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間大道
這大道上的塵土和泥濘,
如此厚重,
仿佛沉淀了我們千年的歷史。
沒有深深扭曲的車轍,怎能叫鄉(xiāng)間大道?
沒有兩側(cè)粗野生長的高大楊樹,
怎能叫鄉(xiāng)間大道?
這坑坑洼洼才是它的本色。
兩排白楊為它搭起綠色的帳篷,細(xì)碎的
陽光潑灑下來,
砸到地上,叮當(dāng)作響。
而它的兩邊是無際的原野,
麥子曾經(jīng)翻滾金色的波浪,
而如今,玉米又閃動(dòng)起綠色的波濤。
高處的枝丫上是嘹亮的蟬聲,樹下的
野草間,是低吟淺唱的蟲鳴。
沒有腰肢粗壯、高門大嗓走來的村婦,
怎能叫鄉(xiāng)間大道?
沒有裸赤了醬紫的脊背,開著三馬子
嘣嘣嘣地過來的男人,
怎能叫鄉(xiāng)間大道?
那些也曾踩踏過這條路上的牛啊馬啊,
都消失在了歲月的煙塵中,
如今這條大道上,滿是汽車輪子
軋出深深的轍痕。
如果遼闊的原野和成片的村莊,
都化作了高樓,
去哪里找這么野性,這么渾樸的
鄉(xiāng)間大道?
林間正午
陽光雖然濃烈,怎奈新葉細(xì)密,
十之八九被阻隔在了樹梢之上。
那些從枝葉的縫隙間射落下來的,
像從空中傾瀉的金子,銀子,
清脆有聲。
林間的空地上,二月蘭的合唱團(tuán)
剛退出舞臺(tái),
又來了鳶尾和萱草的唱詩班。
哦,鳥雀們?cè)谇宄繗g歌,而如今,
也都沉寂下來,在密葉間相依小寐。
也許一只只蟬正在腳下的泥土中跋涉,
從黑暗到光明,只剩下
一厘米的堅(jiān)持。
可想再過一個(gè)月,這片林子就成了它們
展示歌喉的舞臺(tái),
我喜歡聽
它們?cè)谑⑾钠嗝赖慕^唱。
此時(shí),我哪里也不想去了,就坐在
樹蔭和花草之中,
讓身體印滿時(shí)光的紋飾,
沉迷于林間彌漫的花草幽香。
我安靜,快樂而慵倦,從湖面吹來的爽風(fēng)
讓我慢慢破碎,悄悄融化。
親愛的,如果你晚來一分鐘,
就不會(huì)看到我了。
生命的遲緩
連綿的陰雨之后,
天終于放晴了。
陽光毫無保留地潑灑下來,
大地蒙受久違的照耀。
每一聲鳥鳴,都有金子的質(zhì)地,
每一片葉子,都有碧玉的光澤,
每一個(gè)在晨光中行走的人,
都被溫暖地?fù)嵛浚?/p>
這每一寸光陰,
都是上天毫不吝惜的眷顧。
陽光也沒忽略我的窗子,
綠蘿,風(fēng)雨花,吊蘭,紫竹梅,
褪去病態(tài),煥發(fā)生機(jī)。
流逝的時(shí)光恍如隔世
坐在書桌前,有些懷疑眼前的真實(shí)。
多久沒在紙上寫一個(gè)字了,
打開練習(xí)冊(cè),握筆的手,
竟有些顫抖,哈——
這激動(dòng),一半來自詩神不期而至,
一半來自生命的遲緩。
村 居
山楂花的白,刺槐花的白,
白花花的,這閑居的好時(shí)光。
榆錢老了,無風(fēng),
一枚枚小銀幣,隨便花。
陽光照徹樹梢,一朵朵鳥鳴開遍。
蘆芽燃綠池塘,一片片蛙鳴盛開。
紫燕銜泥,繞梁三日,
舊巢旁邊又筑起新居。
地黃吹起紫色的嗩吶,童年的
“媽媽嘬”,甜到記憶深處的憂傷。
麥田擁圍的村莊,閃亮鴿子的羽翼。
蜀葵含苞待放,盼著熱烈的夏日。
小兒在晨光中撒歡兒,奔跑,
我依稀看到,那是多年前的自己。
竹草木一生
在樹木間,我感覺安全,
在野草和灌木叢中,
我感到了生命的完美。
世界自有其秩序,我在大自然里
找回了自己。
一朵蓓蕾的綻放,比蘑菇云的升起
更令人震撼。
這從早到晚不息的鳥鳴,蟲唱,
勝過任何一個(gè)
世界級(jí)的交響樂團(tuán)。
一只蟬的破殼而出,一只蜜蜂
粘滿花粉的翅膀和小爪子,
空寂的林間傳來的啄木鳥得得的敲打聲,
這些不為人知的勞作,
比起長城和金字塔的建筑,
毫不遜色。
它們讓我寫下的那些詩行,顯得
蒼白無力。
只有人類應(yīng)該羞恥,進(jìn)化得太快,
過早丟掉了腮和鱗片,
丟掉了羽毛,翅膀,繽紛的顏色。
過于聰明,有什么好?
