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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子那個人

      2023-08-21 01:53:12李同書
      參花·青春文學(xué)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開店顧客妻子

      六子說,他要在臨街兩間磚木結(jié)構(gòu)的平房里賣針頭線腦、油鹽醬醋茶,六子看著柜臺上發(fā)音悅耳的計算器說出此話,目光灼灼有神,兩根被煙卷熏成蠟黃色的手指漫無目的地在計算器鍵盤上滑行,無序的樂音形成一串雜亂刺耳的雨滴,莽撞慌亂地沖撞著我的耳膜。他左手多余的一根手指蜷縮在拇指上,色澤暗淡,也許他對這根多余的手指心存芥蒂,總是插在褲兜或者縮在袖口里,因為這只多余的手指,他羞怯、自卑,像一只敏感的刺猬。他無所事事、心事重重,游蕩在無聊而漫長的日子里。

      他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氣味,是長期寒酸和自戀積垢出的沉淀,很容易讓人嗅到家畜的味道。所到之處,旁人避猶不及。他是???,但很少消費,滯留的時間頂多一支煙卷的工夫,有時候買一瓶本地的碧波老窖,用一只口徑又大又圓的塑料杯子三次喝完,攜裹著濃濃酒氣,趔趔趄趄走出店門。多是喝上一杯,將瓶蓋擰緊,把塑料杯扣在瓶嘴,讓我替他保存,天馬行空地與我閑聊。他有眼力勁兒,顧客多時,看我忙得一塌糊涂,就坐在角落,不言不語,顧客少了,踅摸到柜臺前,擺弄著計算器,搜腸刮肚地逗我開心。我抱著進店是客的想法與他閑聊,不影響生意,妻子說不出什么,有時候,她忙著,發(fā)出一聲會心的笑,說明她心有二用,暗下留意著我們談話的內(nèi)容。我和妻子自打開店,有一個秘而不宣的分工,她負責(zé)衣帽鞋襪日常用品,我負責(zé)煙酒副食接人待物。六子是熟客,有什么說什么,常常跟我們打趣,你們倆,一個栓寶一個銀環(huán),夫妻店。村委會的廣播喇叭里經(jīng)常巡回播放豫劇《朝陽溝》,他借二兩酒勁兒,時不時哼上一句,在這里一輩子,我也住不煩,住不煩啊——長長尾音曲折纏綿,中音假嗓,惹顧客大笑不止。當然也有煩人的時候,我總是嫌妻子因為賣東西跟顧客發(fā)生口角,而妻子并不認為自己錯,埋怨顧客挑三揀四、無中生有,我跟妻子冷戰(zhàn),誰也不理誰,持續(xù)了一陣子,都不想主動向?qū)Ψ绞竞?,妻子一聲不吭,臉拉得長,我心生怨怒,總想找機會發(fā)泄。六子一眼看出局面,把左手暴露在我的視線里,那根多余的指頭翹起來,像動物一樣跳動,很滑稽,我把他寄存的酒瓶拿出來,每人一只塑料杯子,面對面喝,一人一只雞爪啃著。我這面很快釋然,臨走,六子抬起左手在妻子面前搖來搖去,那根褐色的指頭像一只蠕動的豆蟲。妻子噗嗤一笑。

      這個粗枝大葉的男人要開店,別說我們不信,很多顧客也不以為意。尤其是素昧平生的過路客,嗅到一股陌生刺鼻的怪味,紛紛躲之不及,逃之夭夭,再回身的一剎那,厭惡地盯了六子一眼,暗中罵一句只有自己聽清的話,神經(jīng)病。六子不會知趣而退,而是有自己的一套說詞,人不可貌相,干什么也不會在臉上寫著,說不定日后我會發(fā)財做大老板。沖一個轉(zhuǎn)身即走的婦女后背翹一下指頭,嘿嘿裂開一嘴黃牙,發(fā)財做大老板。六子沒有馬上走的原因也許只有我知道,不過我不會像妻子那樣一味地做出嫌棄的表情,雖然我知道敏感的六子覺察出我對他的態(tài)度模棱兩可,但是在他還沒有做出大的舉動之前,我想保持這段交往。他在討好我,一直認為我是他的救星。當然,我真正的用意是把他作為顧客,妻子不知道我的想法,六子也不知道。他繼續(xù)樂此不疲地撥弄計算器。

