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琳
丁零丁零,丁零丁零……
隱隱約約,聽到了自行車的鈴聲。那柱搖來晃去的燈光漸行漸近,自行車的鈴聲也越來越清晰。山貍貓說,紅旗哥的車鈴鐺很好聽,俺咋聽不夠呢。豆蟲趕緊附和,是咧,是咧,俺一聽紅旗哥的車鈴聲,就想到臘月里,從水缸里舀出一塊兒碎冰來,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嚼的聲音。前茅右手食指彎曲沖豆蟲頭上敲一記板栗,左手握起搗山貍貓后背一拳,說,不許交頭接耳,聚精會神聽紅旗叔的鈴鐺聲。前茅是學(xué)習(xí)尖子,成語隨口就來。前茅學(xué)習(xí)好,爹又做過他們班主任,也就自然而然成為他們仨的頭兒。在鄉(xiāng)村,孩子頭兒不一定輩分高,比如前茅稱馬紅旗為叔,而山貍貓和豆蟲就跟馬紅旗平輩。換句話說,按照輩分,前茅也要喊山貍貓和豆蟲叔,但一點兒也不影響他成為他們仨的頭兒。
并不是自行車鈴聲將前茅他們吸引到村頭路邊的。天剛擦黑,家住盛莊村頭的豆蟲每隔一會兒就走出家門,站在路邊,打眼罩兒向東張望。公路是村道,泥土路面,但筆直,也寬敞,兩輛馬拉的大車交錯而過也不用減速。道路兩邊各有兩行高大粗壯的白楊樹,白楊樹簇?fù)碇缆芬恢毕蚯把由臁6瓜x知道,在前方望不到的地方,陳油坊村邊,道路會折向東南,經(jīng)過縣城,一直通往一百多華里外的淮北。豆蟲不時向路盡頭張望,他是等一個叫馬紅旗的人。馬紅旗在一百多華里外的煤礦工作,是他們村里飛出的一只土鳳凰,工作剛半年,就買了一輛烏黑錚亮的自行車,幾乎每逢休息,他都會騎著自己的自行車回來,休息快結(jié)束,又騎著自己的自行車返回礦上。
在不知第幾次張望的時候,豆蟲終于發(fā)現(xiàn)遠(yuǎn)方出現(xiàn)一點電燈的光亮。豆蟲的心臟一下子狂跳起來,他知道,那光亮不是拖拉機(jī)的,更不可能是汽車的,因為拖拉機(jī)和汽車是兩只電燈,且亮度更大。還有一點,拖拉機(jī)和汽車很罕見,偶爾見到一次,他們幾個都會不顧騰起的泥塵,攆著車輛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肯罷休。豆蟲知道是馬紅旗回來了,他大喊道,回來了!紅旗哥回來了!……盛莊是小村落,一嗓子能聲蓋全莊。很快,前茅和山貍貓跑了過來。豆蟲一臉成就感,為自己率先發(fā)現(xiàn)馬紅旗回來而沾沾自喜,他沉迷于這種他先知道而后告訴別人的感覺。
在時不時響起的車鈴聲中,燈光越來越亮。遠(yuǎn)遠(yuǎn)地,已經(jīng)能看到一個黑乎乎的騎車人奮力蹬車的身姿,那燈光,正是從他頭頂上射過來的。前茅三人聽馬紅旗說過,那個戴在頭上的家伙叫礦燈。前茅往路中間一站,一腳在前一腳在后,拉出一個起跑的姿勢。前茅喊,左膀右臂。在!山貍貓和豆蟲應(yīng)了一聲,迅疾站在前茅左右,也同樣拉出起跑的姿勢。前茅學(xué)著體育老師的腔調(diào),扯著嗓子喊,各就各位,預(yù)備——跑!三個人就像遠(yuǎn)遠(yuǎn)見到家人的狗兒那樣,箭一般射出,撒著歡兒,齊聲模擬自行車鈴聲,丁零丁零,丁零丁零。話音兒一落,對面就傳過來真正的自行車鈴聲,丁零丁零,丁零丁零。三人再喊,丁零丁零,丁零丁零。對面很快又傳回了鈴聲,丁零丁零,丁零丁零……模擬的鈴聲與真正的鈴聲一唱一和,此起彼伏,接頭口令一般,從道路這端傳到那端,又從道路那端傳回這端,撞上了濃密的白楊樹葉,驚得樹上休息的鳥雀撲棱撲棱飛起。
說起來,馬紅旗是盛莊走出的第二位公家人。一年多前,馬紅旗在村人羨慕的目光中,搭乘鄉(xiāng)里去芒碭山拉石子的拖拉機(jī),到了縣城,又從縣城汽車站坐上到淮北的公共汽車,然后呢,據(jù)馬紅旗后來講,他大舅安排了一輛車身能晃出人影兒的新北京吉普,把他從市里的汽車站接到了礦上。
從那一天開始,馬紅旗成了一位吃公家飯的井下采煤工人。
既然說馬紅旗是盛莊走出的第二位公家人,那當(dāng)然會有第一位公家人——鄉(xiāng)初中的語文老師盛世榮,也就是前茅的父親。盡管盛世榮是民辦教師,但在村人眼里,端了公家的飯碗,鐵的也好,陶的也罷,難道還不是公家的人?
在盛莊,上衣口袋里別鋼筆的人只有兩位,一位是盛世榮,另一位就是馬紅旗了。鄉(xiāng)初中離盛莊五六華里,盛世榮沒有自行車,每天步行往返村莊和學(xué)校。作為老師和父親,每天往返村校的時候,盛世榮都帶著兒子前茅,以免他途中調(diào)皮搗蛋。而前茅又帶著豆蟲和山貍貓,他們仨先在鄉(xiāng)初中隔壁讀小學(xué),后來又升入鄉(xiāng)初中。豆蟲和山貍貓的爹娘也很放心,他們知道,自家的孩子跟盛老師一道呢,不光在課堂上學(xué)知識,就連上下學(xué)的路上,都能一路聽盛老師教誨呢。盛世榮常常穿著沾滿粉筆末的藍(lán)灰色中山裝,上衣口袋里別一支新農(nóng)村牌鋼筆。
盛世榮是老師,兜里別鋼筆理所當(dāng)然??墒?,回鄉(xiāng)知青馬紅旗,兩腿泥巴,不是公家人,他憑什么上衣口袋里也別鋼筆?說這話時,馬紅旗還沒到煤礦上班,干農(nóng)活之余,成天窩在家里,那時候,在村人眼里,他是一個對種地毫無興趣的家伙,神神道道,舉止怪異。有一次,馬紅旗和村里的人一起在麥田里除草,毫無預(yù)兆地,他一把丟下鋤頭,三兩步奔到田埂上,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紅塑料皮兒的小筆記本,從上衣兜里拔出鋼筆,倚坐在一棵桑樹下,奮筆疾書。村長氣得臉色鐵青,問馬紅旗為啥偷懶?馬紅旗頭也不抬地說,靈感來了。村長說,靈感?俺看是靈魂,你個丟了魂兒的憨貨喲!村里的一位老年人斷言,唉,這孩子讀書讀毀了。其他人附和說:是哩,是哩;一點兒也不假呢;這樣下去,媳婦兒都難說上呢……
除馬紅旗家之外,盛莊幾十戶人家全都姓盛?;春4髴?zhàn)前,馬紅旗爹娘帶著馬紅旗姐姐一路逃荒到這里,當(dāng)時,馬紅旗還沒有出生呢。在行乞的時候,馬紅旗爹沒文化,一聽這里叫盛莊,以為這是一座在多災(zāi)多難中剩下來的莊子,太禁熬了,就選擇在這里落戶。馬紅旗出生時,這里都解放兩年了,馬紅旗逢上了新社會。馬紅旗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該上學(xué)時就背著書包去了學(xué)校;和其他大多數(shù)人家的孩子不一樣,馬紅旗還挺愛讀書,別人家的孩子有的小學(xué)、初中一畢業(yè)就不上了,有的中途輟學(xué),而馬紅旗一路讀到高中畢業(yè)。
那一天,放寒假的前茅、豆蟲和山貍貓在公路邊的水溝里玩滑冰。離春節(jié)已經(jīng)很近了,不時能聽到炮仗遠(yuǎn)遠(yuǎn)近近炸響的聲音。寒風(fēng)中,幾個家伙頭冒熱氣,在不寬的水溝冰面上滑來溜去,有時候撞在一起,一屁股墩兒坐在冰面上,砸出幾道裂璺兒,然后在咔嚓咔嚓聲中又滑溜出老遠(yuǎn)……玩鬧中,前茅將豆蟲摔倒時脫手的一根陀螺鞭子撿起,甩手扔到公路上。豆蟲罵罵咧咧爬出水溝,撿起陀螺鞭子,直起身時隨意向東望了一眼,這一望不打緊,只聽他大喊一聲,有情況!前茅和山貍貓一聽,趕忙爬到路面上,也向東望去。他們看到遠(yuǎn)處走來一個人,背著鋪蓋卷兒,胳膊肘里夾著一只扎著口兒的尿素袋子,步履顯得綿軟而拖沓。待再近些,才發(fā)現(xiàn)是在縣城讀書的馬紅旗。他們仨立馬迎上去,見馬紅旗神色落寞,以為是帶的東西多累的,忙搶過尿素袋子,三人輪番抬著,向村子走過來……袋子很沉,前茅偷偷用手一摸,硬邦邦的,全是書。
馬紅旗高中畢業(yè),再沒有學(xué)上了,只好將鋪蓋卷起,回到了盛莊。
這一次回村,馬紅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迫切。一路上,馬紅旗或吹口哨,或唱歌,或朗誦格言,或干脆扯著嗓子大叫,將自行車蹬得飛快。進(jìn)入縣境的時候,夕陽還紅紅地飄浮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他的跑調(diào)千里的歌聲,不時驚飛路邊樹上的倦鳥,也驚動不遠(yuǎn)處田疇中勞作的農(nóng)民。他們直起腰來,向路上那個騎著自行車忘乎所以的青年眺望,心下還揣測這家伙究竟遇到了什么好事,才會如此興奮?
