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曄
摘要:卡夫卡的偉大存在于那些荒誕的象征隱喻與夸張的直覺形象中,更存在于后世一代又一代作家以閱讀與寫作的古老方式向其無止境地致敬中?;浖嗄曜骷衣肤q長篇小說《暗子》的出版,更像是一份昭告,在卡夫卡與自我黑暗、渺小、混亂、虛無的世界自由出入,進而去直面困境、抵抗虛無,并不斷嘗試找尋新的希望。文章從在神秘氣息中展現(xiàn)現(xiàn)代性“虛”、在才華盈余中歷盡想象狂歡、在“無我之苦”中實現(xiàn)困境突圍三個層面探討《暗子》的小說藝術與主旨,力求給未來更年輕一代的寫作提供參考路徑與價值。
關鍵詞:《暗子》;路魆;卡夫卡;神秘想象;困境突圍
“黑暗中的人,不要枉費你的空想與苦痛?!?——《暗子》題記
在二十世紀初期創(chuàng)作出《審判》《城堡》《變形記》等德語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大師弗蘭茲·卡夫卡先生清醒而篤定地把自己比喻成“一只危險的鳥,一個小偷,一只寒鴉”2,根據(jù)古斯塔夫·雅諾施的記述,卡夫卡曾借機對他說:“您把作家描述成一個腳踏黃土、頭頂蒼天的高尚偉人。這當然只是小資產(chǎn)階級觀念中的一種尋常想象。這種由隱秘的愿望滋生出的幻想完全是與現(xiàn)實脫節(jié)的。事實上,作家總是要比社會上的普通人更渺小、更軟弱。因此,他體會到的艱辛世事也比其他人更深切、更激烈。對作者本人而言,他的歌詠只是一聲呼喚。對藝術家來說,藝術是痛苦的,他們通過這種痛苦獲得解脫,并借此迎接新的痛苦。他不是個巨人,多少只是一只囚于自身存在之籠內的斑斕小鳥?!?卡夫卡式的“危險與痛苦”,在一百年后的21世紀的青年心中依然存在,并在不經(jīng)意間成為某一類文學創(chuàng)作者表達困苦、寄托情感、與現(xiàn)實悲壯抵抗的酵母,肆意生長。卡夫卡的偉大存在于那些荒誕的象征隱喻與夸張的直覺形象中,更存在于后世一代又一代作家以閱讀與寫作的古老方式向其無止境地致敬中?;浖嗄曜骷衣肤q的一系列小說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其作為預言家卡夫卡的敬意,長篇小說《暗子》的出版更像是一份昭告,在卡夫卡與自我黑暗、渺小、混亂、虛無的世界自由出入,進而去直面困境、抵抗虛無,并不斷嘗試找尋新的希望。
一、在神秘氣息中展現(xiàn)現(xiàn)代性“虛”
“90后”青年作家路魆近年陸續(xù)在《收獲》《鐘山》《花城》《芙蓉》《青年文學》《山花》《西湖》《湖南文學》等雜志發(fā)表短篇小說,并結集為《角色X》出版,其創(chuàng)作慢慢得到文學圈關注,隨之出版的長篇小說《暗子》更是這一階段路魆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也是日后觀察、評鑒,或者期待路魆的一個重要窗口,因為《暗子》的創(chuàng)作,作家路魆為自己穿上了體面神秘的新裝,這新裝里,有左奔右突般的混沌外衣,還有痛苦狂熱的里襯。
在解讀《暗子》的神秘氣息之前,我先想說說閱讀《暗子》的直觀感受。說實話,讀這個作品時心情很復雜,可能是與我偏愛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閱讀傾向有關,從一開始進入就很緊張而略顯難受。一方面,意識高度集中,生怕走神而忘記“我”在市劇院的回憶與關鍵臺詞、忽略某一個決定人物命運走向的細節(jié)或伏筆;另一方面,神經(jīng)繃得太久就很累,一累閱讀便顯得沉重而無法繼續(xù),但當你準備放下的時候,你又對它充滿期待?!栋底印返娜宋锝?jīng)歷、作品框架、意象選取、情節(jié)推進和細節(jié)呈現(xiàn)等躍出了我們對一般小說的認知,不能以固有的眼光和庸常的經(jīng)驗來審視這部作品,特別挑戰(zhàn)人的耐性與鑒賞力,是一次非常有難度的閱讀體驗,這是我最真實的閱讀感受。為什么要特別強調這個感受呢?