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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起腰來

      2023-08-17 09:06:18連芷平
      美文 2023年15期
      關(guān)鍵詞:沃什鴿子

      鄰? 居

      樓上住著一家三口,一對夫妻,一個兒子。他們常常不分晝夜地爭吵,互相嘶吼。聽起來,父親是被孤立的一方,令人同情,但他每次爆發(fā)出的那種幾欲使樓板倒塌的吼叫,也讓我對他心生厭惡。

      這一年斷斷續(xù)續(xù)的爭吵里,讓我大概了解到這個中年男人無奈的生活輪廓:他沒有了工作(不知道原因,只聽到某次他大哭“為了你們我把工作都丟了”),他覺得自己可憐,連掃街的都不如;他罵兒子是白眼狼,叫他滾;他罵妻子,說自己辛辛苦苦,每天忙碌,卻沒被當(dāng)人看。

      兒子是個少年,用稚氣的聲音懟父親,跟著大吼,大叫,大哭。不同的是,這個少年常常在吼過哭過后不久,就自彈自唱起來——僵硬地唱著,一邊僵硬地拍吉他,顯然他的聲音和手法都沒有受過訓(xùn)練,但歌聲里又帶著少年人天然地荷爾蒙涌動的些許歡愉。這樣的時刻總讓隔著一層樓板的我感到痛苦,好像我知道他的片刻歡愉只不過是為了逃避悲哀現(xiàn)實,又逃不出悲哀現(xiàn)實似的。

      今天中午,他們又大吵了一架,桌子椅子摔得砰砰作響。我氣餒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注視著白色樓板背后這群沒有圖像的人,我為他們難過——這可是大年初一?。∥蚁胍獙懸粡埣垪l,半夜去反貼在他們門上(反貼是為了避免經(jīng)過的其他鄰居看到內(nèi)容)。我想寫:“這個世界既然是唯一存在的世界,它只能是最好的世界。我們每個人既然只有唯一的一次人生,它只能是我們所遇到的最好人生。祝您們相愛,春節(jié)快樂!鄰居敬上。”

      我當(dāng)然不會真的去貼這么一個紙條,雖然我確實想這么對他們說。但我何必去困擾他們呢——反正他們已經(jīng)吵到了我,無論他們知情或不知情,這已是無法更改和彌補的事實了。并且,這個紙條可能只會使他們驚駭,比如,他們本不知道有鄰居聽到了自家的爭吵,因而每天出入小區(qū)時得以保持了體面的身份想象,我怎么能去戳破他們門內(nèi)的不堪人生呢?

      我試圖進(jìn)一步理解他們:或許,這樣的劇烈爭吵是他們互相表達(dá)重要性的方式?我不能輕易以狹隘的“正常人強迫癥”去要求別人。也或許,鄰居一家根本不為這些吵架焦慮,是我自己在這些情境中被激發(fā)了焦慮,因為它們展演了我過去某些創(chuàng)傷性記憶所留下的恐懼……又或許,他們?nèi)绱嗣土?、痛苦地爭吵,反而將彼此的生命深深地捆綁到一起,即使那是一種同歸于盡,但他們勇敢無畏。換成我,我做得到嗎?

      表面上,我不屑于做這種“愚蠢”的事,但我的無意識深處恐怕是十分害怕這種“愚蠢”的。害怕失控,害怕被吞噬,我深愛自己,心里沒有那么多留給他人的空隙。如果有誰把我拖入這樣的生活泥沼,我首先想到的大概是掉頭就跑。這么看,我倒像是一個后現(xiàn)代病人,而他們是英雄。

      此時,鄰居一家在我頭頂上吃飯,大聲說話,熱熱鬧鬧。他們是誰,我沒有見過,即使擦肩而過,也認(rèn)不出來。他們的爭吵和硬盤中的電影一樣,對我只是一種虛擬的存在;也和電影一樣,讓我互文了一下自己的生活。

