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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傅

      2023-08-17 09:06:18王平
      美文 2023年15期
      關鍵詞:車床

      莫應勛急中生智,一把取下棉帽,將剩余的十幾坨紅燒肉悉數(shù)傾入帽中,再往腦殼上一扣,摁緊。整套動作如行云流水,極為麻利。旋即起立雙腿一并,迸出個飽嗝。繼而大呼:報告干部,吃完了!

      十八歲那年進城南機械廠做車工學徒,師傅姓莫,叫莫應勛。依工廠的慣例,若師從某人,則免呼其姓,徑稱師傅,以示關系的親密,與諸如張師傅李師傅之類帶姓的叫法有別。但我僅僅當面喊莫應勛作師傅,背地里提及他時,再喊師傅硬是喊不出口,只叫他莫應勛。不料有回被他聽見,表面上并未吱聲,但明顯覺得他有些不快。我當即知道自己不恭,卻也懶得補救了,只好聽之任之。

      何況本來我對他的印象也未必佳。

      我跟莫應勛學的是一部英制七呎皮帶車床,老掉了牙。鑄鐵床身上居然還有凸出來的“日本××株式會社制造”的字樣。頭一天上車床,我很拘束,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看。忽然莫應勛將手一伸,我不知何意。

      “榔頭!”他叫了一聲。

      我連忙從工具箱翻出一把榔頭,遞了過去。哪知莫應勛竟然不接,狠狠盯了我一眼。我有點惶然,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

      曉得遞榔頭不?他又吼了一句,“斢個頭??!”

      我方才大悟。原來遞榔頭時,木柄捏在自己手上,卻將錘頭方向朝他。若這樣接過,還得他自己掉過去才能使用,確實不便。莫應勛給了我個下馬威。此后,無論遞榔頭還是遞扳手,我都是將手柄那頭朝他,形成習慣了。

      剛開始還想認認真真學點技術,借了別人一本《車工工藝手冊》,做了不少筆記,且依葫蘆畫瓢,手繪了好多張機械圖形。但很快發(fā)覺,書里頭的那套理論根本派不上實際用場,便很快放棄了。

      未過好久,廠里又分給莫應勛一個徒弟,叫宋國恩。比我小兩歲,老實且憨厚,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很逗莫應勛喜歡。我因此也就有個師弟了。說實話,我也喜歡宋國恩。為人毫無心計,且大方,老是遞煙給我抽,我卻給他抽得少。

      宋國恩學技術也比我靈泛得多。在師傅面前更是眼眨眉毛動,反應極快。無須莫應勛開口,他總是恰到好處地遞上扳手榔頭起子各類工具,讓莫應勛做事得心應手。莫應勛滿手油污的時候,還替他將煙點燃,遞過去讓他用嘴角叼著抽。

      沒過多久,宋國恩的車工技術便超越了我。我也無所謂。因為很快,我對學技術根本提不起興趣了。

      這樣一來,我們師徒三人的關系反而相處得不錯,甚至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了。當然,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師弟宋國恩。他似乎看出來我與莫應勛之間的些微芥蒂,總是在其中不動聲色地緩解、調(diào)和,并且多少取得了效果。雖然知道在教技術方面,莫應勛仍然對宋國恩偏心,甚或在教一些關鍵技術時更是有意無意避開我,我也并不往心里去。因為我已然明白,那些所謂關鍵技術,有不少即將過時,甚至都已經(jīng)過時了呢。

      譬如說,老式皮帶車床根本沒有變速箱。若要變速,只能用手去掰皮帶,變換塔輪級數(shù),頗費氣力。若需車削不同尺徑的羅紋,更得拆下車床頭部外掛的齒輪架,重新計算齒數(shù)進行搭配,再將配好的主動輪、從動輪一個個依次裝上。俗稱“掛輪”,且有一套計算公式。若在英制車床上車公制羅紋,還得進行換算,更叫人腦殼疼,車削時一不小心還會亂扣。但當時稍大一點的工廠,已經(jīng)逐漸將英制皮帶車床淘汰,換上了C-618、C-620之類的新式齒輪變速車床,車削不同羅距的羅紋,扳扳手柄即可,再無須采用原始的辦法——先要蹲在地上劃粉筆計算。這類“掛輪”技術無論怎么爛熟,亦幾無價值可言了。

