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紅剛
靖康元年(1126年),金人進攻東京,并于是年十一月攻破東京,十二月,康王趙構開大元帥府;靖康二年(1127年)三月,金人立張邦昌為大楚皇帝,并于是月,分別脅迫徽宗、欽宗北遷,五月初一日,康王趙構即位于應天府(今河南商丘),改元建炎,是為高宗,南宋于是建立。之后高宗開始了不斷逃亡南遷的政治旅程,直至建炎四年(1130年),南宋政權才初步穩(wěn)定了下來。
建炎南渡的四年,政治上雖然極不穩(wěn)定,但也表現(xiàn)出了獨特的面貌,并對文學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這一時期的士風也形成了既不同于徽宗朝也不同于高宗朝秦檜獨相之后的勁直之風,這一時期士人復雜的心態(tài)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因此我們應該把這一時期的政治和文學現(xiàn)象進行獨立的考察和研究。
建炎是南宋政權極為混亂的四年,在這四年中,政權內(nèi)部兵變不斷發(fā)生,黨爭持續(xù)加強,外部又面臨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農(nóng)民起義與金人的步步緊逼。然而在這種政治形勢下,文學卻表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繁榮。
兩宋之際,很多文學家達到創(chuàng)作高峰,如陳與義,建炎年間一共創(chuàng)作了222 首詩,不僅數(shù)量上占據(jù)了其一生詩作的近三分之一,而且質(zhì)量也是其詩作中的最高水平,“現(xiàn)將早、中、晚三個時期大致分界線定為:早期,以靖康元年(1126年)為界限,即陳與義27 歲前的創(chuàng)作。十五年間作詩 200 余首。中期,大致是靖康元年(1126年)到紹興元年(1131年)夏,陳與義37 歲到41 歲的這段時間。靖康、建炎年間,陳與義從陳留避地南奔,過了五年多的漂泊生活。流亡歷經(jīng)豫、鄂、湘、粵、桂、閩等地區(qū),于紹興元年(1131年)夏到達會稽,結束了流亡漂泊的生活。這段時期是陳與義詩作的高峰期。五年多創(chuàng)作了近300 首,幾乎占詩作總數(shù)的一半。晚期,紹興元年(1131年)夏以后,身矜禁近漸至府閣。這一階段陳詩創(chuàng)作景況極為式微,十七年間僅作50 余首,幾至擱筆,其中有好幾年整年無詩”①寧智峰:《陳與義詩歌分期新探》,《成都理工大學學報》2009年第 3 期。。對于這一時期陳與義的詩作,劉克莊說,“建炎以來,避地湖嶠,行路萬里,詩益奇壯”②劉克莊:《后村詩話》,中華書局,1983,第 26 頁。。紀昀也說,“湖南流落之余,汴京板蕩以后,感時撫事,慷慨激越,寄托遙深,乃往往突過古人”③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華書局,1965,第 2349 頁。。另一位詩人呂本中在這一時期的詩作也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此時憂國的情懷在他的詩作中很少見到。莫礪峰說,“呂本中在靖康事變之后所寫的一部分詩,雖然在藝術上比不上陳與義的同類作品,但呂本中能注意到人民的不幸遭遇和思想感情,并反映于詩中,這是他超出陳與義的地方。就思想內(nèi)容而言,呂本中的這部分詩在當時的詩壇上是非常杰出的。后來,隨著南宋小朝廷茍安局面的形成,詩人筆下又漸漸恢復了早期的題材內(nèi)容,這是十分令人可惜的”④莫礪峰:《江西詩派研究》,齊魯書社,1986,第 165 頁。。因此,呂本中這一時期的詩作實際上也有其特別的風貌。
從建炎元年(1127年)秋罷相后到建炎四年(1130年),李綱作詩600 余首,并目之為《湖海集》。在此期間,李綱還創(chuàng)作了《乘桴浮于?!返?2 篇賦,占到了其賦作數(shù)量的一半,并且還創(chuàng)作了《吊國殤文》《哭惠女文》等騷體辭。
朱敦儒這一時期的詞也表現(xiàn)出了不同于他其他階段的風貌,對于家國興亡之感的抒發(fā),使他的詞作形成了“慷慨悲憤”的詞風;李清照詞風也在這一時期尤其是趙明誠亡故后的建炎三年(1129年)、四年(1130年)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宗澤在這一時期連上二十四份《乞車駕回鑾疏》,不僅極具文學色彩,而且也在愛國文學史上留下了輝煌的一筆;其他如李綱、李光、趙鼎、曹勛的愛國情懷、葛勝仲、葛立方父子的隱逸情懷等都在他們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有著極為重要的體現(xiàn)。