心情舒暢,就感覺不到疲乏。通常情況下,馬紅旗晚上九點多能到家,這一次呢,看到遠(yuǎn)遠(yuǎn)奔來的三個少年,他抬頭望了望天空中的上弦月,心里估摸了一下時間,八點?頂多,不會超過八點一刻。
馬紅旗的確是遇到了舒心的事情。他如此急切,是想把自己的好事分享給老師盛世榮。
剛到礦上工作的時候,馬紅旗一般兩個月左右回村一次。一百多華里呢,往返車票也是一筆不大不小的開支。后來買了自行車,他回家就勤了。有的村人說馬紅旗出息了,也沒有忘本,知道自己是從哪里走出來的,經(jīng)?;卮逭凑吹貧?,會走得更穩(wěn)呢。但不是所有的村人都這樣想。有的村人認(rèn)為馬紅旗是野公雞變成了土鳳凰,村里走出的公家人騎著村里的第一輛自行車,在村街上一路搖鈴而過,吸引很多村人的目光,那是炫耀呢。
有一次,晚上喝湯(當(dāng)?shù)厝藢⒊酝盹埥泻葴┑臅r候,馬紅旗一路搖著車鈴,丁零丁零,穿街而過。豆蟲娘看到女兒盛大巧扒著門縫,朝村街上張望,因?qū)W⒂陂T外,手中的飯碗不時灑出一些湯汁來。豆蟲娘看在眼里,就想,馬紅旗經(jīng)?;貋?,是勾引女孩子,想找個好媳婦呢。如果女兒盛大巧能嫁給馬紅旗,那真的是令人滿意的姻緣哪。豆蟲娘又想,馬紅旗沒做工人時,盡管對盛大巧有些意思,但一直沒托媒人來說親,人家眼光向上瞧呢。
在盛莊,有豆蟲娘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shù),像盛大巧這樣躲在暗處偷覷馬紅旗的姑娘也絕不是一個兩個。
馬紅旗騎自行車回村,有炫耀的意思不?當(dāng)然有。年輕人都會有引人注目的心態(tài),無可厚非。但馬紅旗認(rèn)為,村人認(rèn)為他想借此找好媳婦,那是他們目光短淺,他甚至套用語文書上的一句話來表明他的心跡: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馬紅旗知道,村里大多數(shù)人都不懂他的內(nèi)心,他身邊最懂他的人,除了盛世榮老師,就是他剛相認(rèn)不久的大舅。
馬紅旗發(fā)現(xiàn),他只要坐上車子,無論是拉石子的拖拉機(jī)、載人的公共汽車,還是高級些的吉普車,頓覺心情舒暢,神采飛揚(yáng)。大舅的兒子趙鐵軍是復(fù)轉(zhuǎn)軍人,在礦保衛(wèi)科做保衛(wèi)干事,經(jīng)常騎著一輛深綠色的偏三輪摩托車,在礦區(qū)巡邏。馬紅旗坐過幾次,或坐在表哥身后,或坐在車斗里。所到之處,收獲一路艷羨的目光。馬紅旗剛從鄉(xiāng)下到礦上時,看到穿著時髦的礦上女子投來攝人心魄的目光,他的心都醉了。即便是穿著工作服戴著防護(hù)帽的女職工,那職業(yè)顯露的氣質(zhì),也令馬紅旗嘖嘖暗贊。馬紅旗向表哥趙鐵軍表達(dá)了想學(xué)騎摩托車的愿望,趙鐵軍瞪眼看了他好久,才說,咋可能呢?這是警務(wù)車輛,你又不干保衛(wèi)。不過,你呢,可以學(xué)騎自行車,我那輛永久,你推去練習(xí)吧。馬紅旗一想,學(xué)騎自行車也不賴,就從表哥家推出他的永久,腳踩腳踏子練了幾趟滑行,騙腿就跨上車座。原來,自行車那么好學(xué)呢。很快,馬紅旗騎自行車的水平突飛猛進(jìn),甚至在平坦的路上敢大撒把了。馬紅旗發(fā)覺,騎自行車和坐車一樣,也會令他的思緒天馬行空,靈感一個跟著一個接踵而至。老是騎表哥的車子不好意思,馬紅旗就求大舅幫他買了一輛28英寸加重奔馬牌自行車。
馬紅旗五短身材,身高一米六出頭,瘦得好像一直吃不飽飯似的。在村里時,飯很粗糙,但還不至于餓肚子;到了礦上,比在村里吃得好了不少,但馬紅旗依然如一條精瘦的土狗。原本,馬紅旗又黑又瘦又長的臉膛上,就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粉刺,好像難得的一點兒油水也愛出風(fēng)頭,都堆積在臉上供人觀瞻。礦上食堂油水大了,馬紅旗臉上的粉刺更密更壯了。青年馬紅旗精力旺盛,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騎自行車一百多華里往返礦上和村里,不管外人是咋想的,在馬紅旗潛意識里,還有一條就是能消磨能量,讓自己臉上的粉刺越來越少,乃至消失。
在公路上碰面后,三個家伙纏著馬紅旗,一個坐在自行車前梁上,一個坐在后座上,另一個呢,跟著跑。行一段路程,下來一個人跟著跑,原來跑的坐上車子逍遙。如此循環(huán)。不過,前茅和山貍貓前梁后座都坐過,但豆蟲一坐上前梁,車子沒走,就被攆下來了。為啥?胖唄,想一想綽號就知道了。那一次,豆蟲好不容易爬上前梁,瘦猴般的馬紅旗頓感心促氣短,不僅左右兩手不能同時很好地握住車把,視線也被豆蟲冬瓜一般的大腦袋遮擋住了。前茅一把扯下豆蟲,說,后面涼快去。說著,自己嗖的一縱身,爬上了前梁。
車子前行,前茅坐在前梁上,緊貼著馬紅旗,他感覺馬紅旗呼吸粗重,嘴里呼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耳朵上、脖頸上,癢絲絲的。不經(jīng)意間,前茅聽到馬紅旗問他,你爸在家嗎?前茅說,俺不知道,你找他?馬紅旗說,是的呢,我要給他個驚訝。前茅說,啥驚訝?馬紅旗說,到時就知道了。前茅說,要不,你先到俺家,叫俺爸驚訝后,你再回你家?馬紅旗說,好。進(jìn)村的時候,馬紅旗轉(zhuǎn)念一想,要沉得住氣,不能叫盛世榮覺得自己得意忘形,胸?zé)o城府,而看扁自己。馬紅旗就對前茅說,天晚了,不打擾你爸了。明天早上他在家的話,你來叫我。
一大早,前茅就跑到馬紅旗家,告訴他,俺爸在家。這個時候,馬紅旗正在水缸邊刷牙,滿嘴白白的牙膏沫兒,散發(fā)出一股好聞的薄荷香味。前茅喜歡聞這種味兒,就站在一邊,看馬紅旗洗漱。刷過牙,馬紅旗洗臉。前茅看到馬紅旗從一個塑料盒子里取出一塊淡黃色的香胰子,將臉涂抹得滿是泡沫,散發(fā)在空氣中的味道很清新。前茅不知是什么味兒,就問,紅旗哥,這啥味兒?正洗臉的馬紅旗嘴里咕嚕著水,說,檸檬。
盛莊小,馬紅旗跟前茅兩家,也沒隔幾家門。不大會兒,馬紅旗拎著個上印天安門圖案的提包,來到了前茅家。盛世榮一瞧,眼瞪得乒乓球般大,疑惑道,紅旗!你,你這是干啥?說著,臉和脖子霎時通紅。馬紅旗嘻嘻一笑,說,盛老師,世榮哥,你以為我能干啥?扭頭吩咐前茅,喊你娘,打些新鮮的井水,燒滾。盛世榮說,好你個屌紅旗,上幾天班,就不喝生水了。馬紅旗從提包里掏出一個綠色的塑料袋,說,一會兒咱哥兒倆邊喝茉莉花茶,邊談神圣的東西。
