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琳
忽起一場大雨,起初鳥雀低飛,紫云滾滾,繼而便電閃雷鳴,狂風(fēng)怒號。我站在窗邊,緘默凝視著窗外那凝固的濃重黑暗。天空乍現(xiàn)一道銀光,劈開雨幕;狂風(fēng)像一條剛嗅到血腥氣的巨蟒,用靈活的身體緊緊勒住一棵三丈高的榆樹,在榆樹枝干已經(jīng)被撕扯到極致時,鎖定了獵物的喉管。霎時間,大力襲來,榆樹痛苦的斷裂聲哽在喉間,便隨風(fēng)又消失在了茫茫黑暗當(dāng)中。
望著這雨,我的思緒自然流轉(zhuǎn)到千年前降臨在徐州的那場暴雨中。那是北宋熙寧十年,蘇軾在徐州任太守。時年七月河決澶淵,徐州孤城陷于水光之中,竟出現(xiàn)“夜聞沙岸鳴甕盎,曉看雪浪浮鵬鯤”的恐怖場景。八月,黃河已于徐州城北三十公里處的曹村處決口,洪水在廣袤的黃淮平原上橫沖直撞,又受西部高聳的云龍山阻擋無法外泄。一旦突破徐州堤,全城百姓絕無生還可能!蘇軾為保底層百姓的生計命脈,毅然決定死守徐州。他帶領(lǐng)百姓加固堤防,疏浚河道,引洪入黃河道,并將住處搬到城墻上,誓與百姓共存亡。是年十月,洪水退去,絕處逢生,全城歡欣鼓舞。蘇子的智慧與靈明、練達與活躍都在他做出的種種重大決策時被充分彰顯。蘇軾與王安石兩位真純君子,都希望得君行道,以內(nèi)圣外王之道追配前王之盛,卻由于政見相左而斗爭一生,可嘆命運之不可捉摸。
窗外,雨勢依舊浩大。夏日的雨珠極富力量,它敲碎土地的堅硬屏障,誘出泥土的獨特芬芳。站在廣袤的北方平原上向南遠眺,我幻想著自己能夠飛越高山與湖泊,停留在那個停云靄靄的江南水鄉(xiāng),碧波泛舟,拈花沽酒。徐州—我幻想它與《雨巷》中優(yōu)雅神秘的佳人一般,持著一把油紙傘,在喧騰前行的歷史車輪中裊裊婷婷地緩步而行。這樣纖巧精麗的徐州古城正是具有“江南幽夢”情結(jié)的北方人心中的美學(xué)化身,如夢般恍惚的碎片與遷客騷人留下的生命足跡相互纏繞,成為我們心中理想的凈土。蘇軾執(zhí)政的徐州,在怡人以景之上又蘊含著更加豐富的文明特質(zhì),平和從容間又極具智慧與慈悲。
兩年前,我與友人結(jié)伴來到這座千年古城。趁春陽和煦,我們沿著長堤在云龍湖畔漫步觀景。嫩綠的柳絲輕拂臉頰,我撥開柳枝望去,亭臺廊榭坐落得錯落有致,曲曲折折的湖岸向遠處延伸,終于在渡口處凝聚為一點醒目的白。湖中游舫皆古色古香,船過之處驚起層層鱗波,向外滌蕩,偶爾驚醒一只打盹兒的白鷺,它也并沒有驚飛,而是優(yōu)雅地抬起自己修長的脖頸,略略照水欣賞自己的身姿。
出了云龍湖畔,我們?nèi)晕从X盡興,便來到了黃樓公園。九百年的朝代更迭使它添上了幾分滄桑,后人雖盡力修繕,但無法兼得其古意與典麗。但如今再想,“黃樓”這一建筑與“蘇堤”有異曲同工之妙,那便是極注重其保障百姓安居樂業(yè)的實用價值。神宗元豐元年九月,黃樓舉行了盛大的落成典禮,蘇轍為此樓作《黃樓賦》以頌此盛事:“乃請增筑徐城,相水之沖,以木堤捍之。水雖復(fù)至,不能以病徐也,故水既去而民益親?!碧K軾居其位,謀其政,黃樓成為其完成徐州一系列防洪固堤政事的標(biāo)志,而其本身又可救民于洪災(zāi)之中。它是生機,是勇氣,是雕梁畫棟不可相較的民心所向。
憑欄,澄光如練,夕陽灑金。中國建筑往往蘊含著中國人的生命哲學(xué)與生命美學(xué)。宗白華先生在《美學(xué)散步》中認(rèn)為:“頤和園還有個亭子叫‘畫中游……畫家詩人‘游心之所在,就是他獨辟的靈境,創(chuàng)造的意象,是他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中心之中心?!闭驹邳S樓之上,目之所及,興之所至,皆是自然至妙,恰合那句“山色湖光共一樓”。不似前面云龍湖畔的“妙賞”,黃樓給予我的美學(xué)震顫更多是“真情”。蘇軾登上這座高樓,與民同歡,覽物抒懷,逸興遄飛,看著一派生機盎然,也許他也在感謝當(dāng)初的自己足夠勇敢,能夠冒險做出誓死保城的決定,并且為了人民一直堅持到了最后一刻。無論是管弦絲竹的音樂之美,抑或黃樓的恢宏壯美,其在燦爛的美學(xué)形態(tài)之上的靈魂與深度都是“道”所賦予,“道”具象為生命的美善,需要人們以誠心感悟。
我緩緩地閉上眼睛,夕陽將我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