在文體上,這一時期的駢文創(chuàng)作極其繁榮,汪藻、孫覿都在這一時期有重要的政治活動與文學活動,汪藻駢文的代表作《皇太后告天下手書》《建炎三年十一月三日德音》都創(chuàng)作于此間。這一時期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政論文創(chuàng)作的成就非常突出,可以說達到了宋代政論文創(chuàng)作中的極高水平。這一時期的詞與政治的關系也極為密切,詞作中時代感的介入,強化了詞作抒情主人公的自我主體意識,為南宋初期的愛國詞及其慷慨詞風的形成做好了準備;這一時期的詩作題材也得到了擴大,社會和政治問題題材的詩作大量出現(xiàn),并取得了極高的藝術水平,同時生活化題材的詩作也由于家國興亡之感的介入而深化了情感表達,這些都對徽宗朝的詩作起到了歷史作用。
同時,這一時期的文學也有極為重要的文學史意義,他們不僅改變了徽宗朝以來的文學風氣,而且對南宋文學的繁榮發(fā)展做足了準備,因此筆者認為建炎文學完全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的文學階段進行研究。
建炎文學在時勢的影響下,與徽宗朝相比,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其中最重要的變化就是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更加密切了。
建炎文學由于時勢的激迫,以及當時士人強烈的愛國情感和社會責任感的激發(fā),士人對政治產(chǎn)生了極大的關注,并用文字記錄下來,從而使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不斷加強。
散文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政論文。由于當時時勢危機,建炎政論文尤其注重實用精神,且多直接關注時事,所敘述的大多是當時重大的政治事件和在當時的國情與形勢下應該選擇的對未來有用、對目標有用的行動,所議論的也主要關切這種行動的可行性。也正因此,這一時期的政論文中關于性理方面的議論大量減少,關于“道”與“理”的思辨不再是人們關注的重點,他們的文章多注重當下的實用性與時效性,所提策略要解決當時的政治問題,這就使這一時期的政論散文表現(xiàn)出鮮明的針對性與強烈的現(xiàn)實性。這一時期的政論文多是從宏觀方面針對南宋立國初期的立國戰(zhàn)略與立國之本的問題而作。如李綱的《十議》:“一曰議國是;二曰議巡幸;三曰議赦令;四曰議僭逆;五曰議偽命;六曰議戰(zhàn);七曰議守;八曰議本政;九曰議責成;十曰議修德?!雹僭鴹椙f、劉琳:《全宋文》,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第295 頁。在《十議》中,李綱對南宋立國的重大戰(zhàn)略問題進行了討論,講得全面而透辟。另外有一些政論散文是針對具體的施政方針所作,如葉夢得的《石林奏議》便是直接關注當下的政策問題,如《奏論治體劄子》《奏論金人劄子》《奏論財用劄子》等均切時政之要,為有的放矢之作。
詩歌創(chuàng)作中,時事成為一種主要的創(chuàng)作題材。建炎時事詩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實時性時事詩,即詩歌忠實地記錄了當時所發(fā)生的重大歷史事件。雖然其中也含有作者的情感,但其創(chuàng)作的核心內(nèi)容是記錄時事,而非情感抒發(fā)。如呂本中《城中紀事》、鄧肅《靖康迎駕行》兩首詩均以史家筆法真實地記錄了東京城破、欽宗被擄的重大歷史事件。如,對于東京城破火光的描寫,“中夜半天赤”“夜起火光迷鳳闕”;對于東京城破之時疾風大雪紛飛的描寫,“是時雪政急,疾風胡馬群”“雪花一日故濛濛,皂幟登城吹黑風”;對于東京城破之時京城之人的心情描寫,“都人向天泣,欲語聲復吞”“斯民嗷嗷將焉之,相顧無言惟泣血”,均與以上史書中記錄的歷史細節(jié)相吻合,真可謂“史詩”。另外一種是抒懷性時事詩。