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雨然
現(xiàn)在想想,父親大概算一位民間科學家。
用這個詞并不是說父親像漫畫里那種科學怪人,在家里做實驗然后炸掉三條街道,送給孩子閃電狗當寵物。如果這個用法沒問題,在一個孩子眼里,父親還是一位民間哲學家、文學家、理論物理學家、政治學家、軍事家,等等。
父親爽朗灑脫,不拘小節(jié),對家長里短的事不上心,說起各種歷史、文學、科技與政治局勢倒是頭頭是道。而我越長大,身邊說我像父親的人就越多,不僅是長相,更多是氣質的相似。用母親的話來說是一天天想的東西不著邊際,用老師的話來說是求知欲、好奇心、敢于質疑,用朋友的話來說是自由、勇敢、永遠年輕永遠叛逆。
每當收到諸如此類的評價,每當身邊人有什么小困惑、小問題——上至某某名言出自哪里、某某理論的通俗解釋,下至頭疼腦熱身體不適的原因,都條件反射一樣大喊我的名字時,我腦海里總是隱約出現(xiàn)父親的輪廓。
小時候,我和父母有時會在晚飯后出門散步。一個非常普通的夏日夜晚,天空明亮,星星稀疏,寂靜的藍紫色天穹一直向地平線遙遙跨過去。我忘了那天的月亮是滿月還是月牙兒,但一定是有月亮的,因為父親忽然指向夜幕中那塊貼圖一樣的淺黃色光斑,對我說:“你知道月亮為什么會發(fā)光嗎?”
父親大概以為我不知道,因此當我迅速答出“反射太陽光”時他顯得有些驚訝,但很快恢復到那種長者面對小輩時有些優(yōu)越,又略帶寵溺的笑容。然后,他給我講光在宇宙中運行的速度,這知識我大概是讀到過的,但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很難想象幾十萬光年到底是怎樣的距離。父親教我用余光看星星可以看得更清晰,我努力搜索著視線邊緣那一點閃爍的銀色,聽父親對我說:“你看到的這顆星星可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p>
“不可能?!蔽曳浅:V定地說,“不存在的東西怎么能被我看見?”
父親笑了笑,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給出答案。
星星離我們太遠太遠,遠到連它發(fā)出的光都要走好久才能到達地球。這一刻看見的星光,或許是幾千幾萬年前它散發(fā)出的那一束,在這束光進入我們的眼睛時,曾經(jīng)明亮的那顆星星已經(jīng)衰老、甚至死亡了。
在地球形成之前,那顆星星或許就已經(jīng)消失,卻在今天,在這一刻,讓我望見這場漫長航行的余暉……
我從小喜歡看書,很早就明白萬事萬物終會消亡的道理,但只在那片莫蘭迪灰調的夜空下,那幾點稀疏的銀色冷光中,我隨著父親的指尖抬頭仰望,無數(shù)星星的幽靈映在我年少的瞳孔里,我才第一次確切感受到宇宙如此龐大,生命恰若塵埃。
人一旦對未知產(chǎn)生興趣,價值觀或多或少都會有些變化。我從那時候開始就特別喜歡讀“世界十大未解之謎”一類的書。神秘、幻想和可能性,比平淡的日常更吸引我。當我第一次問母親“人是從哪里來的”時,她認為這是小孩子常見的好奇,也照常糊弄我“你是充話費送的”。她不知道我當時疑問的重點是“人”,我真切地想知道,人類如何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知道我的族群從何而來,我又怎么明白自己應該去往何處呢?
科學精神并非僅僅是對科學本身的熱愛,更多是一種困惑,一種疑問,一種重審和解構身邊一切常見之物的欲求。思維最大的敵人是“結論”,最好的伴侶則是“可能”,越是嘗試跳出既定的軌道,我就越能察覺到自己的思維正在發(fā)生。
很多家長會覺得孩子思考這類問題很沒意義,然而父親不這么想。他曾經(jīng)興致勃勃地和我討論人類到底是不是外星人制造出來的,生命起源于何處,講進化論與宗教、牛頓和愛因斯坦,講主流觀點和定律中錯漏或不合理之處。這些談話的內容介于科學和故事之間,有時甚至是有點唯心的,盡管后來我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還是不可抑制地對父親的話感到興致勃勃。或許是兒時那顆不存在的星星,讓我明白眼見不一定為實,書上記載的文字,也未必就能說它們不容置喙。
“你應該用絕對冷靜、客觀的心態(tài)去面對所有東西,不能粘帶任何主觀的道德情感,回到物質性的存在本質去做分析?!敝笪易x法國哲學家孔德的實證主義,知道自己永遠不輕信所見所聞,永遠對一切既定事物存在質疑,是因為每當我有勇氣這么做的時候,眼前就會再一次浮現(xiàn)那片夜空,幽幽的星光虛虛實實,正如求知路上一片崎嶇。
很久以后,我考上外省的大學,父親送我去機場,路上大霧,道路前方在一片流淌的純白中明暗不定。父親忽然又和我聊起時空穿梭和蟲洞,聊起人類科學史上未解的謎團,那些思維的動蕩不安。我忽然意識到父親也一定見過那顆不存在的星星,所有人都見過,這就是根植在人類基因中的,對萬物不可磨滅的探索欲望。它的余暉在宇宙中航行億萬年,只是偶然路過這顆小小的藍色星球,卻讓無數(shù)人即便生活在泥濘和庸常里,也終其一生,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