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同胞在其旅行見聞中留下一個細(xì)節(jié):在歐洲的一些公園,常見一種架在草坪上的望遠(yuǎn)鏡。開始不懂,一打聽,方知是為觀鳥而設(shè),它們準(zhǔn)確的名字叫“望鳥鏡”,貼上去,游客能仔細(xì)欣賞遠(yuǎn)處樹上鳥的一舉一動,對鳥雀卻毫無驚擾……
“望鳥鏡”,一個多么柔情和詩意的詞啊,那距離多么美,多么溫暖和恬靜,多么沁人心脾!
在我們這片土地上,何以沒誕生如此“遙望”的沖動呢?我想起了身邊的另一番景象:花鳥魚蟲市場,富翁閑叟們的膝下,太極晨練的路邊,隨處可見一種“國粹”——鳥籠,一個個材質(zhì)優(yōu)良、工藝精湛的“小號”。
有多少個這樣的“小號”,便意味著有多少雙翅膀從天空中被裁剪下來。
我們發(fā)明的是柵欄,是囚牢。我們中的有些人總喜歡把愛變成虐,把擁有變成占有,把“吻”變成“咬”。
我讀過一組故事:在澳洲,為保護某地生態(tài),當(dāng)局竟不惜斥巨資,在一條高速公路上留出了眾多的橫向路帶,目的是方便動物能像過去一樣自由穿梭……一對志愿者夫婦,為拯救一條被魚網(wǎng)困住的白鯊,竟冒著生命危險,跳下海,親手去解繩扣……一位女科學(xué)家,為考察和保護非洲獅,在原始森林中風(fēng)餐露宿,歷時二十余年,直至去世……
這和我們那些身穿羚羊毛、大嚼鯊魚翅的饕餮客相比,真有天壤之別。其實這區(qū)別,也正是“望鳥鏡”與“鳥籠”的距離。
還有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曾經(jīng),一對游客在武漢森林野生動物園乘車游覽,嬉戲中,一只兩歲的小獅子突然將利爪探進車窗,抓傷了他們。之后,動物園向市林業(yè)公安處提出申請,要求擊斃這只闖禍的小畜生。后經(jīng)當(dāng)?shù)厥忻竦脑偃棺h,園方才撤回死刑起訴,改判“無期徒刑”。從此,這只小獅子將在鐵籠里度過余生。
顯然在萬物之尊的人眼里,它是有罪的,因為它對人產(chǎn)生了敵意,并制造了傷害。但我不禁要問:到底誰先有罪?誰先侵犯了對方權(quán)益?誰先發(fā)動了挑釁和攻擊?在動物的道德法庭上,人類難道不已被審判過億萬次了嗎?按自然法則和生命平等的理念,此刻,它根本不該出現(xiàn)在人類的車窗前,它的位置應(yīng)是非洲大草原,這應(yīng)該是它隨母親散步、和兄弟姊妹玩耍的時刻……
是誰剝奪了其自由和天倫之樂?是誰把它發(fā)配到了與人近在咫尺的地方?毀滅其家園,屠殺其父母,剝奪其自由,如今卻喝斥起它的過失來了,公平嗎?
更讓人疑惑的是,有識之士不是在大聲疾呼要恢復(fù)動物的野外生存能力嗎?不正為野獸不野而憂心忡忡、寢食不安嗎?為何現(xiàn)在卻要對一只偶露崢嶸的小獸怒目相向、睚眥必報?莫非希望獸中王像狗一樣俯首帖耳?
我替這只小獅子難過,更為自己的同類悲哀。
【選自《精神自治》】
插圖 / 保護 / 李 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