      我認為六子沒有因為酒精作用而喪失理智,相反,他非常清醒,敏感而激進。酒氣將他托舉起來,他一邊嘿嘿笑著,蓬亂的頭發(fā)幾乎觸到天花板,用意志俯視著我們,像一只聒噪的老鴰。我要做老板,多一根手指,數(shù)錢方便快捷,你們誰能跟我比,誰能跟我比?哈哈,嘿嘿。我抬頭看著懸在空中的六子,說,你下來,下來,我跟你商量做老板的事情。他從板凳上跳下來,臉像豬肝,又紅又黑,一股酒氣撞我一個趔趄。我興奮盎然,不斷給他打氣,他像一個聽話的孩子,眼睛睜得很大,聽我操著蠱惑的語氣,掰著指頭列舉開店的三大好處,一,賺錢,二,賺錢,三,賺錢。六子搖頭,第一次玩味著我的三大好處,似乎與我的出發(fā)點迥然不同。一邊心不在焉地撥弄計算器的鍵盤,那些跳躍的音符像盲目飛舞的昆蟲,一邊盯著我身后懸掛在貨架上的一張風(fēng)景秀美的掛歷,那樣子,有一種淪陷的癡迷。不過后來我知道了,他當時盤算著要不要在自己八字沒一撇的店鋪里懸掛一幅山水條幅,我的蠱惑想當然地失效了。我認識他之前,并不知道他已經(jīng)在心里萌生了關(guān)于開店的想法,他一直把這些想法儲存在腦海里,醞釀、發(fā)酵、直到成熟,然后打開封存的閘門,讓酒一樣醇香的想法源源不斷冒出來。我心里懷揣著一個算不上高尚的念頭,只有我曉得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我正在絞盡腦汁地擴大店里的業(yè)務(wù)范圍,如果六子把店順利開起來,那樣,客戶群又增加了一個新成員,會使我的批發(fā)生意錦上添花、日益繁盛。我當然看重六子的開店行為。我可能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無法擺脫渴望利益的原始心理。我惴惴不安,又自得其樂。

      我和六子屬于那種不打不成交的關(guān)系,做批發(fā)部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六子多余的那根手指在左手,還是在右手。我在正式營業(yè)的前一天晚上盤點貨源,臨街的鋪外不斷傳來雞飛狗跳的聲音,那晚的月亮又圓又大,所有喘氣的動物都以為白天在繼續(xù)履行義務(wù),共同慶祝時間的慷慨贈與,六子就是在這個時刻成為我第一個顧客的,他買了一瓶碧波老窖,兩口喝下半瓶,四口瓶子見底,他說,再給我來一瓶。我很吃驚,你這樣不行。他眼睛睜得很大,我注意他左手多了一根手指,我把他突然抓在手里的第二瓶酒奪過來,提高聲調(diào),你這樣不行。他愣愣看著我,忽然,嘿嘿笑了,露出又黑又黃的牙齒。