馬紅旗嘴里所說的神圣的東西,盛世榮比村里任何一個人都了解是什么。盛世榮在鄉(xiāng)初中教語文,馬紅旗在鄉(xiāng)初中讀書時,跟他上過兩年的語文課。那時候,馬紅旗就喜歡寫作文,開始做作家夢。盛世榮覺得馬紅旗的作文比較起來,在班上還算好些,但離作家的水準(zhǔn)還遙不可及。不過,盛世榮沒有武斷打壓,而是采取了鼓勵的方式。后來,馬紅旗高中畢業(yè)返鄉(xiāng)務(wù)農(nóng),但他一直沒有從作家夢中醒來。下地帶紙筆,隨時記靈感;收工回來,窩在自家院子里一間存放農(nóng)具的小茅屋里,很少出門。一個陰天,村人們沒出工,聚在村街上談天說地。那天也是星期天,前茅、豆蟲和山貍貓沒上學(xué),在大人堆里鉆來鉆去,打鬧玩耍。村人們就慫恿他們,去看看,馬家的傻子在干啥。前茅他們仨悄悄潛到茅屋窗外,聽到里面?zhèn)鞒鲴R紅旗壓抑的聲情并茂的讀書聲。不同的男人對話,他采用不同的腔調(diào);女人的話語,他模仿尖細(xì)的女聲;小孩子的聲音,他拿捏出奶聲奶氣……他們仨輕輕直起身子,透過窗欞,見馬紅旗在昏黃的電燈泡下,面朝墻壁,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厚厚的書。前茅想,這本書,一定是那天尿素袋子里裝來的。
兩只盛滿茶水的飯碗,被前茅娘端上桌子。馬紅旗將塑料袋口對著熱氣氤氳的碗口,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彈了彈袋子,就有細(xì)碎的茶葉窸窸窣窣滑進(jìn)碗里,接著對著另一只碗的碗口如法炮制。很快,屋子里飄起了一股香味兒,前茅剛才聽馬紅旗說,這是茉莉花茶,這香味兒,也就是茉莉花的香味兒了吧?前茅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這個細(xì)節(jié),被馬紅旗發(fā)現(xiàn)了,他從提包里掏出剛剛放進(jìn)去的塑料袋,對前茅說,你也來一碗?前茅一聽,立馬到廚房里找出自己的飯碗,倒了多半碗茶水,捧到桌子上。馬紅旗從塑料袋口捏出一小撮茶葉,丟進(jìn)了碗里。盛世榮對前茅說,我要和你紅旗叔聊聊天,你一邊玩去。前茅就雙手捧著碗,到了院子里。
接下來,馬紅旗和盛世榮邊喝茶,邊聊起神圣的東西。馬紅旗說,盛老師,世榮哥,告訴你,我一騎上自行車,頭腦就如一架精密的儀器一樣高速運(yùn)轉(zhuǎn)起來,構(gòu)思文章很順暢,不像窩在小茅屋里,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盛世榮說,你走出了盛莊,去了大地方,機(jī)會更多,你要好好把握哇。馬紅旗說,盛老師,世榮哥,我叫你看一樣?xùn)|西。說著,馬紅旗從提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指著信封右下方印刷的紅字說,你瞧你瞧,淮北礦工報。又指著中間的手寫的人名說,馬紅旗同志收,編輯寫的,寄給我的。見盛世榮一臉疑惑,馬紅旗小心翼翼從信封中抽出一張報紙,輕輕展開,指著第四版的一篇文章說,盛老師,世榮哥,你讀,你讀嘛。盛世榮讀道,路,馬紅旗。他抬起頭來,驚訝地說,呀,紅旗,你發(fā)表作品了?馬紅旗點了點頭,說,這篇文章就是我在自行車上構(gòu)思的,從礦上構(gòu)思到村里,又從村里構(gòu)思到礦上,好幾趟來回呢,寫了我高中畢業(yè)后無奈返鄉(xiāng),在村口遇見前茅他們幾個的故事。當(dāng)時,我近鄉(xiāng)情怯,羞于見鄉(xiāng)親,但三個孩子熱情地?fù)屩鴰臀夷脰|西,鼓起我進(jìn)村的勇氣。由現(xiàn)實的道路,我聯(lián)想到人生之路,情景交融,有感而發(fā)。盛世榮說,你今兒不回礦上了吧,紅旗?不回的話,我請你喝酒。
院子里,前茅正喝著茉莉花茶,突然感覺后背被土坷垃砸了一下,他扭頭,見院墻上露著一大一小兩顆腦袋,是豆蟲和山貍貓。前茅走出院子,豆蟲和山貍貓趕緊迎了過來。豆蟲說,喝的啥好東西?俺聞聞。豆蟲和山貍貓湊近前茅,前茅張嘴長哈了一口氣。山貍貓使勁吸了吸鼻子,說,啥味兒,那么好聞?豆蟲望著院內(nèi)井臺上的飯碗,嘴朝那邊一努,說,倒?jié)M,叫咱也嘗嘗。前茅說,沒門兒!想喝,找紅旗叔要去。
盛世榮叫馬紅旗回家,把自行車推出來,載著他去鄉(xiāng)上打酒割肉買菜。馬紅旗說,盛老師,世榮哥,真的要喝呀?盛世榮說,還能是假的?!你現(xiàn)在做了煤礦工人,又發(fā)表了文章,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人生夢想,我高興啊。
公路上,馬紅旗騎著自行車,盛世榮跨坐在后座上,雙手緊緊地抓住后座前的金屬物件。路兩旁熟悉的景象一掠而過,那感受很新鮮,盛世榮感嘆,一樣的景象,因為速度和交通方式的不同,就能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體驗。駛離村子大約兩里地了,盛世榮扯扯馬紅旗的衣襟,說,紅旗,我們下來走走。馬紅旗邊蹬車邊回頭問,坐不習(xí)慣哪,世榮哥?盛世榮說,想和你聊聊。馬紅旗就剎車減速,盛世榮雙腳撐地,從自行車上下來。
馬紅旗推著車子,盛世榮與他并肩而行。陽光透過白楊樹葉,灑下無數(shù)的光斑,在他們的臉上、身子上閃動。前方不遠(yuǎn)處的路面上,覓食的麻雀三五成群,見他倆走近,砉一下就飛到了樹枝間。遠(yuǎn)遠(yuǎn)的田間,棋子一般散布著三三兩兩犁地的村民,他們吆喝牲口的聲音婉轉(zhuǎn)悠揚(yáng),隨忽緩忽急的風(fēng)兒傳來,或弱或強(qiáng)。盛世榮開口了,紅旗,我倆是兄弟,我能問一個問題不?馬紅旗一聽,心中就大略猜出盛世榮想要問什么。馬紅旗說,世榮哥,你說。盛世榮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該有二十五六歲了吧?馬紅旗點點頭,說,是的,屬兔的。盛世榮說,紅旗,你這只兔子跑得快呀,跑進(jìn)了礦山,跑上了報紙。馬紅旗說,能上報紙,還不都是世榮哥的鼓勵和支持。盛世榮話鋒一轉(zhuǎn),說,老哥問你的是私人問題,處對象了不?馬紅旗說,還沒呢。盛世榮說,在村里看上誰了沒有?
