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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兔兒鼻子

      2023-09-01 16:50:28趙命可
      四川文學(xué)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朱

      □文/趙命可

      溫亞婷進(jìn)來時,張立勇正躺在藤椅上曬太陽。他驚愕地看著溫亞婷裊裊娜娜地走進(jìn)院子,繞著他和曬在院子里的棺材、棺蓋走了兩個來回?!奥菸嚉だ镒龅缊?,兔兒鼻子,你這是做的什么妖?。俊睖貋嗘梅畔卤嘲?,坐下來喘口氣,她踢了一腳還在發(fā)呆的張立勇,說:“不歡迎我來嗎?給我倒杯水啊,我快渴死了?!?/p>

      張立勇這才回過神來,小跑著進(jìn)屋搬出茶具。溫亞婷拿過杯子,自己先倒了杯水喝著,她默然地看著張立勇燙杯、沖茶,小心翼翼地將沖好的清香鐵觀音放在她身邊的茶幾上,她沒好氣地說:“我又不是你老情人找上門,你緊張啥?這套茶具還是老朱退休那年來看你,從深圳帶過來的吧,我和他一起去買的?!睆埩⒂潞┖┑匦πΓc點頭,坐下來點上一支煙,“我緊張啥,我只是感到突然,你怎么就找到這里了呢?這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老朱那次來,在這里住了一個多月,誰能想到,他一回去,就出事了,剛剛退休半年。我看新聞,說他買官賣官,受賄一千多萬,他要那么多錢干嗎?”

      “他這人和你一樣認(rèn)死理,別人揭發(fā)他立功減刑,他誰都不揭發(fā),不配合,全攬在自己身上,要不也不會判這么重。我也退休了,和幾個朋友來西安旅游,臨走時去看老朱,他說讓我順便來看看你。他好像很喜歡你這個院子啊,也難怪,他畢竟在你們這地方下過鄉(xiāng),他也是從這個地方考上大學(xué)的,他的青春就留在了這里。他說要是能活著出來,就過來跟你在這里一起了此殘生,你這棺材就是給他準(zhǔn)備的吧?”

      張立勇低下頭,將地上還在冒煙的煙頭踩滅,說:“這棺材是給我自己準(zhǔn)備的。他要是需要,我再給他做一口好的?!?/p>

      “你說你才五十多歲,當(dāng)了大半輩子的警察,好歹也是個副處級干部,就算提前病退了,也不能自己給自己做口棺材等死??!黨是白培養(yǎng)你那么多年了。到時候肯定是要火化的,你勞民傷財?shù)刈鲆豢诠撞?,也用不上。”溫亞婷站起來,“兔兒鼻子,讓我在你的藤椅上躺會兒,真是老了,坐車也能坐累?!?/p>

      張立勇起身靠在他的棺材上,拍著他的棺材板說:“你是城市里長大的,不了解北方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我們這里,有給自己做棺材的傳統(tǒng)。我小的時候,最喜歡看長輩給自己曬棺材。自己給自己曬棺材,那才是真的活明白了。農(nóng)閑時節(jié),天氣好的時候,長輩們會搬出自己的棺材曬太陽。他們都遠(yuǎn)遠(yuǎn)不到要死的年紀(jì),很多還是壯年。他們聚在一起,對各自的棺材品頭論足,就像談?wù)撟约旱膬号?。你們城里人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一個莊戶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安頓好了兒女,再給自己做一口上好的棺材,他這一生就圓滿了?!?/p>

      “你又不是莊戶人,你是退休干部。再說了,你現(xiàn)在就做一具棺材放家里,多晦氣。”溫亞婷躺在藤椅上,伸了伸懶腰。

      張立勇笑了笑,說:“退休后,回到老家,我也沒事可做,給自己做一口棺材,沒事時看看它,也是一種寄托。以前讀書、工作的時候吧,總想著有一個好的前程,這一切都放下了,心里倒空落落的。再說了,我一個人孤身在家,要真是哪天忽然死了,也不會讓別人為難。”

      躺在藤椅上,溫亞婷看著天,天空湛藍(lán)高遠(yuǎn),沒有一絲云彩,“這里的空氣真是好啊,也很安靜,大白天的都寂靜無聲,難怪我家老朱會喜歡。”

      “現(xiàn)在搞城市化,人都跑城里去了,鎮(zhèn)子和附近的村子都快荒蕪了,空氣能不好嗎?老朱還好嗎?”

      溫亞婷嘆口氣,“十四年啊,你也不用給他準(zhǔn)備棺材了,我真的不敢去想他還能不能活著走出監(jiān)獄。以后你每年去看他一次吧,過一陣子,我就去加拿大了,丫丫生孩子了。我過去給她帶孩子,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p>

      “放心走吧,我會去看他的。要是他能減刑,提前出來,我就接他到這里來住,遠(yuǎn)離那個是非之地?!?/p>

      溫亞婷拍拍張立勇的肩膀,“兔兒鼻子,你給我說老實話,劉麗麗懷孕這事,你是不是替我家老朱頂了下來?我知道你總是裝傻,其實鬼精鬼精的。我們都這個年紀(jì)了,也不是在單位,你也不用再裝了,多累啊。這么多年了,這個結(jié)我一直解不開。要是一輩子你就說一句實話,就這一句吧。我這次來,就是想聽你說句實話?!?/p>

      張立勇站起來,靠著他的棺材,“你這個人啊,組織上不是早有結(jié)論了嗎?我也因此脫了警服,婚也離了,也提前病退了,你還提它干啥?”

      “我和老朱過了大半輩子,他是啥人,我比你了解。我們是同學(xué),又在一起工作那么多年,我也了解你。你對女人不上心,連你老婆宋陽都不相信這事是你干的,你逞什么能??!”

      張立勇借故上廁所離開了院子,他站在房后的陰涼處,周身的血都往頭部涌,他靠著墻喘息了一會兒,漸漸平息下來。這件事是他心口的刺,不拔出來痛,拔出來更痛。既然痛,那就痛他一個人,他要把它帶進(jìn)棺材去。

      回到院子時,張立勇又恢復(fù)了平靜。溫亞婷從藤椅上起來,在院墻下的水龍頭洗了把臉,抬頭看著頭頂?shù)钠咸鸭埽f:“兔兒鼻子,你把這院子弄得很有田園風(fēng)味啊,這是你回來以后建的還是你家的祖業(yè)???”

      “這是我弟弟建的,以前的祖屋在后面的山腳下,早就荒廢了。他們都搬到寶雞市里面去了,這院子一直沒人住,我回來后稍微整修了一下,住著挺舒坦?!?/p>

      “宋陽來看過你嗎?她走的時候,鑰匙留在了我家,讓你回深圳了就回家住,你那套房子賣了給平平讀書,她一直過意不去。她們在澳大利亞過得很好,你不去看看嗎?你可就平平這一個孩子啊?!?/p>

      “她們過得好就好。平平經(jīng)常會來電話,我的英語早都還給老師了,去那里就是文盲,我去那里干啥,不是給別人添亂嗎?”