      開店之初的六子儼然一個跨入陌生人家的不速之客,除了兩間臨街的門面房,商品價格、商品類別一竅不通,對經(jīng)營更是一知半解,不甚了了,我充當六子的引路人,他好像很樂意我現(xiàn)身說法,像一個小學(xué)生,畢恭畢敬、心懷虔誠。我很高興,直接夸他,他一直很受用,一張寬大的、又黑又紅的臉頰泛起光澤,頭發(fā)直立,看樣子要飛,我緊緊拽著他的左手,那根多余的指頭黏唧唧的,有一種熾熱的感覺。我說,你聽我說……他詫異我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一下子矮下來。做生意的初衷是什么?是賺錢,做生意的目的是什么?是賺錢。他繼續(xù)聽我現(xiàn)身說法。不過他的口算能力出乎了我的意料,我為一樁生意在計算器上忙碌的時候,他已經(jīng)熟練說出了默算的結(jié)果。他眨著一雙小眼睛,詭秘地朝我笑著說,有狀元徒弟,沒有狀元師傅。我用眼睛接過他投過來的微笑,點頭,會心一笑,算默認。其實心里還是有點沾沾自喜的,讓你三分又何妨,還不是每天賺你一些。我的唯利是圖對初入商海的六子只是一個模糊的程式而已,他除了隔三岔五到我的批發(fā)部進購一次商品,更多時間是圍繞自己的店鋪忙忙碌碌,因為業(yè)務(wù)不熟,顯得煩瑣棘手很多。他從來不看價格表,也不過多留意產(chǎn)品價格,只要是看中的商品,質(zhì)量過硬,全部購下,沒得商量。這種事不關(guān)己的散漫,只有傻瓜才干。妻子在一旁提醒,六子,你要用心,一種商品一個價格,搞不好,就虧了。他諾諾應(yīng)著,表示明白。最后,我挑一種商品,問他價格,他不假思索,張口報出,又拿出一種商品,他照例脫口說出來,妻子在一邊叫喊,你腦子真管用。他嘿嘿笑著,我知道他要飛了,趕緊扯住他。但也有不靈的時候,他告訴我,多數(shù)是因為喝多了酒。

      過了很長時間,有一次,他真誠地對我說,離開你還是不行,是不是我過于依賴?人啊,還是應(yīng)該相信自己,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干自己想干的,世界只有你自己救出來。我吃驚地看著他,認識這么多年,他忽然成哲學(xué)家了。

      我正在忙碌,忽然接到六子打來的電話,急切沙啞的嗓音要穿透我的耳膜,我相信他跟前一定站著很多人。照他的秉性,不會把電話調(diào)成靜音,他不是詢問商品價格就是咨詢貨源庫存情況,我和妻子一直認為他記憶力超強,可是回家的工夫,這一切就成了問題,改變了我們對他的看法,這也一直是他傷腦筋的事情,再次進貨,我把價格表一式兩份,兜里一份,柜臺后面一份,不用打電話,瞅一眼,就明白。他頻頻點頭,記下了,記下了。那你說這個賣多少錢?妻子指著一袋藍月亮洗衣液問。兩塊二,他張口就來。這個呢?我指著一箱店小二干脆面。十八塊??墒遣坏揭簧蔚臅r間,又接到他高聲大氣的電話,還是價格,我沒好氣,看價格表!掛了電話,心想,這啥人啊?他情急之下仍然找不到北,當著顧客的面高聲大氣地打給我電話,從來不避諱,然后再以零利潤的價格把商品賣給顧客。他沒有商業(yè)秘密,好像不是為利潤而做。為什么開店?這個問題不止一次地擺在他面前,我等著他的反應(yīng),挨了好一會兒,他說,我不知道。讓人哭笑不得,我沖他喊道,賺錢,賺錢,知道嗎?他眨巴著小眼睛,困惑不解地看著我,好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是嗎?只是沒把這兩個字說出來。