      但莫應勛還是有門當家絕技,即磨車刀。那時候天心閣下的城南路,有十幾家街道機械廠,莫應勛素有“城南路上一把刀”的美稱。這純系長期經(jīng)驗積累的手上功夫,訣竅在于對車刀各種角度的微妙把握,以及卷削槽的具體磨法,書本上畢竟只是紙上談兵,非言傳身教不可得。師弟宋國恩可算得其真?zhèn)?。一把車刀可以持續(xù)車一百多根鋼板肖,才稍有磨損。我磨的車刀雖不及師弟,也可車七八十根左右。其他人磨的車刀呢,頂多不過能車四五十根而已。

      在城南路上上下下的街道工廠里,莫應勛的聲名委實不小。

      平心而論,莫應勛在技術方面之精益求精,對工作之一絲不茍,還是令我欽佩。工具柜里從來整整齊齊,一臺老掉牙的車床,下班前也要求我們擦得干干凈凈。有回下班我有事匆忙,擦完車床后,夾頭扳手插在車床夾頭上忘了取下。莫應勛一眼看見,沖過來狠勁敲了我一栗殼,大罵道:

      “你這是想要別個的命???”

      這一下搞得我無地自容。我的疏忽確實具有很大的潛在危險。萬一接班的人也掉以輕心開動車床,夾頭扳手飛旋出來,完全可能將人砸得非死即傷。

      可惜莫應勛因生活方面的種種劣行,尤其是明里暗里的風流勾當給他惹過不少麻煩。蹲三兩個月號子是常事,還被勞動教養(yǎng)過,且屢教不改。他特別喜歡對各色女人評頭論足,也不管當時我還是個從未正經(jīng)談過愛的紅花伢子。不過話講回來,我也喜歡聽,甚至聽得津津有味。

      有個大熱天,我跟他一道下班,途經(jīng)小樂嘉巷。拐彎處迎面走過來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妹子。體型小巧卻顯得飽滿,穿一套粉色碎花的短衫短褲,走得昂首挺胸的。莫應勛的眼睛當即發(fā)直,暗暗撞了我一下。我不解其意。待那妹子走過,他不無艷羨地說,“這個妹子,真是一肚子的籽呵,一碰就會生崽。”我更不解。他便不屑地說,“跟你講你也不懂。看那個小肚子就知道呵,緊繃繃的,跟要拍籽的鯉魚肚子一樣!”說罷還做了個手勢。

      這個妹子其實是我的小學同學,姓曾,叫曾美麗。長相也確實“真美麗”,母親是個湘劇演員。幾年后她結婚了,未出一年,果然生了對雙胞胎。莫應勛的眼睛還真的蠻毒。

      “文革”時期曾經(jīng)有個“公安六條”,社會上的“壞分子”盡入彀中。莫應勛便屬于規(guī)定中的“二十一種人”之“解除勞動教養(yǎng)但改造得不好的分子”。有人為了便于記憶,還特地為二十一種人編了個順口溜:

      “地富反壞右,軍政警憲特。

      “勞改釋放犯,投機倒把者。

      “殺關管教逃,反動黨團道。”

      莫應勛雖然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但也得時時接受革命群眾的監(jiān)督。所幸他是個七級師傅,技術好,工作也確實認真負責,廠里不得不對他有所借重。在一般情況下,莫應勛的尾巴夾得并不緊,甚或還有些許放肆。

      譬如他發(fā)明了一個好玩的動作,專門用于戲弄車間里的年輕堂客們,當然這個動作無傷大雅。即有事無事悄悄走到某個堂客們身后,輕輕拍一下她的肩頭。待其回頭,便同時將食指不動聲色一豎,恰好戳中堂客們轉(zhuǎn)過來的臉頰。惹得邊上的人放肆大笑,堂客們則面紅耳赤,將莫應勛好一頓追打。但莫應勛還是有他的底線,即從不對未結婚的妹子動手動腳。

      后來這個動作竟然在其他車間里也流傳開來。莫應勛因此遭到政工組長吳正一頓厲聲訓斥。說他這是地道的流氓行為,影響極其惡劣。且責成他“一個人好好討論討論”,深刻反省,若再發(fā)現(xiàn),則要開他一場批斗會。莫應勛只得點頭哈腰說,回家后一定跟自己好好討論,好好討論!