馬紅旗一聽,臉紅了,脖子也粗了。他頭腦中一下子出現(xiàn)了幾年前的一個場景。那時候,馬紅旗剛剛高中畢業(yè)回到村里,心情苦悶,也不影響他對愛情的憧憬。在村子里,他悄悄地喜歡上了盛大巧。想一想豆蟲那胖墩墩的樣子,就可以想象到盛大巧的身材了。是的,盛大巧豐乳肥臀,敦實健壯,走起路來花枝亂顫,關(guān)鍵是,她是盛莊為數(shù)不多讀完初中的女孩子,干活手腳麻利,被村人稱為鐵姑娘。馬紅旗發(fā)現(xiàn),他回村后,一遇見盛大巧,從她眉眼里,能讀出一種惺惺相惜的內(nèi)容。馬紅旗堅信自己的感覺沒錯,讀過那么多的大部頭,心竅早就被催開了。有一次,馬紅旗與盛大巧在村街上相遇,打了句招呼,錯身而過,走不出幾步,馬紅旗偷偷扭頭看盛大巧的背影,不料想一下子撞到路邊的榆樹上,額頭上被撞了個疙瘩。這一幕恰巧被放學(xué)回家的盛世榮看到了,他不愧是做老師的,不想讓馬紅旗難堪,說出的話很委婉。咋啦紅旗,又在構(gòu)思文章?。坎荒芴V迷喲。盡管這樣,馬紅旗依舊很尷尬,說不出話來,只嘿嘿憨笑。盛世榮身后還跟著前茅和山貍貓,豆蟲一進(jìn)村口就回了家。前茅見狀,拍著手哈哈大笑,說,守株待兔,守株待兔。山貍貓一縱身閃到榆樹后,說,紅旗哥是一只撞在樹上的兔子呀,以后,俺就在這里守株待兔。前茅扭頭望一眼盛大巧遠(yuǎn)去的方向,刮了一下山貍貓的鼻尖,說,哪能輪到你守株待兔,要守也得是人家鐵姑娘。
盛世榮說,老哥也是男人,也是從你這個年齡段走過來的,看你臉上的壯疙瘩子,老哥就知道,這些年你是多么隱忍。馬紅旗默默地推著車子走,不說話。他臉上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在布滿粉刺的凸凸凹凹的臉上匯集下滑,也不去擦一把。盛世榮說,老哥這樣說,可能不中聽,但是掏心窩子的話。我知道,你是一個志向遠(yuǎn)大的人,你同樣有一顆懷春的心,但你渴求的愛情在遠(yuǎn)方,在夢想里。我們周邊一些鄉(xiāng)村人,招工進(jìn)工礦了,推薦上大學(xué)了,部隊提干了,結(jié)婚的鬧離婚,談戀愛的鬧分手。但老哥知道你有一顆善良的心,你不敢保證自己以后發(fā)達(dá)了會不會變心,你不愿去傷鄉(xiāng)村姑娘的心,不愿做鄉(xiāng)村人嘴里的陳世美。你把自己愛情的熊熊火苗,一次又一次違心地在心底強(qiáng)行掐滅……聽到這里,馬紅旗的眼睛陡然濕了,他顫著音兒說,世榮哥,你太了解我了。
盛世榮說,我今天叫你跟我去鄉(xiāng)上,一來是去買我們喝酒的吃食,不過,這只是表面的理由;二來呢,這個理由更為重要些,是想叫你順便看一個姑娘,當(dāng)然,人家能不能看上你,我也不敢打包票。馬紅旗一聽,停下來,嘴巴大張,看著盛世榮。盛世榮抬手拍一下馬紅旗的肩膀,說,那姑娘是我們學(xué)校吳校長的女兒,上學(xué)時你也許見過,現(xiàn)在鄉(xiāng)供銷社做售貨員。俗話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你要是有意,等會兒你冒充顧客到店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人家可中。
馬紅旗怎不知道吳校長的女兒吳海燕呢,盡管不同年級,但在校園里,吳海燕無疑是個受人矚目的學(xué)生,幾乎成了全部男生的夢中情人,這中間當(dāng)然也包括馬紅旗。在校園里,鄉(xiāng)上吃商品糧的學(xué)生就那么幾位,他們的優(yōu)越感總是洋溢在青春的臉上,令農(nóng)村來的學(xué)生相形見絀,心下既羨慕又嫉妒。至今,馬紅旗頭腦中還存有清晰的吳海燕印象,留著運(yùn)動頭,穿著時新,那時候就騎著一輛半新不舊的坤車,在校園里呼嘯而過。
馬紅旗沒敢貿(mào)然去日雜門市部偷看吳海燕,盡管在學(xué)校時,兩人從沒有說過話,幾百位學(xué)生中,吳海燕也不見得拿正眼瞧過他,但馬紅旗還是擔(dān)心,自己會被吳海燕認(rèn)出來。
不過,馬紅旗紅著臉,對盛世榮說,那就拜托世榮哥啦。
事情出奇地順利。再次休息回村的時候,盛世榮找到馬紅旗,說他把他的近況跟吳校長說了,吳校長聽了很高興,說咱鄉(xiāng)初中出了這樣一棵作家苗子,是榮耀哇,下次小馬回來,請他給鄉(xiāng)初中的同學(xué)們講講寫作。馬紅旗一聽連連擺手,說,我哪會講喲,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嘛。盛世榮說,你不僅要講,還要講出彩,給吳校長留下一個好印象。可以充分準(zhǔn)備一下,下次休息回來的時候,再講。
那天,鄉(xiāng)初中的操場上,一排一排,坐滿了學(xué)生。學(xué)生對面的一張課桌后面,坐著馬紅旗。馬紅旗身著一套頭次穿的藍(lán)灰色勞動布工作服,被木炭熨斗熨得筆挺,左胸前的口袋里,別著兩支筆,一支新農(nóng)村牌鋼筆,一支可伸縮的豐華牌紅藍(lán)雙色圓珠筆。一開始,馬紅旗很拘謹(jǐn),滿頭大汗,講話結(jié)結(jié)巴巴。他知道,在操場南邊,也就是他面對的方向,有幾排紅磚瓦房,那是教工宿舍,吳校長的家就在那里。馬紅旗想,很有可能,某扇窗戶后面,有幾雙眼睛正在偷偷打量他。說不定,有吳校長的愛人,那位矮胖的鄉(xiāng)糧站保管員;說不定,有吳海燕,通過觀察看看他是不是自己心儀的人……想到這里,馬紅旗定了定神,他淡定地掃一眼下面一雙雙羨慕的眼睛,心下說,豁出去了。也別說,有了這想法,馬紅旗漸漸放開了。他瞟了一眼停放在操場邊的他的奔馬,突然感覺有了話題。馬紅旗從他的自行車談起,說除了紙筆以外,對他創(chuàng)作幫助最大的就是他的奔馬牌自行車了,他一騎上它,優(yōu)美的辭章就過電影一般在他頭腦里呈現(xiàn),有時候怕忘記了,就停下車子,席地坐在路邊,用紙筆記下來……講座一結(jié)束,前茅、豆蟲和山貍貓帶頭使勁兒鼓掌,兩只手都拍紅了。
講座結(jié)束,吳校長沒叫馬紅旗走,說晚上邀請他和盛世榮老師到家里小酌幾杯,趁機(jī)談?wù)勎膶W(xué)。吳校長笑呵呵地說,你不知道吧小馬,我也是教語文的出身。馬紅旗頭腦有些發(fā)蒙,吳校長邀請自己到他家里吃飯?這難道說明,他馬紅旗被窗戶后的眼睛給相中了?馬紅旗推著自行車,和盛世榮一道去吳校長家。馬紅旗想,接下來,他馬紅旗可能就要跟一個叫吳海燕的女售貨員談戀愛了,在幾年前,別說別人,就連他自己,也認(rèn)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這不是做夢,可多像是在夢里呀。馬紅旗的大拇指不由自主地按向鈴鐺,丁零丁零……自行車歡唱了幾聲,告訴馬紅旗,這一切都是真的。
在吳校長家,馬紅旗與吳海燕一打照面,頓時面紅耳赤,局促不安。他發(fā)現(xiàn),吳海燕還是上學(xué)時的模樣,運(yùn)動頭,削肩窄臀,一副假小子樣,只是去了青澀,多了些青年女性的嫵媚。吳海燕倒很大方,很熟的樣子跟他打招呼,你好,馬紅旗!馬紅旗吞吞吐吐地回答,你、你好,你好。聊不幾句,吳海燕就說,馬紅旗,你還是這么瘦小,騎車子能載動我不?走走,到操場里帶我轉(zhuǎn)兩圈。吳海燕媽媽連忙制止,你看,人家剛坐下還沒喝口水,你就這樣,多沒禮貌。吳海燕不聽,嘻嘻哈哈地把馬紅旗拉出去了。