      一段時間以后,六子竟然把小小的店鋪打理出井井有條的樣子了,那時候,我?guī)缀鯇λ麊适Я诵判模麎焊皇亲鲑I賣的料,我不想繼續(xù)給他提供貨源。他有一陣子沒來,我多方打聽,大家也知之甚少,頭搖得像撥浪鼓,是人家不想多談,還是他準備放棄?我心里有一個疙瘩。他終于來了,仍然騎著那輛破舊的腳蹬三輪車,車上裝著回收的清荷泉啤酒瓶和干脆面紙箱子,他把進貨清單交給我,拿出寄存的半瓶碧波老窖,開店助長了他喝酒的習(xí)慣,是不是利于喝酒才蒙生開店的想法?我還是需要了解。妻子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忙自己的去了。我一邊發(fā)貨,一邊聽他嘮叨。店前的路面硬化了,做了一個燈箱,一到晚上,燈箱就亮了,一閃一閃的,好看,孩子在家憋不住,跑過來看稀罕。這些不夠,得擴大營業(yè)面積,增加項目,搭了一個棚子,四面墻用模板固定,留一個小窗,亮堂,人家老遠過來,隔著窗能看見里面的商品,說不定買的心就有了,你笑啥?我可是做好長期干下去的準備,不信?那就走著瞧,你還別說,我真就打算干上了,除了保留原有的商品,還增加了蔬菜、饅頭、雞鴨魚肉、童鞋、襪子、褲腰帶、鐵絲、三角帶、衛(wèi)生巾、紙尿褲,別不高興,好一陣子沒去縣城,去玩兒,回來把貨捎帶上了。他再次做出想飛的狀態(tài),我一把拉住他,只要把店開好,比啥都強。他沒忘喝酒,咕嘟一口,我怕他再飄,索性招呼其他顧客,他一個人坐在那里自顧喝酒,眼睛脧著進進出出的顧客,看見熟人,忙不迭打招呼,跟以前判若兩人,買啥?差點沒把心里話說出來,到我那兒買去,優(yōu)惠。發(fā)展到跟我搶客戶,看來真的進步了??次也幻?,就把商品的種類和價格告訴我,習(xí)慣性擺弄著計算器,用沙啞的嗓子講商品搭配,還是慣有的風(fēng)格,只要相中產(chǎn)品,價格是次要的,把產(chǎn)品賣出去,就是本事,賺錢不賺錢是另一碼事。有人湊過來,你店在哪兒???他眨著被酒精燒紅的眼睛,得意地報村名,姚集姚集。看看太晚了,麻利地往三輪車裝貨,頭前帶路的做派。我為他擔憂,這樣做下去能堅持多久?積蓄沒了,以后怎么生活?他留給我一種滿不在乎的印象,說不上幾句好聽的話,就飄飄然,知道我看不慣,就嘿嘿笑,一點沒有悔改的意思。后來我和妻子知道他改不了,權(quán)當看他耍把戲,不當真了。他時而去縣城,時而在我的店之間來回跑,貨源充足,花樣翻新,小店里滿滿當當,下腳的空地兒都沒有,每次來進貨的時候,不斷皺眉,放哪兒?都認為生意做到這份上,很好了,他開始飄起來,來年,開連鎖,做大老板。只有我明白,他資金鏈快斷了,賬簿上趴著三位數(shù)的欠賬。

      我注重商品利潤和經(jīng)營技巧,對六子這種漫不經(jīng)心的經(jīng)營方式不敢茍同,暗地提醒他,到縣城進貨,要小心黑心批發(fā)商。他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惹惱了我,你這樣做,遲早要吃虧??粗h去的背影,我甚至有些嫉妒縣城那些與他交往的供貨商,遇到白紙一樣簡單的客戶,生意真是好做多了。

      晚上打烊,睡不著,不想看每個頻道都在循環(huán)播放的宮廷戲,給六子打電話,問他干嗎呢?要不要過來喝點。妻子撇嘴,都啥點了,還喝。我沒理她,六子那面仍在營業(yè),一屋子鬧哄哄的,聽不清他說的啥,后來他走到店外,聲音大得令我發(fā)顫,絲絲電流似乎帶著一股酒氣,我趕緊關(guān)了手機,逃似的鉆進被窩,甩給妻子一個后背,睡覺。

      冥冥中,六子朝我嘿嘿笑著走來,一張又紅又黑的臉龐忽然變得煞白,左手在頭頂揮舞,像一只大鳥的翅膀,忽然飛起來,再也看不見熟悉的五官,瞳仁里只有一個模糊的黑點在移動,黑點漸漸變大,成了六子。??!我大叫一聲,騰地從床上坐起來,妻子搖著我,你怎么了?好一會兒,我說,要不,咱勸勸六子,別讓人干了。睡覺,妻子嚷道。

