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彪S著年齡的增長,那珍藏在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不但從來不曾遺忘,而且輪廓越來越清晰,氣息也越來越濃郁。那山,那水,那土地,那鄉(xiāng)親,還有那老宅,都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精彩有趣的故事,總也說不盡、講不完。那老宅中的那些老物件,大小、形狀及色彩雖然不一,但沒有閑置無用的。這些物件中,我最喜歡飯盒子、蒜缸子、油壇子、酒盅子。我將它們稱為“老物件四君子”,在我的心目中,它們不亞于傳統(tǒng)書畫中的梅蘭竹菊。
飯盒子
我們那個山屯里,讓我羨慕的人很多,老趙家的大兒子趙根就是其中的一個。趙根比我大五歲。我剛上小學(xué)時,他就騎著一輛自行車,到離我們那個山屯十六里的中學(xué)讀書。自行車的后架上,綁著一個黃帆布的書包;前把手上,掛著一個用羊皮手套的料做的兜子,兜子里裝著一個飯盒子。每天放學(xué)回來,飯盒子在兜子里嘩啦嘩啦地響,惹來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們好奇地盯著看。
趙根的父親在一個產(chǎn)鉬的礦山上班,山屯人都叫他“大工人”,一個月開一百多塊錢的工資。一塊錢面額的票,可以成扎拿回來,是山屯里唯一一個號稱“開資不打扎”的人。當(dāng)工人就是有派頭。穿一身八條壟的棉襖、棉褲,戴一塊“鉆石”牌手表,家里點的是嘎石燈。那嘎石燈,不僅比煤油燈亮得多,還可以拿到屋外去,不怕刮風(fēng)下雨。不像煤油燈那樣,風(fēng)一吹就熄滅了。山屯里,哪家要辦喜事,都到老趙家去借嘎石燈,圖個喜慶。
趙根是山屯里第一個騎自行車去上學(xué)的孩子。早晨,我常常站在我家的大門口,偷偷地看著趙根在屯口的大道上踏幾步,然后騎上去,很快就看不見蹤影。晚上,我又偷偷地迎接他,目送他回到他家的院子里。自行車前把手上掛著的飯盒子,總是嘩啦嘩啦地響,那聲音,脆生生地好聽??粗犞揖推谂巫约嚎禳c長大,長大了也像趙根一樣騎自行車去上學(xué)。
我讀完小學(xué)五年級后,終于有了走出山屯去上學(xué)的機會。我歡呼著,把我的黃書包刷得干干凈凈。
母親總是一眼就看透我的心事。她從柜子里拿出一個花手絹的小包。那是母親的錢包,我家所有的錢都在那個小包里。那里有多少錢,只有母親知道。那里的數(shù)字,母親是絕對保密的。她把拿出的錢裝進貼身的衣兜里,又把小包送回到柜子里。母親花了一塊八毛錢,在供銷社的代銷點買回了一個飯盒子,和趙根的飯盒子一樣,也是鋁的,很亮很亮,在我的心里閃著光。有了這個飯盒子,我便有了走進新學(xué)校的一種渴望。
母親拆了她珍藏的兩副羊皮手套,給我縫了裝飯盒子的兜子,比趙根的那個兜子新得多。從我上小學(xué)的那天起,母親就一直告訴我書包里只能裝書本和文具,不能裝其他東西,裝其他東西,容易弄臟弄壞書本和文具。母親一邊縫兜子,一邊自言自語:“羊皮這東西隔涼隔熱,保溫!”當(dāng)母親把飯盒子裝進兜子,我拎起它就跑出宅院。羹匙在飯盒子里“嘩啦嘩啦”地響,在我的心里變成一支美妙的歌曲,我也有了和趙根一樣的飯盒子。母親笑了,說了一句“窮漢得了狗頭金”。我知道不是好話,但我卻拿它當(dāng)好話聽。
一個新飯盒子,讓我翻來覆去地歡喜著。但我知道,我不會像趙根那樣騎自行車去上學(xué),母親的那個花手絹小包里,沒有買一輛自行車的錢。我注定要像我的叔叔那樣,每天往返步行三十多里。
