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杰(山東)
七年了,每天都在出發(fā)。習慣了上課鈴聲分毫不差地響起,習慣了作業(yè)本上的圈圈畫畫,習慣了把同一條路反反復復地走成千上萬遍。我,一尾破敗不堪的小船,始終找不到槳,掌不了舵,被漲落回旋的流水推搡、裹挾。
教室里,每一個孩子都有一尾小船,船舷嶄新,帆布潔白。一條條河流在教室里交匯,每一張課桌都是一處小小的碼頭。與其說船選擇了河流,不如說河流在等一條合適的船。有人揚帆,在疾風勁吹的河面上遠行,從此再無音訊。有人砍斷桅桿,解開繩索,投奔一條河的風平浪靜,長成岸邊的蒲葦、蘆笛,北風一吹,就揚出一生的蒼白。還有人以手為槳,劈開浪花,奔向巍峨的雪山,或揚帆蔚藍的大海。
七月,河流會變成鎖鏈,凝成船錨,畢業(yè)的孩子們各奔東西,教室里只剩下找不到槳的我,在等另一批船。再或者,我根本沒有船,只是一個渡口,把一只只船,用目光送得很遠很遠。
兩點一線,從春天走到冬天。最先開的,不是迎春,是七里山陽坡的槐花,雪一樣,把樹枝壓彎。每次上班,都是入山,和幾條熟悉的河打打招呼,穿過大片大片的農田。路窄,桃花會在春天探出柵欄,央求每一個路人帶走幾片粉色的嬌艷。
沒有紅綠燈,也不會堵車,偶爾會有大群的山羊,云朵一樣,慢悠悠地在路上閑逛。果園里的雀兒被晨光驚飛,半透明的翅尖染上陽光的碎屑。比我更早的,只有初秋的露水,隆冬的寒霜,還有幾次深秋的濃霧。我沒有種豆南山下,也不必帶月荷鋤歸,二十里外的小村,只有十一個孩子和站在坡上的風車,在生長,在旋轉。
工作單位挪了幾次,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學校更小,孩子更少。陽光透徹,一抬頭,就可以望得見南山。澆花的間隙,會和孩子們談論螳螂琥珀色的眼睛,談論梧桐樹葉這大自然的調色板,談論頭頂的太陽和圍觀的風。
兩點一線,我終究和眾人選擇了相反的方向。十一個孩子,十一棵瘦弱的小豆苗,他們長成了我的南山,長出了曖曖遠人村,也生出了依依墟里煙。
往北三里,有鐵軌穿破平原。這堅硬的鐵,像一根魚骨,橫亙在每個人的喉嚨,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有很多人,會在時刻表上選一個班次,一個遠方,候鳥般地飛走。
留下的,大多羽翼未豐,當然,我是個例外。上課,孩子們誦著“少小離家老大回”,窗外有葉子動了感情,顫了三顫,拖著日曬雨淋蟲蛀的傷口,撲倒在樹下。班里六歲的男孩,會在火車呼嘯的瞬間,停頓,而后若無其事地誦著“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他的媽媽打包起炊煙,打包起熟悉的平原,手里握著半張結婚證,推著他體弱多病的姐姐,變成了鐵軌上最慢的半掛式火車,緩慢地出站?!皨寢屵^年就回家?!焙⒆硬恢榈卣f著。我看向窗外,不能否定,也不敢肯定。樹葉大把大把地落,沒有一片是秋天的答案。
此刻,我們都是聽火車的人。陽光清脆響亮,山川明朗?;蛟S,下一列火車,就會帶著他的姐姐和媽媽,回家。
都走了,整個學校只剩下四個班級,五十多個孩子。當然,還有很多空教室,幾年前孩子們誦讀的回響,依舊隱隱傳來。
這所建在小坡上的學校,樹很多,鳥也很多。站在操場,可以望得見火車,一閃而過。還有風車,不急不緩地轉著,像是校門口那排槐樹,不知不覺地抽出密密匝匝的枝丫,遮籠住門前的小路,把天空的蔚藍推得很遠。偶爾,還有幾只白底黑花的野貓,躺在閑置的乒乓球臺上,曬著肚皮。操場上的落葉積了一層又一層,北風把它們推過去,又掃過來。滿園的石榴熟了,同事們的年齡大了,樹越長越高,人越長越矮,只有一群群長尾巴的喜鵲,在枝頭跳來蹦去,啄得石榴籽落了一地。
辦公室里,我是最年輕的那個,年輕得和他們的娃娃同齡。早晨開門,灑水,掃地,掏出紙質的備課本備課。不用敲擊鍵盤,翻書,如敲木魚,是每天的早課。村里斷電,老教師們就會扯起繩子,敲醒比我年紀還大的鐵鈴鐺。
門前的樹葉黃了幾次,鈴鐺響了幾次,敲著敲著,打鈴的人也退休走了。低頭,那根繩子遞交在我的手里。學校,更大更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