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曉燕(甘肅省張掖市甘州區(qū)三閘鎮(zhèn)中心學校)
葉是深秋的訃告,從蜿蜒盤曲的虬枝拾級而上。豆綠、蔥色、胭脂、梔黃、郁金、緗色、檗黃……人們慣常的用極具色彩的悲憫,給目之所及的秋締造無數重要的訊息,而我向來不敢輕率的以“斑斕”定義之,總以為會唐突了秋更深刻的隱喻。
我對秋之深愛大抵始于秋葉,其狀其色足以博人眼目,而我獨愛每一片秋葉豐盈、枯槁、凋零的命運。愛它的紋理,如同古希臘神話里阿里阿德涅之線,是最具可能解密深秋的讖語。我曾將這一個個命理夾藏于泛黃的書卷,看它按著自己的命途干癟消亡,我不曾對生有莫大的歡喜,但從此對死有了愈深的敬畏。毋寧說一葉知秋,倒不如說葉是秋之濫觴,它將生之絢爛寄寓色彩與紋理,引發(fā)詩情無數,惟印度詩人泰戈爾“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解讀著它全部的意蘊。
談及秋葉,必要說到秋風的,“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兩千多年前的秋已然入眼入心,秋風是有溫度的媒介,它絕無嬌柔之態(tài),也不以婉妙取勝,它以最直接的熨帖吹拂過山岡、日暮、少年心。它不似春風,一經吹拂便要求萬物都要蓄勢變綠了的,它有包容萬物的風骨,那鴨頭綠中的蒼色,百花漸萎中雛菊、合歡、木芙蓉的肆意,皆是秋風依著草木的本心。人們常言說秋風秋葉是挽留與離別的膠著,我卻實在不敢茍同,它們有各自的風骨與姿態(tài),無所謂誰依憑著誰,愿意飄零便攜秋風翩躚而舞,愿意靜美就兀自悄然落下,各有各的劇目,又何須憑借他物去演繹?秋風是攜著所有的情愫,卻最是無悲無喜,正如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在《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中低聲淺唱的“冬是孤獨,夏是離別,春是兩者之間的橋梁,唯獨秋滲透所有的季節(jié)”。
自然的,“厚積落葉聽雨聲”又是秋的另一番姿態(tài)。秋葉是被秋雨催熟的,和著秋雨的節(jié)奏,淅淅瀝瀝,一陣疏一陣密,一陣緩一陣急,滴答滴答,最是秋雨中絕妙。秋雨足夠透徹爽利,裹挾著寒意漸次侵入人的肌理,一件件添衣,待日子回暖,又一件件剝離,這周而復始的生命儀式。在秋雨的詩里,我不要賞海棠,吃秋蟹,我只愿偏安一隅,備一精琢的石碾,具一火爐,將新鮮的秋水置于壺中,先以文火慢煮,繼而活火急煎,聽水沸嘈嘈低吟,看水珠四向騰涌,聲音愈發(fā)激越清澈。這樣純粹的聲音最是與秋雨相配,隨意它們互為彼此的陪襯,待碾好茶餅,用這二沸的湯水沖入茶甌中,是將不能言說的秋慢慢飲下,細細品嘗。我常將自己隱匿在這樣的臆想中,心之向往蘇子瞻“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至高境界。
總是在秋天,在某個突然醒來的午后,親近之人的生離,熟悉之人的猝然死別,使我陡然淪陷于生命的無意義,便去參悟“偶然相聚還離索”的究竟意義,卻怎么也參悟不透。我夢中無數次想要追尋的遠方,都發(fā)生在秋天,我攜著旅行箱,踩著時或因風躍起的秋葉,在一條小徑,不知名的,沒有目的地走著走著……因此,我常常竊盼生命的終結最好在秋天,仿佛那是遠方的起點,是精神自由的起點,是比之于君子寓意于物而非留意于物的起點。
我愛秋,愛它所有不能言說的隱喻,愛它獨自穿過悲喜卻不露聲色的從容,愛它令人無限頹然又使人無比期許的深刻??晌沂裁匆沧霾涣?,閉口緘默時,秋在我的胸膛里汩汩而流,一經開口,胸中空無一物,終究是朝菌不知晦朔,而我這只“蟪蛄”卻要妄自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