兩人出了教工宿舍的門,來到操場上。不遠(yuǎn)處有一座水泥壘成的乒乓球臺,有兩位青年老師在打乒乓球,幾個學(xué)生圍觀,不時發(fā)出一陣哄笑聲。馬紅旗一聽聲音,就知道圍觀者里面有前茅、豆蟲和山貍貓。見馬紅旗推著車子和吳海燕一道出來,三個家伙眼睛都齊刷刷地望過來。前茅沖馬紅旗和吳海燕叫了一聲,比翼雙飛。吳海燕撇了撇嘴,回了一句,還舉案齊眉呢。豆蟲雙手平舉,呈握自行車把狀,嘴里丁零丁零著,腰夸張地左扭一下右扭一下走了幾步,然后腰不再扭動,上身穩(wěn)定地前行……這鬼家伙!馬紅旗在心底暗罵一句。他知道,這是豆蟲提醒他注意騎車的姿勢呢。
馬紅旗騙腿上了自行車,吳海燕上車姿勢很老練,她緊跑幾步,抓住馬紅旗的衣服,輕輕一躍,馬紅旗都沒感覺到車子抖動,吳海燕就側(cè)身坐在了后座上。馬紅旗按照豆蟲提示的姿勢,文雅而矜持地蹬著車子,在還沒離校的師生注目下,行駛在夕陽映照的鄉(xiāng)初中操場上……
回礦上那天,馬紅旗娘將兩條尿素袋子裝得滿滿登登的,一袋子帶殼花生,一袋子脫去軸芯的玉米。馬紅旗娘一邊幫馬紅旗往車后座上捆扎袋子,一邊嘮叨,沒有你大舅,就沒有你的今天,人哪,要懂得感恩。帶給你大舅,順便告訴他,你找到媳婦了,吃商品糧的。
馬紅旗騎車上了路。有自行車真好,往常,這兩袋東西若用肩膀挑,絕對走不了幾步就要歇一歇腳的。想到大大咧咧的吳海燕,盡管不溫柔,甚至有些強(qiáng)勢,但馬紅旗認(rèn)為那在情理之中,人家畢竟生在校長之家,是吃商品糧長大的,在鄉(xiāng)里,就是人上人。那天,在鄉(xiāng)初中操場上轉(zhuǎn)圈的時候,坐在后座上的吳海燕扯一扯馬紅旗的衣服,問,對我滿意不?馬紅旗忙不迭地回答,滿意,滿意。吳海燕咯咯笑了,說,你能找到姑奶奶我做對象,你家祖墳上一定冒了青煙。自己家的祖墳在哪里,爹娘逃荒出來很多年,都不一定知道確切的地兒,更甭說馬紅旗了。但馬紅旗聽吳海燕如此笑罵,他心里格外舒坦……一想到這里,馬紅旗心底就泛上來一股甜蜜,他身上的勁兒更足了,將自行車蹬得輪下生風(fēng)。
真像娘說的那樣,我今天的一切,全都是大舅給的。在一路飛奔的自行車上,馬紅旗的思緒又活躍起來,回到了兩年前的一天。
當(dāng)時正是秋播時節(jié),村人都在田間耩小麥。公路上,從遠(yuǎn)處駛來一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嘎的一聲停在路邊。車門打開,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穿著中山裝的漢子,他一瘸一拐走近路邊卸麥種的村人,散了幾根煙,問,這是不是盛莊?見村人點頭,又問,馬柱家是不是住在這個村里?馬柱正是馬紅旗的爹,那時候,他已經(jīng)作古多年。這個瘸腿漢子,就是馬紅旗失蹤幾十年的大舅趙大河。馬紅旗娘爹娘過世早,她一嫁到馬家,就把娘家弟弟也帶了過來。當(dāng)年,馬紅旗爹娘跟著村里人逃荒,在路上,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失散了。有一天,趙大河突然不見了蹤影,家里人都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活得好好的,還當(dāng)上了煤礦的干部。曾經(jīng),馬紅旗爹娘回過一次老家,意圖告訴親人們他們還活在世上。到了村子里,發(fā)現(xiàn)原本幾百人的大村子,人口沒有原來一半多。馬紅旗爹娘就想,肯定有不少人倒斃在逃荒的路上,也肯定有更多的人像他們一樣在異鄉(xiāng)落地生根。所幸,那一次回鄉(xiāng),馬紅旗爹見到了自己的堂弟。趙大河這次出差經(jīng)過家鄉(xiāng),從馬紅旗堂叔那里知道了姐姐一家的去向,找過來的。
這個大舅,馬紅旗聽爹娘不止一次說起過,說眼頭那么活泛的一個人,死在逃荒路上,真可惜。馬紅旗瞅一眼娘,再瞅一眼突然冒出來的大舅,感覺真的很像,都是四方臉、塌鼻梁、老嬤嬤嘴。堂屋里,姐弟倆拉著手,不停地說呀說呀,都忘了還要吃飯。馬紅旗不忍打擾他們,就請前茅娘過來,搟了豆雜面條,臥了幾顆雞蛋,撒了一把香蔥末,淋了一層芝麻油,才讓趙大河和司機(jī)過了飯時。臨走時,趙大河問家里有啥困難?娘說,你這個外甥,高中畢業(yè),老大不小了,高不成低不就,天天不是看書,就是瞎寫,好多人都認(rèn)為他神經(jīng)出了啥毛病。大舅說,別人都是胡咧咧!姐,你想,一個有文化有夢想的人,被困在一個小村子里,他心甘?我沒啥文化,但我走出去了,為吃飽飯做了壯丁,后來又投奔了新四軍,雖然腿被鬼子打瘸了,但也成了國家干部。不行!姐,紅旗必須走出去,不走出去,啥時候都沒有機(jī)會。說著,大舅將臉轉(zhuǎn)向馬紅旗,說,紅旗你不是愛寫稿子嗎?等會兒你整理幾篇你寫的稿子,我?guī)У降V上,叫礦上的文化人看一看,說不定能派上用場呢。
馬紅旗聽大舅這樣說,眼里一下子蓄滿了淚水。他感覺,沒有文化的大舅竟如此了解他的內(nèi)心,真不愧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馬紅旗怕大舅看到他的窘態(tài),趕緊起身走出堂屋,去自己的小茅屋整理文稿。一出堂屋門,他看到,院子外的吉普車前,圍滿了看稀罕的村人。馬紅旗長吸了一口氣,心里頓然意氣風(fēng)發(fā)起來,他隱約覺得,他馬紅旗的春天就要來了。
想到這里,馬紅旗有些心花怒放。他猛搖幾下車鈴,然后雙手離開車把,任自行車沙沙前行。馬紅旗知道,這大撒把的車子能自行,不是因為車子有啥智能零件,而是因為騎車人的微妙掌控,騎車人的身體微微向左或向右傾斜,很自然的動作,不需費(fèi)力,就可調(diào)整車子前行的方向,令車子平穩(wěn)前行。這奇妙的騎行體驗,和人生多么相似呀。馬紅旗想,自己就是一輛自行車,再美觀皮實,沒有人去騎,就永遠(yuǎn)停放在原地。而大舅呢,就是一個技藝高超的騎車人,他騎著他這輛自行車,駛離鄉(xiāng)村,進(jìn)入礦山,大舅一個毫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就能改變他這輛自行車前行的軌跡……
馬紅旗和吳海燕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他比以往回村更勤了,逢休息就回。以往,買自行車后,馬紅旗回村也很勤,但不是逢休息就回,有時候,他會趁休息的時候去市里,到書店逛逛,到圖書館坐坐,有一次,他甚至大著膽子去了淮北礦工報社,找到副刊編輯,在人家辦公室喝了兩杯茶,走時還交給人家兩篇稿子,顫抖著嗓音說請斧正。
馬紅旗回村更勤了,前茅、豆蟲和山貍貓卻感覺失落了。為啥?現(xiàn)在馬紅旗回村里,和他們幾個接觸明顯少了,他一回來,不是看書復(fù)習(xí)準(zhǔn)備考大學(xué),就是自行車一蹬,一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到鄉(xiāng)供銷社,找吳海燕。吳海燕在前面柜臺營業(yè),馬紅旗則在柜臺后面的桌子前看書。吳海燕有片刻空閑,會到柜臺后面,找馬紅旗聊上幾句。
讀初中要上晚自習(xí),盛世榮也就放寬了對前茅他們幾個的管束,不再要求他們跟他一起走了。如此一來,三個家伙就自由了許多,只要馬紅旗回村,他們就模仿電影里特務(wù)的做派,密切關(guān)注著他的行蹤。
一天下午,豆蟲在操場上體育課,突然看到一輛自行車從學(xué)校大門外的鄉(xiāng)街上一掠而過,盡管只是眨眼工夫,豆蟲也可以確認(rèn)是馬紅旗無疑,誰讓他們很熟呢。下了課,豆蟲找到前茅和山貍貓,躲在校園墻根下,低聲說,有情況。前茅說,不要欲言又止,有屁快放。豆蟲說,剛才上體育課的時候,俺看到紅旗哥了。前茅說,晚自習(xí)后,行動!