母親總是希望我小的時候多受一點苦。在母親的眼里,我比妹妹們特殊。母親曾跟屯里的姚太奶說:“咱過日子,還真得講究個‘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男孩兒將來要頂門過日子,要頂天立地,小時候就得養(yǎng)成吃苦耐勞的習(xí)慣,沒個人樣兒不行。女孩兒早晚要嫁出去,不能對她們太嚴(yán)厲,不能讓她們變得膽小如鼠,不能讓她們感覺比別人矮三分?!蹦赣H總是帶著我去干那些臟活兒累活兒,而妹妹們要自由得多。
我叔叔讀書時,就是步行每天往返三十多里。山屯里有許多人都嘲笑我的奶奶,說天天讓孩子上學(xué)有啥用?還不如讓他在家?guī)痛笕烁牲c活兒。奶奶不為所動,數(shù)九寒冬邁著因裹腳變成的“三寸小腳”,每天起早送叔叔上學(xué)。因為上學(xué)路上要路過一片墳場,叔叔一個人走有些害怕。后來,叔叔畢業(yè)后當(dāng)了一名教師,成為奶奶家里第一個“吃皇糧”的人。
母親也像奶奶一樣,一直支持鼓勵我上學(xué)讀書。我是家里的大頭頂,應(yīng)該早一點成為父母的幫手,可母親卻一直讓我上學(xué)讀書。母親說,咱家比不上老趙家的現(xiàn)在,但咱家一定要比得上老趙家的將來。你一定要像你叔叔那樣,將來成為一個“吃皇糧”的人。
心里盛著母親的話,我背著黃書包、拎著飯盒子,滿懷信心地走進新的學(xué)校。每天早晨,母親都很細心地給我裝好飯盒。不管家里吃啥,我的飯盒子里總是保證裝得最好。母親常對妹妹們說,你哥一天要走三十多里,就得讓他多吃點好的,讓他走路有勁。
我的飯盒子里,除了主食,還總是少不了下飯的菜。實在沒有菜,也要保證有咸菜。母親給我裝的咸菜,總是變著樣地切。有時切絲,有時切片,有時切塊,總讓我有新鮮感,讓我有食欲。咸菜里,還常常拌幾滴香噴噴的炸過油條丸子的棉籽油,很香很香。拎著裝飯盒子的兜子,吃著母親裝的飯菜,總有一種力量在支撐著我,起早貪黑,冷天熱天,我都會從容應(yīng)對。
過了一年,我的大妹妹也去新學(xué)校讀書。這時,母親的花手絹小包似乎攢夠了買一臺舊自行車的錢。母親把那個小包里的錢拿出來,交給了我的父親。很快,我家就有了一輛“紅星”牌的腳閘舊自行車。
從此,我就成了那臺自行車的主人,大妹妹成了自行車后架上的乘客。有了大妹妹的陪伴,我的那個羊皮手套做的兜子里又多了一個飯盒子。多了一個飯盒子,母親是不是又多了一份牽掛?
蒜缸子
我家碗架子里的秫秸簾子上,擺放著一個紫檀色的蒜缸子。也不知為什么,平時這個蒜缸子一直口朝下扣著。不光這個蒜缸子,我家小到喝酒用的酒盅,大到盛米用的缸,平時都是口朝下扣著。我想,這些物件一直扣著肯定有啥說道。那個蒜缸子自打來到我家后,就一直扣在了我的心里。
山屯人的日子,總離不開碟碟碗碗、壇壇罐罐。有碟碟碗碗的聲音響著,有壇壇罐罐的東西擺著,家里就有飄香的味道彌漫著,就有小丫、小小們的笑聲飛揚著,就有裊裊的炊煙茂盛著,就有一扇扇的門活躍著。
打小,我就和家里的那些碟碟碗碗、壇壇罐罐有著親密的感情。我家的碗架子里有多少碟子多少碗,哪只碟子有豁牙哪只碗上有璺,我都記著。我喜歡揭開掛在碗架子上的藍印花布簾兒,看一摞摞的碟碟碗碗。那碟和碗,都有藍色的邊道。碟與碟摞在一起扣著,碗與碗摞在一起扣著。碗分大碗、二碗和小碗。小碗是盛飯用的,一家人每人一只有余。二碗和大碗都是盛菜用的,數(shù)量要少一些。不同的碗摞在一起,從大到小,在秫秸簾子上一順排開。
