2016年播出的紀錄片《學習的背叛》中透露,每100名韓國學生中,就有6名在小學學完了高中的全部課程。學生大卷的背后,更是家世背景、貧富差距和教育資源的大比拼。
金大軒考入“天空之城”,在家鄉(xiāng)人眼中已是鯉魚躍龍門,但他要真正改變命運、實現(xiàn)階層跨越,仍然充滿艱辛和不確定。因為,卷贏學習成績只是普通人改變命運的第一步,但真正決定命運的,卻往往是成績背后的第二步,而這是與生俱來無法改變的。
以金大軒的大學為例,每年的愚人節(jié),入學的大學生們會穿上自己原來的高中校服,在大學尋找同伴。來自名牌高中的學生很快會抱團,而來自普通高中的他無伴可尋。
這些學生本身就來自生活優(yōu)裕、社會資源豐富的家庭,抱團在一起,更進一步筑高了圈層的門檻,也加大了普通人命運進階的難度。以至于韓國很多大公司招聘,不僅看大學學歷,還要看來自哪所高中。
來自上等階層的“繼承者們”,通過抱團將各種資源壟斷在自己手中。比如韓國的權勢圈,尤其是法律界,已基本被外國語高中、特目高中的人占領。所以,“寒門之子”金大軒想要向上突破困難重重。但相比韓滿吉,沒有負債上學的金大軒還算是幸運的。
在韓國,撫養(yǎng)一個孩子讀完大學,平均花費人民幣約185萬,很多家庭經(jīng)濟條件不好的孩子,不但要自己打工賺學費和生活費,而且打工都還要負債,讓家庭被打入所謂的借貸教育貧困層(“edupoor”)。
據(jù)《學習的背叛》透露,韓國有超過60%的學生打工賺取學費和生活費,畢業(yè)時人均負債1589萬韓元(約9.5萬人民幣)。而到了2022年,韓國統(tǒng)計廳的數(shù)據(jù)顯示,15到29歲年輕人人均負債5000萬韓元(約28萬人民幣)。韓滿吉就是其中之一。因為家庭拮據(jù),考上了名牌大學的他,一天打三份工,好不容易讀完大學,但卻畢業(yè)很久也沒在首爾找到工作,最終放棄掙扎,回了老家?!白非笮腋:孟袷巧莩?,現(xiàn)在只是要活下去?!彼f。
舉債也要上大學,讓韓國實現(xiàn)了70%以上的本科率,也讓韓國大學生就業(yè)難上加難。在首爾開炸雞店的張先生,裁掉了店里唯一的打工學生,讓他大學畢業(yè)的女兒來幫忙。
他女兒去年畢業(yè)于“天空之城”之一的高麗大學傳媒學專業(yè),家境平平的她先后向包括韓國三大電視臺在內的多個傳媒公司投簡歷,全部落榜。無奈之下,她只能一邊幫父親做炸雞,一邊準備公務員考試。頂尖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
2020年,韓國統(tǒng)計局的一項青年層財富調查發(fā)現(xiàn),有三分之一的大學畢業(yè)生成為無業(yè)游民,要找到第一份工作,平均需要將近一年的時間。2021年,韓國年輕人失業(yè)率高達25.4%,其中300多萬人長期失業(yè),年輕人的經(jīng)濟痛苦指數(shù)達到六年來最高。
韓國奪奧名片《寄生蟲》中的一段臺詞,把年輕人的求職狀況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現(xiàn)在連招個保安,都有500個4年制大學畢業(yè)生來競爭上崗?!惫珓諉T是大多數(shù)年輕人最理想的就業(yè)去處,也是韓國就業(yè)的卷王。
首爾有一處著名的考公基地,叫鷺梁津,面積不足一平方公里,卻容納了50家考公培訓機構、200棟公寓、共計1萬名考生。每天早上五點半,這里的街頭就能看到一個個年輕人,行色匆匆,拼命趕時間。三十歲的宋正彬就是其中的一員,他每天的學習時間,是整整17個小時。
但即便已經(jīng)這么努力,他卻連續(xù)考了8年仍一無所獲。2019年,20多萬韓國人報考公務員,實際只有4953個崗位,錄取率僅2.4%。美國《洛杉磯時報》說,“簡直比哈佛大學還難考(4.95%)?!惫珓諉T之外,還有一個韓國年輕人最渴望的去處,就是加入三星、LG、現(xiàn)代等財閥大企業(yè)。但有限的職位,同樣競爭激烈。