      我承認自己一直被六子困擾的事實,他愈是對利潤滿不在乎,愈是加重我內(nèi)心的擔憂,我這個人素來患得患失,又染上失眠,想到后果,更是寢食不安。終歸是自己的客戶,他還欠了那么多債,這些,妻子都不知道,如果繼續(xù)虧損下去,吃虧的一定是我。當初就不應(yīng)該蠱惑他開店,也許,認識他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他更適合做局外人,本來他就是一條永遠不會并行的單軌車道。但是我還是覺得六子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地步,經(jīng)商的人像黃牛身上的毛,人人躊躇滿志、雄心勃勃,撿塊石頭,說不定就會砸中幾個老板的腦袋。我不知道六子是不是在趕這種時髦,不過把店開起來,滿足了虛榮心,想不到大字不識的他格外看重虛名,開店做買賣是一個體面誘人的行當,他六子活得有點不得志,很容易讓人不知不覺地把窩囊這樣的貶義詞戴到他身上,有一個自己的店鋪,無疑是證明自己的最好方式。他特別需要一把火點燃內(nèi)心隱藏許久的飄然,把孤獨單調(diào)的日子打扮得靚麗一些,也許,這才是他堅持做下去的初衷和用意,后來我總算明白,原來六子開店,并不僅僅看重利潤。

      有一次,他喝醉了,我眼睜睜看著他飛起來,像傳說中的大鳥在厚重的云層下,極盡聒噪之能事。后來很多年,我在經(jīng)商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六子那些胡言亂語時不時像蜜蜂一樣在雙耳縈繞。人到底圖個啥?不就是活出個樣子,給人看嗎……自個吃的,喝的,算啥,還不是一個人的世界,人心里有大伙兒,處處想著別人,老了,走不動了,大伙抬你、敬你,還不是你平常心里有大伙兒……我把六子這話說給妻子聽,她許久沒動靜,后來投給我一個暖意的眼神,把一個存折遞給我,說,你把這些捐了吧,那時候,剛好汶川地震。

      我一直想創(chuàng)造一個與六子推心置腹的機會,但這樣的機會很少。

      我們彼此像隔著一堵墻,六子同樣有這樣的感覺,每次進貨,都想多逗留一下。有時候,看我忙得像一只陀螺,手腳并用,就推遲了回家的時間,幫我發(fā)貨、裝車。晚了,腳蹬三輪車,沒有照明燈,我給他一只手電筒,叮叮當當?shù)兀芡聿拍芑氐郊?,我心里一直很愧疚。哪天不忙,一定留他吃頓飯,我對妻子說。

      很快,有一個與六子單獨坐下來的機會。我不勝酒力,但在那個悶熱得像蒸鍋一樣的中午,我主動留下了六子。是店里難得最清閑的時候,窗外的云層醞釀已久,空氣滯悶而潮濕,梧桐樹闊大的葉片低垂著,熾烈的陽光照射在地面上,滾燙、灼熱。店里沒有顧客,正是喝酒聊天的好機會。六子單純、直率、簡單,少有城府,這也是我愿意與他交往的原因。雖然我們居住在兩個村莊,憑多年的閱人經(jīng)驗,我揣摩出六子屬于那種可交類型的人。那個風(fēng)雨欲來的中午,六子坐在我的對面,滿臉大汗,不時抬起左手在臉上胡亂抹一下,六指愈顯突兀。他讓我關(guān)掉電風(fēng)扇,手里搖著麥秸扇,在陌生的地方,他好像從來沒有拘謹感,一直把我的店當成自己的家,把我當朋友。倒是我,反主為客,被他一次次勸,吃菜呀,或者,你看看你,咋這么假?這道宮保雞丁不是很地道嗎?他喝了半瓶白酒,這么熱的天,老喝白酒怎么行。我打開冰柜,拿出兩瓶啤酒,他直接把啤酒放進冰柜,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我希望他敞開心扉,妻子到外面催賬去了,應(yīng)該不會有顧慮。他只顧喝酒,似乎并不打算說什么,在那個難耐的中午,我一直覺得有很多話要說,我想你不說,我開始吧。開店之前,我跑運輸,是村里第一個跑運輸?shù)娜?,往縣城拉大蔥、白菜、番茄,地里有的,逮什么拉什么,后來遇到一個跑摩的的,帶我在縣城兜了一圈,我覺得特酷,主要是沒什么本錢就可以掙錢,我賣掉那輛機動三輪車,買了一輛嶄新的雅馬哈,剛開始,我不熟悉地形,載上客,瞎子一樣摸索著開,繞來繞去,終于到了目的地,我對顧客說,這么遠的路,你一定付我雙倍價錢,說這話的時候,我故意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外地人,都是一種息事寧人的樣兒,后來,別人記下了我的車牌,傳來傳去,再也沒誰敢坐我的車……我有點頭重腳輕,第一次喝酒,不能在他面前栽倒。我在心里提醒自己,他往酒架上瞄的時候,我偷偷換了一只小酒盅。

