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登山家愛德華·希拉里在遺囑中寫道:“把我的骨灰放到家鄉(xiāng)的海里,它們會被浪頭卷到岸上?!?/p>
有意味。愛德華向往的家鄉(xiāng)的土地(岸),可為什么要把骨灰放進海里呢?是為了被漲潮的海水推上岸嗎?直接埋到岸上豈不更如意?我推想愛德華爵士雖為登山家,最想往的還是大海。那么,他為什么不去航海而要登山呢?這是一個謎。人生沒有什么“為什么”。許多人做的事以及做的非常好的事,都不是他最喜歡做的事。
愛德華向往海,身后終于全身心投入大海。在這個大愿望里面還藏一個小愿望,盼望委身故鄉(xiāng)大地,于是有了這么一個詩意的遺囑。人生的矛盾無處不在,即使骨灰——這種近于無的“有”——也要分出幾個念頭在上面。他的骨灰后來被撒進故鄉(xiāng)的海里,有沒有一些粉末被推到岸上,誰也不知道。我覺得應該有一些骨灰隨浪拍在岸上,滲進泥土。
徐悲鴻為蔣碧薇畫過一套十二生肖圖,答應給別人再畫一套,終于沒畫出來。徐的生肖圖世上只留一套。
對好的藝術家可以這樣理解:他所有作品都具有唯一性,不是他不想重復自己,是重復不了。這不見得是藝術家所希望的,藝術家還有可能為此痛苦,但事情如此。
成批造畫是畫匠的工作,題材、手法、大小尺寸都一樣。畫匠怕創(chuàng)新,一創(chuàng)新就不會畫,露餡了。畫家號稱自己是創(chuàng)新家,其實哪有那么多新可供他創(chuàng)??此漠嬎嚰兪欤ǘ羌兦啵椭劳笙聸]有新東西。眼下的國畫界,大部分人都在重復自己。
徐悲鴻畫不出第二套生肖畫,還可以理解為女人生孩子,哪一年生哪一個,定好了的,變不了。有的藝術家以為自己的作品越往后越妙,不一定。生了八個孩子,好看的可能還是老大?!皶r不我待”這句話對藝術家最準確不過。生孩子,生一個沒生好,生第二個也彌補不了前一個的缺陷。
用作品衡量藝術家的生命價值近于嚇人。創(chuàng)作一輩子,有價值的可能只是薄薄的幾筆畫留在宣紙上??赡苁且槐拘驇装?、幾千、幾萬個字,或詩或文印在白紙上。也可能是幾個旋律,甚至是幾小節(jié)樂思留在別人耳邊。這也是一輩子啊!
歌唱家李谷一的女兒在電視上說,她小的時候不喜歡媽媽的職業(yè),“家里來好多陌生人,進屋就唱?!?/p>
進屋就唱,這是何等喜人的情形。家里人嫌煩,可是,上哪兒找這么有趣的情景呢?我覺得這算得上大幽默。上李谷一家請教的人如果不唱,失去了登門的價值。而唱,確實有一點點唐突,這里不是劇場。
我想象那些忐忑的學生們,八方輾轉進入李府,為節(jié)約李老師時間,登門就得啟喉歌唱了。不這樣,怎能得到指導呢?求教詩藝的學生拿詩稿給詩人看,求畫藝的拿畫給畫家看,我覺得“進屋就唱”最好,真是親密無間。
我跑步的百鳥公園有一幫愛鳥的老漢。遛鳥的是一撥兒,聽小鳥唱歌的是另一撥兒,還有把鳥兒訓練成警犬的。一回,我看水泥臺高座上放一敞門的鳥籠子,心想,小鳥逃了吧?近前看,有東西扎我腿。低頭,見一灰鳥邊助跑邊啄我腿肚子。挺遠的樹林里傳來老漢低沉的笑聲,老漢說,小鳥看你瞧它籠子不愿意了,攆你。我說,這個鳥快變成警犬了。老漢回答,它的名字就叫警犬。
還有一個老漢,不教小鳥唱歌講話,教它跳舞,介乎芭蕾舞與拉丁舞之間的鳥舞。這個鳥我叫不上名來,通綠,翅膀黃色。老漢吹葫蘆絲,《天鵝湖》之《四小天鵝》。小鳥在籠里的橫桿碎步左移,伸左翅;碎步右移,伸右翅,態(tài)度認真。老漢吹《當兵的人》,小鳥緩寬翅,雙爪輪流踩踏,如原地踏步。它知道這是進行曲,四分之二拍。最逗的是,吹《大海航行靠舵手》,小鳥兒撲楞翅,翅膀前攏,跟打拍子一樣。
我身邊一個人樂壞了,說這鳥成精了,比人還精,不進遼寧歌舞團都白瞎了。
教我太極拳的老師批評我打拳沒力量。我攢上勁兒再打,他說那不是力量,是架子,讓我放下架子。我放下架子,身上如糖稀一般,真就沒了力量。
老師說,做單杠引體向上、支雙杠、摔跤,用的都是蠻勁而不是力量。我問力量是什么?他說力量是從心里抽出來的絲,永遠不斷頭,綿綿無盡。世上最有力量的不是老虎、獅子,是蠶和蜘蛛。蜘蛛的絲比同等粗細的鋼絲還結實。
他還說,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力量,但要練出體外不容易。你的心像蜘蛛那么靜的時候,力量才出來。后來,我打拳時心里想的全是蜘蛛。
選自“六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