      兩個人又回到茶幾邊坐下喝茶,溫亞婷從包里拿出一包鐵觀音一條煙,放在茶幾上,“兔兒鼻子,去曬一床被褥,我要在你這里住兩天。這么好的太陽,不能只曬棺材,也要曬曬被褥?!?/p>

      張立勇又一次驚愕地看著溫亞婷,“你不是要去加拿大照顧丫丫嗎?”

      “對啊,我是要去,那也是我回深圳以后的事。怎么,你不想讓我在你這里住嗎?”溫亞婷面無表情地看著張立勇。

      “這個,別人要是問起來,我怎么說?”張立勇為難了。

      溫亞婷攤開手,笑著說:“那是你的事,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你可以說我是你大學(xué)同學(xué)、師母,也可以說是你老娘,反正我們站一起,我看著也像你老娘?!闭f完,溫亞婷狡黠地笑著,抬頭望著天。

      “你這張嘴啊,總是那么厲害,我老娘都死八百年了,她要是在天有靈,還不再氣死一回?!睆埩⒂逻M(jìn)屋去,拿出被褥,曬在院子的晾衣繩上,“這床被褥上次老朱來用過后,我就洗干凈曬好收起來了,都是干凈的。”

      溫亞婷看著張立勇在邊上忙活,她踢了一腳棺材,“這棺材這么曬,你也不怕曬壞了?”

      “也不是天天曬,每個月太陽好的時候曬一次就行。今天曬得差不多了,你自己喝茶,我把它搬進(jìn)去,免得你看著害怕?!?/p>

      “棺材倒沒啥,就是那個棺蓋看上去比較恐怖。你怎么把里面漆成紅色的?和黑色的外漆搭配在一起,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這么笨重的棺木,看起來很重啊,你一個人搬得動嗎?我?guī)湍惆??!?/p>

      “有啥好怕的,有時候曬太陽曬累了,我就會躺在棺蓋上睡一會兒,早晚都要睡那里去的。你不用動,看見那塊鋪在門口的木板了嗎?我把棺材順著那塊木板推進(jìn)去就行,比較省力。這個是桐木的,也不是很重。以前都是用上好的柏木,現(xiàn)在很難買到好的柏木,只好用桐木了,桐木比較輕?!睆埩⒂聦⒐撞捻樦佋陂T口的木板推進(jìn)房里去,又將棺蓋搬進(jìn)去蓋上,關(guān)上門過來坐下。“遠(yuǎn)離城市的地方唯一的好處就是地方寬敞,連棺材都可以住單間?!眱蓚€人都笑了,笑得很放松。

      天高云淡、四野無聲。門前百米長的街道上,不要說人,連狗也看不到一條,年輕人都遠(yuǎn)走他鄉(xiāng)謀生,孩子們在下街的小學(xué)校里上學(xué),是全封閉的住校上學(xué),只有周五放學(xué)時才能出來。留在家里照看孩子的老人,也只有周五接孩子的時候才會從街上和周邊的村子里泉水一樣冒出來。人都進(jìn)城了,上學(xué)的孩子越來越少,以前的初中學(xué)校就改做了小學(xué),六個年級的小學(xué)也就一百多個學(xué)生,過去這可是一個有一萬多人口的鎮(zhèn)子。

      太陽已經(jīng)西斜,張立勇將曬透了的被褥收回去,兩個人回到屋子里繼續(xù)喝茶?!巴脙罕亲?,你買菜了嗎?晚上我來做飯。”溫亞婷起身打開冰箱,里面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她懊惱地拍著冰箱門,“你是不是不用吃飯啊,冰箱都是空的,你干脆直接躺進(jìn)你的棺材里去好了。”

      “誰讓你不提前打電話說一聲,你要是提前說了,我叫輛車去趟寶雞冰箱早就滿了。一個人我也不常做飯,下街有個西山飯店,是我同學(xué)開的,打個電話,他就會送過來。他老婆菜做得不錯,比大廚的手藝是半點不差。老朱在這里時,我們天天去他那里吃飯喝酒,一會兒我就打電話?!?/p>

      “把飯館開到這個地方,能掙錢嗎?人都看不到一個?!睖貋嗘帽P腿坐到炕上去,指著炕中間的方桌說:“把茶盤搬過來,坐在炕上喝茶才享受?!?/p>

      “他的飯館主要是包餐,鎮(zhèn)上有人結(jié)婚的都會在他的飯館包餐,要是老人過世什么的,他的廚子就會上門做席。平日里也就一些散客,學(xué)校里那些年輕老師和信用社啊什么的工作人員也經(jīng)常在那里吃飯,生意還是不錯的。他們也在寶雞買了房子,孩子都在城里,要是不掙錢,他拿啥在城里買房?”

      溫亞婷笑著說:“我可沒有笑話你們這地方不好的意思啊,我也就隨口一說?!?/p>

      “笑話也沒啥,的確也不怎么好嘛,要是真的好,人怎么都跑光了?靠山吧,山上都是石頭;靠水吧,河都快干涸了,就剩下空氣和清靜了?!睆埩⒂抡f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我是無牽無掛等死的人了,這里才最適合我?!?/p>

      “誰讓你逞能,替老朱扛事,要不然你現(xiàn)在怎么也不會天天看著一口破棺材發(fā)呆等死。兔兒鼻子,你自己說,你是不是自找的?”

      溫亞婷惡狠狠地盯著張立勇,張立勇沒有搭理她的挑釁,他知道她是在激他、讓他松口,男人怎么能上一個老娘們兒的當(dāng)呢?

      “兔兒鼻子,你家宋陽說你那方面不怎么行,是真的嗎?”這回,溫亞婷自己先笑了。

      “我先打電話訂餐,讓他提前做準(zhǔn)備,讓你嘗嘗他們家的六大碗,好堵住你的嘴?!?/p>

      溫亞婷趴在炕上笑著,看著張立勇打電話訂餐,她這次來就是想從他口中得到實情,以便驗證她這些年的猜測和局里上下多年的流言。在她心里,她早就知道讓劉麗麗懷孕的是他家老朱,張立勇不過是替老朱頂雷而已。在張立勇離婚、病退、老朱跑前跑后將張立勇的女兒平平送去澳大利亞留學(xué)這種種事情上,她早就心里跟明鏡似的。老朱出事后,所有的事他都承認(rèn)了,唯獨讓一個老板給平平出錢留學(xué)這件事他是死不認(rèn)賬,他是在還張立勇的人情。

      “兔兒鼻子啊,你還真能沉住氣,怎么都不松口。讀書的時候是這樣,工作的時候也是這樣,大家都說你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其實精得跟猴似的。我看你能扛多久,你再不說實話,我就給你使使美人計,老女人的美人計?!睖貋嗘谜f著,站起來在炕上伸了伸腰,“哎喲我的媽喲,你個死兔兒鼻子,你都快氣死我了?!?/p>

      “男人嘴巴要緊,女人褲帶要緊,知道嗎?”