      我本來想用好一點的酒招待他,可他執(zhí)意喝我們縣城酒廠生產(chǎn)的碧波牌白酒,那種白酒,如今在市場上再也找不到了,可是留在記憶中的醇香很難散去。六子還對我談起了酒廠的事,這些事被我寫下來,也是一種緬懷吧。六子不談自己,只說酒廠的事,我想是另有原因,一直到我寫這篇小說,也沒明白他與酒廠有什么瓜葛,他當時情緒波動很大,我?guī)状蜗氪驍嗨?,都被他拒絕了。小酒廠只有兩個生產(chǎn)車間,挨著職工食堂,那時候,有機會到酒廠去的人,都能吃到他們自己做的混合面饅頭,豆雜面很筋道,越嚼越香。后來,小酒廠像一個癱瘓的病人,趴在縣城的版圖上,奄奄一息。幾百口人等著吃飯,新任縣長無奈,只好找到煙酒行老莊,這個老莊我認識,當時我打斷六子,說了老莊的情況,因為是同行,在一塊探討過零售業(yè)的前景,彼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老莊經(jīng)營日常百貨和煙酒副食,富甲一方,縣長找到他,說酒廠活了,我給你慶功,戴大紅花。老莊眼睛一閉,咬牙轉(zhuǎn)讓了商鋪,帶著老婆孩子租住在城郊的一間破舊倉房里,幾乎搭上了老命,夜以繼日,廢寢忘食,一心撲在酒廠上。酒廠很快扭虧為盈,成了全縣首屈一指的明星企業(yè)。但是好景不長,一塊肥肉,都想咬一口,有人弄幾壇原裝酒招待外商,說,這是我們家鄉(xiāng)的酒,多喝多喝,周圍的群眾包圍了酒廠,指著老莊的鼻子,你不要裝聾賣傻,這是誰的地盤?我們的,釀酒的高粱、地瓜干、稻谷是誰供應(yīng)的?是我們!大伙兒理直氣壯,拍著胸脯,直接找老莊要酒喝。

      六子告訴我,在偏遠的集市角落,他看到老莊領(lǐng)著老婆聲嘶力竭地吆喝,賣襪子……

      在不斷的接觸中,我漸漸了解了他開店的初衷,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可以隨時隨地暢飲一通,更主要的是能方便村里人,你也許不知道,原來,買東西,要到十幾里外的集市去。老方兒媳婦生孩子,跑一個村也沒借到一團衛(wèi)生紙,婆婆拆了自家被子給兒媳接生,老方后來趕集買了一捆衛(wèi)生紙,路上遇到大雨,脫下衣服裹衛(wèi)生紙,自己淋病了,一個月沒起床。說起自己愛喝酒的事兒,六子翹著褐紅色的指頭,一臉坦然,說雖然愛喝酒,但沒有酒癮,沒有依賴性,飲酒和貪杯是兩個概念,前者可以掌控,面對誘惑坐懷不亂,后者則是被酒支配。六子一直喜歡喝本地酒,那種酒性烈,但綿柔,像火在身上燃燒,又像檸檬水在胸中流淌,他喜歡用口徑挺大的塑料杯盛酒,似溢非溢、純凈透明,實在倒得太滿,就把上半身彎成九十度,啜起嘴唇,吱一聲,滿滿一杯酒,少了一圈。兩杯酒下肚,臉色醬紅,毛發(fā)直豎,小眼睛愈發(fā)灼灼閃爍。