      窗? 外

      搬家后,我還未裝窗簾,深夜入睡前,能看著窗外路燈里的樹,它們無論何時都擁有最合適的忽明忽暗,在微風(fēng)中微妙地變幻:被路燈照亮的部分,是暖黃覆蓋了本綠;沒有照到的,則是深淺不一的暗綠、墨綠。夜真好,就像一個了不起的畫家,窗外的樹是即興的畫布。早上醒來,如果醒得早,能看著晨曦如何籠罩著茫茫綠葉,葉縫里閃爍著無數(shù)鉆石一般的光輝;如果醒得晚,看到的便是近午的陽光在樹上跳耀,而每一片葉子都變得透明??偟膩碚f,它們在日暮晨昏里都顯得喜悅有加,神采奕奕。

      樹上常常有小雀,它們快而敏捷,在樹與樹之間不停地畫出無形的弧線——無形這個說法不準(zhǔn)確,它們的翅膀扇起的空氣與微塵,一定構(gòu)成了某些軌跡,就像我們看藍(lán)天上飛機劃出的痕跡那樣,只是鳥兒們的軌跡太過微小,我難以用眼睛去發(fā)覺。還有鴿子,肥而笨拙——有幾只肥得就像母雞,它們帶著一種良善的呆滯,在樹杈上一站半小時之久。有時候,鴿子們也在樹上交媾。據(jù)我看到的,它們的交媾并不總是那么順利,時常出現(xiàn)臨時被女鴿子從背上趕走的不走運的男鴿子,這不免讓受拒絕的一方有點悻悻然,但隨即它就能心無芥蒂地展翅飛向另一個樹杈,這樣的若無其事也讓我欽佩。人類總有那么多情緒和情感,相比之下不過是一堆無中生有的自尋煩惱,我們卻難以割舍地將它們稱為“文化”。

      鴿子是樓下的鄰居大爺養(yǎng)的,我至今不清楚他究竟養(yǎng)了多少只。他行動不便,走路比鴿子還要緩慢,在院子里放著一只輪椅和一輛有前后座的電動四輪車。我不得不感激他的行為猶如慈善者:辛辛苦苦喂養(yǎng)了鴿子,而鴿子成為我窗前的風(fēng)景。

      大爺除了養(yǎng)鴿子,還圈起了一塊看起來屬于公共的綠地,在里面擺了一圈圈盆花,其中最顯眼的那盆,是紅艷艷的開了好幾朵大花的紅掌,和精神抖擻的由紫紅漸變到白色的幾枝睡蓮。它們被養(yǎng)在同一個大瓷盆里,永遠(yuǎn)被澆得濕漉漉的,新鮮而又清新。終于在多看了幾次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它們都是假花——我驚嘆于大爺將假花當(dāng)作真花養(yǎng)護的精神,或者說,將假花養(yǎng)成了真花的可貴的不屈不撓。

      大爺?shù)幕▓@里當(dāng)然還是真花多些,比如有兩盆高大的雞蛋花,長得比它們自身在亞熱帶故鄉(xiāng)的情況還要好,每天都開出一些新鮮的花朵——就像勤勞的母雞群,每天都生出幾個新蛋。

      陽臺被我整理成一個小書房,有落地暖燈,有絨布沙發(fā)。常常地,我坐在矮幾的軟墊上,背靠著墻上的瓷磚,腳踩著深藍(lán)色天鵝絨的圓凳子——它們在腳上的觸感真是輕柔得令人迷戀,就像一個愛人的擁抱,算了,我還是斷然舍棄這樣的聯(lián)結(jié)較好——仰頭看向窗外的樹和樹上的鴿子們。

      陽? 臺

      陽臺上的矮幾有一米多長,鋪著厚實而潔白的桌布,它像是陽臺的青花地毯開出的一朵大百合花。我的手邊放著兩本書——最近我會一直讀這兩本書:Volgmar Sigusch的《一種批判理論的99條構(gòu)想》,和米沃什的《獵人的一年》。相對而言,我更愛前者,Volgmar這樣的學(xué)者是令人景仰的。而米沃什,作為一個詩人,我熱愛他的作品《禮物》(Gift)帶給我的心理療養(yǎng)。有趣的是,德語里,Gift這個詞的意思是“毒藥”,是的,我同意禮物常常是一種毒藥,尤其是那些你永遠(yuǎn)無法狠心丟棄的禮物,留著它卻又是飲鴆止渴。