因為不是每個現(xiàn)代作品都能給讀者提供這么強大的壓力與撕扯,路魆以虛構的方式、用一種強大的內心動能將讀者“網(wǎng)進”《暗子》的人生,作家內心有一股神秘的力。路魆名字中的“魆”、《暗子》的命名以及作品中父親“山魈”的形象確立等,讓我冥冥中感受到作家和作品同時氤氳的這股神秘氣息,這對初出茅廬的青年作家來說極其不易。當然,《暗子》的寫法帶給讀者這種并不流暢的閱讀體驗,也成為評論家詬病其小說敘事雜糅、缺乏純一性的理由,雖然路魆本人并不這樣認為。1筆者認為,《暗子》通過對現(xiàn)代性“虛”即虛數(shù)、虛無、虛妄等元素的理解與呈現(xiàn)最終展現(xiàn)的復雜神秘和現(xiàn)代小說精神,是以犧牲作品的純一性為前提的。
首先,《暗子》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小說。作家現(xiàn)實生活的無序和內心對寫作的狂熱與騷動合力推動這樣一位青年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做著孤寂的探索和決絕的斗爭,即使頭破血流,也義無反顧。這似乎是卡夫卡式現(xiàn)代小說必然的結局與命運,路魆深以為然,在對人的存在及其現(xiàn)代價值的哲學追問與反思中有著自我的表達。短暫如卡夫卡的一生,在疾病、婚姻、保險生計的夾縫斗爭中思考與寫作,自稱為“連熠熠發(fā)光的黑羽毛都沒有”2“我像灰燼一般灰”3,卡夫卡在他所處時代經(jīng)歷的痛苦與掙扎使他敏銳地預言到世界的荒誕與悖謬,以文學象征的手法和極度夸張的“變形記”將這一切無法言說的與理性、天性對抗的現(xiàn)實重負承擔起來,隨后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精準證實了卡夫卡的文學預言,卡夫卡在現(xiàn)實生活中弱小、卑微、掙扎,卻在人類理性、高質量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具有偉大而恒久的意義。在這一點上,青年作家路魆做著同樣的探索。在今天這樣一個人人趨利避害、精致利己的后現(xiàn)代社會,當人類有關未來的一切美好、盼望、救贖、迭代、民主、福利等意識形態(tài)延及終結的時候,我們怎么辦?作家該何為?路魆大膽地以“暗子”為武器,在“夢游者的廢墟”里穿行,將人們內心世界的隱憂、無奈甚至丑陋全部游歷了一遍,極具現(xiàn)代性。第一,虛數(shù)。虛數(shù)本是十七世紀數(shù)學家笛卡爾創(chuàng)立的數(shù)學用語,與實數(shù)相對。路魆將虛數(shù)概念引入,明確“我”作為“山魈之子”,其實就是一具空虛的肉體符號單位“i”,還戲仿出萊布尼茨對虛數(shù)的注釋:“哦,虛數(shù)是美妙而奇異的神靈隱蔽所,它幾乎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兩棲物。”1將數(shù)學專有名詞植入小說文本,代指因感孕而生的“無我之我”,這種對人的主體性消失的徹底追問與創(chuàng)造性批判是需要勇氣和決心的?!鞍底訄D譜”作為《暗子》里面的第一個重要章節(jié),主人公“我”所有的努力都是試圖去適應、排解、說服自我的“虛數(shù)”特征,卻矛盾重重,這與卡夫卡小說的寓言調性如出一轍。第二,虛無?!栋底印肪呦蟮卣f,它是一本虛構的回憶錄,回憶錄的內容借助市劇院的舞臺進行特定演繹,并在實景舞臺、浩瀚心景里面自由轉換;抽象地說,它更是一場夢,一個世外桃源。它所呈現(xiàn)的對人、事、物某種確定性東西帶來的不確定性導致的虛無感是無法抹去的。比如,主人公“我”不僅是一個純虛數(shù),“我”還同時是孫圣西,同時又是“K.T.”;市劇院的特制藥水有清空記憶的功能,所有演員必須經(jīng)過鳳凰涅槃般的磨煉才能對這種藥水產(chǎn)生免疫,且必須產(chǎn)生免疫等,類似這種循環(huán)而必然的痛苦在《暗子》中隨處可見,讓人不得不在痛苦的虛無面前低下頭顱。