      溫亞婷抓起枕頭扔在張立勇的懷里,“緊緊緊,緊個屁,師娘我今天來就沒系褲帶?!?/p>

      張立勇放下枕頭,“你聽我說,能說的我早都說了,不能說的我到死都不會說。你是我?guī)熌?,系沒系褲帶都是我?guī)熌?。?/p>

      說完,張立勇傻傻地笑著,看著溫亞婷。

      “我是你師母,不是你老母,你可以要我。”溫亞婷坐起來,做出一副要掀桌子的樣子,“你到底說還是不說,我就是想知道?!?/p>

      “知道了又怎么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全局的人都知道是我干的事,而且組織上也有了定論,還去想它干啥?!?/p>

      溫亞婷惱怒地坐了下去,“我不想聽你說了,師母餓了,要吃飯?!?/p>

      “這就對了嘛,好,吃飯。你先坐著,我出去看看,應(yīng)該快來了。”

      溫亞婷又拿起枕頭,這次她只是做了一個要扔的動作,然后將枕頭抱在懷里,躺在炕上一言不發(fā)。

      六大碗整齊地擺在一個紅木托盤里端了進(jìn)來,張立勇將托盤直接放在炕頭的方桌上,他開了一瓶十二年的西鳳酒,盤腿坐回炕上,給溫亞婷得意地介紹他的六大碗:粉蒸肉、醪糟條子肉、西府大合盤、黃燜雞、糯米甜飯、四喜丸子,主食是一盤烤得金黃的豆腐粉條小包子。

      “菜品的顏色看上去不錯,滿屋清香,好吃不過包子,我先吃個包子?!睆埩⒂伦约汉染疲粗鴾貋嗘美峭袒⒀实亟舆B吃了兩個包子,“不要光吃包子啊,一會兒就吃飽了,先吃菜?!?/p>

      “我是真餓了,喝了一肚子的茶,先吃兩個包子墊墊底,兔兒鼻子,給我也倒上酒啊,別只顧自己喝?!睖貋嗘脤⒘笸氲牟税€嘗了一遍,用筷子敲著四喜丸子和西府大合盤,“這兩個菜是我的最愛,那個糯米甜飯也很好吃,有我們江南風(fēng)味??磥砣藗兂Uf的要想吃到地道的菜就要到偏遠(yuǎn)的地方去吃,這句話是真的?!?/p>

      “那當(dāng)然了,你在這里吃的豬肉,是村民辛辛苦苦養(yǎng)了一整年的正經(jīng)豬,你在深圳吃的豬肉是養(yǎng)殖場三個月就催生的早產(chǎn)豬,能比嗎?”張立勇倒上酒,和溫亞婷喝酒。

      “兔兒鼻子,我看你就在這里再找個女人過日子吧,你的退休金一個月有一萬吧?在這個地方絕對是高收入,找個黃花閨女也不難?!睖貋嗘猛O驴曜?,哧哧笑著,看著張立勇。

      張立勇憨憨地笑著,他不是個猥瑣的男人,但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女人面前總是不能舒展自如。剛?cè)ド钲诘臅r候,他和他們一家住在一起一年多,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從心里就一直比較怵她吧,你不知道她忽然會說出什么話做出什么事來,她就像個小女孩似的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生活,不理會別人的感受。

      “怎么不說話,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人了???叫過來一起喝酒,讓我也認(rèn)識一下。”溫亞婷端著酒杯,看著張立勇。

      “鎮(zhèn)上三十多歲打光棍的年輕人至少有一個班,很多都是出去讀了個二本三本大學(xué)找不到工作,不是去寶雞打個短工,就在家閑待著,還有學(xué)校里那些老師,也是好幾個光棍。女孩子都出去打工了,一出去基本就遠(yuǎn)嫁他鄉(xiāng)不回來了。你說,我一個等著進(jìn)棺材的人,好意思和年輕人去爭嗎?還黃花閨女,連個寡婦都剩不下,早就跟人跑城里去了?!睆埩⒂逻@次沒有憨笑,他大方地看著溫亞婷,溫亞婷轉(zhuǎn)身打開電燈,不覺間天已經(jīng)黑了。

      “那還是回深圳吧,宋陽給你留的鑰匙我?guī)砹?,一會兒給你。對了,我家鄰居馬麗娟你還記得吧,就是我們樓下街道派出所的那個戶籍警。她老公去年車禍走了,兒子今年去武漢上大學(xué),一個人守著一個家,也怪冷清的。她幾次讓我給她介紹男朋友,都沒有合適的。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她有房子,人長得也過得去,還不到五十歲?!睖貋嗘煤蛷埩⒂屡雠霰龥]有喝,端著酒杯看著張立勇。

      張立勇喝完酒,一邊吃菜一邊說:“算了,局里誰不知道我是犯過作風(fēng)問題的人啊,不要再自討沒趣了,我一個人過日子還自在些?!?/p>

      “真是一根筋,窩囊廢,局里誰不知道你是替老朱頂?shù)睦祝〈蠹覍δ阌∠蠖疾诲e,就是你家宋陽跑到局里去鬧,說你那方面根本不行,你不可能干那事,大家也沒有笑話你,反而說你仗義,講義氣,是個可交的人。我給你們撮合一下,小馬那邊應(yīng)該沒問題。”見張立勇不說話,溫亞婷試探著說,“兔兒鼻子,要不,我打電話讓小馬過來玩幾天?”

      張立勇打了個冷戰(zhàn),他連忙擺手,“這怎么行,這怎么行,婚姻豈能兒戲?!?/p>

      溫亞婷哈哈大笑著說:“瞧你那點出息,又不是明天就讓你們?nèi)攵捶?,就是過來玩玩,兩個人也好了解一下。她這個年紀(jì)的女人,在深圳也很難找到合適的人,單位很多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還單著呢?!?/p>

      “你啊,應(yīng)該去婦聯(lián)工作?!闭f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張立勇端起酒杯,“謝謝你這么遠(yuǎn)來看我,我敬你一個?!?/p>

      “這還差不多,說明你還有良心,在一起住了一年多,也沒有白費力氣做飯給你們吃?!睖貋嗘煤韧昃?,舉著空杯,說,“酒過三巡,兔兒鼻子,你應(yīng)該說句實話了吧,說,讓劉麗麗懷孕的是老朱吧?”

