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甘肅)
1
城門口的幾墩芨芨,依然在搖搖晃晃——打盹,或者東張西望,似乎已被歷史遺忘,遺忘在了頭頂一陣鴿哨掠過,收兵回營的那個晚上。
一只烏鴉,在雉堞上踱來踱去,像個信使,哇哇哇地,叫了好一陣子。復誦,還是找不到來路。而后,用紅喙啄著翅羽,分明,在翻著自己的飛行記錄。
殘垣邊的沙脊,細密的波紋,更像是從西域傳過來的,一張羊皮文書。
我拿起兩塊青磚,有節(jié)奏地,碰了幾聲,不是敲門,倒像是有個密語的約定。
此刻的夕陽,是那么輝煌,什么銅鑼,什么護心鏡,其實就是,天地之屋的一個,小小窗欞。
借以,制造了點隔世的愛情。
2
盡管熱風把一墩紅柳花穗吹得搖晃,盡管我還沒有登上那個沙梁,北角的雉堞上已有一只老鶇展開了翅膀。舊是老,破敗的殘垣,一只蛇從一個墻縫里鉆出鉆進。有一次,它甚至爬上了一株刺干,嘴唇吻進了紫色的花朵,仿若一個薩克斯風的演奏者。在我的凝望中,突然的一次休止和時間的寂滅。
哦,不,是他在撿拾著一塊塊斷裂了的青磚,每一次碰撞,每一次聲響,都是他一次次觸動了那,本不該,再次觸摸的古老琴殤。
它的深和巨大的空茫,從一個老人的口中說出依然像是,敲響了一面牛皮大鼓。它的層漬,它的蜥蜴,一根埋于墻中的圓木肋骨,竟然沒有一點朽的痕跡。
一匹駱駝,沿著墻根,嗅來嗅去。像是另一座失散了多年的城堡。
那堿土。那濁淚……
3
還記得一聲馬嘶,記得接下來的一聲重重的噴鼻,探出濃霧的馬頭的白鼻心,打著自己身體的手電筒。
篝火很旺,盛開了村莊。從溫暖到絕望,走在了白銀的十字胸針上。隔著窗口說話,其實就是一只蝴蝶落在了我的肩膀。
我放大了你的孤獨,我肯定放大了你的孤獨。我的等本身就是以我為中心的一圈圈,越波越遠的漣漪。
像風嗎?像雨嗎?翻開了甘州府志,翻開了白塔上的燕子叫亮的絲綢之路,翻開你。沙漠波紋啊不是書簽,是大海懷孕后的妊娠。
落日不是帆船,船帆搖曳沙峰。一枚銅錢也不是落日,一枚銅錢是一個隔世的標記。
記住落日的正面和反面。記住兩個人的臉。
4
墻頭上長滿白刺,有一個豁口,是雨淋垮的。一只只紅喙烏鴉,從墻角下的一個洞里飛出飛進,好像一群看不見的人,打著火把。那個洞我進去過,沿壁上,是一圈圈鴰糞熬干了油的燈盞。
我在城池里翻撿著青磚碎瓦,從下面躥出的是,一只銹滿銅綠的古幣青蛙。
一個人的城堡如此安詳,肯定是那個坐在墻頭上的牧羊人,把一下午的時光拆卸下來,安在了那盞斜陽之上,發(fā)一大片紅紅的夕光。
石砌的小溪,一棵老榆樹是被夜風吹倒的,柵欄里種滿苞米。土臺上的羊圈里,撂著一小塊陽光。
一頭驢,一直備著鞍子,它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好像是誰過一會就敲一下這大片的空寂,落下的銹漆。
半坡間有一座古寺,更高處有幾只攀爬的巖羊。
我寫下一瞬間漫過來的霧;寫下風聲呼呼;寫下有彎彎長角的一個牛頭骨;寫下不停地咣當咣當敲著那間小屋的,一把銅鎖子。
5
麻黃,蓬棵,索索草。幾株鈴鐺花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曳。
這么大的黑戈壁上,只有幾匹駱駝,噴鼻,游弋,像是從古代走出來的。而那匹離群的白的駱駝,站在一個沙梁上,嗚咽咽地鳴叫著,是獨奏著身體的橫笛,還是一座宮廷的失落?
占卜者,一只蜥蜴像是從地底下抽出的一枚簽牌:向南,是隱隱約約的祁連雪峰;向北,是黃沙漫漫的巴丹吉林。
如果你遇到一口水井,那么,請你先從鐵鉸盤上取出幾聲夜風聽聽。然后,再推動鉸盤,聽一股水滲入沙中的疼痛。牧駝人,在井水能洇到的地方,栽著幾株紅柳和他的身影。他戴著的石頭眼鏡,像是一個部落的兩頂黑色帳篷。
6
駝鈴,駝鈴聲聲。那匹頭駝,請你開門。
羊臺山下,打開鎖陽之門。一棵鎖陽,就鎖著一個,問句之門。打開已成了粉塵的綠色城池之門,聽千年的一聲呻吟。
打開昭武,看見月氏。打開甘州,看見匈奴。打開一朵藍蓮花,看見冥冥之中的那誰。
然后聽一株草關(guān)門的聲音;然后聽一粒沙關(guān)門的聲音;然后聽一滴水關(guān)門的聲音:吱呀一聲。
7
背負包袱的人,匆匆走在西域大地,頭發(fā)里的大水,流進了身體的河堤。白,就是干涸。馬匹聚攏,嘶鳴,好像是一次次雷霆的呼聲。
黑風呼嘯,我記下了一些村莊的奔跑。
關(guān)上窗戶,關(guān)上憂郁。閉上眼睛,像是吹滅了,一盞盞燈燭。
給你開關(guān),給你聲音。
給你漢字,仿若一只只受嗆的螞蟻。
一盞燈泡,煎熬著的中藥。
一個個羊蹄印,像是神走后,留下的一封舊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