這讓自身的毀滅,加快了速度。
林中雨
那些飄浮的烏云,到樹林上空時(shí),
低了,重了,
灑下稀疏的雨點(diǎn),爾后,
變淺了顏色,向著東南飄去。
蟬聲淋啞了,只有碧草下的蟲鳴,
四下里星子般閃爍。
苔蘚細(xì)密地裝點(diǎn)了曲曲彎彎的
林間小徑,一汪水洼,
收藏了被樹葉切碎的天空。
我駐足林中,輕輕呼吸著
被草木過濾過的空氣。
不再急于趕路了,靜下來的心,
品讀一個(gè)人的風(fēng)景。
陽光正在一縷縷從枝葉間,
投射到我的腳下。一串串的野茄子
紫色的漿汁飽滿了。幾滴清脆的鳥鳴后,
腐爛的樹樁上,冒出
一頂鮮嫩的小蘑菇。
竹海峽谷
翠竹漫山,峽谷幽深——
這是天地億萬斯年珍貴的饋贈(zèng)。
有雨潤,有風(fēng)吹,再小的淋漓,再小的撫弄,
都能讓陡峭的山石,挺拔的楠竹,
借助這莽莽蒼蒼的歲月,
碧波澎湃,綠意洶涌。
我愛蜀南這一襲飄曳的裙裾,
一條條迷人的褶皺,
把大自然的神采和風(fēng)韻,都潛藏于此——
竹影蕭蕭,鳥鳴陣陣,云來霧去,
有多少飛仙成道之夢,
在郁郁蔥蔥的竹海和峰嶺間滑行?
掛榜巖上前人的遺跡,
仙寓硐內(nèi)佛道的傳奇,成為
一竿竿勁直的竹子,日夜不息的歌詠,
這綿延兩千米的清涼的旋律,隨山勢跌宕,
送來遠(yuǎn)古隱秘的回聲。
恰似一幅浩瀚壯美的畫卷,正漸漸向我們打開,
一點(diǎn)點(diǎn)展露出
它遺世絕塵的芳容。
河畔詠嘆調(diào)
四十多年前,那個(gè)赤足的黝黑少年,
曾沿這條小路在村莊與河流間往返。
如今,它泛起新鮮的泥濘,
迎接一個(gè)鬢發(fā)斑白之人,
歲月的車輪碾過,車轍深深淺淺,
多像額頭交錯(cuò)的皺紋。
熟悉的田野在兩側(cè)鋪展——
麥子正在吐穗,葉尖上露珠晶瑩。
油菜花謝了,豆莢漸漸鼓脹。
溝畔都是叫得出小名的野菜:
蒺藜秧,媽媽嘬,苦麻菜,嘟嚕酸,
楊樹林里灑滿喜鵲的歡鳴。
童年放羊的河畔,一如從前——
河水清淺,脈脈東流,
一叢叢蘆葦,抽出碧綠的葉子。
燕子呢喃,翻飛的影子,
倒映在平靜的河面。魚兒打挺,
畫出漣漪,一圈又一圈……
眺望河對(duì)岸,槐花如雪的大堤下,
是柏樹蒼翠環(huán)抱的墓園,
那里埋葬著父母,安息著代代祖先,
勞苦一生的人,放下了愛恨情仇,
卸下了人世的重?fù)?dān)。人生多么短促,
有一天,我也會(huì)在那里安眠。
作者簡介
晴朗李寒,詩人,譯者。1970年10月生于河北省河間市景和鎮(zhèn)方雅莪村。199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2年畢業(yè)于河北師范學(xué)院外語系俄語專業(yè)。1992—2001年在俄羅斯生活和工作。2002—2012年,從事報(bào)刊編輯職業(yè)。曾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一屆青春詩會(huì)。中國作家協(xié)會(huì)會(huì)員。2012年,與妻子創(chuàng)辦晴朗文藝書店。著譯詩文集多部,獲過一些詩歌獎(jiǎng)?,F(xiàn)居石家莊,自由寫作、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