      吳正是個四十出頭的堂客,干瘦,長一副瓦刀臉,被廠里的人戲稱為“政委”。這個綽號還是有出處的,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镀皆螕絷牎防锏恼徒袇钦?。但她絲毫不曾覺得這是挖苦她,反而覺得很受用。她原本是個地道的文盲,大躍進時僅在掃盲班識了幾個字。因出身為城市貧民,小時候在資本家屋里做過丫頭,所謂苦大仇深,根紅苗正,“文革”時期順理成章,當了廠里的政工組長。學了滿口“文革”腔,卻不解其意,屢屢鬧出些笑話。批斗會上最喜歡指著被斗對象的鼻子罵,你狗膽包天,竟敢將廣大革命群眾當丫頭(阿斗)!

      我們師徒三人喝酒,多半是在莫應勛家里,酒菜當然由我與師弟自備,他堂客只管炒菜。那時莫應勛早已結婚,堂客是個益陽人,因為長得丑,所以老實。尤其那雙眼睛,細成一條縫倒在其次,還總是眼屎粑粑的,老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莫應勛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簡直是他的下飯菜。不過罵得雖兇,下手倒還不算重,鼻青臉腫常見,但從未傷筋動骨。

      益陽堂客替莫應勛生了兩個崽,一個十歲出頭,另一個七八歲的樣子。大崽長得像娘,也是眼屎坷垃,洗都洗不干凈,細崽則長得像莫應勛,眼神溜溜轉(zhuǎn),一副靈泛相,但均極其頑劣。莫應勛對他們也慣肆,從不施以任何管教。有一次在他家喝酒,我將煙頭扔在地上未踩滅,老大兩步竄過來,撿起煙屁股便唆,居然還像模像樣地從鼻孔里往外冒煙。老二吵著要哥哥給他唆,老大不讓。莫應勛見狀,起身順手給老大一筷腦殼,說,“你也給弟弟唆兩口噻,只曉得呷獨食!”

      莫應勛還會唱樣板戲。最擅長的是唱老生,京劇《智取威虎山》里少劍波的戲可以唱全本。那年頭舉國上下時興學唱樣板戲,廠里找不到合適的人教,只好去找莫應勛。莫應勛受寵若驚,說他是二十一種人,哪里有資格教革命群眾?!罢眳s厲聲道,“這是組織上交給你的政治任務,也是對你的思想改造!”莫應勛表面上連連稱是,暗地里卻不無得意。

      于是每周兩次,每次一小時,在車間里教唱《智取威虎山》里的“我們是工農(nóng)子弟兵”。莫應勛唱一句,眾人跟著唱一句。教唱者字正腔圓,學唱者荒腔走板。這倒姑且不論,只要一句唱腔稍長,則必定要斷成兩句,否則眾人無法唱完。譬如“解放區(qū)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一句,只能如此教唱:

      莫唱:

      “解放區(qū)人民斗倒——”

      眾人跟唱:

      “解放區(qū)人民斗倒——”

      莫唱:

      “地主把身翻——”

      眾人跟唱:

      “地主把身翻——”

      莫應勛搖頭晃腦,眾人亦搖頭晃腦,渾然不覺如此斷句有何不妥。

      那時候的街道工廠,師傅當中屬于二十一種人的特別多,每個人都有一本說不清道不明的爛賬。之所以屈就至此,皆出于種種無奈。且不少人都坐過牢,所以關于坐牢的故事我也聽得多,其中不乏聳人聽聞的。比如車間里有個摘帽右派兼勞改釋放犯,也是七級車工,乃莫應勛的死對頭,叫何勇,就講過他親眼所見的一件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過苦日子時他正在勞改,有個犯人實在餓得受不了,不管不顧,彎腰將腦袋探進一口齊腰高的大醬缸里,埋頭在大半缸醬渣子里一頓狼吞虎咽。不料剛巧被管教干部看見,此人竟將那犯人雙腿抱起,將其倒插入醬缸之中,且一邊大罵,“老子叫你吃個飽!”

