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連廣
夜里下霜了,胡楊林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金色的世界。
牧羊人艾來提才不關(guān)心這些,胡楊林變成啥樣和他沒有關(guān)系,他只想找一塊沒有被霜打過的牧場,讓羊群吃得飽飽的。馬上就要回家了,羊群不長膘也不能掉膘。從這個時節(jié)開始,羊群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一個冬天都要吃干草度日了。如果不賣不宰殺,是不會給加細(xì)飼料的。
艾來提站在金色的胡楊林里,看著羊群在干枯的草叢里找著沒有被霜打的草,他覺得自己腦子里似乎空空的,啥都沒有想。其實(shí),他的腦子里全是亂七八糟的想法:一會兒想到少年的時候,一會兒又跳到年輕的時候;一會兒想到和別人打架,一會兒想到和老婆吵嘴。他靠在一棵胡楊樹上,就這樣胡思亂想,很無聊地看著眼前金色的胡楊林就像一樹一樹金葉子。他閉著眼睛,似乎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是那么悅耳。他想,要真是金葉子就好了,隨便裝上幾麻袋就夠活一輩子了。他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金色的世界。他覺得,現(xiàn)在的胡楊林就是一座純金打造的宮殿,而擁有這一切的人就是自己。他再次閉上眼睛,似乎聽到金殿大門開啟的聲音,還聽到有人在喊:“恭迎艾來提殿下升殿?!痹诒娔款ヮハ?,他一步一步登上金子臺階,穩(wěn)穩(wěn)地坐在金殿上,俯視著金殿下跪拜的臣民。
他沉入一種令人陶醉的夢境,臉上露出了淺淺的微笑。牧羊犬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對著胡楊林里叫了幾聲,他才從那種夢境中醒來。環(huán)視四周,哪有什么金殿!他心里太清楚了,胡楊葉子再黃也不是金子,更沒有什么金殿,但是他很喜歡這種感覺。雖然這輩子也不可能實(shí)現(xiàn),可做做夢還是可以的。人活著總會做一些不著邊際的夢,但大白天就能做這樣的夢也是不多見的。他現(xiàn)在挺討厭牧羊犬這個狗東西,瞎胡亂叫個啥?把他君臨天下的夢給吵醒了??赊D(zhuǎn)念一想,人這輩子干啥都是哄著自己玩,有的人喜歡把時間花在女人身上,有的人想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有的人成功了也有的人失敗了,這都是很正常的事。
秋風(fēng)嗖嗖地使勁兒吹著,把艾來提花白的山羊胡子吹了起來,在他的眼前就像飄落的雪花。他抬起手捋了捋被風(fēng)吹亂的山羊胡子,心里是非常感慨的。人活到了這個年紀(jì),什么都看開了。年輕的時候,他老想著干點(diǎn)兒大事,做個有大本事的人,在人前有面子,在老婆面前也能挺起腰桿兒,他不想爭爭吵吵地過日子。可是,家讓他產(chǎn)生了恐懼感。他怕回家,他怕面對老婆對他不屑一顧的樣子。他努力地想擺脫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他東挪西借地做買賣,買賣失敗了。他又一門心思去包工程,可是他很不走運(yùn),工地上死了人,掙的錢又都賠了進(jìn)去。他又想開油坊,可是他早已債臺高筑,沒人愿意把錢借給他。有的人當(dāng)著他的面就說:“你別再折騰了。你呀,踏踏實(shí)實(shí)干點(diǎn)兒能干的吧!把錢借給你就等于喂了狗?!?/p>
老婆更是見不得他,一見他,臉就像被霜打了,又青又紫,非常難看。離婚的時候,他沒有提出任何要求,沒有分一分家產(chǎn),背著一身外債凈身出戶。他覺得很輕松,再也不用看老婆那張屁股一樣的大臉了。他不想見任何人,不是想逃避外債,而是覺得無顏見人。他得活著,還有那么多債沒有還。人不能做言而無信的事,不管到了什么時候,欠別人的總要還的。最后他想到了放羊。在胡楊林里放羊,什么人都不用見,什么難聽的話也聽不到了,到了年底收了放羊的工錢,還能把欠的債還一還。這幾年把外債還完了,他就把掙來的錢全都交給前妻,前妻死活都不要,還說:“我們都離婚了,怎么能要你的錢呢?”
“欠別人有數(shù),好還??汕纺愕臎]數(shù),我一輩子也還不完。那些年我很不爭氣,干什么都不成功,讓你和兩個孩子沒過一天好日子。”艾來提知道前妻心里想什么——怕他要求復(fù)婚,他說,“你別誤會,雖然你沒再婚,我也沒有復(fù)婚的意思?!?/p>
去年冬天回到村子,他把放羊的工錢收了給前妻送過去。前妻問:“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艾來提莫名其妙看著前妻問:“我心里有什么人了?”
“女人?!鼻捌拚f,“你不想找個老伴兒?”
“誰會看上一個放羊的老頭子!”他笑著說,“算了,都這把年紀(jì)了,沒那個心情了。”
前妻說:“如果你想回來,這個家門兒為你敞開著?!?/p>
“唉!放了這么多年的羊,我一個人過習(xí)慣了?!彼肓讼胝f,“讓我好好想想再說?!?/p>
艾來提瞇著眼睛看著不遠(yuǎn)處金燦燦的胡楊林,心里升騰著一種希望。春天走進(jìn)胡楊林時他就盼著回村子,可他不知道盼著回去干什么。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自從去年冬天前妻提出想復(fù)婚的想法,他心里就多了一份牽掛,老是覺得心里熱熱的。
趕著羊群回村的時候,他覺得,還是有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