      張立勇果斷地說:“組織上早有定論了,這件事以后不提了?!?/p>

      “果然是我家老朱教出來的好學(xué)生,在政法學(xué)院讀書時,他也就給我們上了一年的課吧,沒想到把你教得這么好。你說是你干的,那你說說,劉麗麗身上有什么讓你看了就忘不了的特征?!?/p>

      張立勇端著酒杯半天沒有反應(yīng)。

      “說不出來了吧?早就知道你是替老朱頂雷的,兔兒鼻子我告訴你,劉麗麗的后背上長滿了痣,看上去都嚇人。那次三八節(jié)單位組織去泡溫泉,大家都看到了。再說,她那個麻稈似的胳膊和腿,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會讓你那么上心?老朱就不一樣了,凡是沒有吃過的菜,他都想拱一嘴?!?/p>

      “過去的事了,我們不提了好嗎?你知道了又怎樣?我干都干了,不后悔?!睆埩⒂侣耦^吃菜,他知道溫亞婷在盯著他。

      “你家宋陽都說你不怎么行的,就嘴巴硬。”溫亞婷攻勢不減,張立勇就是不上當(dāng),她嘆口氣,“算啦,不逼你了,我這一走,下次再見面還不知道啥時候呢。我回去就給小馬說,讓她過來看你,你可要好好待人家啊。”

      張立勇臉上凝結(jié)的表情終于舒展了,“一切都隨緣吧。你以后要是去澳洲玩,就去看看平平?!?/p>

      “丫丫她們一家夏天剛剛?cè)グ闹蘼糜?,看過平平了。平平說要讀完研究生再工作,你給她買的小洋樓很漂亮。聽說平平找了個洋人男朋友,以后,你就是洋人的岳父了。我有時間就會去澳洲看看,老女人能做的也就是旅游了?!睖貋嗘猛nD了一下,又說,“你也應(yīng)該多出去走走,不要老盯著你那口破棺材,離死還早呢,去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心情會好很多。至少也要去看看平平,看看你那個洋女婿。”

      張立勇嘿嘿笑著,沒有說話,女兒平平前幾天來電話,溫亞婷說的這些他都知道了,她沒說的他也知道。平平說她媽媽結(jié)婚了,男的是一個在澳洲開餐館的福建人。

      “酒足飯飽,我們睡覺吧?!睖貋嗘梅畔戮票?。

      張立勇站起來,說:“我去給你收拾一下,你就睡隔壁的房間吧。”

      “我就睡這里,把炕桌搬走?!睖貋嗘霉蛟诳活^上,招呼張立勇搬走炕上的方桌。

      “那怎么行,那你睡這里,我過去睡?!?/p>

      溫亞婷很堅決地說:“不行,我一個人睡害怕,兔兒鼻子,你要陪我。我是你師母,不是你老母,今晚就把我當(dāng)你的同學(xué)看吧。我都不怕,你怕啥?”

      兩個人爭執(zhí)了半天,最后,沒有搬走炕中間的方桌,就在方桌的兩邊,各自睡了。

      第二天起來,溫亞婷忽然說要回去了,讓張立勇給她叫輛車。張立勇遲疑了一下,說:“不是說好住兩天的嗎?怎么這就要走?”溫亞婷在他的背上使勁地捶了幾拳,“死兔兒鼻子,和你在一起我別扭。老朱進(jìn)去后,我一直一個人過,看看美劇,和朋友吃吃飯、逛逛街也挺自在,從來沒有和男人有過瓜葛,好不容易有一個和男人睡一個炕頭的機(jī)會吧,你卻不冷不熱,像條死狗,我要是再待下去,非發(fā)瘋不可。我要回深圳,回去就找個貨真價實的男人睡一覺。”

      張立勇不知如何是好,他說:“我去給你買早餐,油條豆?jié){和豆花泡饃,你要吃哪個?”

      “不吃,要吃就吃你,讓你賠償我的精神損失?!彼翎吽频奶ь^盯著張立勇,張立勇避開她火辣的目光,說:“我去買早餐,順便給你叫輛車?!?/p>

      吃完豆花泡饃,溫亞婷收拾好了行李,要走了,她心情也平靜下來,“兔兒鼻子,別忘了去看看老朱,不要給他說我問你劉麗麗的事。我答應(yīng)過他,以后不提這件事,你要是說了,我就說這次來,我和你睡了,讓他和你絕交?!睆埩⒂聦擂蔚乜粗鴾貋嗘茫瑴貋嗘蒙袂鍤馑?,笑瞇瞇地盯著他。

      出租車來了,張立勇要送溫亞婷去寶雞,她揮揮手,“我不喜歡人送,你還是在家里曬你的棺材吧,今天是個好天氣。我把小馬的電話存進(jìn)你的手機(jī)了,你可以打電話和她聊聊天,邀請她過來玩,男人嘛,要主動點?!?/p>

      出租車一小會兒便消失在百米街道的盡頭,天空依然高闊湛藍(lán),街道上還是沒有人,甚至連條狗都沒有,這一切都要在周五小學(xué)校里的孩子放學(xué)了、在寶雞打工的人回來以后,才會改變。

      在張立勇心底,遇到老朱,就是遇到了菩薩。張立勇畢業(yè)那年,老朱給他們上刑法學(xué),老朱走上講臺,在黑板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下了自己的大名:朱海波。他還特意在名字后面畫了一個括弧,寫上教授、副的。在同學(xué)們的笑聲中,老朱擦干凈黑板,開始上課。也就在這一刻,張立勇認(rèn)出了老朱,這不就是他上小學(xué)時給他上音樂和美術(shù)的知識青年朱胖子嗎?那時,老朱常年穿一身已經(jīng)掉色的舊軍裝,上完課,就在院子的白楊樹下拉琴。那時,老朱一點都不胖,瘦高瘦高的,人們之所以喊他朱胖子,和他不太合群、經(jīng)常站在院子里拉琴有關(guān),朱胖子這個外號也是和他一起下鄉(xiāng)的知青給他起的,意思就是打腫臉充胖子。他的父親是野戰(zhàn)軍的軍長,當(dāng)時還在牛棚改造之中,他的參軍、招工回城申請屢次都石沉大海。

      課間休息時,張立勇從幾個圍在老朱身邊的女生中擠過去,怯怯地笑著說:“朱老師,還記得我嗎?那年你在八里鎮(zhèn)小學(xué)給我上美術(shù)課,我就說了句你畫的梅花像杏花,你把我的耳朵都快要擰下來了,還縫了幾針呢?!?/p>

      “兔兒鼻子呀,你小子又做了我的學(xué)生,這回要不好好學(xué)習(xí),我就把你的耳朵整個擰下來,讓你縫不上?!崩现熘钢鴱埩⒂?,對身邊圍著的女生說,“我那時下鄉(xiāng),教過這小子幾年。他那個時候特別調(diào)皮,上課經(jīng)常會罰站,而且他的鼻子經(jīng)常會像兔子一樣不停地動,我就用他們的家鄉(xiāng)話叫他兔兒鼻子。他們那里,兔子不叫兔子,叫兔兒。你大名叫什么來著,我就記得你的外號兔兒鼻子,大名還真記不得了?!睆埩⒂略诖蠡锏男β曋袌笊纤拇竺?,老朱也給了他在教工宿舍的房號,從此,他們的命運就交織在了一起。