      《禮物》這首詩里寫了這么幾句:“這世上沒有什么我想占有/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艷羨/曾經(jīng)的一切苦難,我都已釋然……“雖然我最愛的詩人并不是米沃什,而是保羅·策蘭,但米沃什的這首詩歌,或者說這私人化的生活感悟,對于我個人具有深沉的意義——但是,唉,所謂“感悟”、所謂“意義”,也不過是一劑暫時的麻藥罷了,要不然,我就不必隔段時間就在心里默念這些詩句了。

      深夜睡前,我常坐在陽臺的夜光里,對著窗外沉默而巨大的樹影,我能做的,是不知不覺地抽完一支又一支煙。

      也許你會覺得,在這樣的空間和氛圍里,如果有背景音樂,它應(yīng)該是緩慢而沉靜的,但并不是。我這幾天反復(fù)聽的是一個單曲《The Equalizer》,它的旋律是這樣的:極端無情、不管不顧,鋼刀一般地為自己的目標(biāo)前進(jìn)。你想著:好吧,請更自私一點,更快一點,更徹底一點,毀掉我這個脆弱的人,作為你贏家的勛章。但它又故意挾裹著細(xì)微的糾結(jié),秘密地埋伏著沒有盡頭的纏綿,像設(shè)計在黃泉路上的一個又一個溫泉,誘惑著你不能自控地跳進(jìn)去,尋求哪怕只是自我欺騙的片刻溫暖,去沉浸臨終的最后幾秒里“世界對我多么善意”的幻覺和假象。

      這個單曲和我的煙一起,建造了最近生活中的精神結(jié)構(gòu),是對自己的肢解(是一個虐),又是對自己的安慰(也許是一種癮,說到底也是一個虐)。它讓人一陣一陣地痛(雖然又讓人暫時釋放了另一些痛)。而窗外這些最好看的樹、鳥、夜,手邊這些最喜愛的書和煙,就像一個完美的墓葬。我的確覺得這樣的死去,可以是無憾的(至少在那一刻里可以),但我同時知道自己還不能真的去死,因為還有一些事是我應(yīng)該去完成的。在許多領(lǐng)域,我是一個負(fù)債的人。

      鴿? 子

      早晨有兩種鳥叫。一種是鴿子的咕咕聲。鴿子大概是世界上最知名的一種鳥了,懶得考證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它成為“和平”的大使,使得全球幾十億人,沒有幾個人不知道“鴿子”這個飛禽的存在。而歐洲美洲的各個大小廣場上漫步的鴿子們,半個世紀(jì)以來借著馬格南圖片社這種巨鱷新聞機構(gòu)的傳播,進(jìn)入了亞非拉人民的眼和心,成了大家對歐美兩洲的固有想象之一。也因此,幾年前有一位知名演員的一條微博被推上頭條,說他早上坐飛機去巴黎喂鴿子,在長椅上發(fā)發(fā)呆就轉(zhuǎn)身坐飛機回香港去。瞧,喂的是鴿子,而不是別的什么鳥,即使“紅嘴鷗”之類聽起來更加小眾或可能更有品位一些,但“去巴黎喂鴿子”,這里面凸顯的兩個關(guān)鍵詞“巴黎”和“鴿子”,背后的換喻和隱喻是無可替代的。

      我對鴿子的叫聲沒有特別的偏愛,中性,平凡(甚至是平庸),但聽久了,就像食堂的白粥或饅頭,反而覺得是生活里一個切實而誠懇的存在。它們此起彼伏地咕咕一整天,填充了我住所的每一個角落,也構(gòu)成了我觸碰的無處不在的一個“物”,總的來說,它們的咕咕聲環(huán)繞著我,每時每刻。