九點鐘,晚自習(xí)結(jié)束鈴聲一響,三個家伙很快就在學(xué)校大門口會合了。他們悄沒聲息地來到了鄉(xiāng)供銷社。鄉(xiāng)供銷社鄰著鄉(xiāng)街,是敞開式的,四村八鄉(xiāng)的人下到鄉(xiāng)街,走不幾步,就可以進(jìn)入各個門市部。鬼鬼祟祟摸到日雜門市部窗外,他們仨貼近窗子外面的鑄鐵窗格,聽里面的動靜。果然,里面有窸窸窣窣的話語聲,聽不清楚說什么,但肯定是馬紅旗和吳海燕的聲音。前茅直起身,向窗里望,發(fā)現(xiàn)木制柜臺的縫隙中,漏出了幾線電燈的光。原來,門市部的格局是,前面營業(yè),柜臺后面有桌有床,晚上不走的售貨員可以住在那里。前茅沖豆蟲和山貍貓做個手勢,他們仨繞到了日雜門市部后面。鄉(xiāng)供銷社前面是敞開式的,后面卻砌了一道圍墻,上面還栽滿了玻璃碴子,以防有人接近后窗偷窺或偷盜。
可這,怎能難倒山貍貓呢。只見他噌噌噌,三下兩下,就攀上了圍墻外一棵粗大的梧桐樹。山貍貓慢慢探出頭,朝窗戶望去,這一望,吃驚不小!他發(fā)現(xiàn),窗戶里面竟然沒拉窗簾,可能人家根本就沒想到會有人偷窺吧。房間里,馬紅旗坐在木椅上,吳海燕坐在床幫上,面對面趴在桌子前看書,時而交談幾句。山貍貓低下身子,把前茅拉到樹杈上,可是豆蟲太胖,怎么都拉不上來,前茅說,你在下面警戒。
馬紅旗和吳海燕做夢也想不到,會有幾個小家伙在偷窺他們。吳海燕也是高中畢業(yè),在馬紅旗鼓動下,她也拿起書本,復(fù)習(xí)文化課,準(zhǔn)備參加高考。吳海燕學(xué)累了,對馬紅旗說,紅旗,休息一下嘛,我們談?wù)剳賽?。馬紅旗抬起頭,咋談?吳海燕說,老吳中師畢業(yè),都能做到鄉(xiāng)初中的校長。你馬紅旗要是考上大學(xué)中文系,還不做著名作家?馬紅旗疑惑道,老吳?吳校長不是你爸嗎?吳海燕兀自說下去,假如你考上大學(xué),姑奶奶我沒考上,你還愿意讓我做你老婆嗎?馬紅旗說,愿意。吳海燕問,有差距了,還愿意?馬紅旗說,當(dāng)然愿意,姑奶奶是親人哪,想不愿意都不行。吳海燕問,老婆就不是親人了?馬紅旗被吳海燕撩撥上了情緒,想了想,調(diào)侃道,老婆,老婆……老婆就是妻子,就是鍋灶前燒鍋的,就是賤內(nèi),就是……吳海燕說,敢說姑奶奶是賤內(nèi)?反了你馬紅旗!說著,手中的鋼筆一甩,藍(lán)色的墨水甩出了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水線,濺到馬紅旗臉上、衣服上。馬紅旗說,幸虧穿的是藍(lán)灰色工作服,要是白褂子,就難洗了,甩臉上,也不怕,好洗。說著,馬紅旗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墨水滴子,墨水被抹開,搞得滿臉一片一片的藍(lán)印跡,問吳海燕,像不像京劇中的竇爾敦?吳海燕一看,笑得前仰后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盛老師說你老實巴交,我看你老實個屁,挺會討姑奶奶歡心。
樹上的前茅和山貍貓看到這里,心里的笑直往嗓子眼涌,實在忍不住了,又擔(dān)心被房間里的人發(fā)現(xiàn),忙從樹上溜下來,跑出好遠(yuǎn),才捂著肚子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又過了一陣子,猛聽門市部前面?zhèn)鱽黹_門的聲音,他們知道馬紅旗要回村了。他們仨一路狂奔到馬紅旗必經(jīng)的鄉(xiāng)路上,待馬紅旗騎著自行車走近,立馬奔到路中間,齊聲大喊——
竇爾敦!竇爾敦!竇爾敦!……
有人說,寫作的人都是性格敏感的人,這話一點兒不假,馬紅旗自然也不例外。馬紅旗發(fā)現(xiàn),自從和吳海燕戀愛后,村人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些變化。以往他回來一拐入村街,一街兩行的村人總是熱情地和他打招呼。等他回到家里,總會有村人跟進(jìn)來,詢問他處沒處對象,如果沒有,他七大姑八大姨家的閨女不錯,可以牽下紅線??墒乾F(xiàn)在,村街上的村人盡管也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但似乎有應(yīng)酬的成分在里面,虛了,且人稀稀拉拉的,沒有以往多了。
其他人的態(tài)度微妙變化,馬紅旗不放在心上,但豆蟲姐姐盛大巧的態(tài)度變化,就令馬紅旗失落了。有一次,馬紅旗騎著自行車從鄉(xiāng)供銷社回來,快到盛莊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到盛大巧正迎面走過來,她背對村莊,豐滿健壯的身材呈現(xiàn)出另一種意義上的優(yōu)美的女性姿態(tài),手臂擺動協(xié)調(diào)有力,步伐輕快富有彈性,那韻致,令馬紅旗的視線有些疼。這是他心儀的女子,在無數(shù)個難以入眠的夜里,她都會裊裊婷婷走進(jìn)他的腦海。但冷靜下來,馬紅旗總會殘忍地掐斷自己的念想。
馬紅旗想,等會兒到了跟前,他要下來車子,和盛大巧好好聊上幾句。聊什么呢?對,就聊復(fù)習(xí)考學(xué)。那天夜里他在吳海燕門市部復(fù)習(xí)備考,被前茅幾個家伙偷窺到。豆蟲很關(guān)心這事兒,瞅個機(jī)會問馬紅旗,紅旗哥,俺姐能考不?馬紅旗說,你姐是老初中生,當(dāng)然能考中專哇。豆蟲說,回家,俺就給俺姐說,俺姐的理想是當(dāng)一名女公安……馬紅旗想,盛大巧如果用心復(fù)習(xí),不能說沒有躍出農(nóng)門的機(jī)會。等會兒見到她,就聊聊這個事兒,她如果愿意考,需要復(fù)習(xí)資料啥的,我可以從淮北給她捎回來……
想到這里,馬紅旗調(diào)整騎車姿勢,上身穩(wěn)坐在車座上,一只腳踩下腳踏子,另一只腳懸空等在那里,待被慣性驅(qū)使的腳踏子碰到了他懸空的腳,他就變虛為實地踩下去……望著遠(yuǎn)處款款走來的盛大巧,想著自己上身端正穩(wěn)穩(wěn)騎車的姿勢,馬紅旗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剛買自行車回村沒幾趟,豆蟲就曾趴在馬紅旗耳朵邊悄悄說,紅旗哥,俺姐說你騎車姿勢不好看,身子左歪一下右歪一下的,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矮子。馬紅旗聽了,臉立馬紅了。但豆蟲還算聰明,沒將他娘的話說給馬紅旗聽,要不然馬紅旗會更難堪。當(dāng)時,豆蟲娘聽女兒盛大巧如此說,就撇撇嘴說,啥矮子!那叫三等殘廢!騎在洋車子上,就跟以前山貍貓爺爺雜技班里的那只紅屁股猴子一樣。馬紅旗將自行車車座高度放至最低,不能再往下放了,可不扭身,兩只腳依然不能踏實兩只腳踏子,還是差那么一點點兒。馬紅旗摸索了幾次,就摸索出這樣略顯文雅的騎車姿勢,以后再見到盛大巧,見到于他而言重要的人,他都會謹(jǐn)慎地采用這種上身不動的騎姿。
兩人越來越近了,馬紅旗手搖車鈴,丁零丁零,向盛大巧打招呼。不承想,盛大巧就像沒看到迎面而來的馬紅旗,也沒聽到清脆的車鈴聲,突然一扭身,下了公路,進(jìn)了玉米地。即將成熟的玉米棵子一人多高,盛大巧一走入,人就消失在綠色的玉米森林里……馬紅旗的心頓然失落下來。他知道,他在獲取一個姑娘芳心的同時,另一個姑娘將他從她心里一腳踹了出去。
馬紅旗神情落寞地到了村口,他下了自行車,回頭向來路張望。他吃驚地看到了盛大巧的背影,豐滿健壯,手臂擺動協(xié)調(diào)有力,步伐輕快富有彈性,大步流星地走在白楊樹夾道的公路上,越走越遠(yuǎn),最后在他心底走成了一幀揮之不去的剪影。
考前兩個月,馬紅旗和吳海燕約定,為了集中精力復(fù)習(xí),兩人暫不見面。因此,馬紅旗干脆休息也不回村了,在礦上的宿舍里廢寢忘食地啃資料。學(xué)累了的時候,他會騎上自行車,在礦區(qū)外的路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上一陣子;這邊呢,吳海燕也請了假,在家里復(fù)習(xí)。家就在鄉(xiāng)初中里,白天吳校長和鄉(xiāng)糧站保管員上班,只吳海燕一個人,比較安靜。
處于戀愛中的一對男女,猛一不見面,難耐相思苦。首先,是馬紅旗忍受不了寂寞,他給吳海燕寫了一封信,信中也沒有談愛呀戀的私房話,寫的就是復(fù)習(xí)的事情,也借機(jī)抒發(fā)了追求人生理想的迫切之情。吳海燕收到信后,立馬給馬紅旗回信,說自己的條件比較優(yōu)越,不光請假在家里復(fù)習(xí),老吳還安排了盛世榮等幾位教學(xué)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給自己輔導(dǎo)。那時候的青年戀愛比較含蓄,這樣的情書即便被別人看到,也沒啥尷尬的。你來我往了幾封信,他們感覺,這樣也是挺浪費(fèi)時間的,因為寫信倒是占用不了多少時間,占用時間最多的是信發(fā)出后,總是想著對方收到?jīng)]有,有沒有提筆寫回信,回信何時能飛到自己手里。這樣被占用的時間,相當(dāng)于每一天。最終,還是吳海燕的一封信,結(jié)束了這種令雙方都煎熬的狀態(tài)。吳海燕信中說,每天盼著信來,每天想著你收到信沒有,攪得姑奶奶看不下去書,你是不想叫姑奶奶考大學(xué)了吧?你收到這封信后,不用再回復(fù)了,各自埋頭復(fù)習(xí)。馬紅旗讀到這封信,啞然失笑,也就不敢再給吳海燕寫信了。
高考揭榜,馬紅旗榜上無名。他破天荒請了假,猛蹬自行車,沒回村,直接去鄉(xiāng)供銷社找吳海燕。馬紅旗在自行車上打了一路腹稿,原本想說的話,本以為可以流暢自然地表達(dá)出來,乍一見到吳海燕,卻一下子卡殼了,只是訕笑著,目光躲躲閃閃。吳海燕說,看你皮笑肉不笑的,沒考上?馬紅旗這才問,你呢?吳海燕一臉落寞地說,我戴不上安師大淮北分校的?;樟恕T瓉恚_始復(fù)習(xí)的時候,兩人就相約考安徽師范大學(xué)淮北分校,在一個校園里讀書、戀愛,多浪漫。馬紅旗說,我偏科厲害,也落榜了。吳海燕沖馬紅旗一瞪眼,也?也什么也?姑奶奶沒考上安師大淮北分校,就不能考上其他學(xué)校?不夠上大學(xué)的分?jǐn)?shù),就不能上中專?馬紅旗驚愕萬分,問,你考上中專了?吳海燕說,是的,縣師范學(xué)校,沒跟你成為校友,卻跟老吳成了校友。馬紅旗神色一下子黯然了,說,這樣,我更配不上你了。吳海燕說,看你這副窩囊相,今年落榜,明年再考,有啥過不去的坎兒!