      在這些圍觀的女生當(dāng)中,就有溫亞婷。那時的溫亞婷是他們法律系的紅人,她性格外向,說話、做事潑辣不計后果。她也是系里最早談戀愛的女生,剛進(jìn)校門一個星期就和法學(xué)系的一個助教好上了。他們還在學(xué)校附近的村子租房同居了半年,后來那個助教以她說話太直、性格帶刺為由將溫亞婷趕了出去。不久,助教和她們宿舍一個本市的女孩繼續(xù)住在那個村子的出租屋里,為此,溫亞婷還和那個女生打了一架。從那以后,溫亞婷更加瘋癲,男朋友經(jīng)常換,她甚至和校門口賣磁帶的小老板好上了。每次張立勇經(jīng)過磁帶店,都會看到溫亞婷在那里和小老板一起兜售磁帶,店里的錄音機(jī)不是放著崔健的《一塊紅布》就是齊秦的《大約在冬季》,她的神情儼然是一個日進(jìn)斗金的老板娘。到了大三下半學(xué)期,溫亞婷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安靜了,也不再和男人糾纏,每天就是教室、宿舍、食堂三點一線,她要考研了。

      第一次去老朱家,兩個人剛聊了一會,老朱就給了張立勇一個艱難的任務(wù),他讓張立勇去把溫亞婷帶過來。老朱正和老婆鬧離婚,他一個人住在學(xué)校分的一套兩居室,房子是老房子,地板還是水泥的,老朱把房子收拾得很整潔。他老婆是銀行的干部,單位也分了房子,以前他就住在老婆單位的房子里,學(xué)校的房子他中午就休息一下。張立勇有些為難,老朱讓他站起來,苦口婆心地說:“兔兒鼻子,老師讓你辦的事,一定要堅決、不打折扣不問緣由而且必須圓滿地完成。這是老師對你的信任。明白嗎?”末了,老朱拉著張立勇的胳膊,說,“老師不方便晚上去找女學(xué)生,影響不好,知道嗎?影響不好。你和她是同學(xué),你可以替老師去找,別人也沒話說?!?/p>

      學(xué)生上晚自習(xí)都是隨意的,哪里有空位就去哪里,張立勇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找,找了半個鐘頭才找到了溫亞婷。她收拾好書包,好像早有準(zhǔn)備似的說:“走吧?!币宦飞?,兩個人無話,誰也不看誰,輕車熟路地到了老朱家。完成了老朱交代的任務(wù),張立勇想要回去,老朱說:“你怎么能回去,你還要送溫亞婷回去,一會兒你們一起走。你就在書房看書,把門關(guān)上,我和溫亞婷去我臥室說說話,談?wù)勅松?。你們宿舍十一點關(guān)門,你們十點三刻回去,剛剛好。”

      老朱很有女人緣,在八里鎮(zhèn)下鄉(xiāng)時,他就有女人緣。在八里鎮(zhèn)下鄉(xiāng)八年,老朱先后和兩個女知青一個當(dāng)?shù)劓?zhèn)衛(wèi)生院的赤腳醫(yī)生好過。那兩個女知青先后參軍、招工回城了,一走就杳無音信。老朱是家庭出身有污點的子女,參軍、招工回城都輪不到他,他就很苦悶。人一苦悶就會濫情,就會不在乎。赤腳醫(yī)生也不在乎。她本來都要結(jié)婚了,男方在新疆當(dāng)鐵道兵,他們的婚期一拖再拖,拖了幾年后,男方忽然立功提干了,成了一個身穿四個兜的小排長。提了干,當(dāng)了排長,成了干部,雙方的差距就出來了。男方就提出退婚,赤腳醫(yī)生的家人跑到男方家里去鬧,也沒有挽回這門婚事。赤腳醫(yī)生倒是很平靜,她沒哭沒鬧更沒上吊,男方提了干嫌棄她是農(nóng)業(yè)戶口,她還嫌棄他太矮太胖太丑呢。被退婚的赤腳醫(yī)生就住到了衛(wèi)生所,老朱住在小學(xué)校里,衛(wèi)生所和小學(xué)校就隔著一堵一人高的磚砌的圍墻。

      兩個失意的人是如何走到一起去的,鎮(zhèn)上有多種說法,比較統(tǒng)一的說法是老朱在院子里拉琴時,吸引了赤腳醫(yī)生。她趴在墻頭上,先是聽得入迷,后來就翻過墻頭,老朱拉琴,她唱歌,一來二去,生米就煮成了熟飯。

      傳得更加邪乎的是赤腳醫(yī)生的哥哥和弟弟去學(xué)校里捉奸,他們一進(jìn)院子就聽到赤腳醫(yī)生驚天動地地叫喊,她的弟弟一腳踢開房門時,赤腳醫(yī)生還死死抓著老朱,讓他不要停下。老朱從容不迫地從赤腳醫(yī)生身上下來,光著屁股將赤腳醫(yī)生的哥哥弟弟打出了校門。

      鎮(zhèn)里的干部研究怎么處理這起事件的會議,是在小學(xué)校的會議室里開的。張立勇跟著許多好熱鬧的人趴在窗戶上去偷聽過,會議爭論得很激烈。這種男女間的破事哪年不發(fā)生幾起?鎮(zhèn)里分管知青工作的干部,拿著一堆文件翻來翻去,最后說:“上面的文件對女知青被糟蹋有著明確的說法,是必須嚴(yán)辦的。但是我找不到一絲半點男知青被糟蹋,或者男知青糟蹋當(dāng)?shù)嘏嗄甑奶幚硪庖?。這種褲襠里的事本來就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能有什么辦法?我看就讓他們下地勞動吧,在勞動中改過自新?!?/p>

      老朱和赤腳醫(yī)生就都回去下地勞動了。后來,有人在夜晚的麥場上,在河邊的大青石上,甚至在野地里看見他們光著身子糾纏在一起。大家也就笑笑,說說閑話,被老朱光著屁股打出校門的赤腳醫(yī)生的哥哥弟弟都懶得搭理他們了,由著他們折騰。大伙唯一擔(dān)心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期盼著的就是萬一赤腳醫(yī)生懷上小朱,但大伙的擔(dān)心純粹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他們忘了赤腳醫(yī)生不僅給他們的老婆或者老娘上過環(huán),還給他們分發(fā)了多年的計生用品。赤腳醫(yī)生始終沒有讓大伙的擔(dān)心如愿,讓大伙看熱鬧、工余飯后有個話點的愿望最終也沒有成為現(xiàn)實。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高考恢復(fù)了,赤腳醫(yī)生和老朱一起走進(jìn)了考場,赤腳醫(yī)生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醫(yī)學(xué)院。這一年,赤腳醫(yī)生已經(jīng)是28歲的老姑娘了,她比老朱還要大幾歲。臨走時,赤腳醫(yī)生的家人沒一個送她,老朱送她去了寶雞的火車站,給她買了車票,還給了她五十塊錢。從此,赤腳醫(yī)生再也沒有回過鎮(zhèn)里,赤腳醫(yī)生完完全全地從鎮(zhèn)里消失了,留下的也就是她驚天動地的叫喊和她赤裸的身子沾滿了泥土、干草的閑言碎語。

