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隆鑫
我家的牛是父親去縣城一趟帶回來的。一回來,父親就把它往堂屋的正墻上貼。父親踩在一把高凳上左看右看,總覺得不是這頭高了便是那頭低了。父親挪下高凳直奔菜園。母親正在菜園里給剛栽下的茄子苗澆水,父親上前一把拉住母親就走。母親邊走邊問父親什么事。父親不解釋,走得卻急,母親心里愁得還以為是出什么大事了。
到了家,父親捧起放在桌上的畫,爬上高凳,把那張畫徐徐展開,大聲喊母親:“看仔細(xì)了,咱要把它貼得端端正正的?!?/p>
母親嘀咕道:“人家堂屋的正墻上要么貼招財進(jìn)寶,要么貼偉人像,你貼一張牛畫,不讓人笑話嗎?”
父親扭頭瞪一眼母親,大聲宣布一樣說:“這可是我家的牛,不貼這里,你說貼哪里?”
母親在父親面前一向沒有主見,被父親大聲一吼,立馬積極地配合起父親來。
“這邊高了一點點,對對,往下往下,哎呀呀,又多了又多了……”
費了好一陣,母親才說了聲“好”。父親在高凳上喊:“真好啦?”父親這樣一喊,倒讓母親遲疑起來,不由又上前兩步,又后退兩步,瞇瞇眼,搖搖頭,說:“那邊那邊,還是有些高了?!?/p>
父親一聲吼:“到底哪邊高啦?”吼得母親一怔,話都不會說了。父親搖頭,嘆氣,一邊彎腰往高凳下挪,一邊說:“你上來貼,我來看?!蹦赣H慌慌擺手,連連后退,一疊聲地說:“我怕高,我怕高?!?/p>
我家的牛就這樣被貼在了堂屋的正墻上,一進(jìn)門就能看到。
我家以前也是有牛的,我家的牛耕種著七八畝田,七八畝田年年豐收。后來有一天,我家的牛老了,耕不動田了。姐姐和我還有弟弟都在上學(xué),為了我們的學(xué)費,父親已經(jīng)欠了好多債。那時家家都不容易,父親更不可能借錢再去添一頭牛來。父親把自己當(dāng)成一頭牛,起早摸黑在田里干著牛的活。牛一兩天干完的活,父親得一個星期干完。而家里那頭老牛,突然又死掉了。
“趁著還有一口熱氣,趕緊殺了換幾個錢用吧!”村里的屠夫是我家親戚,一邊磨刀一邊囑咐母親去燒水。那時節(jié)田里的活很重又很多,父親累得跟木頭人一樣,屠夫要父親幫忙,屠夫喊一聲,父親好久才動一下手。
我家徹底沒有牛了。
這樣過了幾年,村子里有人家買來了拖拉機(jī),拖拉機(jī)干活比牛利索多了,母親在父親面前說:“咱也叫拖拉機(jī)來耕一下吧?!备赣H一瞪眼,母親不作聲了。叫拖拉機(jī)耕田得付錢給人家,父親哪舍得花錢喲。
但是每年,拖拉機(jī)都會在第一時間到我家田里來。父親要給錢,人家不樂意,說:“當(dāng)初你家有牛的時候,都幫我家犁田耙田,都不收一分錢?!?/p>
有一天晚上,父親叫了聲正在埋頭做作業(yè)的弟弟,說:“你給記一筆,東子家今天又給咱家犁田了。”父親不對我說,父親對弟弟說,因為弟弟的成績比我好。我在桌邊把頭深深埋下去……
時間過得很快,快到都不敢相信我家的田也沒有了——不是沒有,是流轉(zhuǎn)出去。人家種田全是機(jī)械化,噴農(nóng)藥撒化肥還用上了無人機(jī)。父親天天在田邊溜達(dá),就像在看自家的稻田一樣。父親對母親說:“種了一輩子田,都不及年輕人會種田了,長得多好??!”
父親去縣城看外甥女時,在姐姐的書房里發(fā)現(xiàn)了那張牛畫。姐姐是名會計師,業(yè)余還喜歡畫畫。我那剛剛牙牙學(xué)語的外甥女對父親說:“外公,媽媽說了,這是我家的牛?!备赣H看了好一陣,眼睛里都要流出淚來了。父親擦了一把眼睛,蹲下身子,用商量的口氣跟外甥女說:“這頭牛,能不能送給外公?你喜歡遙控飛機(jī)是吧,外公給你買一架好不好?”
平時吃飯父親都是坐在上首的,現(xiàn)在都坐在下首的位置,因為一抬頭就能看見堂屋上貼的牛畫。我有時回家陪父親喝點小酒,父親坐在下首,讓我很不習(xí)慣,好幾次都勸父親坐到上首位置上去。父親說:“這個位置挺好,抬頭就能看到我家的牛,我愧對它??!”父親又說:“幸好沒讓你姐輟學(xué),這牛畫,畫得多好?。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