第三,虛妄。魯迅先生在《野草》中反復強調“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是提醒我們對人生的絕望要保持高度的質疑,避免人們從絕望走向虛無,抵抗虛無是應當堅守的一種精神姿態(tài)。與魯迅先生的正向鼓勵不同,路魆直面人的肉體與精神雙重面向的虛妄,毫不掩飾“我”遭遇的人間荒涼,當“我”卷入一場又一場斗爭,輾轉一個又一個棲息地,背負一個又一個陰謀,一次次誤入幻境……所有的虛妄,都是為了確證“我”的一生,此刻,“我要向你們解釋我一生的故事”2的宣言擁有了西西弗斯般的偉大意義。
實際上,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存在主義等文學思潮給中國文學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成為一個時代文化縮影的集中體現(xiàn)就是對文學“荒誕”的抒寫,對于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壇來說,出現(xiàn)了一批極具西方現(xiàn)代性的荒誕派作家作品,比如宗璞的《我是誰?》、王蒙的《蝴蝶》、陳村的《美女島》、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徐星的《無主題變奏》、殘雪的《蒼老的浮云》、格非的《褐色鳥群》、莫言的《透明的胡蘿卜》、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這些作家深受艾略特、卡夫卡、加繆、薩特、福克納、尤金·奧尼爾、馬爾克斯、德里達等創(chuàng)作和批評大師的影響,成為80年代中國文學參與世界文學對話、積極講述中國故事、發(fā)出中國聲音的時代先驅,直至今日,雖然80年代成長起來的那一批經(jīng)典先鋒作家面臨著不同程度的返場或轉型,但這種無形或有形的影響依然存在,仍不過時。美學理論家潘知常說:“作為美學范疇,荒誕的出現(xiàn),意味著一種全新的美學評價態(tài)度的覺醒,它以一種特定的方式來滿足當代人類的生命需要。從審美活動的類型的角度,荒誕是通過對‘文明的反抗的方式;從美的類型的角度,荒誕是通過平面化的方式;從美感的類型的角度,荒誕是通過零散化的方式來滿足人類生命活動的需要的。”3《暗子》的寫作就是青年路魆對荒誕文學傳統(tǒng)的有效模仿與繼承。
二、在才華盈余中歷盡想象狂歡
關于《暗子》,著名作家弋舟老師在一篇讀后感中毫不吝嗇對路魆才華和寫作精神的夸贊,稱“接受路魆,便意味著部分地反對自己”1,特別是那些重復著祖先原初創(chuàng)造的既得利益者?!斑@部孤雌生殖或者虛數(shù)的文學作品,兌現(xiàn)了某一部分我那閱讀的傳統(tǒng)訴求——它的句子寫得真的是好,路魆也真的是淵博;同時,它還部分地搖撼了我,讓我從那種昏昏欲睡的審美惰性中蘇醒,依稀看到了,新鮮的美?!?路魆的出現(xiàn),必將將一部分守著祖宗遺產(chǎn)混吃騙喝的作家從甜美的夢中驚醒,看看這顆“新星”的光芒和成色,如果他們裝睡,視而不見,喪失的只會是自己的領地。為什么路魆有如此大的能耐,能得到弋舟老師如此高的評價,我想,這是《暗子》呈現(xiàn)的藝術張力帶給我們的理論自信。《暗子》的張力,是借助文本汪洋恣肆的想象力來實現(xiàn)的。
想象是一種文學境界,是考量作家個人魅力、才華、核心競爭力最重要的指標。想象之于文學,如水之于魚,空氣之于人類。筆者認為,想象力解讀是研究《暗子》必不可少的一個切入視角,《暗子》的文學想象會讓我們思考有關中國文學想象力的諸多問題。中國文學想象力缺乏的問題由來已久。早在20世紀90年代,《長城》雜志在“文學與想象力”欄目里的諸多討論引人深思,學者封秋昌曾說:“為什么許多作品缺乏藝術的獨創(chuàng)性與個體特征?為什么公式化、理念化、雷同化的創(chuàng)作傾向總是揮之不去?為什么許多作品中的所謂‘生活氣息總是停留于形而下層面的‘逼真,而少有形而上層面的更具普泛性、人類性的藝術概括?