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孟侯
說幾件別扭的事——
男人留胡子是很正常的,我到過西班牙葡萄牙,那邊的男人不留胡子反倒不是“常態(tài)”;連烏克蘭的士兵貓在戰(zhàn)壕里,還梳理著自己的大胡子呢。中國古代有美髯公的專稱,劉關張三人都留胡子,樣式還各不相同,各留各的。這說明中國古時候留胡子是被人看好的。男人嘛,或者留一臉絡腮胡子,或者留幾簇山羊胡子,或者留兩撇八字胡子,或者留魯迅那樣的像毛筆寫的濃濃的“一”字胡子……
然而,中國男人留一撮仁丹胡子呢?別扭了。也許因為我們抗日電影看多了,銀幕上窮兇極惡的鬼子頭目都留那種胡子。從抗戰(zhàn)起,中國人對這種胡子就反感透了,現(xiàn)如今的日本人大概也知曉仁丹胡子在日本侵略中國時留下了極壞印象,留這類胡子的日本人也就鳳毛麟角了??墒牵绹C星勞萊和哈臺,那個大胖子哈臺也留著仁丹胡子,為什么就顯得如此和藹可親呢?一點都不別扭呢?
我們提起右臂練書法,從上到下,從右到左,橫撇豎捺,順理成章,誰都是這么練的。然而,現(xiàn)在有人左手右手兩只手同時寫毛筆字,兩邊開弓,兩邊的字還不是同一個字,這邊寫的是“分”字,那邊寫的是 “合”字,所謂分分合合。這還不算,“大師”嘴巴里還咬兩根毛筆,也同時寫。我的老天爺,竟然四管齊下,一心四用!我佩服得嘴巴都閉不攏。
“全能書法家”這般表演不是說不可以,要顯示過硬的雜技功夫也由他去,但是總讓人感到別扭,字不夠手來湊?字不夠嘴來湊?將來還會用什么來湊?用腳?用耳朵?用鼻子?其實這種事情叫機器人來做小菜一碟,它可以同時寫一百個毛筆字!
這世界上別扭的事情多了,也許就不那么別扭了。
我總覺得男人唱大花臉頗有陽剛之氣,聽起來過癮!
東北有個小伙子不唱大花臉,在綜藝節(jié)目中唱的是《貴妃醉酒》。平心而論,馬馬虎虎,評委“得過且過”。問題是唱完之后他講“我唱的是梅派”,這就叫人別扭了。你練過京戲童子功嗎?沒有。你跟梅老板學過唱段嗎?沒有。你跟真正的梅派李勝素、杜近芳和胡文閣討教過嗎?沒有。那么,你說你唱幾段京戲是給不懂京戲的大爺大媽解懨氣的,就比較通順;如果你說你唱的段子不是超爽而叫“酸爽”,那就更加妥帖了。
如今真正“聲”入人心的歌手是周深,你說他長得像姑娘也好,說他像女高音也好,說他是童聲也好,但是鑼鼓是聽聲的,唱歌是聽音的,只要閉上眼睛靜靜聽他那空靈的《大魚》,那英阿姨都情不自禁說“他的歌聲誰也比不了”,那是墜入凡間的精靈在吟唱。追究他到底屬于什么唱法還有啥意義?美聲+童聲+流行+民族+女聲……
鄭智化有一首歌叫《星星點燈》,蒼涼、高亢、男子氣十足,聽著會讓男人熱血沸騰。開頭第一句便是“抬頭的一片天,是男兒的一片天”!看看,這一片天可是男兒的!可是,在《乘風破浪的姐姐》節(jié)目中,王心凌對此歌進行改編,第一句改為“抬頭的一片天,是我們的一片天”——去“男兒”化了。還有,原來“現(xiàn)在的一片天,是骯臟的一片天”一句,被王心凌大義凜然地改為“現(xiàn)在的一片天,是晴朗的一片天”!王小姐想:天空怎么能是“骯臟”的呢?于是她再改一句,原來是“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見”,被改為“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總是看得見”……
王小姐的隨心所欲是可以原諒的,怎么能讓聽眾聽了歌有氣餒、彷徨、無助的感覺呢?你聽聽,改編后的《星星點燈》是那么嫩,那么甜,那么粉!
鄭智化感到別扭了:且不說你王小姐改得好不好,至少這是我版權所有,要改也得給我打個招呼吧?
我個人覺得這世界上最別扭的事,莫過于梵高先生邀請高更先生到他家去做客。這“二高”都是世界頂級畫家,都有自己獨特個性和藝術主張,絕對不會聽從于任何人,絕對喜歡獨處和寂寞。
高更在梵高家住了兩天,兩個人還客客氣氣,干杯干杯,咖啡咖啡;高更在梵高家住了12天,倆人還一起出去寫寫生曬曬太陽;問題是這個高更似乎掂不出輕重,一住就住了兩個月。終于,倆人鬧別扭了,最后不歡而散。唉,做啥呢?倆人相互尊重,相互陌生,多好啊。
我尋思,倘若讓齊白石和劉海粟在一套房子里住上兩個月,不會不鬧別扭吧?因為這一類的建議與生俱來的別扭。
當一個男人在制衣小店里裁衣裳踏縫紉機,當一個男人圍上飯單在弄堂里和鄰居阿婆大媽一起撿菜汏菜切菜,當一個男人在公園里孵著太陽結著絨線,當一個男人在自己小區(qū)的某個樹蔭下繃緊架子撇線繡花,當一個男人穿著綢衣綢褲踢花式毽子……總讓人覺得別扭,會不會“男做女工,越做越窮”呢?但是我也反問自己:世界頂級裁縫和特級烹飪大師不是多為男性嗎?甚至連最出色的蘇繡大師都是男性,怎么就不別扭了呢?
別扭難道是一種情緒?是一種成見?
世界上別扭的事情多了去了:天津相聲演員學講上海話,磕磕巴巴,別扭;滑稽戲全部用普通話來演,詞不達意,毫無噱頭,別扭;外國人畫中國畫就像中國人畫抽象畫,別扭;上臺表演時嘴巴不干不凈,卻說自己是“清口”,別扭(在這一點上蔡嘎亮比較襟懷坦白)。
聽說有位翻譯家并不懂外文,他叫懂外文的女兒看著原著,一句一句翻譯給他聽。他呢,把女兒說的記下來,整理整理,潤飾潤飾,“翻譯”成一本書,還正兒八經(jīng)出版了。我不是說不懂外語的翻譯家不可以當翻譯家,這樣的做法也特別有智慧,但心里總是格愣一下……現(xiàn)在好了,不用別扭了,有ChatGPT幫忙了,看不懂的外文只要交給智能機器人,它數(shù)秒之內就翻譯好了。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呈現(xiàn)出來變成了那樣,北方話是不是叫“滿擰”?上海話是不是叫“硬拗”?痞子作家王朔是這樣解釋別扭的:這是一種極其糟糕、顯然過度的妊娠反應——這句解釋別扭的話似乎也有那么一點別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