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思歸的弦外之音

王悅

辛棄疾詞《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下闋“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二句，多數(shù)讀本，包括一些高校和中學(xué)的教材，解說是比較一致的，多跟朱東潤先生主編的《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的注釋差不多。朱注云：“表示自己不愿學(xué)張翰忘懷時事，棄官歸鄉(xiāng)?！惫P者認為，按此說理解，揆諸文理，多有違礙。故而通讀稼軒詞集，獲得了一些跟當代學(xué)者們不太相同的認識，謹在此提出。

張翰“見機”之舉

當代學(xué)者多依據(jù)《世說新語·識鑒》所載部分的文字，即認為張翰是“貪戀生活享受”而棄官歸鄉(xiāng)的，“忘懷時事”，是“消極”的行為。

張翰其人，主要活動在西晉后期。其時西晉王朝政治恐怖，禍亂頻仍。公元301年，齊王司馬冏平司馬倫亂，有功，出任大司馬，執(zhí)掌朝政。司馬冏“驕奢擅權(quán)”，亦陰謀篡政。為收取人望，聘原吳國大臣之后張翰、顧榮等知名人士為幕府小吏。張、顧等人不僅得不到信任，還不時地遭到猜忌和陷害。

張騭《文士傳》載張翰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紛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于時久矣。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后?！睆膹垺㈩櫠说恼勗捴?，即可知張翰并沒“忘懷時事”，他“以明防前，以智慮后”，頭腦清醒，對禍亂將興是有預(yù)感的。但以他當時的身份地位，根本無法阻止司馬冏作亂。他不愿參與作亂，為避禍全身，即“掛冠而去”，故其辭官的原因，并不是“忘國思鄉(xiāng)”。辭官的理由，是“以疾”呢，還是“思鱸膾”呢，都只不過是“求退良難”時的托詞罷了。說他“為莼菜鱸魚而棄官南歸，以名士風(fēng)流自炫”，就也許是皮相之見了。張翰原本就是一位名士，為免遭疑忌，借思“莼菜鱸魚”這樣非政治性的理由，以“名士風(fēng)流”自炫一下，用以韜晦，也未嘗不可，何須貶損呢？

終張翰一生，入仕為官，僅此一次。當年由夏至秋，不足三月，他即“掛冠而去”，真可謂“急流勇退”了。冬十一月，司馬冏事敗被誅，張翰免遭一劫，可謂大幸。此避禍全身之舉，當時的社會輿論品評為“見機”，贊許他明智，善識機微。張翰此舉，即使在當代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也不失其為明智而正確的抉擇。是故，我們不能將“秋風(fēng)思歸”的張翰視同于“求田問舍”的許氾。

“季鷹猶在”辛棄疾心中

張翰秋風(fēng)思歸一事，跟陶淵明的“不為五斗米折腰”歸隱田園相似，都是流傳后世的佳話。后世文人思鄉(xiāng)賦歸時，也往往借“莼羹鱸膾”抒情寄意。李白、王維、陸游等大詩人，都不乏這樣的篇章。辛棄疾尤其突出。其詞作涉及張翰秋風(fēng)思歸一事的，多達十二篇。這在歷代文人中罕見其匹！茲舉三例，以見其意：

《木蘭花慢·老來情味減》：“秋晚莼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水調(diào)歌頭·造物故豪縱》：“寄語煙波舊侶，聞道莼鱸正美，休裂芰荷衣！”

《滿江紅·宿酒醒時》：“紙帳梅花夢覺，莼羹鱸膾秋風(fēng)起，問人生得意幾何時？吾歸矣。”

需要說明的是，菰菜、莼羹、鱸魚膾味道雖美，但并不名貴，在魚米之鄉(xiāng)的吳中地區(qū)，即使在舊時代，也只是中產(chǎn)之家的尋常菜肴。贊其美，亦“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之意，就像有人認為他家鄉(xiāng)的水特別甜一樣。后人用“莼羹鱸膾”之語，多取這一意思，表示對故土鄉(xiāng)居生活樂趣的向往。辛棄疾所有用其事的篇章，亦不外乎這一類的情感，并未對此有絲毫鄙薄之意。

在辛棄疾心目中，古代辭官歸隱的人物中，除了不肯附隨世俗，有“凜然生氣”（《水龍吟》）的陶淵明外，就是張翰了。辛棄疾在詞中，對張翰的稱謂，用的是表示尊重之意的表字：“季鷹”。他甚至稱“千古季鷹猶在”（《漢宮春》）。特別是嘉泰三年（1203）辛棄疾出任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時，為紀念張翰秋風(fēng)思歸之事，在會稽特筑秋風(fēng)亭，并填《漢宮春·秋風(fēng)亭懷古》，表示“莫因循忘卻莼鱸”。由此可見，是“季鷹猶在”辛棄疾心中！當時姜夔、張镃、丘崈等著名詞人都有同調(diào)詞作跟辛棄疾唱和，即可想見其況之盛！

辛棄疾推重張翰，主要在于張翰拒絕跟邪惡勢力合作，識時知機，急流勇退。辛棄疾南渡后，在官場上累遭主和派的排擠和讒陷，深知仕途險惡，“富貴是危機”（《最高樓》）。是故他對張翰的“掛冠而去”，認識很清楚，《沁園春》（三徑初成）就說：“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莼羹鱸膾哉！”說明他并不是不想學(xué)張翰“掛冠而去”的。