      張立勇幾次想問問老朱有沒有赤腳醫(yī)生的消息,都沒好意思開口,老朱也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過去,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整個大四,張立勇晚上都是在老朱的書房學(xué)習(xí)。他不想考研,讀了這么多年書,他早就厭倦了,他英語也不好,勉強(qiáng)過了四級。溫亞婷就不一樣了,不管是以前隔三岔五換男朋友那個時期,還是和老朱一到晚上關(guān)在屋里談人生,她的成績一直在班上排第一,英語也過了六級,考研對她來說,也就是進(jìn)考場去坐坐,連汗都不用出就功成名就了。她的父母是他們那里師范學(xué)院的老師,她從小在家里就不說漢語,說的是英語,啥是差距,這就是。

      畢業(yè)時,溫亞婷已經(jīng)拿到了讀研的錄取通知書,老朱卻要調(diào)走了,他離婚了,是凈身出戶。他父親的部下在深圳市委當(dāng)常委,他要調(diào)去深圳公安局工作。張立勇呢,分配到他家四十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派出所,原本他想最差也會分配到他們縣的檢察院。那一年,全國的大學(xué)生畢業(yè)分配都不好,他認(rèn)命了。

      要走了,老朱請張立勇和溫亞婷吃飯。飯桌上,老朱語重心長地說:“兔兒鼻子,不要灰心,老師我還在你們那里下鄉(xiāng)八年呢,抗戰(zhàn)也就打了八年。等老師過去站住腳了,就調(diào)你過去。給我兩年時間,兩年后我提了正處,一定把你調(diào)過去,我也需要有我自己的人在身邊?!睆埩⒂驴酀卣f:“從鎮(zhèn)里調(diào)去大城市,那得多難???等老師方便的時候再說吧?!崩现旆畔戮票?,摸摸張立勇的頭,“就沖你給我和溫亞婷當(dāng)了一年的聯(lián)絡(luò)員,這個忙,我也得幫啊?!彼股暇?,“你們兩個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下半輩子,我們就一起過?!?/p>

      溫亞婷拿筷子敲著老朱的頭,惱怒地說:“胡說什么啊你,你想讓我有兩個老公?。〔贿^,我沒事,一個老公是過,兩個老公也是過,有兩個老公還熱鬧?!闭f完,她大笑起來。

      張立勇有些坐不住了,他在心里多少有些看不起溫亞婷,感覺她臉皮太厚,甚至有些不自重。就在上個月,她忽然懷孕了,老朱的姐姐在人民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老朱讓張立勇帶著溫亞婷去做人流。老朱說他去影響不好,這種事他不方便出面,那邊已經(jīng)落實了,錢也交過了,他就負(fù)責(zé)送過去再接回來就是。一路上,溫亞婷有說有笑,滿不在乎的樣子讓他很不自在,這哪里是去打胎啊,分明是新婚第一胎的喜悅嘛。張立勇故作老成地說:“都要讀研了,怎么不采取保護(hù)措施呢?”溫亞婷不屑地說:“你愿意大夏天的戴個棉帽子啊?我以前吃的是長效避孕藥,這段時間忙,給忘了?!弊鐾晔中g(shù),溫亞婷在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坐了半個小時,就沒事似的離開了,她一點都不嬌氣。那一個星期,張立勇就睡在老朱書房的沙發(fā)上,每天都給溫亞婷燉雞湯做飯,老朱呢,去深圳辦調(diào)動的事情了。

      老朱吃得滿頭大汗,他用紙巾一邊擦汗一邊說:“兩個老公,那還不爽死你啊,兔兒鼻子還是童男子呢。他以后找對象,我要給他嚴(yán)格把關(guān),需要我這里政審?fù)ㄟ^才行?!?/p>

      “讓你把關(guān),那還不讓你給糟蹋了啊。我警告你,你去了深圳給我老老實實的,不要四處拈花惹草,我可是不好惹的,惹惱了我是不好收場的?!睖貋嗘脟?yán)厲地看著老朱,老朱還是有些怕她。張立勇不知道,老朱有啥好怕她的,他就要調(diào)走了。這一走,以后的事,誰知道會怎樣呢?

      老朱攬過溫亞婷,一只手在她的后背撫摸著,“你有多厲害,我多少還是知道點的。兩年很快就過去,你畢業(yè)了我們就結(jié)婚,生孩子,過日子。”

      “知道就好,我怕你一得意就忘形?!?/p>

      這頓飯吃得氣氛緊張,那是張立勇大學(xué)時代的最后一頓飯,吃完那頓飯以后,張立勇就成了小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從此長大成人。

      在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一干就是五年,除了和老朱互寄幾張明信片,偶爾通幾封信,調(diào)動的事情一直沒有說起。老朱在信中說溫亞婷研究生畢業(yè)后去了深圳,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生了個女兒,讓他不要牽掛。張立勇都死心了。這五年,他年年都是先進(jìn),入了黨,還當(dāng)上了副所長,在只有五個人的派出所里,他是唯一的科班出身。

      這個小鎮(zhèn)地處隴山山系關(guān)山余脈的丘陵溝壑地帶,很少有外來人口流動,除了鄰里間的矛盾沖突和偶發(fā)的小偷小摸,治安狀況相對較好,五年里,他都沒有機(jī)會從腰間拔槍,入警時六個月的魔鬼訓(xùn)練也沒派上用場。

      眼看著到了該成家的年齡,既然費心勞神地讀了個大學(xué),怎么也應(yīng)該找一個吃商品糧、有點文化、有個工作的女孩子吧?鎮(zhèn)子就這么大,有工作的年輕女孩子眼睛都盯著幾十里外的寶雞,盯著燈火闌珊處,誰也不愿意輕易地以身相許、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家里給他張羅了一個本鎮(zhèn)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在西安的康復(fù)路擺攤賣衣服,她捎來了幾張過了膜的生活照。她的打扮有些土中帶洋,臉上的表情也不像鄉(xiāng)村女孩那樣純粹天然,但五官還是很讓他心動的,連所里的戶籍警李大姐都說,長得像《大眾電影》封面上的左翎。

      就在這時,老朱給他來了電話,調(diào)令已經(jīng)發(fā)出,他已去新成立的一個新區(qū)任公安局常務(wù)副局長,這事拖得久了一些,讓他不要埋怨他。

      張立勇將長得像左翎的女孩子照片夾進(jìn)那本《大眾電影》里離開了,心里還有些悵然。

      在小鎮(zhèn)待了五年,張立勇對城市已經(jīng)陌生了。下了火車,站在深圳街頭,張立勇感覺這和他當(dāng)年去上大學(xué)一樣,土包子又進(jìn)城了。新區(qū)距離市區(qū)很遠(yuǎn),他在公共汽車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又從繁華都市一步一步地走向郊區(qū),公路兩邊破敗不堪,到處是凌亂、建筑式樣單一而且難看的村落。許多地方醒目地高懸著公安局張貼在紅布上的標(biāo)語:堅決擊斃兩搶分子。張立勇的心不由得一緊,他下意識地摸摸腰間,他的配槍臨走時已經(jīng)上繳了。