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滿足于對具象的再現(xiàn)、摹寫,乃至熱衷于‘揭秘,偏偏缺乏在文學想象推動下的對現(xiàn)實生活打碎后的重鑄與再創(chuàng)造?!?也就是說,我們許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生活、人物及其情感貼得太近,太依賴于固有的現(xiàn)成的經(jīng)驗和想象,無法從既有的素材與感受中抽身,從而努力創(chuàng)造一套屬 于作家自我的獨特語言系統(tǒng)、闡釋系統(tǒng)和情感系統(tǒng)。二十多年過去,這一現(xiàn)象不但沒有得到改觀,時代的車輪向前滾動,攜帶的黃金或泥沙都給當代文學想象力創(chuàng)作與閱讀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呈愈發(fā)嚴重之勢。這些新的挑戰(zhàn)包括,一是新興科技元素對傳統(tǒng)文學想象的“祛魅”??萍嫉娜招略庐悩O大地擴展了人類對復雜領地與情境的開掘,使得原本只停留在幻象階段、潛意識領域的思維和空間具象化,原來許多具有神奇色彩的民間傳說、民俗風物變得不再神秘和陌生。比如,“嫦娥奔月”的傳奇訴說千年,在文學史上誕生了多少人類通過“月亮”這一意象寄托相思、吟誦美好、想象浪漫唯美的經(jīng)典作品,今天的月亮恐怕只有在幼兒的瞳孔中存有文學的想象與精神啟蒙功能,不然在康德“頭頂?shù)男强铡闭找聝砂俣嗄旰蟮慕裉烊藗円廊恢靥帷把鐾强铡钡纳钜夂卧谀??當然,這里并沒有要否定新興科技發(fā)展給人們生產(chǎn)生活帶來的便利和享受,而是要提醒我們的作家、讀者在新時代對文學想象力有著更深度的敬畏、自覺和反思。二是視覺文藝盛行對文學想象力的消解與扁平化處理?!白x圖”時代的到來,自然地使人們更傾向于輕松地用眼識圖觀相,而不是用腦進行建構想象,久而久之,人類的文學想象力在不經(jīng)意中因缺少鍛煉而日漸衰退。當前,各種文學名著的影視改編,傳統(tǒng)文學經(jīng)典的通俗化、插圖化、動漫化,短視頻的風靡一時等,對未來年輕一代作家和讀者的想象力沖擊是可想而知的。這也是當代文學寫作越來越同質化、鮮有趣味和新意的原因之一。第三,當下文藝界的浮躁心態(tài)也造成了想象力一定程度的匱乏與無力。莫言把想象力比喻為“文學的靈魂”,沒有“靈魂”的文學是成就不了偉大作家與作品的。而“靈魂”深處的文學一定是在歲月的長久考驗中提煉出的精品,猶如價值連城的寶物,遠不可一蹴而就。當下一部分作家心態(tài)浮躁,功利心強,傾向于走近市場,遠離靈魂,連端正的態(tài)度與基本的素養(yǎng)都沒有,更談不上深厚的歷史積淀與“十年磨一劍”的藝術初心,同時建立在天賦、靈感、積累、錘煉基礎上的文學想象力又從何而來呢?
回到路魆,回到《暗子》?!栋底印烽_篇第一句是“我出生在第五紀的x市,沒有確切的出生年月。自幼年時代,媽媽便多次跟我說,我沒有人類父親,我是她感孕而生的孩子”。1這樣的一個開頭足夠驚艷,它把人類誕生的方式從源頭上進行自定義,先解構再建構,建構之后的“我”既是“i”,又是“K.T.”,成為一個“無我之我”的純虛構的符號,卻有正常人類的血肉之軀與靈魂之思。弋舟稱《暗子》里“孤雌生殖是最大的想象”,它已經(jīng)完全脫離我們人類現(xiàn)世的感覺、經(jīng)驗和判斷,路魆在自我想象的王國肆無忌憚,用杰出的語言設計和巧妙構思把讀者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想象世界,同時反觀人類自身的模樣與處境,“暗子”在此獲得了豐富的隱喻。同時,《暗子》的想象性敘事又不同于如今市面上宣稱擁有夸張、怪誕、離奇效果的獵奇創(chuàng)作,如玄幻制作、穿越題材、耽美小說、私人化寫作等,這些作品在想象力外衣包裹下只剩下真實的快感與欲望,它們拒絕崇高,拒絕痛苦,拒絕信仰,拒絕深刻,喪失了文學理應承載的價值擔當和理性反思精神。