      結果那個犯人被一大缸濃釅的醬渣子活活悶死。當然,那管教干部后來亦因此事被判了無期徒刑。

      故事講完,何勇還反問我,“你曉得那個被悶死的犯人是什么人不?”我說我怎么知道?何勇說,“那個人是歷史反革命,解放前做過《中央日報》駐倫敦的特派記者啊,英文講得極好,還教過我好多句呢?!?/p>

      但何勇講的大多是這類聽了使人難受的故事,我不太喜歡聽。雖說何勇性情耿介,不似莫應勛油滑,從內(nèi)心說我與他更容易接近。但若聽坐牢的故事,莫應勛卻講得開心,善于苦中取樂。比如他講號子里犯人分飯,便令人捧腹。

      有次莫應勛因聚眾賭博被關到看守所,每到開飯時得分飯吃。即兩個人一蒸缽,由幾個關在一起的賭博佬自己分。這便很難辦了。哪個來分,哪個先選,分得勻不勻,都是問題。但這幫賭博佬很快就找到了一種最佳方案。即,分飯采用輪流制,每餐一輪。若該餐由甲分,則乙先選,反之亦然。這樣一來公平合理,確實可免去不少紛爭。

      莫應勛呢,卻基于賭徒心理,更想出來一個別出心裁的絕招。即由他分飯時,先用手穩(wěn)穩(wěn)握住蒸缽,當著對方的面細細比畫一番,再一筷子斜劃下去,這一斜劃大有講究,外表看去一邊一半不差毫厘,里頭卻成了四十五度夾角——某一邊的飯便幾乎多出三分之一了。莫應勛從容不迫地讓對方看過仔細后,猛然間卻將手中的飯缽連轉(zhuǎn)十數(shù)圈,再朝空中一拋。那只飯缽在空中又悠悠然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待快要落地時,莫應勛再順手接住,頗為大氣地將飯缽朝對方一遞,說:

      選哪邊?

      對方先是眼睜睜看了個明明白白,繼而猝不及防,被那缽飯轉(zhuǎn)得眼花繚亂。待從半空妥妥落入莫應勛手中之后,表面看去楚河漢界分明,卻哪里還分得出里面的蹊蹺?只恨自己沒長一雙透視眼。權衡再三之后,也終究只能閉目胡亂一指:

      要咯邊!

      于是,這二選一居然又成了一場眾人圍觀的賭博。選中者樂不可支,選錯者垂頭喪氣。但此乃比命,愿賭服輸。公平得很,也刺激得很??傊栆嗔T,餓亦罷,天天如是,牢里的日子似乎都變快了。

      莫應勛色膽也大,竟然與住貼隔壁的胡堂客暗通款曲,直至上床。先是被自己堂客透過板壁縫覷見,兩個人在床上赤身裸體滾作一團,將蚊帳都壓垮了。堂客終于忍無可忍,一氣之下拋夫棄子回了益陽老家。豈不料如此一來正中莫應勛的下懷,跟胡堂客的往來便更加肆無忌憚,幾至半公開狀態(tài)。

      胡堂客原本在長沙鍋爐廠做出納,老公則替廠里跑供銷,長期在外地出差。但巷子里的風言風語哪里聽不見,只恨未抓到現(xiàn)場,回家便捉了胡堂客一頓痛打。莫應勛在隔壁聽見胡堂客大呼救命,一時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順手從廚房里抄了一把火鉗,沖進胡堂客家里,劈頭朝她老公砍去。且大罵,“打堂客們算什么狠?你有狠來打我??!”