      老朱將張立勇安排在法制科任副科長,警銜還是二級警司。張立勇想去刑警隊,老朱說:“兔兒鼻子啊,你剛來,先熟悉一下工作環(huán)境,我們這是個新區(qū),遠(yuǎn)離市區(qū),治安問題比較突出,兩搶犯罪頻繁發(fā)生,老百姓反映強(qiáng)烈。刑警隊任務(wù)重,壓力大,整夜整夜地在外蹲守是家常便飯,還要經(jīng)常出差。你就在機(jī)關(guān)待著吧,我找你說話也方便?!睆埩⒂聸]有堅持,他說:“一路過來,到處是堅決擊斃兩搶分子的橫幅,治安問題真的有那么嚴(yán)峻嗎?”老朱笑著說:“那是為了震懾犯罪分子采取的必要手段,嚇到你了吧?沒那么夸張。亡命徒是有,畢竟少。很多人看到這個條幅心里不舒服,但這是區(qū)委常委會上定的,書記拍了桌子的,不能讓老百姓過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我們現(xiàn)在正在制定新的防控措施,治安問題很快會好轉(zhuǎn)的。”

      那段時間,張立勇和老朱夫婦住在一起。局里原本有單身宿舍給張立勇住,老朱說不住宿舍,先跟他們住一起,等區(qū)政府的福利房建好了,他們搬走了再說。他們在市里也分了一套房子,溫亞婷的父母退休了,過來給他們帶孩子,因為距離市區(qū)太遠(yuǎn),老朱晚上經(jīng)常要加班,他們周末了才會回市里。區(qū)政府的福利房正在建,他們住的是區(qū)政府的臨建小區(qū),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張立勇單身,就住了個小間,廚房、衛(wèi)生間、客廳共用。

      除了周末,他們都是一起吃飯、喝酒,看著電視聊天到很晚。就是有飯局,老朱也會帶著溫亞婷和張立勇。他喜歡自己開車,下班了就讓司機(jī)回家,要是喝多了,溫亞婷和張立勇都是臨時司機(jī)。

      在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張立勇發(fā)現(xiàn)老朱和溫亞婷一直是分房睡,他們再也沒有了關(guān)上門避開他談?wù)勆?、談?wù)勅松臅r候。讀書時像新鮮的水果般飽滿、充滿光澤的溫亞婷,忽然就黯淡了,臉上的皺紋深了,皮膚也不再光潔白潤而是日漸發(fā)黃。她高大的身軀倒是沒有縮水,只是變得更寬、更大,更占地方,客廳的單人沙發(fā)也讓她坐得塌陷了。

      天生潑辣、心直口快的溫亞婷更加肆無忌憚。有天晚上正看著電視聊天,溫亞婷忽然站起來說要去洗澡了,她一邊走一邊喊著“兔兒鼻子,過來給我搓背”。還沒等張立勇開口,她停下腳步,回過頭說:“不要看你朱老師,他不會不同意的,他要省著力氣給小妖精。朱老師,你說是不是?”老朱嘿嘿笑著,說:“要是兔兒鼻子愿意給你搓背,我是沒意見的?!睖貋嗘迷诳蛷d里脫了衣服,光著身子進(jìn)了衛(wèi)生間,關(guān)門的一刻,她探出頭來說:“我以后也該叫你豬老師,豬頭的豬。”

      張立勇驚愕地看著老朱,不知道說什么好。老朱倒是很鎮(zhèn)靜,他拍拍張立勇的肩膀,說:“兔兒鼻子,你以后找老婆,不要找牛高馬大的,要找個小女人,嬌小玲瓏的,那才有女人味,才是女人?!?/p>

      第二天,張立勇正趴在桌上整理近期抓捕的一些兩搶一盜案卷,他需要盡快審核呈報這批需要勞動教養(yǎng)的材料,老朱打電話叫他上去,關(guān)上門,小聲說:“兔兒鼻子,去找個安靜的酒店,訂間房,用你的身份證訂,完了把房卡拿給我,記得開發(fā)票。不要讓溫亞婷知道,明白嗎?”張立勇點點頭,這種事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做了,做這種事,老朱從來不用別人,連他的專職司機(jī)都不用。

      這一次,老朱招待的是市里的記者,專門跑政法線的女記者。女記者每個星期都會來局里,局里的新聞大多是她采寫了刊發(fā)在報紙上。有幾次,在她的名字后面還加上了通訊員張立勇的大名,張立勇對寫稿子沒有興趣,他只是按照老朱的交代,把能夠報道或者需要報道的材料整理一下拿給女記者。

      下午下班時,老朱還沒有回來,他打電話讓張立勇和溫亞婷坐單位的班車回去。老朱不在,他們兩個就在小區(qū)門口的小店里吃了晚飯,溫亞婷始終沒有問老朱的去向。張立勇弄不明白老朱為何總是那樣,他對年輕女孩子特別上心,那些女孩子他都見過,說實話,很多長得一般,沒有一個能和年輕時的溫亞婷比。年輕時的溫亞婷不管到哪里,都是一盞燈,她會照亮一片天。這些女孩子呢,除了年輕,舍得自己,在哪里都像土豆一樣普通,甚至有些影響市容。

      吃完飯回家的路上,溫亞婷忽然說:“兔兒鼻子,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免得你像局里那些單身的警察一樣,偷偷去找小姐?!?/p>

      “交警隊有個女孩子不錯,長得挺好看,只是還沒有調(diào)過來,而且是貴州的,貴州屬于老少邊窮地區(qū),按深圳的調(diào)干政策,是不能調(diào)動的。我一會兒打傳呼,讓她過來坐坐,你們認(rèn)識一下。”張立勇有些難為情地說:“不著急吧,等以后有合適的機(jī)會吧?!睖貋嗘锰统鍪謾C(jī)打了個傳呼,她說:“這種事哪里有合適的時機(jī),她過來的話就是合適時機(jī),等你找到了合適的時機(jī),早就給別人搶走了?!?/p>

      “萬一我喜歡上了她,她是貴州的,不能調(diào)動怎么辦?”張立勇拿不定主意了。

      “這種小事還是問題嗎?新區(qū)里屬于老少邊窮地區(qū)的人調(diào)過來的多了,我們辦公室就有兩個。先把戶口、檔案放到深圳周邊的小城市,再調(diào)過來就是。我們辦公室李主任的老婆就是這樣調(diào)過來的,這種小事對你朱老師簡直是小菜一碟。”

      “又要麻煩老師,真有些不好意思了?!?/p>

      溫亞婷笑著說:“你給你老師辦了那么多的壞事,讓他幫這點小忙,還不應(yīng)該???”