據(jù)咨詢公司Korea CXO Institute統(tǒng)計,韓國64家家族財閥企業(yè)的總銷售額,占韓國名義GDP的84%,卻僅貢獻了11.4%的就業(yè)崗位。所以,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注定只能選擇中小企業(yè),但韓國中小企業(yè)的生命周期大多熬不過5年。
姜基善在釜山開了一家小型機械廠,而即便身為小企業(yè)主,他也認為年輕人不應該選擇朝不保夕的中小企業(yè)。“不要子承父業(yè),你們要么去政府(工作),要么去三星。”他經(jīng)常對兩個兒子這么說。韓國年輕人中流行一個詞,叫“炸雞猜想”,即無論做什么,只要沒混入上層,最后的歸屬就是回炸雞店打工。因為,韓國遍地的炸雞店,已是吸納年輕人的代表性產(chǎn)業(yè)。即便在大公司找到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韓國的職場也不好過。如果說我們的“996”只是個別現(xiàn)象,韓國打工人面臨的就是國家規(guī)定。
不久前,尹錫悅政府提出一個計劃,要將每周最長工作時間調整為69小時。這意味著,韓國打工人每天要工作接近14個小時。韓國的年輕打工人經(jīng)常把自己稱為“宜家世代”:高學歷,工作經(jīng)驗豐富,像宜家產(chǎn)品一樣,價格很便宜,可以隨便被扔掉或替換。
這就像魷魚游戲,沖破重重關卡殺到最后,拿到的不過是一張向財閥賣命的工牌。而為了證明自己是最合格的打工人,也只能扮演好“社畜”這個角色。不找工作,創(chuàng)業(yè)不可以嗎?答案是,真的不容易。在財閥公司的擠壓下,韓國年輕人的創(chuàng)業(yè)熱情不高。韓國貿(mào)易協(xié)會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畢業(yè)后想進行創(chuàng)業(yè)的學生,韓國僅為6.1%,而中國則為40.8%。就業(yè)挫折還只是讓年輕人“頭禿”,跌宕起伏的房價以及由此關聯(lián)的昂貴生活成本,才是最重的一擊。
2023年2月的一天,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31歲鄭智賢舉辦了一場特別的婚禮——單身婚禮。
他宣誓:“我將終身不婚,一生一世珍惜愛護自己?!彼€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叫《我的房子,遙遙無期》。在韓國,男性買房是結婚的傳統(tǒng),而房價也是衡量居民生活成本的重要指標。但是,不要說年輕人買房,就算在社會上已打拼20年的中年人也沒這個能力。數(shù)據(jù)顯示,40-64歲的韓國中年人里,10個中有6個沒有房產(chǎn)。在2022年之前,韓國房地產(chǎn)長期處于火熱狀態(tài)。據(jù)韓國國土交通部的數(shù)據(jù),2019年首爾市區(qū)的平均房價是每平1181萬韓元(約7.3萬元人民幣),高出同期的北京房價,是韓國一般工作人員平均年收入的2.6倍。
為了控制房價,前任總統(tǒng)文在寅5年內進行了25輪樓市調控政策,但最終以失敗收場。在他的任期內,首爾單套房均價從6億韓元飆升到12億韓元,成功翻倍。為此,文在寅曾公開道歉:我為房地產(chǎn)政策的失敗感到遺憾,這些政策沒有為公眾,特別是年輕人和新婚人士提供足夠的機會來購買自己的住房。文在寅號稱“韓國最后一個硬漢”,連他對房價都束手無策,韓國年輕人又能怎么樣?