      結果胡堂客的老公頭上被縫了八針。莫應勛賠了一筆醫(yī)療費及精神損失費不算,又蹲了半年號子。但莫應勛一臉的無所謂。說,“老子這一世人,反正只能做爛船子劃噠,怕卵!”

      回來才得知,胡堂客的老公逼她離了婚。兩人唯有的一個女兒,八歲,叫蘭蘭妹子,很乖巧,極逗人喜歡。胡堂客要,她老公也要。胡堂客說,“你不同意蘭蘭歸我,我就不簽字?!彼瞎缓么饝?,獨自一人搬了出去。

      此后,莫應勛便跟胡堂客兩個人基本上同居了。巷子里的人也睜只眼閉只眼,很少議論了,都曉得莫應勛那把火鉗的厲害。莫應勛仍照常上班。剛巧那時候廠里有新產(chǎn)品急著上馬,仍得倚重莫應勛這類技術好的師傅,無非再遭吳正的一頓訓斥而已,也未再將他做什么不得了的處理。

      于是得空,由師弟宋國恩負責遞煙點煙,莫應勛又繪聲繪色跟我們講起此番蹲號子的故事來,反正多半與吃有關。

      牢里頭沒有天大的事,唯有吃事大于天。何謂坐餓牢,或曰餓牢鬼,何勇講的犯人偷吃醬渣子致死的故事叫人心寒,莫應勛于此亦有至深的感受。但凡事亦有例外——“撐得太飽也他媽的同樣難受啊”,莫應勛說。

      進號子兩三個月后,春節(jié)即將來臨。一日,有管教通知他,有人來探監(jiān)。莫應勛頗覺意外,猜不出前來探監(jiān)的到底是什么人。自己的益陽堂客雖未離婚,卻已棄他而去,家里還有個姐姐,亦早就斷了來往。被管教帶到接待室一看,莫應勛吃了一驚。原來是胡堂客,帶了她的女兒蘭蘭,還有他自己的兩個崽來看他了。

      他們來不來倒無所謂,莫應勛卻滿不在乎地說。關鍵是胡堂客給他帶來“滿滿一洋瓷把缸的紅燒肉”。這一下,莫應勛的眼睛幾乎放出綠光來。也不記得跟胡堂客講了些什么話。無非叫她放心,還坐個兩個月號子便可以回家了,諸如此類無關痛癢的話,心心念念只惦著那缸子紅燒肉。胡堂客便有些不快,本來打算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離婚,但話到嘴邊又不說了。東一句西一句說了些別的事,不覺探視時間到了,便帶著三個伢子走了。

      人一走,莫應勛便開始迫不及待吃肉了。那時看守所有個規(guī)矩,即外人探監(jiān)送來吃的,只能在接待室吃完,絕不許帶回號子里去。莫應勛先是不以為然,覺得再來一把缸也吃得完,哪里還會有剩?

      那真是“陽世上最好吃的一缸子紅燒肉啊”,憶及此處,莫應勛仍回味無窮,“絕對的五花三層,落口消融”。莫應勛一邊大啖,一邊終于想出胡堂客的百般好處、千般妙處來。那管教干部呢,先是不屑地看著莫應勛那副“餓牢鬼”的吃相,繼而覺得無聊,遂將雙腳擱在辦公桌上,看起報紙來。

      但問題接著來了。一洋瓷缸紅燒肉吃至大半時,莫應勛便開始打飽嗝了。原本好幾個月里,肚子僅有點清湯寡水,一旦猛然灌入過多既肥且膩的紅燒肉,竟有些消受不了。但莫應勛哪里舍得?管他娘的,只顧朝嘴巴里硬塞。待到缸子里還剩下十數(shù)余坨,終于再也咽不下去,還差點反胃。只能眼睜睜看著,再也奈它不何。這便如何是好?

      其時正是天寒地凍時節(jié),莫應勛光腦殼戴了頂牢里發(fā)的大棉帽子。瞟一眼管教干部,正被一張報紙遮去大半臉面。莫應勛急中生智,一把取下棉帽,將剩余的十幾坨紅燒肉悉數(shù)傾入帽中,再往腦殼上一扣,摁緊。整套動作如行云流水,極為麻利。旋即起立雙腿一并,迸出個飽嗝。繼而大呼:

      “報告干部,吃完了!”