每到飯時,我就和妹妹們爭搶著到碗架子里去端碟和碗。這時母親會說:“小心點兒我的小祖宗們!”碟碗擺到飯桌上,我和妹妹們就會“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來一通碟碗筷樂器大合奏。如果耍得太過分了,就會惹來母親的一聲喝罵。吃完飯,碟碗就要在盆里被洗得嘩啦嘩啦響,然后又摞回到碗架子上的秫秸簾子里。從炕沿邊到碗架子的地面,早就被我們踩得溜光亮。
而那個紫檀色的蒜缸子,就扣在碗架子秫秸簾子的一角。我家沒有蒜缸子時,一旦想吃蒜清醬,就要到隔壁的奶奶家去借蒜缸子,這差事一般都是我來跑腿。母親一聲吩咐,我就屁顛屁顛地跑到奶奶家,直接到碗架子里去拿那個棕紅色的蒜缸子。回來的路上,我會一直盯著手中捧著的蒜缸子,心里美滋滋地享受著它的漂亮。
那年快過年時,就聽母親自言自語:“沒個蒜缸子真憋屈?!蹦赣H的話,從來都不是輕易出口的,出口的話都一定產(chǎn)生影響。果然,母親去趕年集時,花了五毛錢買了一個紫檀色的蒜缸子。當(dāng)時,買一個蒜缸子的錢,能買一個砂盆、一斤半煤油、兩包半火柴、四斤咸鹽,難怪母親說“這蒜缸子可不便宜”。也許是我看慣了奶奶家的蒜缸子,感覺母親買的蒜缸子顏色有點深。
母親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對我說:“紫檀色既壓重,又辟邪。”怎么,這蒜缸子選啥顏色的,還挺有說道?母親在挑蒜缸子時,一定在顏色上動了一番腦筋。我仔細琢磨一番后,終于明白了我家為啥好多物件的顏色都比較深。我隨即又覺得,奶奶家的蒜缸子,顏色不太莊重。
我家有了蒜缸子后,再想吃蒜清醬,就不用跑到奶奶家去借。我捧著蒜缸子端詳,覺得蒜缸子一定與我家的各種缸同族同宗,一定是在缸窯里燒成的。蒜缸子的材質(zhì),與我家水缸和酸菜缸的材質(zhì)差不多,做工也似乎差不多。與各種缸比較,蒜缸子無非個頭小點兒,而且口小、肚大、底厚,形狀有點兒特殊。蒜缸子有厚厚的底座,缸口上外凸一圈圓圓的沿。有了這樣一個蒜缸子,我家無疑又多了一份財產(chǎn),我家碗架子里的秫秸簾子上又多了一份重量。
我喜歡蒜缸子的小巧和敦厚,更喜歡搟面杖在蒜缸子里發(fā)出咚咚的響聲。在我家,一旦搟面杖在蒜缸子里發(fā)出了咚咚的響聲,一家人就會吃一頓好吃的。做豆腐時要搗蒜做蒜清醬,包餃子時要搗蒜做蒜清醬,殺年豬時更要搗蒜做蒜清醬。蒜是我家菜園子里種的,編成的蒜辮子一直掛在屋子房梁上。清醬是用大醬湯添加一些黑豆、香菜等熬成的,盛在一個紫黑色的壇子里。盛清醬的壇子叫清醬壇子。有一條蒜辮子掛著,有一個清醬壇子放著,我家就可以隨時用蒜缸子和搟面杖搗蒜做蒜清醬。
起初,搗蒜的活兒都是母親包著,我和妹妹們在一邊好奇地看。后來,我就從母親的手里接過了蒜缸子。再后來,妹妹們又從我的手里接過了蒜缸子。我家的好多活計,起初都是母親一個人干,后來我就成了幫手,再后來妹妹們都成了幫手。不管啥活計,母親都不嫌棄我們干不好,很少給我們挑毛病。在母親身邊,我們慢慢地知道了啥叫過日子,也慢慢地懂得了怎樣過日子。
一頭蒜剝成蒜瓣,不能一次性放在蒜缸子里,而要一瓣一瓣地分著放進去。放進一瓣后,就用搟面杖搗碎。一次性都放進去,蒜瓣會在蒜缸子里嘰里咕嚕地亂跑,使搟面杖搗蒜時,蒜瓣會從蒜缸子里蹦出來。蒜瓣搗成蒜泥后,加適量的清醬,就成了美味可口的蒜清醬。蒜清醬要現(xiàn)做現(xiàn)吃,時間久了就會失去新鮮的味道。
我家二月二烀豬頭肉時,母親把一碟做好的蒜清醬放在飯桌上。我和妹妹們像一群小燕似的圍坐在桌子邊,看著母親拆那熱乎乎的豬頭肉。母親把豬頭肉蘸上蒜清醬,依次放進我和妹妹們的嘴里。我細嚼著豬頭肉和蒜清醬的味道,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幸福。而到了盛夏時節(jié),母親烀一鍋土豆、茄子,然后用蒜清醬拌一盤土豆茄子,味道真是美極了。