靠工資,一輩子也買不起房,成了部分年輕人的共識。于是,退而求其次,全租房成為不少年輕人的選擇,也成為房地產(chǎn)挖的又一個“巨坑”。全租房是韓國特有的一種租房制度,租客按一定比例的房價(50%-80%左右),給房東一大筆保證金入住。住一兩年后,租客退房,房東全數(shù)退還保證金。租約期間,房東可以用押金做生意、投資。
一些年輕人之所以熱衷于全租房,是因為銀行貸款的利息遠低于普通月租房的租金。
韓國買房的首付比例約為20%,拿到巨額押金的房東能夠繼續(xù)買入新房,這種模式催生了大量的職業(yè)炒房客。
但是,這種模式蘊藏著極大的風險。
2022年,韓國緊跟美聯(lián)儲步伐,連續(xù)加息7次,創(chuàng)紀錄的將基準利率從0.5%調到3.5%。
韓國房價終于下跌了,但隨之而來的是,全租房市場開始崩盤。
2023年4月17日凌晨,31歲的樸熙順自殺身亡,死在了自己的全租房里。
這名90后女生在韓國小有名氣,曾是韓國最年輕的亞運會選手。在2010年廣州亞運會上,她還獲得女子鏈球第五名的成績。
退役之后,勤奮的樸熙順依靠做教練和兼職攢下的全部身家,租了一套小公寓,押金9000萬韓元(約50萬人民幣)。
但是,隨著房價下跌,房東見勢不妙帶著押金跑路了。樸熙順的房子隨后被法院強制拍賣,將她置于絕境。
在樸熙順的遺書中,她認為,自己的押金永遠要不回來了。在她自殺的4月,韓國已爆出17起全租房詐騙受害人自殺的慘劇,大多為剛步入社會的二三十歲青年人。
高房價時代,全租房是年輕人不得已的選擇,房價下跌后,又成為了被收割的工具。
教育太卷,找工作太難,房子又太坑,好像無論如何,一些韓國年輕人都躲不開被收割的命運。在拼盡全力卷下來之后,越來越多的普通年輕人意識到:
隨著階層固化、貧富差距加大和競爭加劇,他們的人生早已被鎖定。2019年韓國的一項社會調查顯示:88.6%的受訪年輕人認為,父母的財富和地位決定了子女的未來,階層躍升幾乎無望。
拼自己不如拼父母的大勢下,就算他們拼盡全力,也無法實現(xiàn)從小學就開始心心念念的目標,甚至還過不上父輩一樣的生活。因為父輩們要么擁有更多的機會,要么不會面臨如此高企的生活成本,更重要的是,父輩們普遍沒有為出人頭地付出舉債讀書這樣的代價,沒有70%的本科率,也沒有年輕一代的高期望、高欲望。
如果努力并不能改變什么,那還努力奮斗個什么?
如今,隨著全球經(jīng)濟衰退和通貨膨脹,韓國年輕人的處境雪上加霜。
今年5月份,韓國出口已連續(xù)第八個月萎縮,持續(xù)15個月出現(xiàn)逆差。對重度依賴進出口的韓國來說,形勢相當嚴峻,但另一邊,卻是生活成本還在增加。
今年5月份,韓國的炸醬面漲了12.5%,五花肉漲了11.4%,餐飲的漲價速度創(chuàng)下了1992年5月以來的最高記錄。
吃不起飯館的韓國白領們,只能開始自帶便當。
2023年4月,韓國20歲至39歲的青年人群中,已有66萬人登記為不工作,不考試,不求職,不生育的“休息人口”。
不少年輕人選擇“出家”,韓國150家廟宇人滿為患。此外,還有一些年輕人返回故土,啃老的“袋鼠族”在增加。
當一部分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年輕人陷入迷茫,不買房子,不要愛人,不生孩子,娛樂至死,還能指望他們繼續(xù)貢獻什么價值?面對危機,韓國總統(tǒng)尹錫悅提出重建中產(chǎn)階級,恢復階層流動。
但是,橫亙在他面前的,是把持國民經(jīng)濟命脈、享慣了階層紅利的財閥、以及韓國并不樂觀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這是韓國的問題,但也不只是韓國的問題。
(來源:華商韜略)
責任編輯/李雪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