      那干部擱下報紙,滿臉狐疑:

      “這樣大一缸子,吃完了?”

      “吃完了!”莫應勛又打了個飽嗝。

      硬是吃不完,那干部將手一揮,帶回號子里去算了!

      莫應勛帽子里的光腦殼正暗暗發(fā)癢,擔心殘留的湯汁會不會爬出額際,遭管教發(fā)現(xiàn),那還得了。聽此一說,簡直欲哭無淚,只是不敢頓足。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聽罷這個故事,我跟宋國恩笑得直不起腰來。

      雖有三年才能出師一說,可未及兩年,我與宋國恩便先后離開莫應勛,獨立上車床操作了。但學徒工資卻拿了三年。頭一年每月十八塊,第二年每月二十,第三年每月二十二。出師后每月才加到二十七塊五,拿一級車工的工資。但至少可多喝兩回酒,多抽幾包煙了。還有,與莫應勛的交道自然也少多了。

      不料沒幾年過去,莫應勛又惹出了大麻煩。

      應該是個夏天的禮拜六吧,我跟宋國恩同做一個晚班。到凌晨一點多鐘,我攤兩張報紙放在車間外頭的馬路邊上,剛剛躺下打算睡它一覺。卻忽然看見對面天心閣的麻石臺階上,踉踉蹌蹌走下一個人來,手里還提了只酒瓶。邊走邊呼天搶地,老子對不起胡美仙??!

      遠遠看去,這身影被拖得老長的醉醺醺的人,不是莫應勛嗎?我趕忙起身把宋國恩喚了出來。但見莫應勛走至馬路中間,砰的一聲將酒瓶摔得粉碎??匆娢覀z走近,便斷喝:“莫管老子,莫管老子!”說罷,轉(zhuǎn)身又踉了回去。

      隔了個把時辰,我與宋國恩越想越不對勁。雖說莫應勛喝醉酒滿嘴胡話乃常有之事,但這回似乎頗為反常,還是去他家看看究竟為好。說走便走,反正不遠,兩人當即朝莫應勛家奔去。一路上我問宋國恩,胡美仙不就是胡堂客嗎?莫應勛怎么忽然說對不起她了?宋國恩說是啊,胡堂客挪用公款剛判了三年徒刑,正在坐牢啊。

      其實胡堂客挪用的公款,至少有一半是花在了莫應勛的身上。這些事情,廠里的人及巷子里的人早就有所猜測。但在公安局過堂時胡堂客死不承認,說與莫應勛毫不相干,都花在自己跟女兒身上了。其時,蘭蘭妹子倒確實生了場大病,也花去不少錢。但無論如何,一個單身女人對此事一肩挑的硬扎做派,倒令不少男人感佩之至,暗地里只恨自己碰不到如此俠義女人。固然也招至不少堂客們刻薄,罵她蠢得作豬叫。

      話說間,我倆穿過天心閣,拐彎至小高碼頭、縣正街,幾步竄進益仁巷,到了莫應勛的家里。一看,把我們嚇了個半死。只見昏黃、慘淡的電燈光下,莫應勛打個赤膊,下身一條短褲,斜歪在一把竹躺椅上,雙目緊閉,嘴角上白沫直流。再看桌上,滿滿一大堆被刮去磷頭的火柴棍子,還有五六個空火柴盒,半瓶殘酒。又見一張寫了幾行字的白紙條。拿來一看,竟然是一封寫給胡堂客胡美仙的遺書。

      這才曉得,莫應勛竟然闖了個滔天大禍。

      就在頭天傍晚,莫應勛下班后帶著自己的兩個崽和蘭蘭妹子,到西湖橋的砂石碼頭去學游泳。自從胡堂客判刑后,莫應勛便一直將蘭蘭妹子帶在身邊,視同己出,當然也是胡堂客的囑托。誰料莫應勛剛剛轉(zhuǎn)身未有片刻,蘭蘭妹子忽然就不見了,如同鬼使神差。直到幾個鐘頭后,打撈者在下游數(shù)百米處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孩的尸體,正是蘭蘭妹子。