雖然史實性時事詩也有詩人情感的介入,但顯然這種介入只是記錄時事時的一種自然表達,在這類時事詩的創(chuàng)作中,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重心在于記錄那樣一段歷史,而抒懷性時事詩則不同于此,在這類時事詩的創(chuàng)作中,詩人的創(chuàng)作重心在于抒發(fā)自己的家國興亡之感,或者是自己對于時事的批評和希望,抑或是自己的一種生命體驗。也正因如此,在創(chuàng)作中,時事更多的只是一種背景,或者是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的“起興”。如建炎三年(1129年),當被遠貶至海南而正行在途中的李綱得知苗、劉政變后,寫詩《伏讀三月六日內(nèi)禪詔書及傳將士牓檄慨王室之艱危憫生靈之涂炭悼前策之不從恨奸回之誤國感憤有作聊以述懷四首》,以苗劉兵變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起興點,強烈地抒發(fā)了自己深層的內(nèi)心情感,其愛國之情、憂憤之情、傷己之情都在這四首詩中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使這一組詩更多地體現(xiàn)出一種時事背景下李綱的個人情懷的抒發(fā)。
建炎時期,文學情感的時代特色也得到了加強,這種加強可以分為兩個方面。
1.文學中的家國之感
在建炎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無論是詩、文還是詞,都表現(xiàn)出了士人在當時時勢下面對家國淪亡而產(chǎn)生的家國之感。
“中原”在當時的詞作中成為一個出現(xiàn)頻率極高的意象,如呂本中的“只言江左好風光,不道中原歸思轉(zhuǎn)凄涼”①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80,第 936 、1077、1076、867、785、936、944、945 頁。;張元幹的“底事中原塵漲,喪亂幾時休”②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80,第 936 、1077、1076、867、785、936、944、945 頁。;“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③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80,第 936 、1077、1076、867、785、936、944、945 頁。;朱敦儒的“中原亂,簪纓散”④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80,第 936 、1077、1076、867、785、936、944、945 頁。;李光的“北望中原板蕩,矯首訊穹蒼”⑤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80,第 936 、1077、1076、867、785、936、944、945 頁。。而詞人實際上也是通過這樣一種意象來表達故國情懷。
通過以上舉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在這樣一種故國情懷中也有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的抱負,但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悲憤凄涼之情。
再如呂本中在《南歌子》中云:
驛路侵斜月,溪橋度曉霜。短籬殘菊一枝黃,正是亂山深處,過重陽。 旅枕元無夢,寒更每自長。只言江左好風光,不道中原歸思,轉(zhuǎn)凄涼。⑥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80,第 936 、1077、1076、867、785、936、944、945 頁。
“深秋”“驛路”“殘菊”,詞的上闋營造出了一種蒼涼的意境,尤其是正逢重陽佳節(jié),更加深了這樣一種孤苦的心境。而下闋中“江左”“中原”兩個地域性詞語的對比,不僅強化了這種蓄積在心中的悲涼苦悶之情,也使這種悲涼孤苦的心境有了更為深刻的意義,其突破了一己之悲,而上升到了家國之悲的高度。
2.文學中的生命體驗