      記到這里,我想起一首少年時的歌曲,叫《飛吧鴿子》。許多年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哼起它的旋律,就像老人們通常的說法那樣:“我們當(dāng)年的那些XX(此處是“歌曲”)比現(xiàn)在好多了?!蓖四哪甑挠幸惶欤覀?nèi)嗳ァ肮と宋幕瘜m”大禮堂看唱歌比賽,給班上一個參賽的女生當(dāng)后援。相比人們對“歌手長相”的要求,大概可以說,她長得像一只平凡的小灰鴿子,但是她的歌聲可絕對不是咕咕聲。那天她穿上舞臺的蓬蓬小白裙讓她從灰鴿子成了白鴿子(仍是鴿子,但我沒有貶義,我好喜歡她),她唱的就是《飛吧鴿子》:“鴿子啊在藍(lán)天上翱翔,飛吧飛吧我心愛的鴿子,風(fēng)雨里你從不迷航……”我在臺下幾百人之一的座位上聽得如癡如醉,把手都拍紅了,我想她必須是第一名,但最后,她只得了第二名。第一名被一個披著長頭發(fā)、脖子上結(jié)著黑緞帶、穿得玲瓏有致的高年級女生用一首當(dāng)紅流行歌曲奪走了。

      這么多年里,我有時候想到這位女生,盡管我們同班的時候彼此沒有什么交流,我甚至記得她上課走神時的惆悵,和一次偶然(被我看見)的淚水。以及,有一個男生為她癡狂,兩人帶著留給我的一大堆不解之謎,沒有任何解釋地雙雙不再出現(xiàn),而他們的離開,甚至沒有人談?wù)摗?/p>

      我也已經(jīng)忘記這個女生的名字,這只小母鴿子,有著那樣天籟的聲音。

      早晨另一種鼓噪的鳥叫,來自小雀們,難以準(zhǔn)確地描述它們叫出來的是“嘰嘰”還是“喳喳”——果然嘰嘰喳喳這個詞用來形容麻雀是無上的智慧,因為我根本想不出別的詞來。

      麻雀的叫聲當(dāng)然也是平凡無奇的,可以說與我住在不同的地方相比起來,這里是最為平凡無奇的一處鳥叫地——在柏林,窗外的橡樹上有夜鶯;在南臺灣的觀音山,陽臺前連綿的群山上不但有震動人心的巨鷹盤旋,更有日夜不休的無數(shù)婉轉(zhuǎn)鳥鳴;在我曾短暫住過的一個山中,醒來有黃鸝鳴水杉。

      在這個居所里,我愿意平凡無奇地和窗外平凡無奇的鳥們一起,展開平凡無奇的每一天。

      陽? 臺

      我喜歡這種感覺,在清晨還未完全睡夠就醒來,通常是我在枕上等待下一波睡意的這期間,爬起來到陽臺上寫點什么。

      今天是一個陰天,沒有光影變化的窗外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平凡無奇但也溫柔動人的世界。鴿子在鄰居爺爺?shù)臈棙渖弦蝗缂韧仫w上飛下,或者蹲坐在累累的棗子從中。它們似乎比平時還要活躍不少。棗子明顯又大了,皮上泛起的已不是緋紅,而是棗紅——令人終于明白了棗紅色究竟是一種什么色彩,它是女人們最怕的曬斑,但放到棗子身上,就顯得生動美麗。

      我忘記了昨夜的夢,似乎在睡夢中,我都困擾于對工作的思考和焦慮。我的倦怠究竟是一種習(xí)慣性的淺嘗輒止,導(dǎo)致我在任何領(lǐng)域都永遠(yuǎn)達(dá)不到一流,還是它確實不適合我,我不應(yīng)該在不合適的路上越走越遠(yuǎn)?

