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樹明

摘 要：學(xué)界普遍認為《舉孝廉等字殘碑》為漢代《張壽碑》原石一部分，但事實并非如此，《舉孝廉等字殘碑》乃是后人偽刻之物，與現(xiàn)存《張壽碑》上碑殘石并非同一刻石，實為偽刻者以《金石萃編》中《張壽碑》錄文及相關(guān)研究成果為依據(jù)重新偽刻。

關(guān)鍵詞：《舉孝廉等字殘碑》 《張壽碑》 辨?zhèn)?/p>

《舉孝廉等字殘碑》因刻石中有『舉孝廉』三字， 故名。此殘碑最早見于《漢碑全集》，[1]而后《漢碑殘石五十品》《兩漢殘石精粹》亦收錄此碑拓片。[2]又有學(xué)者如施永安研其書法，[3]董憲臣、王立軍考其用字。[4]與此同時，《舉孝廉等字殘碑》的綴合問題，也得到學(xué)界重視?！秲蓾h全書》雖未將此殘碑收入，但于《張壽碑題記》中認為《舉孝廉等字殘碑》為《張壽碑》原碑之一部分。[5]此后，張翼飛、葉克勤亦持此觀點。[6]從《舉孝廉等字殘碑》文字內(nèi)容來看，為《張壽碑》一部分是沒有疑問的，但《舉孝廉等字殘碑》是否為《張壽碑》原石，或者說與《張壽碑》上碑是否為同一刻石，值得研究。

偽刻緣由

《張壽碑》，碑凡十六行，行三十八字，隸書，東漢建寧元年（一六八）五月立。元代時，《張壽碑》因盜賊撲折，后為邑人重新豎立，[7]而此碑上截后來被截作碑趺。目前所能見到者，即為中間鑿有趺眼的《張壽碑》上截，殘存文字共十六行，行十五字，趺眼損十行四十字。清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成武縣知縣林紹龍重立殘碑于孔廟敬一亭壁中，且于趺眼中嵌木塊，刻題跋于其上，以識重樹原委。[8]殘碑現(xiàn)藏山東成武縣博物館。

《舉孝廉等字殘碑》系后人偽刻，那作偽者為何要偽造《張壽碑》殘石呢？要回答這一問題，首先應(yīng)該從漢碑研究史，更具體地說應(yīng)該從《張壽碑》研究史回答此問題。漢代石刻，尤其是漢碑，為歷代金石學(xué)人所青睞，清孫承澤《閑者軒帖考》稱『漢之碑，宋之帖，可以只立千古』，[9]葉昌熾則認為：『金石刻詞，昭示無斁。秦漢諸碑，炳焉與《雅》《頌》同文。』[10]歷代學(xué)者對漢碑的高度關(guān)注，一方面促使?jié)h代石刻研究的發(fā)展，另外也促使?jié)h碑偽刻叢生。自宋及清末民國，漢碑重刻、偽刻，代代無窮。[11]

而《張壽碑》以其經(jīng)學(xué)、文字學(xué)、史學(xué)等方面的重要價值，為歷代金石學(xué)家如宋代洪適、婁機，清代顧炎武、錢大昕、王昶等所推崇。另外，《張壽碑》的書法地位，亦為學(xué)者、書家所重視。

牛運震在《張壽碑》跋文中說：『書法隆于漢代，得片石猶將尊彝崇之?！籟12]方朔則評價《張壽碑》為『漢隸中之妙品』。[13]清代隸書大家鄧石如更是癡迷于《張壽碑》方正古樸的隸書風(fēng)格，鄧氏嘗言『三十年專學(xué)此碑，日日臨寫，始略得趣』。[14]由于《張壽碑》在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書法藝術(shù)等方面的重要地位，加之其僅存上截殘碑的獨特存在方式，促使作偽者鎖定這一目標(biāo)。

偽刻證據(jù)

《舉孝廉等字殘碑》作為《張壽碑》下部殘碑偽刻的證據(jù)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碑文行款與傳世著錄不符。關(guān)于《舉孝廉等字殘碑》行款問題，葉克勤先生存有疑問，葉克勤稱：『《舉孝廉等字殘碑》，《漢碑全集》所載末行缺「澄」字（即《張壽殘碑》八行第三十三字），余藏原拓尚存「澄」之「登」部（與洛陽藏家王恒所藏原拓同），而前后兩拓「君」后「澄」前均未見有「微（或謂『徹』）」字，與《張壽碑》著錄釋文「君微（徹）澄清」不符?！籟15]從存字多寡來看，葉藏本傳拓時間早于《漢碑全集》本，葉藏本『前將放濫，君澄』，『君』下『澄』字尚存『登』字上半部，《漢碑全集》本則將此『澄』字殘存部分刻石敲去，因此拓片『君』下無字，這又是何故？『君』下殘存『澄』字一部分，恰恰是辨?zhèn)蔚闹匾紦?jù)點。因為『君』下有『澄』字，與傳統(tǒng)金石學(xué)家對《張壽碑》錄文不符?！稄垑郾吩校啃腥俗?，『君』字若直接與『澄』字相連，則此行少一字。作偽者應(yīng)該是發(fā)現(xiàn)殘碑與《張壽碑》傳世錄文不符，故而將『澄』字敲去，以達到消滅作偽證據(jù)的目的。但是，幸好有兩種拓本存世，這一破綻還是敗露而出。