除去這一“最大的想象”,《暗子》中許多場景的描述、情節(jié)的推演、時空的跳躍都洋溢著作家發(fā)散性的才華,極端考驗讀者的閱讀與審美能力。在路魆的筆下,人死可以復生,柚子水可以洗去霉運,房間可以瞬間從餐吧變成廁所,“我”與媽媽可以是“孿生子”,等等。路魆善于從人的思維定式處開掘新的經(jīng)驗與表達,無數(shù)的想象合成成為青年路魆展現(xiàn)個人才華的整體場域,使得《暗子》獲得豐富的闡釋空間,文學性和藝術張力得到大大提升。有了對當代文學想象力狀況的清醒認識,《暗子》的想象性敘事更凸顯其意義,僅憑這一點,我們理應對這樣一位來自南方的青年寫作者的未來抱有信心和期待。
三、在“無我之苦”中實現(xiàn)困境突圍
上一節(jié)講到《暗子》的想象力問題時,我引用了《暗子》開頭的那一段對主體“我”的自定義,這種對“無我”的界定與想象在確立小說基本調性的同時,還關涉到另一個更為本質的問題,那就是對人的存在的價值追問與困境突圍。這也是卡夫卡作品經(jīng)常表現(xiàn)和揭示的主題。
“污穢的起源,神圣的寄望,那是我一生的矛盾……媽媽是我童年時唯一的依靠,即使她滿嘴胡話,在信與不信之間,我的童年乃至青年時代,依然承受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無我之苦”——它是一塊多棱石,可觸可感,痛感鮮明而豐滿?!?
“書寫回憶錄是我每天的工作,它有利于人事部根據(jù)材料判斷我的角色定位,順便大發(fā)慈悲地救治我所謂的‘無我之苦。”3
“媽媽關于山魈的噩夢,感孕的妄語,認為我需要被凈化、重新確立人格的渴求,都是在這個區(qū)間內生活的意識產(chǎn)物?!庾娓傅脑竿泽@人且相反的方式落空了,他沒有給媽媽帶來書籍的溫潤,而是錯手將她推向更深重的幻境,并最終促使我今天站上這個舞臺,向你們回憶我的‘無我之苦。”1
“張先生的話刺中我敏感的內心——后裔是災難?我的出生給媽媽帶來了多少屈辱?但我沒有主動選擇降生至世上,降生后,我的腦袋空無一物,連自己為何出生都無法知曉。”2
“無我之苦”在小說開始部分被一再提及,也是推動《暗子》情節(jié)發(fā)展、空間轉換、人物情感積累的核心杠桿,一切都是為了給“我”的存在找存在的理由??梢哉f,《暗子》是對世紀之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的一個頗具意味的藝術表達,深刻地傳遞出作家在一套虛構的情感邏輯里對人的邊緣性生存處境的叩問,同時延展著新時代讀者對現(xiàn)代小說展現(xiàn)痛苦、欲望、荒謬、困境以及在此基礎上力求救贖與突破的文學認知,顯然這一認知的歷史可以從中西文明交融共生的偉大傳統(tǒng)之中找尋。
第一,存在之痛?!栋底印穲?zhí)著地做著對人的存在及其價值的哲學思考與追問。路魆非常有現(xiàn)代意識,他從一份完全虛構的回憶錄入手,憑借想象性的語言流暢而大膽地解除了小說與現(xiàn)實生活的必然聯(lián)系,在痛苦、荒誕、悲哀誕生的地方停留,并以此為據(jù)解剖自我,解剖人性,有哪位作家對人類母題存在的思考是從否定人的存在的源頭出發(fā)的呢?筆者認為,《暗子》展示存在之痛的根本意義在于,在對“無我”的追溯與確認中,作家的“無我之苦”成為人類精神世界面臨的普遍困境,路魆深陷其中,在經(jīng)歷過市劇院、廢墟者的領地、海島、蘋果園、沙門寺、須彌山等重要空間場域的傳奇經(jīng)歷與輾轉之后,更加孤寂決絕。正因為這種無法共情的痛苦,這個世界更多的虛妄、悖謬、煎熬、殘忍等非理性的東西被作家挖掘呈現(xiàn),堅強、悲壯如卡夫卡——“他不顧非存在的威脅,勇敢而謙卑地承擔起了這個世界的全部重負”。3在當代文學現(xiàn)場,對現(xiàn)代小說精神擁有高度自省自覺的作家來說,每個人都在思考存在主義大師雅斯貝爾斯開創(chuàng)的“此在—存在”結構的深刻性與象征性,因為文學是思想者的事業(yè),同時還是失敗者的事業(yè),更是想象者的事業(yè),這些對于人類思維深處痛楚與困境的揭示對這些作家來說永遠具有魔力,《暗子》制造的迷宮足夠隱晦曲折,也足夠雋永深刻。