縣師范學(xué)校在縣城東郊,縣城又在淮北和盛村之間,離盛村十幾華里。馬紅旗從淮北回來,縣城是必經(jīng)之地。休息回來,他在經(jīng)過縣城的時候,天就比較晚了。馬紅旗往往壓抑住相思之情,先回盛村,第二天再騎自行車去縣城,跟吳海燕約會。最愜意的是馬紅旗的休息時間正好是周六周日,吳海燕周六下午和周日全天一般不上課,他們可以一起騎著自行車,四處游逛。他們或在縣城的旮旯縫道轉(zhuǎn)悠,見到想吃的小吃,就停下來買上一份,兩人一遞一口地吃;或是沿著護(hù)城河邊的柳蔭小道,圍著縣城繞圈子,任垂柳的枝條拂過臉面。有時候馬紅旗會折一條柳枝,擰兩支柳笛,兩個人就坐在護(hù)城河邊的柳樹下,面朝粼粼的河水,毫無章法地吹著柳笛,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那一次,馬紅旗和吳海燕各自蹬著自己的自行車,去距離縣城三十多華里的黃河故道春游。一路上,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令人沉醉。兩人偶爾交換一下眼神,卻很少說話。吳海燕偷覷一眼馬紅旗,見他面露微笑,知道他又進(jìn)入了思緒奔騰狀態(tài),猜不出他飛速運(yùn)轉(zhuǎn)的頭腦里,在構(gòu)思一篇什么樣的文章。吳海燕心里也在想著一件事,就在前不久,盛老師向老吳匯報工作時,貌似無意中提到了她和馬紅旗的事情,老吳是何等精明之人,吳海燕一回家,就問她和馬紅旗相處得怎樣。吳海燕知道來龍去脈后,就猜想是馬紅旗托盛老師,探探老吳和她的態(tài)度。這馬紅旗也真是自卑,太看扁姑奶奶了!吳海燕想,一會兒要問問他是咋回事兒。
到了黃河故道大堤上,他們推著車,沿著蜿蜒的長滿野草的土路,并肩而行。吳海燕說,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幾次休息都沒回來了。馬紅旗沉吟一下,說,最近單位上的事比較多。吳海燕說,咦,你不就是一個挖煤工人嗎?休息了,單位上還有多少事情要你干?馬紅旗說,我還要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吳海燕說,你當(dāng)務(wù)之急不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是復(fù)習(xí)考大學(xué)。馬紅旗沒吱聲。吳海燕說,馬紅旗,你是不是有意疏遠(yuǎn)姑奶奶?還是那句話,姑奶奶能看上你,是你家祖墳冒青煙了。你不要太自卑,一個自卑的人能做成什么大事?
故道大堤上種滿了梨樹,一望無際。正是四月中旬,雪白的梨花已凋謝殆盡,早些天授粉的熱鬧場景恍若隔世,梨樹林里很難尋覓到人影。馬紅旗和吳海燕將自行車支在土路邊,然后一人坐在一棵老梨樹的枝丫間,各自想著心思,向遠(yuǎn)方眺望……
離國慶節(jié)還有幾天,馬紅旗回來了。與以往不同的是,他這次沒騎他那輛奔馬牌自行車,而是開著一輛深綠色的偏三輪摩托。令村人吃驚的不僅僅是馬紅旗換了交通工具,而且偏三輪摩托車車斗里,還坐著一位豐腴白皙的眼鏡女人——她戴的不是時興的墨色蛤蟆鏡,而是近視眼鏡,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
摩托車一拐入村街,馬紅旗就將摩托車停下來,他拉著眼鏡女人,向站在村街上的村人散發(fā)香煙、糖果,并滿臉喜氣地說,我這次回來,要結(jié)婚了。這是我愛人歐明麗,礦職工醫(yī)院的護(hù)士。村人都很詫異,將目光望向馬紅旗身后那個舉止得體的女人,她不光戴近視眼鏡,豐腴的身軀上,還穿著一條玫瑰紅色的連衣裙。村人們就很疑惑,他們很自然地想到了在縣師范學(xué)校念書的吳海燕。他馬紅旗不是在跟吳校長的女兒處對象嗎?
在村人印象里,這一年多來,馬紅旗每次回到村里,先是去鄉(xiāng)供銷社找吳海燕,后來又去縣師范學(xué)校找她。有時候,他們一人騎一輛自行車——馬紅旗騎28加重奔馬,吳海燕騎24鳳凰坤車,車身一黑一紅,并肩騎行在鄉(xiāng)村道路上。有時候,馬紅旗騎車,吳海燕坐在他車子后座上,姿態(tài)呈小鳥依人狀,可言語卻是強(qiáng)勢的:馬紅旗就使勁蹬,讓姑奶奶飛起來,哈哈哈哈……聽說,他們還交換了信物:吳海燕托在省城手表廠工作的姑父,給馬紅旗買了一塊紅星牌手表;馬紅旗也求大舅找人,給吳海燕買了一塊寶石花牌坤表。如此正處熱戀中的一對男女,男的要結(jié)婚了,女的卻是別人,這豈不亂了套了?