在我的記憶里,好多味道都是因為有了蒜清醬而變得更加鮮美。肉片不蘸點兒蒜清醬,餃子不加點兒蒜清醬,豆腐腦不添點兒蒜清醬,就好像缺點兒啥,就吃不出應(yīng)有的味道來。逢年過節(jié),我家的飯桌上,總少不得那個紫檀色的蒜缸子。我和妹妹們都愿意到碗架子里去取那個蒜缸子,都搶著拿搟面杖去干搗蒜的活兒。有了那個蒜缸子,我家就有各種各樣的美味飄著香著。
油壇子
山屯人過日子,幾乎家家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油壇子。那個油壇子里盛著的,都是清一色的葷油。山屯人所說的葷油,就是豬油。山屯里所有的大人,都會牽掛一個或大或小的油壇子;所有的孩子,都會喜歡一個或大或小的油壇子。有了油壇子,山屯人家的日子才會有香噴噴的滋味,才會有油汪汪的盼頭。
我家的油壇子,是母親賣了二十個雞蛋,花了一塊五毛錢從大集上買來的,黑亮黑亮的,中間的肚兒稍大一些,底兒和口兒稍小一些。
油壇子常年放在堂屋一角的高桌子上,那應(yīng)該是一個冬暖夏涼的地方。壇口上,一直蓋著一個圓圓的榆木蓋兒。那個榆木蓋兒,是我家蓋新房時,從榆木檁子上鋸下來的,剛好比壇口大一圈兒。山屯人蓋房子,過梁和檁子上鋸下來的邊角料,都會被很好地利用起來。過梁上拉下來的圓墩,可以做菜板子。檁子上拉下來的圓墩,厚一點兒的,可以當(dāng)木凳坐;薄一點兒的,可以當(dāng)油壇子和咸鹽壇的蓋兒。
我路過堂屋時,總會禁不住望一眼高桌子上的油壇子,總能聞到一股隱隱的油香,讓我舒心,讓我陶醉。母親做菜,不管是燉還是炒,用的油都是那個油壇子里的油。山屯人都喜歡吃葷油,說吃豆油和花生油不香。油壇子里的油,大多都是自家殺豬時煉出來的。每家過年前殺一口年豬,不僅能夠過一個豐盛的大年,來年還會有噴香的葷油享受著。
葷油分為水油、板油和肥膘油。水油是腸油,板油是腹腔壁上的油,肥膘油就是肥肉油。在山屯人的眼里,肥膘油最好,板油次之,水油再次之。但山屯人舍不得用肥膘煉油,那油壇子里的油,主要是水油。
為了讓一頭豬多出一些水油,秋末冬初時,母親就開始給家里養(yǎng)的那頭豬多喂一些糧食之類的精飼料,這也叫“喂肥豬”。而此前的豬,叫“殼郎豬”,體形雖然較大,但很瘦,沒有肥膘。殼郎豬喂一段精飼料后,就長了大量的肥膘,就變成了肥豬。母親還經(jīng)常夜里給豬喂一些玉米粒,她說,豬吃了玉米粒這樣的夜食,肚子里就多掛水油。
我喜歡看母親站在鍋臺前煉豬油的姿勢,更喜歡聞母親煉豬油時鍋里散發(fā)的那種油香的味道。母親把水油切成均勻的塊兒下到鍋里,然后添適量的水開始燒火煮。水油塊煮熟后,便減小火力,讓鍋里的水一點一點地蒸發(fā)掉。剩下純正的水油塊,水油就自動流溢到鍋里,然后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出來。
這煉好的水油,不能直接舀進油壇子里,油壇子被燙容易炸裂。母親先把煉好的水油舀進一個已經(jīng)預(yù)熱的缸盆里,缸盆不預(yù)熱也同樣容易炸裂。油在缸盆里降溫后,才可以倒進油壇子里。但煉好的油不能在缸盆里放得太久,太久就會凝固。
鍋里煉好的油舀凈了,剩下的就是干巴巴的油嗞啦。聞著油嗞啦的味道,我和妹妹們都饞得不得了。母親每次煉完油,都會把油嗞啦盛在一個藍邊的大碗里,然后端到飯桌上。母親用筷子夾一塊油嗞啦,然后蘸一點搟成細面的咸鹽花,按照從小到大的年齡順序,一個一個地放進妹妹們和我的嘴里。
更讓我們享受的,是炸豬連貼的美味。山屯人所說的豬連貼,其實就是豬的脾臟。煉油時,母親把豬連貼切成塊,同時與水油一起放進鍋里煮。水油煉好了,豬連貼也炸好了。吃一口炸豬連貼蘸咸鹽花,真是滿口留香,感覺天下最美的味道不過如此。