      這種倦怠是如此真切,我毫不懷疑。但為何倦怠,以及該堅持還是該放棄,在這兩者上,我所謂的思考就不免帶上了個人欲望的色彩,各種不同的欲望紛紛出現(xiàn),都勸說著我的內(nèi)心,構(gòu)成不同的暗示,都看似合情合理——我很難分辨哪一種分析更靠近理性。

      這大概就是特納說的,后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因選擇而產(chǎn)生的困難,選擇意味著一種自由,但也意味著和不自由相比,必須不停地做出選擇,而選擇逼使一個人不停地拷問自己想要什么,這個幾乎等同于“我是誰”和“我要去哪里”的千古難題,時時刻刻地擺在現(xiàn)代人的桌上。

      是的,如果我今天吃不起飯,住不起屋,也就顧不上什么尊嚴(yán),只能老老實實地工作下去,一心一意地為成為一個穩(wěn)定的研究者而“努力奮斗”,無論這個領(lǐng)域是不是真正的熱愛。但因為我無衣食之憂,又不幸地似乎有一點創(chuàng)作和文化研究上的追求,而且的確也受到了應(yīng)有的學(xué)院訓(xùn)練,讓我不免對自己有了一些期許,或可以說追求,也或可以說是對自我的某種自戀,想要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這意義,多半也是虛幻的結(jié)果。如果非要舉個例子的話,也許就是我認(rèn)為這些大麻比目前正在抽的大麻(這個工作)能更令我愉悅——愉悅這個詞跳出來,就是欲望在引誘,我深知它的不穩(wěn)定性,欲望會在不同的時間和階段里,附身在不同的事件上,誘發(fā)你的癥狀,讓你厭倦某事,讓你在另外的某事上重新點燃欲望,然后循環(huán),一次次周而復(fù)始。實際上它的內(nèi)核結(jié)構(gòu)一直是一致的,而你卻認(rèn)不出它來,總能被它迷惑,覺得它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那么接近真理,那么誠懇,那么理由充足,它痛徹心扉地循循誘導(dǎo)讓你失去思考能力(以為自己在思考),溫順地跟著它走,去做出盲目的決定。

      我相信一個人的人生路的確存在著某種“正確”,這條小路通常被荒草掩埋,而一個人對自己的天分和天職究竟能夠了解多少?盲目跟從欲望的結(jié)果,是一次又一次地延拓,偏離那條相對正確的路。

      不知道為什么,我如此喜愛窗外結(jié)果的棗樹,如此喜愛對面樓旁開花的珍珠梅,結(jié)果、開花,使得這些植物和平時不同,它產(chǎn)生了變化,而且通常的美的、有意思的變化。比如珍珠梅的花那么精妙,結(jié)構(gòu)完美無瑕,棗子每一顆都像寶石,一日比一日大一些、紅一些,它們讓樹本身發(fā)出光芒。而你永遠(yuǎn)不知道這些花什么時候會凋謝、棗子什么時候會掉落,也不知道明年的棗子會生出多少,明年的花會怎樣開起來。它們不變中充滿了變化,活力,它們讓我平靜,愉悅,讓我的視線有了可投注的地方,讓我在這段暫時沒有變化的生活有了一些變化。

      直起腰來

      臥室的窗2.2米寬,共有三扇白邊大玻璃。坐在窗前的綠絨布扶手沙發(fā)上,抬頭,目光從白桌布上劃過,投向窗外,遠(yuǎn)近六棵大樹如此恰好地編織出的一片完整而茂密的林子。它們真美啊,有小柿子樹、棗樹、楊樹,也有的我仍然不知名字。

      它們閃爍在陽光中的綠,由雪地一般潔白而寬闊的白桌布作為前景襯托,就像夏日仍冰雪未消的安靜湖面上,出現(xiàn)的一片投影,一個夢境。

      總讓我想到米沃什的詩句:“直起腰來,看見藍(lán)色的大海和帆?!?/p>

      相比陶淵明“悠然見南山”中直接的“悠然”,我喜歡這“直起腰來”。生命里所有觸動我們的一切,這些禮物一般的念想、感受、領(lǐng)悟、天啟,都需要我們從勞作中“直起腰來”才能看見,才有資格看見。

      (責(zé)任編輯:龐潔)

      連芷平 生于福建,曾求學(xué)于德國柏林和中國臺灣。寫作者,精神分析工作者,個人藝術(shù)作品曾在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展出,現(xiàn)任教于高校藝術(sh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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