第二，漢隸字形與歷代字書所摹迥異。由宋至清，學(xué)者對《張壽碑》的研究，主要從錄文、編纂字書、證經(jīng)補史等方面進行研究。在碑文錄入方面，尤以洪適《隸釋》為最早，洪氏為保留《張壽碑》隸字結(jié)構(gòu)，用楷書筆法摹寫隸書結(jié)構(gòu)。而清人馬邦玉《漢碑錄文》則以通行楷書過錄《張壽碑》隸字，對于字體結(jié)構(gòu)則缺乏足夠重視。因此，有專門摹錄漢隸字形編纂字書者，如婁機《漢隸字源》、劉球《隸韻》、佚名《漢隸分韻》、顧藹吉《隸辨》，以上諸家均對《張壽碑》文字有所摹錄。經(jīng)統(tǒng)計，《隸韻》收錄《張壽碑》十七字，《漢隸字源》收錄三十一字，《漢隸分韻》收錄四十四字，《隸辨》收錄二十七字。傳世字書所摹《張壽碑》字形與《舉孝廉等字殘碑》字形相比，主要存在兩方面的不同：一是文字所從部首不同。如『教民樹藝』中的『藝』字，《舉孝廉等字殘碑》作『藝』，從『云』部，《漢隸字源》《漢隸分韻》《隸辨》均作『』，從『土』部，《隸辨》于此字注曰『《張壽碑》「教民樹」，按，即「藝」字變云從土』，[16]不僅《漢隸字源》等字書『變云從土』，《隸釋》明清刻本均從土部。[17]不僅字底不一致，就字頭艸部而言，《舉孝廉等字殘碑》中的『藝』亦與傳世字書不符。

另外還有『厲疾不行』的『疾』字，《舉孝廉等字殘碑》作『』，從日部，與《隸釋》所錄字形不同。以上所提到的兩個字，均為《張壽碑》碑文中出現(xiàn)兩次者，而《張壽碑》書丹者在同一字出現(xiàn)兩次時，第一次用通行字體，第二次則改變其形體結(jié)構(gòu)，多用異體或俗體字。如『登』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登善濟可』中，正常書寫，第二次出現(xiàn)在『登斑敘優(yōu)』中，作『』?！核嚒蛔峙c『疾』恰恰符合此特點?！航堂駱渌嚒恢械摹核嚒蛔譃榈诙纬霈F(xiàn)，從土部；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兼綜六藝』一句中，從云部?！簠柤膊恍小恢械摹杭病蛔譃榈谝淮纬霈F(xiàn)，碑文用通行寫法，第二次出現(xiàn)在『遘疾無瘳』中，從日部。這幾個字在《隸釋》明清刻本中均作區(qū)別。另外，『有孔甫之風(fēng)』的『孔』字，《舉孝廉等字殘碑》作『』，從子從卜，與傳世文獻著錄不一，《隸釋》明刻本從人部，清刻本改為通行寫法。但是歷代字書，如《漢隸字源》《隸辨》均作，而且這個『孔』字是撇短捺長，此種寫法《衡方碑》亦如此。顧藹吉在《隸辨》中云：『《衡方碑》「疑問芬」，按《張壽碑》「有孔甫之風(fēng)」，孔亦作?！籟18]二是字形結(jié)構(gòu)與傳世著錄有差別。如『前將放濫』的『濫』字，《隸釋》明清刻本均為左中右結(jié)構(gòu)，漢隸字書如明汲古閣刻本《漢隸字源》『』，宋拓本《隸韻》『』，[19]元刻本《漢隸分韻》『』，《隸辨》『』均為左中右結(jié)構(gòu)，而《舉孝廉等字殘碑》『』為左右結(jié)構(gòu)，雖然此字已殘缺，但右側(cè)『監(jiān)』字清晰可見為上下結(jié)構(gòu)，從臣部，與傳世著錄從『』不同。

