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錦英
枕套是潔白的,床單也是潔白的,老人睡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床潔白的棉被。
這是縣人民醫(yī)院的病房,老人的右手背上扎著一根留置針,輸液管連著的吊瓶掛在床頭的輸液架上,吊瓶里的針水緩慢地滴著,這時大約是下午六點鐘,病房安靜得能聽見吊瓶里的水滴落的聲音。老人的女兒翠瑩坐在病床旁邊的靠背椅子上,她的眼睛布滿紅血絲,眼皮耷拉,一副憔悴的樣子。
傍晚的陽光從玻璃窗投射進來,給這陰森的病房增添了一些暖色調(diào)。老人輕輕扭動了一下身子,微微睜開眼睛,非常虛弱地對翠瑩低喃:“你打個電話給你哥或者你嫂子,叫他們過來換你一下,你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合過眼了?!?/p>
“打過了,我哥有急事出差了,嫂子沒接電話?!贝洮撦p描淡寫地回答。
老人的兒子叫福桂,大學(xué)畢業(yè)后自主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醫(yī)療器械公司,事業(yè)蒸蒸日上。老人知道兒子是關(guān)心她的,只是工作太忙了。老人曾無意中聽到兒子對他的媳婦說:“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受盡了苦頭,你要多孝敬她。”
老人的兒媳婦叫百合,是老人托親戚給她的兒子介紹的。百合是個靦腆的姑娘,在農(nóng)村小學(xué)當教師。兩人結(jié)婚后,老人讓兒子想方設(shè)法把她調(diào)到城里的學(xué)校教書。在一起生活后,老人才知道百合是多么的溫柔賢惠,說話總是細聲細氣的,對老人更是百依百順。有時候老人也會因為家庭中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而對她發(fā)脾氣,數(shù)落她,但她總是微笑著,接受老人的批評。每次看到她那誠懇的笑容,老人的怒氣也就消了。因此,婆媳吵架的事情從未在她們家發(fā)生過。老人心想,多好的兒媳婦呀!
老人嘆息了一聲,病房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寂靜。自從老人患上氣管炎,百合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雖然依舊像往常一樣打理家庭,照顧老人的飲食起居,但再也沒和老人同桌吃過飯,總是把飯菜端到她的房間里自個兒吃,就連和老人說話也是站得離老人遠遠的,還用紙巾掩住口鼻。百合吃不完的飯菜,寧愿留著變餿變爛,也不曾分給老人一絲一毫。老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納悶:我這小小的氣管炎又不是啥傳染病,有必要像老鼠躲貓那樣躲著我嗎?人咋就變得這么快呢?
老人的兒子早出晚歸,家里的瑣事無暇顧及。老人曾無數(shù)次想向福桂吐一吐心中的苦水,但怕影響他們夫妻倆的感情,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三天前,老人從集市里帶回來一個好玩意給他的孫子昌波。昌波喜逐顏開,沒心無肺地和老人聊了起來。老人問昌波:“你媽媽最近咋了?吃飯都不一起吃,她吃她的,你吃你的,我吃我的,這還像一家子人嗎?”
昌波告訴老人:“我媽媽說,怕傳染疾病,所以要分開吃。奶奶,傳染疾病是啥意思呀?傳染啥疾病???”
老人的怒火被點燃,她的兒媳婦果真是嫌棄她了。醫(yī)生都說了,她這種氣管炎是不具傳染性的。哼,難不成是嫌我老了!老人越想越氣,幾個月來一直緊緊封鎖著的五味瓶終于被打翻了,眼淚不爭氣地從老人的眼睛里涌了出來,酸楚和怒氣交織在一起,使她當場就咳血了。于是,翠瑩給她辦了住院手續(xù)。
安靜的病房突然響起敲門聲,病房的門被推開了,只見昌波走了進來。昌波讀六年級,他覺得是他把奶奶氣病的,心里感到內(nèi)疚,所以打電話問姑姑要了病房號就過來了。老人輸了液,臉上泛出若隱若現(xiàn)的紅暈。
“奶奶,您好些了嗎?”昌波愧疚地摸了摸老人的手。
“你咋一個人跑來了?你媽媽呢,咋不跟你一起過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老人才坐起來失望地問昌波。
“媽媽不在家。我得回去了,今晚還有很多作業(yè)要寫,只剩下一個月就要期末考啦,我得加把勁才行?!彼f著就朝門口走去,拉開門的瞬間又不忘回頭補了一句,“爸爸帶媽媽上廣州治病了……”
“好啦!你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沒等昌波說完,翠瑩就趕緊把他推出門外,生怕老人聽明白他的話。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昌波說的每一個字都已經(jīng)清晰地飛進了老人的耳朵里。老人加大了音量追著問:“治什么病?誰生病了?”
看來已經(jīng)瞞不住老人了,翠瑩便把實情一五一十地告訴老人。
原來,就在老人被診斷患有氣管炎的同時,百合也被學(xué)校體檢查出患有重癥肺結(jié)核。老人的身體更要緊,來不得半點差池,他們擔心老人知道了會加重病情,所以決定瞞著老人。老人鼻子一酸,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潔白的被單上,砸出一朵朵潔白的花,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