建炎詞人經(jīng)歷著比以往詞人更為艱難的生存處境,他們不僅要在復雜的政治斗爭中面對仕途起伏與宦海升降,而且還要面對逃難流離中隨時會遭遇的危險,這讓他們開始試圖尋找一種情感歸宿,而這種情感歸宿便指向了隱逸閑適。 但同時我們必須注意到,在建炎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這樣一種時勢下激發(fā)的士人的個人生命體驗蘊含著極強的時代特色,當我們閱讀作品時,必須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才能真正感受到作者想要抒發(fā)的情感和生命體驗。如陳與義的《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虜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回谷張家》。
久謂事當爾,豈意身及之。避虜連三年,行半天四維。我非洛豪士,不畏窮谷饑。但恨平生意,輕了少陵詩。今年奔房州,鐵馬背后馳。造物亦惡劇,脫命趙毫厘。南山四程云,布襪傲險巇?;h間老炙背,無意管安危。知我是朝士,亦復顰其眉。呼酒軟客腳,菜本濯玉肌。窮途士易德,歡喜不復辭。向來貪讀書,閉戶生白髭。豈知九州內(nèi),有山如此奇。自寬實不情,老人亦解頤。投宿恍世外,青燈耿茅茨。夜半不能眠,澗水鳴聲悲。⑦傅璇琮等:《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 19521 頁。
在這首詩中,陳與義真實地記錄了自己的這次遇險經(jīng)歷,以及這種經(jīng)歷給予他的“造物亦惡劇”的生命體驗和個人情感體驗,詩人試圖努力表達自己在脫險后藏之山中對于山老者的仰慕,并表達自己的歸隱之志,然而“夜半不能眠”實際上書寫的是一種矛盾,我們結合當時的時勢才可以更加深刻地體悟詩人在詩中所表達出的這種矛盾,這實際上是對于家國與時勢的一種感傷。
因此,在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時事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背景出現(xiàn)在了作品中,我們必須在這種背景下去分析作者的情感特征。如趙鼎的《滿江紅·丁未九月南渡泊舟儀真江口作》。
慘結秋陰,西風送、霏霏雨濕。凄望眼,征鴻幾字,暮投沙磧。試問鄉(xiāng)關何處是,水云浩蕩迷南北。但一抹寒青有無中,遙山色。
天涯路,江上客。腸欲斷,頭應白??丈κ着d嘆,暮年離拆。須信道消憂除是酒,奈酒行有盡情無極。便挽取長江入尊疉,澆胸臆。⑧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80,第 936 、1077、1076、867、785、936、944、945 頁。
據(jù)題序,這首詞是趙鼎于建炎元年(1127年)九月渡江至建康時所作。在詞作中,詞人抒發(fā)了一個南遷之北人的戀土思鄉(xiāng)之情,然而這并不是趙鼎這首詞情感的最終指向。我們必須根據(jù)當時的時代特征去分析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趙鼎在詞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悲情。趙鼎這時是奉命往建康準備籌措錢糧,從而為趙構南下并進一步定都江南做準備的,從這個意義上我們?nèi)ソ庾x這首詞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首詞上闋寫景,是南渡之難,下闋抒情,是家國之感,其所表達的是對于時勢以及家國淪亡的感傷,是一種更深刻的悲愁之情。趙鼎于建炎四年(1130年)貶謫時作《花心動·偶居杭州七寶山國清寺冬夜作》。
江月初升,聽悲風、蕭瑟滿山零葉。夜久酒闌,火冷燈青,奈此愁懷千結。綠琴三嘆朱弦絕,與誰唱、陽春白雪。但遐想、窮年坐對,斷編遺冊。
西北欃槍未滅。千萬鄉(xiāng)關,夢遙吳越??钌倌辏瑱M架風流,醉膽海涵天闊。老來身世疏篷底, 忍憔悴、看人顏色。更何似、歸歟枕流漱石。⑨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80,第 936 、1077、1076、867、785、936、944、945 頁。
在這首詞中,詞人對于國家之現(xiàn)實以及自身之遭遇進行了反思,不禁產(chǎn)生了一種歸隱之意,“歸歟枕流漱石”。然而這種歸隱畢竟是一種被動的選擇,并且具有深刻的時代痕跡。也因此,建炎時代的這種情感訴求與以往的隱逸閑適之追求相比表現(xiàn)出了獨特的時代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