那些油嗞啦,母親只是讓我們嘗嘗鮮而已,不可能讓我們吃個夠。母親把從鍋里掏出來的油嗞啦,放在一個柳條筐里,掛在過梁的釘子上。大年三十時,母親才把它摘下來剁成碎末,摻進白菜或者酸菜餡兒里攪和均勻,包油嗞啦餡兒的餃子。這油嗞啦餡兒的餃子,味道香而不膩。年三十的晚上,山屯人幾乎家家都用油嗞啦拌餡兒包餃子。
殺了年豬后,我家的油壇子里就會盛滿白花花的葷油。這一壇子葷油,母親想辦法要讓我們一家人吃上一大年。一個月吃多少油,一個月油壇子下到啥地方,母親心里有數(shù)。母親常說,壇子里有油時一定要想著沒油時。母親炒菜、燉菜,只用羹匙去取油,每次都是半羹匙多一點。燉菜時,大多是后放油,母親管這種做菜方法叫放浮油,說放浮油節(jié)省。一層油花浮在上面,不光好看,也好吃。我和妹妹們拿著羹匙,專門盯著油花舀。
油壇子充足了,我和妹妹們有時就會吃上一頓葷油和的秫米干飯。山屯人管葷油和的秫米干飯叫油飯。每年秋天,我家活計多、活計累的時候,母親就會撈一盆熱熱的秫米干飯,再舀一匙葷油來。這時,每個人吃飯用的碗一律換成了大碗。盛上滿滿的一碗秫米干飯,用筷子在飯中間插一個眼兒,再用筷頭剜一些葷油下進眼兒里,然后澆點清醬,將葷油、清醬和秫米干飯和均勻,就成了香噴噴的油飯。香噴噴的油飯,至今還留在記憶里。
酒盅子
我家有一摞青花瓷的酒盅子,與一個醬紫色的喇叭嘴、小細脖的酒壺一起,放在碗架子里的一個藍邊大碗里。這摞酒盅子總共有八個,不用數(shù),就在我心里。八個酒盅子在藍邊大碗里一順地躺著,一個挨著一個擺成半圓形。酒盅子很小。三盅盛不下一兩酒。這么一個小小的酒盅子,捏在我父親的手中,卻能散發(fā)出迷人的酒香和超乎尋常的魅力。
我家的酒盅子是咋來的,是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給的,還是我的父親和母親自己買的,我一直沒問過誰,也就一直不得而知。其實,我很關(guān)心我家的物件都是咋來的。我家的柜子、箱子、坐鏡、撣瓶、帽盒子啥的,我?guī)缀鯓訕佣寄苷f出它的出處來。哪件是爺爺奶奶給父親帶過來的,哪件是姥爺姥姥給母親陪嫁過來的,哪件是父親和母親成家挑門過日子后自己買的,我?guī)缀醵记宄Ní氝@摞酒盅子,我一直沒有求真。
酒盅子用的時候少,閑的時候多。我家碗架子里的物件,就數(shù)酒盅子的利用率低。不像碗、筷、匙之類的物件,一天三次被端到飯桌上,又一天三次被放回到碗架子里。而酒盅子,很少被擺在飯桌上。一旦被擺在飯桌上,我家的宅屋里就一定會有濃濃的喜慶氣氛。
但在我的心里,我家的酒盅子是全山屯使用率最高的酒盅子。“喝酒喝厚了,耍錢耍薄了?!备赣H常常這樣說。我家每年殺年豬時,父親和母親都要請本家族的長輩們來喝豬血。喝豬血就自然少不了喝點小酒,酒盅子就自然派上了用場。
我們那個山屯里,數(shù)我們郭姓的家族大。家族大,長輩人就多。殺年豬那天,一大早父母就讓我去一家一家地請?zhí)珷敔斴吅蜖敔斴吷系拈L者。我喜歡干這樣的差事,不大會兒工夫,我就把太爺爺和爺爺們請個齊全。
豬血燉好了,殺豬菜也燉好了,父親就陪著我的太爺爺和爺爺們開席了。兩張桌子并排擺著,太爺爺和爺爺們按照輩分年齡依次排座。在太爺爺和爺爺們面前,我的父親一直是恭敬地打點著。他端著一個酒壺,只管忙著倒酒。我真羨慕這些太爺爺和爺爺。我甚至偷偷地想,啥時我也能變得和他們一樣神氣,也有人請我去喝小酒,去喝豬血,去吃殺豬菜。
父親常常把酒壺交給我,讓我去給太爺爺和爺爺們倒酒。倒酒很講規(guī)矩,必須先按照輩分大小的順序倒,然后再按照年齡大小的順序倒,順序錯了父親會在一邊悄悄地提醒我?!皾M杯酒,半杯茶。”我很早就知道了這個常識?!昂攘宋业沟木?,能活到九十九?!碧珷敔敽蜖敔攤兙拖矚g我說這樣的話。