      雨終于酣暢淋漓地落下來,聽著店外雨腳落地的聲音,我和六子心情起伏,感慨頗多,我們嘮自己感興趣的話題,說想說的話,無拘無束,但很少提經(jīng)營的事,好像那些事與自己無關(guān)。我距離六子更近了一步,發(fā)現(xiàn)人還能如此簡單,像一張紙一樣活著,后來與六子的交集少了,但他每次想飄的時候,那根褐紅色的六指就會不由自主跳起來,令人忍不住想笑的樣子讓人心里暖暖的。酒喝到一半的時候,天空上那場醞釀已久的雨終于傾盆而下,是秋季的最后一場大雨,從中午一直下到夜半,六子始終沒有計較我半路換一只小酒盅的做法,用他的塑料杯跟我的小酒盅一次次撞在一起,走,他說,一揚脖,吱一聲,一杯酒下肚。他把喝酒稱呼走,走,后來他很多次這樣對我說。

      晚上,我忽然覺得應(yīng)該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經(jīng)營思路,面對利潤的誘惑,更應(yīng)該冷靜、理性,不是你的,或者不應(yīng)該得到的,不要強求,誠信經(jīng)營、遵紀守法、順其自然,也許更能心安理得。

      晚上,很多人到六子的店里看電視、聊天、玩撲克。一只盆狀的水壺蹲在煤球爐上,裊裊熱氣在人群中飛來掠去。買東西的顧客也多是湊熱鬧過來玩兒的,看六子忙,人群中站一會兒,看六子起身,把錢遞過去,價格低到吃驚。不賺錢,可不能賠本啊,六子,顧客說。不賠不賠。怕人不相信,六子一臉誠意,顧客把買來的東西揣在懷里,加入閑聊,充當了閑客。夜長,回家也是無事。這里還有免費的茶水、瓜子和零食。

      有時候,我送貨會經(jīng)過六子的村莊,百十戶人家參差不齊地簇擁著六子的小店,站在蜿蜒的小道上俯瞰,真像雞窩里的一枚卵,灰不溜秋的屋頂在陽光下蜷窩著,出出進進的人拖著短小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來回晃動。偶爾傳來一聲悠長的雞啼或者狗吠,讓人如在溫暖的夢中。

      六子總是村里最忙碌的一個人,他每天五更起床,自行車后面拖著板車,裝不了那么多貨,就改用板車了。先到五華里外的饅頭店進一天所需的饅頭,然后再到菜市場批發(fā)蔬菜和雞鴨魚肉,滿頭大汗回到店里,很多人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不消一袋煙的工夫,饅頭就銷售一空,好多人是賒賬,每天吃饅頭,麥收后一塊結(jié)賬,說,你記著啊。六子應(yīng)道,麻利回去吧。那意思是已經(jīng)在心里記著,快回去,饅頭涼了就是另一種味道了。每天都是這些主顧,不會錯的,忙完,再一筆一畫在本子上記好。我看過他的賬本,密密麻麻,不會寫的名字,用甲骨文一樣的符號代替,我很吃驚他的做法,提醒過他一兩次,他小眼睛灼灼地看著我,我不明白蘊藏的內(nèi)容,好像是說,都在我心里裝著,本子上的,是個記錄,翻一翻,跟心里沒出入,就不會錯,看來他對我的提醒有點懵懂,能怎么樣?小眼睛眨著,一臉不解。

      小店維持了幾年,再無法開展下去,他沮喪地揣著幾個賬本向我道別,仍然用口徑挺大的塑料杯喝酒,走,一揚脖,半杯酒下肚。他的背影有點彎曲,后腦的頭發(fā)幾乎全白,小店幾年干下來,賺了一本子欠賬,什么也沒撈到,我鼻子有點酸,他這一別,有敗走麥城的悲愴。