不過，盡管辛棄疾常常作詞歌詠陶潛、張翰等隱士風(fēng)流佳話，但他始終沒有跟南宋朝廷決裂，并沒有像陶潛、張翰那樣真正做隱士。前期，唱“休說鱸魚堪膾”之時，固然是沒有棄官歸去。后來，兩次遭彈劾而落職，被逼閑居鄉(xiāng)間長達十八年。雖也曾有擺脫羈宦之苦的喜悅，并取號“稼軒”，似乎將安于田園；但抗金義軍領(lǐng)袖的辛棄疾，仍始終心系國事，“猶對山林皋壤，哀樂未忘懷”（《水調(diào)歌頭》）。晚年，朝廷幾次委任，雖也曾力辭，但一旦聽說朝廷有可能北伐時，盡管已六十六歲了，仍慷慨地表示：“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永遇樂》）老當益壯，雄心不泯，仍渴望領(lǐng)兵上前線殺敵。

辛棄疾作為一位舉旗抗金的義軍領(lǐng)袖，自愿率部南渡歸附南宋朝廷，是為了投身于全民族抗金復(fù)國的大業(yè)，原本就不是為了當官。但南宋當路者對這位義軍領(lǐng)袖，心存疑忌，并不委以抗金重任，常遭排擠、讒毀。悲憤之下，遂常思效陶潛、張翰那樣“掛冠而去”。然而真正要“掛冠而去”呢，就得放下“吳鉤”，完全失去帶兵抗金的機會了，轟轟烈烈干一番抗金復(fù)國大業(yè)的理想抱負也就無從實現(xiàn)了，這又是他絕對不甘心的事。這是一個矛盾，并且一直到他六十八歲悲憤地病逝，也沒有解決。

憤激之辭，弦外有音

登高臨遠，思鄉(xiāng)懷歸，是詩詞歌賦中的常調(diào)。東漢王粲南奔依劉表，十二年，“情眷眷而懷歸”作《登樓賦》；辛棄疾南渡亦十二年，登建康賞心亭，按說也應(yīng)該是“歸思難收”的。丁帆、楊九俊先生主編的《唐詩宋詞選讀》“休說”二句的“注釋”則謂“國難當頭，還根本談不上回鄉(xiāng)享受美味。這里反用西晉張翰棄官歸鄉(xiāng)的故事，寫自己‘登臨并不是為了思鄉(xiāng)?！卑次睦恚俗⑺坪跤惺逋?。詞的上闋已有“斷鴻”“游子”等語，下闋反言“登臨”并不是為了思鄉(xiāng)，不合傳統(tǒng)的比興手法，前后兩闋捍格抵牾，不能呼應(yīng)，怎能渾然成篇？

或以為歷史上霍去病曾言“匈奴不滅，何以家為”，國難當頭，民族英雄辛棄疾當然就不會思鄉(xiāng)懷歸的。這就錯了。譬如說，霍去病之言固然豪邁可敬，但岳飛娶妻生子也并不有損他作為民族英雄的光輝！事實上，辛棄疾南渡以來，對自己生活過的北方故土，一直懷有難以割舍的深情。此前所作《滿江紅》（點火櫻桃）下闋云：“層樓望，春山疊；家何在？煙波隔。把古今遺恨，向他誰說？蝴蝶不傳千里夢，子規(guī)叫斷三更月，聽聲聲枕上勸人歸，歸難得。”其思歸之情，也是“恨難禁兮仰天悲”?。?/p>

對“休說”二句，夏承燾、吳無聞二位先生是分兩層意思解說的，所說的第一層意思謂“思歸而不得”，筆者極為贊同，唯第二層意思的解說似乎不太合適。他倆認為“休說”是否定語氣，體現(xiàn)“對張季鷹有所批評”，謂“意思是說，我辛棄疾豈肯學(xué)那張季鷹，為吃鱸魚膾就忘情世事，棄官歸鄉(xiāng)呢？”這第二層意思，一跟作者此時心態(tài)不一致，二跟作者對張翰的推重不合，三跟原詞句的文理亦不相協(xié)。

“休說”一詞并不生僻，唐詩宋詞常見。例如：白居易《談客》：“請君休說長安事，膝上風(fēng)清琴正調(diào)?！毙翖壖病端焯柦恰ぢ门d》：“休說舊愁新恨，長亭樹，今如此。”以上對“休說”的事或理，就皆無否定之意。“休說”即口語“別說”“不要說”，或者“不想說”“不愿意說”，也可相通。但跟“不愿學(xué)”“豈肯學(xué)”“不同意”等詞語則相去甚遠?！靶菡f”表否定的是“休”字，它所否定的是“說”這一行為。“休說”所表示的是說話人或作者對某事、某理或某人存在某種情緒，如憤激、痛苦、煩惱之類。是故，“休說”之語，往往有弦外之音。辛棄疾此處的“休說”，亦是如此。因為“季鷹能歸而我不能歸”，談?wù)摗凹菌棜w沒歸”會使我更加痛苦，所以請“休說”。再者“那季鷹”的說法則為鄙薄的微詞，而原稱表字是表示尊重的。事實上，其時詞人并無將“掛冠而去”付諸實際行動的意思，說“歸”也只是憤激之詞罷了。

“休說”二句憤激之言，其弦外之音頗多。其語意直釋、直譯都難傳達其意蘊。筆者在此只索添加一些文字，將其構(gòu)意，試作如下解釋：

一年又一年，十二年快過去了。西風(fēng)又起，盡管又到了吃莼羹鱸膾時節(jié)，當年季鷹想起來，說回去也就辭官回去了。令人羨慕啊，但我卻不能這樣。我北方的家鄉(xiāng)，還在敵人鐵蹄的蹂躪之下，想回去也回不去。再者南渡以來，一直沉滯下僚，不受重視，反遭疑忌，抗金復(fù)國理想抱負無從實現(xiàn)，一事無成，現(xiàn)在就辭官回去，心中也實在是不甘??！是故，“季鷹有沒有回去”這樣的話，就不要說了，說則叫我辛棄疾傷心煩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