      莫應勛當即哭得捶胸頓足,卻已悔之晚矣。

      可憐胡堂客其時正遠在郴州服刑,尚渾然不知噩耗。莫應勛縱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向胡堂客交差。只好留下一封遺書,服毒自殺,企圖以死了之。

      我跟宋國恩再沒講二話,當即將那張竹躺椅當作擔架,抬起莫應勛,跌跌撞撞朝坐落在東茅街上的人民醫(yī)院一路奔去。宋國恩抬的前頭,我抬的后頭,于昏暗夜色中踉蹌而行。剛開始還看見莫應勛兩只懸垂在半空的手,隨著節(jié)奏無意識地晃來晃去,不料走著走著,突然間卻見那雙手悄悄一抬,成交叉狀擱到肚子上去了,嚇得我汗毛一豎。這種姿勢固然舒適些許,但已然中毒昏死過去的莫應勛,怎么竟有如此清醒意識?

      不過也無暇細想。只顧與宋國恩將莫應勛抬進了醫(yī)院的急診室,兩人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如同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所幸急診室的女醫(yī)生長得還有幾分姿色,一時間竟讓我忘了疲勞。我一把撥開宋國恩,搶在前頭回答問題。

      那女醫(yī)生問,“服的什么毒?”

      我說,“刮火柴棍棍!”

      女醫(yī)生又問,“刮了多少?”

      我說,“刮了五六盒,一大堆!”

      不料那女醫(yī)生聽了微微一笑,說,“哦。刮十盒吃也毒不死人?!?/p>

      這個回答令我與宋國恩頗為沮喪。我說,“他這副樣子,到底要不要緊?”女醫(yī)生用一支小手電照了照莫應勛的瞳孔,又一笑,說,“他這主要是喝醉了,洗洗胃就好了?!闭f罷要一小護士準備好器具,打算撐開莫應勛的嘴巴,將一根管子插將進去。不料莫應勛咬緊牙關,死活也不張口。那女醫(yī)生再笑了,說,“看來他心里多少還是明白。不洗也罷,吃兩片瀉藥,回家睡一兩天就好了。”我當即想起路上莫應勛忽然抬手,嚇我一跳的細節(jié),不禁恍然大悟。搞了半天,莫應勛原來使的是一出苦肉計啊。

      我與宋國恩除了啼笑皆非之外,哪里好意思戳穿莫應勛的這般把戲?且如同鐵桶一般替他隱瞞了真相,畢竟他是我倆的師傅啊。

      自然而然,莫應勛為了胡堂客服毒自殺之事如風一般傳開,一時間城南路上上下下縣正街里里外外,幾乎盡人皆知。且有人感嘆,別看莫應勛平時老不正經(jīng),關鍵時候還是敢以死賠罪,算個男人。

      但莫應勛從此變得委頓不堪了。且時不時坐在車床邊上發(fā)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做事也常常丟三落四,甚至出了好幾次質(zhì)量事故。這是先前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尤其有一回,我接他的班,忽然看見那把夾頭扳手插在車床夾頭上,很顯然,他忘記取下了。

      那一瞬間我不禁悲從中來。心想,我的師傅徹底垮了。這是我第一次從心底里冒出“我的師傅”幾個字眼來。我仍然清清楚楚記得,當年因為自己下班前未曾取下夾頭扳手,遭他大聲呵斥,且狠狠敲了我一栗殼的情景。

      我的師傅莫應勛,唯一令我佩服且所不能及的可取之處,亦不復存在了。

      (責任編輯:馬倩)

      王 平 湖南長沙人。湖南出版集團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書屋》雜志創(chuàng)始人之一。主要著作有《雨打風吹去》《王平小說》《倒脫靴故事》等。主編、策劃、編輯文藝類圖書《全國小說獎獲獎及落選代表作》《一個都不寬恕——魯迅和他的論敵》《周作人散文全集》《鍾叔河集》《鍾叔河師友書札》等一百余種,逾千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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