第三，文字寫法與時代不符。如『廉』字，《舉孝廉等字殘碑》作『』，與漢人寫法不符。漢代『廉』字寫法多從灬部，如《乙瑛碑》『』《曹全碑》『』，即使不從灬部，但兼部都會呈現(xiàn)出手持雙禾的形態(tài)，且突出禾頭部分，如《馬王堆帛書》中『』字，又如《婁壽碑》『』《袁良碑》『』。[20]我們搜集了存世的漢代簡帛、石刻文獻，未見『』字如此寫者。其他如『野無淫寇』的『寇』字寫法，《舉孝廉等字殘碑》從女部，這是受『寇』另一種寫法從攵影響而從女部，攵、女字形相近。但在此處，『野無淫寇』的『寇』字正確寫法是『』，首先《隸釋》的兩種刻本均如此，可知明清《隸釋》刻本有所本；其次，錢泳在鑒定吳江翁廣平贈送的雙鉤本《燕然山銘》時，認為此本『是后人重模，如西之作鹵，『』之作氏，『』之作寇，鑠之作爍，夐之作『』，皆非漢人字體』，[21]可知《舉孝廉等字殘碑》作『?』，不符合漢人書寫習(xí)慣。

第四，書法風(fēng)格與上碑有別?！杜e孝廉等字殘碑》中『君』字共出現(xiàn)兩次，《張壽碑》上截『君』字共出現(xiàn)三次，且首筆橫折均呈現(xiàn)橫畫左高右低的形態(tài)，而《舉孝廉等字殘碑》中『君』字首筆橫畫均呈現(xiàn)水平態(tài)勢。另外《舉孝廉等字殘碑》過分強調(diào)撇畫末端向上勾起的寫法，如『厥』字第二筆長撇，『君』字長撇，『外』字第二筆橫撇，『廉』字第三筆長撇，『用』字、『內(nèi)』字第一筆豎撇。

以《金石萃編》為偽刻底本

雖然《張壽碑》至清代已為殘石，但王昶《金石萃編》則全文錄入《張壽碑》。[22]與洪適、馬邦玉不同的是，《金石萃編》對秦漢石刻多以石刻本身字體摹錄，未見拓片者則以楷書錄文，因此《張壽碑》上半截有拓片傳世，則以隸書摹寫，下半截?zé)o殘石拓本流傳，則以楷書錄文。另外，《金石萃編》作為中國金石學(xué)史上的集大成之作，他的集成性主要體現(xiàn)在集目錄、錄文、題跋、文字摹錄等方面?！督鹗途帯份嬩洑v代金石學(xué)家題跋，各有側(cè)重，[23]如輯錄洪適《隸釋》（側(cè)重碑刻基本信息介紹），葉奕苞《金石錄補》（側(cè)重字形研究）等?！遁途帯返募尚?，尤其是錄文和題跋輯錄，為作偽者提供了作偽的極佳素材，錄文可以用來直接書丹，題跋集的研究成果，可以用來對照偽刻是否符合原碑概貌。

首先，偽刻《舉孝廉等字殘碑》的行款問題，可以參照《萃編》錄文情況，現(xiàn)存《張壽碑》上截，每行第一字為原碑第一字，每行之中的其他文字可以根據(jù)《萃編》錄文依次排列，因而《舉孝廉等字殘碑》的行款不成問題，但是偽刻者在書丹時還是將第八行第三十二字『微』字脫落，以致露出偽刻的破綻。

其次，偽刻《舉孝廉等字殘碑》的字形結(jié)構(gòu)問題。

《萃編》輯錄葉奕苞《金石錄補》關(guān)于《張壽碑》用字問題的研究，如『孔』字，葉氏稱『為孔』，[24]《萃編》在刊刻時作『』，與《金石錄補》的幾種刻本不同，但是《金石錄補》刻本寫法卻與《漢隸字源》《隸辨》基本一致?？芍?，偽刻者誤刻『孔』字從卜，或是受《萃編》影響所致。又『疾』字，葉氏稱『為疾』，前文我們提到《張壽碑》中兩次出現(xiàn)『疾』字，寫法不同，第一次出現(xiàn)在『厲疾不行』句中，用通行寫法，第二次出現(xiàn)在『遘疾無瘳』中，從日部，用異體字。偽刻者將從日之疾誤刻入『厲疾不行』句中，這是受葉奕苞未摘例句影響，偽刻者以為《張壽碑》文中之『疾』均作『』。

再次，關(guān)于《舉孝廉等字殘碑》誤字的刊刻。

《舉孝廉等字殘碑》誤刻『野無淫』為『 』二字，乃是受《萃編》楷書錄文影響，《萃編》刻作『』，偽刻者將《萃編》錄文以隸書筆法書寫，但是楷書字形仍然保留，并且將從攵的『』字誤刻為從女之『?』。另外，『行將放濫』的『濫』字，亦是以楷書結(jié)構(gòu)寫隸書。

綜之，《舉孝廉等字殘碑》并非《張壽碑》原石一部分，作偽者以王昶《金石萃編》錄文和題跋為偽刻依據(jù)重新偽刻《張壽碑》殘石。這種偽刻相對容易操作，因為有文本可以參照，只需要在字體、行款等方面?zhèn)慰痰呐c《張壽碑》上截殘石一致，并且符合前人研究成果即可。同時，作偽者為避免出現(xiàn)偽刻破綻，多以殘石殘碑為偽刻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