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麗
法國印象派畫家古斯塔夫·卡耶博特畫作《歐洲之橋》
Fl?neur,這個法語詞義為“漫步者/閑逛者”。在1909年出版的文學作品《Italian Hours》(意大利時光)中,成為一名Fl?neur,被視為一種藝術。
作者亨利·詹姆斯曾寫道,“城市漫步,讓我接觸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作為一個漫步者,詹姆斯每到一個城市,就會漫無目的地閑逛,任由“巧遇”成為他的向?qū)А?/p>
我們或許疑惑,這與散步、閑逛、遛彎兒有何區(qū)別,竟能稱之為“藝術”?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就不得不提到近來在社交媒體上開始霸屏的新型都市旅行方式:City Walk。
在小紅書發(fā)布的《2022年十大生活趨勢》中,City Walk位列第五。另有財經(jīng)媒體發(fā)布《2023旅游調(diào)研報告》稱,在幾類新型旅游方式中,82%的人想嘗試City Walk,遠遠超過其他旅行方式。
這項乍一看稀松平常的活動,到底有什么新奇的魅力?又為何在19世紀的歐洲街頭,被冠以“藝術”之名?
年輕人愛上的City Walk,流行在19世紀的巴黎街頭。
雖有傳言稱,City Walk起源于倫敦,但“漫步者”(Fl?neur)這一名稱,實際上最初誕生于19世紀的巴黎,當時巴黎正處在轉(zhuǎn)型現(xiàn)代化都市的風潮中。
在那樣一個年代,我們可以聽到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將“漫步者”描述為“熱情的旁觀者”;也可以讀到德國哲學家、散文家瓦爾特·本雅明把“漫步者”比為“長著偵探鼻子”的行人;還有法國寫實派與印象派之父愛德華·馬奈,這位畫家本人就是一名漫步者,他甚至在1982年“馬奈與現(xiàn)代巴黎”的展覽上,被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描述為一位“時尚的花花公子”—城市的街道、花園和咖啡館都是他的繆斯。
可見漫步的魅力,足以跨越世紀、距離,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力。
《紐約時報》的旅行專欄作家斯蒂芬妮·羅森布盧姆就是城市漫游的擁躉。每到一個城市,她都會首先花幾個小時在閑逛中度過。在何時、何地轉(zhuǎn)身,甚至都成了一場“機會游戲”:可能是在聽到教堂鐘聲時,或者發(fā)現(xiàn)綠樹成蔭的廣場時,又或者聞到空氣中熱面包的香味時。
在一座由感官而非目的地引導的城市中行走,某種程度上,這不只是對這座城市的重新解讀,也會喚醒隱藏在內(nèi)心已久的好奇心,又或者發(fā)現(xiàn)那些本可能因目的性過強而錯過的人事物。
弗朗茨·赫塞爾在《漫步在柏林:都市漫步者》中詮釋道:“要正確地扮演都市漫步者,我們可不能目的性太強,也不能一定要發(fā)現(xiàn)或得到什么東西?!?/p>
關于這樣的體驗,斯蒂芬妮在她的旅行筆記中就有所記錄。在某個10月份的下午,她試圖在佛羅倫薩的圣門公墓找一座陵墓,據(jù)說里面埋藏著《木偶奇遇記》的作者卡洛·科洛迪的遺骸。
于是,她盡力想要精確定位,而這個過程成了一件苦差事。她頭腦中的想法、關注點,都只是在是否找到目的地上,讓她難以享受旅途。于是,她索性放棄尋找終點,卻收獲了完全不一樣的體驗。
“我在墓地里漫步,穿梭在天使和男人半身雕像之間,從圣米尼亞托大殿鳥瞰大教堂,沿著陡峭的山坡來到圣三位一體橋。過橋時,我停下來抬頭看著波提切利的畫作雕像《春》上的裂縫。二戰(zhàn)末期,撤退的德國人炸毀了這座橋,導致畫作上的女人失去了她身體的一部分,于是有了這裂縫,而后來了解后我才知道,在1961年,遺失的這個部分在阿諾河的沙洲上被發(fā)現(xiàn)了?!?p>
《紐約時報》的旅行專欄作家斯蒂芬妮·羅森布盧姆
通過這種親身體驗又輕松的方式在城市中漫步,我們自身也可能變得更加開放。
斯蒂芬妮又沿著河流朝烏菲茲美術館走去。在那里,她停下來,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有人赤腳曬著太陽,有人在咖啡桌邊喝著紅酒,有人在阿諾河綠草如茵的河岸上愜意地看著報紙,還有坐落一旁的佛羅倫薩賽艇俱樂部,會員們隨時溜進船上滑走……
社會學家羅伯特·默頓和哥倫比亞大學研究員埃莉諾·巴伯曾在《意外的旅行與冒險:社會語義學和科學社會學研究》中寫道:“當在不確定和缺乏控制的情況下,美好事物出現(xiàn)了,它們將受到雙倍的歡迎,那仿佛是上帝在對我們微笑?!?/p>