      這次六子真的走了,到濟南給兒子看孩子。

      我們感嘆時光的匆忙,總喜歡說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其實平常瑣碎的日子更顯得冗長而雜亂,習(xí)慣了生活的節(jié)奏,同樣會感知生活非同尋常的變化,只是這種變化常常被我們習(xí)慣性地忽視。六子走后,我仍然按部就班地打理自己的批發(fā)部,每天忙忙碌碌,煩瑣雜亂的生活顯得冗長而平靜,六子漸漸淡出我的視野,只有夜深人靜,得空梳理那些即將成為煙云人事的時候,六子才重新顯現(xiàn)在面前,不由對逝去的歲月產(chǎn)生一絲感慨。

      遠離我的六子在陌生的城市過著平淡如水的生活,一如我這些年沒有起色的營銷,我雖然無法體會他在城市的生活,但是能感知到他平淡如水的表面下翻江倒海般的掙扎,習(xí)慣了鄉(xiāng)村生活的他,連同血液都滲透著一股鄉(xiāng)村的味道,他用怎樣的力量才能將自己融入城市?融入是一個艱難、痛苦、漫長的量變,城市具有很強的排斥力,不喜歡盤根錯節(jié),有一種天然的芥蒂和排斥,改變其實是痛苦和殘忍的,需要時間和機緣做調(diào)和劑。我和六子都是不容易被城市接納的人,很多年來,即使偶爾走出鄉(xiāng)村,在踏入城市的一剎那,立即有一種飄忽離心的感覺,終日有一種如懸空中的游離感,沒有歸屬。也許我早已有所預(yù)料,最后,六子終于回來了,在試圖改變自己的時候,他臉色蒼白地站在我的面前,那是我們分別幾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聚,因為剛回來,整個人顯得怪異而陌生,他一邊走一個,走一個連貫性地喝酒,一邊輕描淡寫地向我講述城市見聞,這幾年,一點都不好玩,他用一句這樣的話語結(jié)束了自己的敘說。

      沒想到他成了村里管事的,百十戶人家一致推舉他幫他們做事,村委會改選,他全票通過了村主任一職。其實他已經(jīng)跟我談妥,準備重操舊業(yè),繼續(xù)干小店,雖然掙不到錢,但方便大伙兒,過著樂呵。我差不多擬好了他進貨的商品名單,為避免他重蹈舊轍,我把進貨價格和零售價格分別寫在兩張紙上,并把開業(yè)時間定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鬧不清大伙兒推舉他的動機,私底下為他捏一把汗,也許大伙兒真看他像一張紙一樣簡單,才擁護他為他們做事。

      百十戶人家的小村,大事沒有,雞毛蒜皮的小事總是不斷,今天你家的雞籠子沒有關(guān)好,一群該殺的敗家子糟蹋了我家的菜園子,鬧到六子跟前,六子斷案,讓養(yǎng)雞的人家秋后賠兩棵白菜算完結(jié)此案。明天那家娃跟這家囡因為貪玩撞在一起,囡受了委屈,再一次鬧到六子那里,六子相當惱火,脫下鞋子,照娃屁股上佯裝抽了兩下子,兩家大人滿肚子怨氣立馬消了,倆娃手拉手又玩在了一起。上級領(lǐng)導(dǎo)下來檢查扶貧工作,六子要馬不停蹄忙一陣子,清理打掃街道,落實貧困家庭名單,組織黨員開會,都是棘手事情,六子連喝酒的空兒也沒有,陀螺般沒黑沒白地在村里跑。年底,竟然得了個獎,還發(fā)了兩瓶酒、一桶食用油和一口袋面粉,家沒回,到我店里炫耀,見了面,一下子就飄起來,六指愈發(fā)褐紅,蠶蟲一般跳動。

      六子看顧客不多,也不多語,踅摸到熟食店買兩只豬蹄,調(diào)一碗味道獨特的涼拌菜,老遠操著沙啞的嗓子朝我喊,走一個。看著他因為興奮而漲成醬紅色的臉,我連忙把生意交給妻子打理,一邊回答他道,好,走一個,一邊拿出為他存放了多年的本地酒,等著他走過來。

      作者簡介:李同書,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當代小說》《山東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飛天》《散文》等刊物,曾獲《山東文學(xué)》主題征文獎,《飛天》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年度優(yōu)秀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 杜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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