那天恰巧沒有晚自習(xí),前茅、豆蟲和山貍貓回來得早。一進(jìn)村,聽到大人們在議論馬紅旗領(lǐng)回家個新媳婦,就馬不停蹄地來到馬紅旗家湊熱鬧。他們仨一進(jìn)馬紅旗家門,歐明麗就塞給他們每人一大把水果糖??赡苁亲旌堑木壒?,三個家伙的嘴巴變得很甜,前茅叫紅旗嬸子,豆蟲和山貍貓叫紅旗嫂子,把歐明麗叫得滿臉通紅。他們仨還爬上摩托車,前茅手握車把,嘴里突突突突突突模仿著摩托車的聲音,山貍貓坐在后座上,豆蟲則坐在車斗里,他們倆使勁地?fù)u晃著身子,模仿著行駛中的顛簸狀態(tài)。
豆蟲回到家,圍坐小飯桌喝湯時,對盛大巧說,姐,紅旗哥找的新媳婦,高矮胖瘦都跟你差不多咧。盛大巧不說話,一味呼嚕呼嚕埋頭喝玉米糝子粥。豆蟲娘沖豆蟲眼一瞪,訓(xùn)斥道,瞎胡咧咧!他那新媳婦,哪有咱家大巧好看。再說呢,你看她那走路姿勢,就像下過崽的女人,是新是舊還難說呢。豆蟲知道娘是在護(hù)短,他豆蟲難道不護(hù)短嗎?豆蟲心里明白著呢,馬紅旗不愿和姐姐戀愛,不是不愛姐姐,而是因為姐姐在村里干農(nóng)活。那天,盛莊放露天電影,馬紅旗騎車接了吳海燕來看。豆蟲忍住心癢,在別人看電影的時候,他帶著小鏟子,在馬紅旗必經(jīng)的田間小道上,挖了一道不深不淺的溝,想馬紅旗經(jīng)過的時候,肯定會摔跤,給他點兒顏色瞧瞧。后來一想,馬紅旗和吳海燕萬一摔斷胳膊腿,就太不道德了,豆蟲就又返回,把那道溝給填平了。第二天,豆蟲見到馬紅旗,發(fā)現(xiàn)他鼻青臉腫,忙問馬紅旗咋啦?馬紅旗說,昨晚看完電影送吳海燕回去的路上,被路上的溝給暗算了。豆蟲心下一驚,趁月夜走了那段路,他發(fā)現(xiàn),在他挖溝的地方前面一里多地的路面上,也被人挖了一道溝,比他挖得更深更寬。明知不是自己所為,豆蟲心下還是內(nèi)疚。
第二天早上,上學(xué)路上,前茅也對盛世榮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前茅說,紅旗叔找的新媳婦,也不見得比吳校長的閨女好看呀,只不過是城里人,洋氣了些,也比吳校長閨女溫柔了些。紅旗叔這不是喜新厭舊嗎?盛世榮狠狠地瞪了前茅一眼,訓(xùn)斥道,你這小屁孩子,胡亂猜疑什么!告訴你,以后不要在背后議論別人!前茅很少見盛世榮發(fā)如此大火氣,他沖盛世榮吐了吐舌頭,不敢吱聲了。
馬紅旗沒在村里舉行婚禮,他告訴村人說,他們要在九月三十號趕回去,參加礦上在國慶節(jié)舉行的集體婚禮。其實,馬紅旗是不愿意參加集體婚禮的,他剛走出鄉(xiāng)村不久,見的世面少,臉皮兒薄,怕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圍著看,那么多對新人,職工們會品頭論足呢。但歐明麗非要參加,她是護(hù)士,又喜交際,見的人多,各種身份的都有,習(xí)以為常了。見歐明麗態(tài)度堅決,馬紅旗就沒再堅持。
清晨,馬紅旗騎著摩托車從村街拐上公路,駛上了返礦之途。昨夜的一場小雨,將路面的浮土打濕,黃沙土路面被水滋潤透了,平坦得像礦上的柏油路面,被兩旁高大的白楊樹護(hù)衛(wèi)著,綢緞一般飄向遠(yuǎn)方……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空氣中,滿是清新的泥土和莊稼味兒。坐在車斗里的歐明麗哪有過這樣的生活體驗,她極為興奮,嘴里不停地啊著,說她有寫詩的沖動了。
馬紅旗突然發(fā)現(xiàn),前方平坦如鏡的泥土路面上,似乎被人用樹枝之類的東西涂畫上了什么,他減慢車速,接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幾個字。這個時候,歐明麗也發(fā)現(xiàn)了,她興致勃勃地辨認(rèn)著地上的字,并大聲讀出來——美、土、陳。哎呀,美土,美土,美麗的土地呀,是愛情的紅線,把我與這方土地牽連,我甘愿做盛莊的素凈村姑……歐明麗兩手托舉,似乎捧著硬殼的文件夾,在礦禮堂的舞臺上,聲情并茂地朗誦詩歌。口占了幾句,歐明麗收回手,又發(fā)感慨說,這個姓陳的是鄉(xiāng)土詩人哪,他將詩歌發(fā)表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然后仰頭問馬紅旗,紅旗,你說你是盛莊的外家姓,你們盛莊還有姓陳的呀?這個人還蠻有才的呢。馬紅旗咕噥了一句什么,手旋油門,摩托車立馬加速,噴出一股黑煙,將歐明麗口中發(fā)表在大地上的詩歌越甩越遠(yuǎn)……
一開始,馬紅旗讀到“美土陳”三字的時候,覺得匪夷所思,摩托車駛過這幾個字,他又扭頭瞥了一眼路面上的字,這時候,他讀到的是“陳土美”。馬紅旗心底不禁一凜,他知道,寫字的人不僅將中間的字寫成別字了,而且還將別字寫成了錯字。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出錯呢?
馬紅旗知道,他在村人的眼里,已成了陳世美一般的人物。
那一年,豆蟲回鄉(xiāng)過春節(jié),他大學(xué)畢業(yè)做了老師,早已成為公家人。當(dāng)年高考填志愿時,豆蟲想都沒想,就填寫了淮北煤炭師范學(xué)院,這所大學(xué),曾經(jīng)叫過安徽師范大學(xué)淮北分校,他少年時從馬紅旗那里知道的,之后就一直銘刻在心上。他還知道,馬紅旗考了三次都沒考上,就放棄了,而他豆蟲考了兩次,幸運(yùn)地被錄取了。畢業(yè)后,豆蟲被分配到淮北一家煤礦子弟中學(xué)教書。
前茅和山貍貓都沒有讀高中。前茅成績好,初中畢業(yè)就考上省郵電學(xué)校;而山貍貓讀書不行,但身材靈巧,上躥下跳,如履平地,初中畢業(yè)第二年,參軍到了部隊,成了一名偵察兵。
臘月廿七那天中午,豆蟲叫娘準(zhǔn)備一桌子酒菜,請村里幾個干部和走得近的人喝酒,盛世榮也被邀參加了。一桌子人猜拳行令,酬酢甚歡,全都喝成了關(guān)公臉。不知誰說了一句,豆蟲,你和紅旗都在淮北,應(yīng)該見過不少面吧?村人關(guān)心馬紅旗,是因為他結(jié)婚成家后,回村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后來又把他娘接到了礦上,村人就難得再見到他一面。豆蟲說,到淮北這些年,我也只見過紅旗哥寥寥幾次,淮北大著呢,比咱縣面積都大得多。
豆蟲喝得紅頭漲臉,說話也口無遮攔了。他說,你們都見過紅旗哥的媳婦歐明麗吧?她現(xiàn)在是紅旗哥所在煤礦礦工醫(yī)院的護(hù)士長,正巧,我們學(xué)校一位老師的丈夫是那家醫(yī)院的醫(yī)生,我向她打聽歐明麗,她就問了她丈夫,告訴我了歐明麗的故事。盛世榮一聽,想打斷豆蟲的話頭,忙說,豆蟲,換話題,來咱哥兒倆搳幾拳。豆蟲卻沒接茬兒,兀自往下說——
歐明麗其實是紅旗哥舅家表哥的媳婦。他表哥好像叫趙什么軍,礦上的保衛(wèi)干事,愛釣魚,一休息,就在江河湖汊邊轉(zhuǎn)悠。有一年,在塌陷區(qū)釣魚的時候,不小心觸電身亡了。當(dāng)時,歐明麗還不到三十歲,帶著倆小孩,一個讀小學(xué),一個上幼兒園。歐明麗是知識女性,有主張,敢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向紅旗哥的大舅大舅媽說出了改嫁的想法。紅旗哥的大舅大舅媽很頭疼,改嫁是人家的自由,不能干涉。但兒媳婦改嫁了,倆孩子咋辦呢?紅旗哥看在眼里,也替大舅家著急。紅旗哥想,他要是和歐明麗組成家庭,大舅家的后顧之憂不就解決了?有一天,紅旗哥去看大舅大舅媽時,鄭重地說,表哥不在了,我就是您家兒子。然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懇求大舅大舅媽向歐明麗提一提。大舅大舅媽一合計,感覺這主意不錯,就瞅個機(jī)會,向歐明麗說了。沒想到,歐明麗一聽,就扭扭捏捏同意了,她早知道紅旗哥發(fā)表過文章,有追求,是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人。而她呢,也是一個做文學(xué)夢的詩歌愛好者。不久,紅旗哥就由井下調(diào)入了礦保衛(wèi)科,成了一名整理文字材料的內(nèi)勤……
其實,豆蟲剛剛唾沫橫飛開始說上面一番話的時候,盛世榮就走出了豆蟲家,一個人搖搖晃晃走上村街,向公路走去。豆蟲講述的故事,盛世榮當(dāng)時就知道,馬紅旗向他和盤托出了,并央求他向吳校長家打個圓場:說他馬紅旗只是一個井下采煤工人,配不上人家?guī)煼渡鷧呛Q?;說他馬紅旗是一個自卑心很重的人,和吳海燕在一起,他心里頭有壓力,出不開身……
豆蟲家離公路近,盛世榮很快就拐上了公路。這時候的公路已鋪成柏油路面,且拓寬許多。因為路面拓寬,路兩邊高大的白楊樹也被砍伐掉,新栽植的樟樹還很幼小,沒有形成綠樹夾道的氣勢。
盛世榮一邊極目向路的盡頭眺望,一邊任自己的思緒翩飛,仿佛看見:鉆天的白楊樹枝葉相接,濃蔭匝地,樹間的一條黃泥土路平坦筆直,鋪向遠(yuǎn)方,馬紅旗騎著奔馬牌自行車從遠(yuǎn)處快速駛來,自行車的前梁上斜身坐著前茅,后面車座上騎坐著胖乎乎的豆蟲,而山貍貓則撒開腳丫子一路追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