或許這就是城市漫游獨具的魅力??此坡o目的,卻在“品味”未知與感受生活的過程中,讓人心靈充實。通過這種親身體驗又輕松的方式在城市中漫步,我們自身也可能變得更加開放,慢慢對生活中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接納度更高。
2022年8月11日,法國巴黎,人們在杜伊勒里花園漫步,享受陽光
“置身舞臺之外”,去觀看這個社會,好像是一個十分舒適的充電方式。
在倫敦、東京等國際都市,City Walk早有流傳。在視頻網(wǎng)站上,我們可以搜索到很多相關的行程記錄:人們通過漫步旅行,了解著當?shù)氐慕ㄖ?、歷史、美食和民俗,甚至對城市產(chǎn)生了情感連接。
早期的漫步者通常是走在前沿的學生,他們有自由的時間、創(chuàng)意的想法,且熱衷于探索自己所在的城市,而漫步正是一種深度了解當?shù)匚幕拿匀朔绞健>€索往往無處不在,只需放慢速度,就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平常不被注意的標志,或者歷史標記:一個建筑細節(jié)、一扇門、一個石像等,都能提供通往另一個時間的門。
一位漫步者曾記錄道,在伊斯坦布爾旅行時,街上的一切—賣芝麻面包圈的手推車,舊書集市的書桌,博斯普魯斯海峽,吉漢吉爾咖啡館之間搖搖欲墜、令人眼花繚亂的臺階,顯眼的木制水邊房屋,尖塔和祈禱聲……所有這些都講述了這座城市過去和現(xiàn)在的故事。漫步其中,仿佛自己是一位熱情的旁觀者,來感受這一切記號的溫度。
如今,在國內(nèi)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和露營、飛盤、路亞、“特種兵”旅行等新興活動一樣,City Walk也通過社交媒體強大的傳播和推薦功能,成為越來越多都市青年體驗的項目。在任何一個國內(nèi)主流社媒,我們都能輕易找到相應的活動信息和社群,還有琳瑯滿目的分享帖。毫無疑問,大家正寵愛著這項活動。
除了探索和自由,漫步還有一個不能被低估的好處。在大城市,周圍有這么多陌生人,有時令人興奮,有時令人不安,尤其是在無孔不入的社交媒體時代。而獨自行于人群中,暫時擺脫朋友、家人對我們的期待,如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所說,“置身舞臺之外”,去觀看這個社會,好像是一個十分舒適的充電方式。我們可以有自己的空間和節(jié)奏,讓眼睛和思想盡情地漫游,或許會產(chǎn)生一些新的想法,又或者肆無忌憚地浪費時間。
當然,我們也可能沒有足夠的時間、精力,或是興趣,去貼一個City Walk的潮流標簽。但我們一定有過在某個不知名的時刻,走在某條叫不出名字的街巷上,感受到生活溫度的“高光時刻”,那或許也不失為“旅行”的意義。
影迷打卡電影《愛樂之城》拍攝地
《愛樂之城》有這樣經(jīng)典一幕:男女主角沿著Mt. Hollywood Drive道路漫步到Cathy's Corner,俯瞰落日后的洛杉磯夜景,邊走邊聊,并伴隨著主題曲《A Lovely Night》欣然起舞,漫無目的,卻浪漫至極。
可在某類文化里,“漫無目的”往往被看成無價值、無意義,甚至是浪費時間,與羞恥感相連。仿佛人做什么,都一定要有“目的”(當然,筆者絕不是在否定“目標主義”)。城市漫步,或者說,城市閑逛,有什么意義呢?
想起來斯蒂芬妮的一篇記錄:
“一年春天,在波蘭克拉科夫,我追隨著太陽漫步。那是一個異常溫暖的下午,雖然我得了重感冒,但還是被吸引來到了維斯瓦河畔。我看見一個和尚和一個尼姑坐在矮墻上,雙腿懸在一邊,又看見三個女人聚集在一棵垂柳下,還有狗在草地上互相嗅聞……于是,我停下來休息。
我坐在了墻垣上,看見了五個老人,其中一個光著膀子,他們正在野餐墊上玩紙牌游戲,我又看見他們附近停著幾輛自行車和一副拐杖,都靠在一棵樹上。這原本是一個不起眼的場景,但當我觀察到它時,卻具有了一定的意義??赡芫褪窃谀且凰?,我體會到和朋友們做‘不重要的事情或者在河邊交談,是多么讓人感到幸福的事情?!?/p>
或許,生活本身,就是造物主眼中的“意義”。后疫情時代,都市青年們正在越來越“走心”地感受生活。從壓抑到敞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快節(jié)奏牽著走以至于內(nèi)心麻木忘記生活的狀態(tài),似乎藉著這三年,也被覺察到了。
媒體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一邊讓我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一邊也為我們提供著不同的“選擇”:
不管是“特種兵”式的緊湊旅行,還是漫無目的的城市漫游,只要我們拿出了一點點“勇氣”,選擇成為生活的觀察者、體驗者、記錄者,那些看不見的時光,一定會在我們有限的生命中,留下些獨一無二的印記。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