第二,困境之思。雅斯貝爾斯在《存在與超越》一書中對“現(xiàn)實”與“處境”的關系做過清楚地思辨,認為“一種現(xiàn)實,不僅是自然規(guī)律的,而且尤其是具有意義的現(xiàn)實, 它不是就心理而言,也不是就生理而言,而是同時就身心兩方面而言的具體現(xiàn)實,它對我的實存意味著或者有利或者有害,或者是機會或者是限制,那么,這種現(xiàn)實就叫作處境”。4在《暗子》中,“我”的存在本身是個巨大的疑問號,這一問題的必然解決而不得的矛盾使“我”痛苦,也把“我”置入一種雅斯貝爾斯所強調的“時而有害時而有利”的現(xiàn)實境地,但不管是機會還是限制,“我”都無法擺脫處境規(guī)約而深陷于處境限制的深淵之中。《暗子》的講述也非常清晰地揭示了這一點,無論是“我”在市劇院傾情寫就的回憶錄表演,還是在帝國旅店的遭遇、蘋果園的勞動,以至最后對山魈的照顧,“我”一直都在尋找答案與出口,一直沒放棄任何可能的確證機會,連“我”的媽媽都說:“我終于了解到你是那污穢、痛苦和虛無的三位一體。但我想,你會找到清潔自己、充實自己的方法的?!?富有意味的是,“我”也深知,“母愛,是理解從她身體脫胎而出那個意識之呼吸的表現(xiàn)。在找到清潔我自己的方法之前,我得先把她弄干凈”。1無論做何種努力,“我”都無法擺脫這些實存和未知,它是極端,是邊界,是困境,猶如卡夫卡筆下的“地洞”,作家和“我”同時必然地撞到這困境的邊緣,這也是存在的命運?!栋底印穭尤说乃囆g張力在此刻再一次得到彰顯。
第三,救贖之路。在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文學史上,卡夫卡是預言家,是先知式的人物。這個小保險公司職員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經(jīng)驗著時代的復雜與痛苦,“卡夫卡正是以自己的深刻體驗和思索,洞察著20世紀人類所正在塑造的文明,對20世紀的制度與人性的雙重異化有著先知般的預見力”2,《在流放地》《鄉(xiāng)村醫(yī)生》《變形記》《城堡》的情節(jié)與人物無一不是在一種多義的未完成性中揭示人的痛苦與異化,隱喻了現(xiàn)代人無處不在的陷阱與困境,是退還是進,是攻還是守,卡夫卡的回答是消極的。當人類經(jīng)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洗禮,發(fā)展到更為文明、更為包容共生的21世紀,我想說的是,今天的作家面臨的社會處境已少了很多卡夫卡式的痛苦與荒誕無稽,他們也在試圖改變現(xiàn)狀,扛起文學反思社會、拯救人心的大旗。也許,困境最大的魅力是在于被克服、被沖破。路魆自稱,今天的他一個人待在農(nóng)村安靜地寫作,卻內心翻涌,《暗子》的神秘感、想象力、藝術張力和撕扯感已很好地確認了這一創(chuàng)作狀態(tài),同時借助主人公大聲地宣稱:“我叫孫圣西。我要向你們解釋我一生的故事!”這一刻,終點回到起點,路魆為所有的故事與人物完成了一次極富挑戰(zhàn)和結構張力的“圓環(huán)”書寫,人類想象的困境被救贖。
北大中文系教授吳曉東老師在分析西方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時,認為“最后一個幸福的現(xiàn)代主義者是普魯斯特”,因為普魯斯特至少在20世紀的時空交錯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家園,有家園即意味著有歸宿感和幸福感,盡管是虛幻的。但21世紀的我們可能連這種虛幻的滿足都不敢奢望,這是真的嗎?這里,我想到《暗子》的力,想到路魆的真,更想到未來青年一代寫作的多種可能性,為此,有了以上的文字。
作者單位:《文藝論壇》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