太爺爺和爺爺們圍坐在一起,饒有興致邊喝酒邊嘮嗑兒。他們端酒盅的姿勢,真是講究。拇指和食指捏著酒盅子的沿,輕輕地送到嘴邊,“吱”的一聲響,酒盅子在嘴邊略略地傾斜一下,然后又緩緩地放回到桌子上。細瞧瞧酒盅子里的酒,就下去那么一點點。與其說他們在喝酒,還不如說他們在品酒。
三盅五盅下肚后,屋子里的氣氛更加活躍。不知不覺中,太爺爺和爺爺們的話題一個接著一個。哪家的男人勤快厚道,哪家的女人賢惠孝順,哪家的孩子聽話不禍害人,都是讓人高興的好事。這些話題,時常能聽到我父親的名字,我母親的代稱,還有我的小名。我在一邊聽著這些話,心里總覺得美滋滋的。
太爺爺喝到了量,也覺得話說得差不多了,便提議收杯。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太爺爺和爺爺們都是控制酒量的高手,酒盅子貼在嘴邊吱吱響半天,也下不去半盅酒。他們喝酒,純屬一種溝通交流。八個酒盅子端在八個人的手里,吃一頓飯也喝不了二斤酒。山屯人常說,喝多的人會耍酒瘋,我真想看看我的太爺爺和爺爺們喝多了耍酒瘋是個啥樣子。
在父親的身邊,拿著酒壺學(xué)會給太爺爺和爺爺們倒酒,我知道了啥叫長輩,啥叫晚輩,啥叫尊老敬老。父親常說:“敬老人是敬自己?!彪S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所在。在山屯里,父親事事都能得到人們的支持,事事都能干得比較順暢,就是因為他敬老敬得好。正月初四是我爺爺?shù)纳?。那一天,父親和母親都要把叔叔和姑姑們請到我們家,又是小酒聚親人。端著溢滿酒香的酒盅子,爺爺高興著,我們大家快樂著。
在我的心里,我的母親一直是一個特別的母親。常常有別人家的女人強烈反對男人喝酒,甚至反感到打架的程度,可我的母親好像暗地里支持我的父親喝酒。我家不管來啥樣的客人,只要家里有酒,母親就會把酒壺和酒盅子擺上,然后在旁邊伺候著,聽著看著我的父親與客人一起,讓酒盅子發(fā)出吱吱的響聲。父親也真是爭氣,酒盅子咋吱吱響,他也沒醉過。
看著青花瓷的酒盅子,我竟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感覺:小小的酒盅子,要比大大的碗尊貴。碗里盛著飯,是吃給自己的;而酒盅子里倒的酒,是喝給別人的。酒盅子里飄出的醇香,給我們家聚來了人氣的興旺。過日子既要靠自己的努力爭取,也要靠別人的支持幫助。飯碗強壯自己,酒盅聚來親朋。
作者簡介
郭宏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葫蘆島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葫蘆島市連山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福建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作品1000多萬字。出版系列散文集《山屯物事》《山屯情愫》和《山屯光陰》,長篇人物傳記《董明珠:倔強營銷的背后》《李彥宏:專注成就百度人生》《納蘭性德:他是人間惆悵客》。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文、日文和尼泊爾文在海外出版。
[責(zé)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