      張立勇不知道她是試探他還是她真的聽到了什么,他正要開口,女孩子的傳呼回了過來?!拔覀兙驮谛^(qū)門口等等她吧,她坐摩托車過來,很快的。你去買點水果吧,家里沒水果了,我在這里等她?!?/p>

      買完水果回來,張立勇看見溫亞婷和一個女孩子站在那里有說有笑,女孩子中等個頭,白白凈凈,看上去很清爽。

      溫亞婷給他們做了介紹,女孩子很大方地伸出手,和張立勇一握。三個人在小區(qū)的草坪上坐了會兒,就一起回家來。

      老朱回來時,三個人正聊得熱火朝天,看見老朱,女孩子很局促地站了起來,叫了聲局長。老朱示意女孩子坐下,溫亞婷說:“不用怕他,這是在家里?!彼洲D(zhuǎn)向老朱,“女孩子漂亮吧,給兔兒鼻子介紹的女朋友,瞧這小子樂得,嘴都笑歪了。”

      老朱說:“不錯不錯真不錯,還是兔兒鼻子這小子有福氣啊,找到這么漂亮的女朋友?!迸⒆雍π叩氐拖骂^,不敢看老朱。溫亞婷趁機(jī)說:“那你就給他們交警隊的王政委打個招呼,無論如何都要將小宋盡快調(diào)過來。還有,她工作關(guān)系在貴州,按規(guī)定是不能調(diào)的?!?/p>

      老朱拍拍大腿說:“貴州怕啥,又不是從非洲調(diào),還得驚動外交部。我讓老李先給她辦到惠州來,再從惠州那邊調(diào)過來就是。他的同學(xué)是惠州市局的副局長,他老婆也是這樣從甘肅調(diào)過來的。放心吧,連這點小事都辦不了,我還當(dāng)什么局長,回去教書算了?!?/p>

      女孩子很感激地拉著溫亞婷的胳膊,溫亞婷拉著女孩子坐下,說:“我們和兔兒鼻子的關(guān)系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是個實在人,要不,我也不敢把他介紹給你。我和老朱真心希望你們兩個能成,他也老大不小了,一直是我和老朱的心病?!?/p>

      張立勇嘿嘿笑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女孩子,溫亞婷看看墻上的鬧鐘,說:“都快十一點了,兔兒鼻子,你送小宋回去吧,明天還上班呢?!崩现鞂④囪€匙遞給張立勇,張立勇樂呵呵地帶著女孩子離開了。

      快要過年了,溫亞婷的父母帶著外孫女先回了蘇州,張立勇的女朋友也回貴州去辦戶口、檔案手續(xù)了。周末時,老朱提議去世界之窗玩一天,溫亞婷有些不情愿,她帶著父母女兒去過幾次,她對那些人工景點也沒太大興趣。張立勇沒有去過,他首先支持了老朱的提議,溫亞婷也不好再說什么。

      到了世界之窗,剛出停車場,老朱接了個電話,就說:“省廳的領(lǐng)導(dǎo)來了,我要去陪一下,你們兩個人玩吧,我忙完了就過來接你們。”溫亞婷沒好氣地說:“沒有你我們一樣玩得開心,還會更開心,不用你來接,我們打的回去?!?/p>

      老朱一臉正經(jīng)地說,“接還是要接的,必須的。兔兒鼻子,照顧好你師母啊,讓她玩開心點,我忙完了給你們電話?!?/p>

      張立勇憨憨地笑著,看著老朱轉(zhuǎn)身急匆匆地離去,這個場景也不是第一次了。昨晚老朱拿走了他的身份證,當(dāng)時就給他說好了,他今天要招待一下他們巡警大隊的女下屬,為了避人耳目,特意到市里來談?wù)勅松?/p>

      進(jìn)了景區(qū),溫亞婷一直拉著張立勇的胳膊,張立勇掙脫了幾次都沒有用,溫亞婷氣沖沖地說,“嫌我給你丟人了嗎?”張立勇怯怯地說:“怎么會,萬一要是遇到熟人,說不清楚?!?/p>

      “局長大人都不怕影響,我們怕啥。你和小宋睡過了沒?”溫亞婷的話差點讓張立勇跌倒,他沒好氣地說:“你不要瞎說,我們連手都沒拉過?!睖貋嗘眯Φ脧澫铝搜巴脙罕亲影?,你也不是缺心眼的人啊,怎么談戀愛的時候也要裝純真?這說明啥,說明你傻,連戀愛都不會談。你朱老師應(yīng)該好好教教你,他在這方面可是教授,是正的?!?/p>

      景區(qū)里人來人往,誰也不會多看你一眼,你有園區(qū)的景點好看嗎?

      兩個人漫無目標(biāo)地走著,溫亞婷穿了雙半高跟的皮鞋,看上去就比張立勇高大,他倆的身高都是一米七四,張立勇和她說話,就要微微仰一下頭,讓他感覺更不自然。

      到了大瀑布景區(qū),溫亞婷忽然說:“你這么多年都沒有女朋友,生理問題是怎么解決的?”

      張立勇甩開溫亞婷的胳膊,他原本就黑的臉一下子都發(fā)紫了,“怎么能聊這樣的話題呢,別人聽到多難為情啊?!?/p>

      “你又不是劉德華,誰會盯著你不放啊,說說怎么啦,這是光明磊落。告訴你,我就經(jīng)常自己解決,我從來沒覺得有啥好丟人的?!闭f完,溫亞婷獨自往前走去,張立勇遲疑了一下,連忙趕了上去。

      僵持了一會兒,溫亞婷又過來拉著張立勇的胳膊,這一次,他沒有掙脫?!靶∷位貋砟銈兙徒Y(jié)婚吧。區(qū)里的福利房快要建好了,要是你結(jié)婚,應(yīng)該可以分到一套,不結(jié)婚肯定是沒有資格分房的。我問過小宋了,她說她那邊沒問題,這次回去,她會給家里說一下,她家里更沒理由不同意了。怎么樣,她這次回來,就把她睡了,她就會死心塌地地跟著你了。年前,單位要組織一次集體婚禮,結(jié)婚了也好,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在被窩里打飛機(jī)。”溫亞婷說著,又一次笑得彎下腰去。這一次,張立勇沒有生氣,他等著溫亞婷直起腰以后,輕聲說:“好吧,那就等她回來,先把證領(lǐng)了?!?/p>

      溫亞婷拍拍張立勇的腦袋,說:“你好像有些勉為其難,是不是怕你不行???要不,我們回家吧,我可以免費給你輔導(dǎo)一下夫妻生活,免得你進(jìn)了洞房鬧出笑話?!?/p>

      張立勇指著溫亞婷,懊惱地說:“你這張嘴啊,啥話都敢說,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p>

      “我嘴怎么啦,大嘴巴,厚嘴唇,老朱喜歡,輪得到你嫌棄嗎?!”兩個人鬧了一會,也逛累了,肚子也餓了,就走出園區(qū),去隔壁民俗文化村的食街吃飯,等老朱辦完事回來。

      這一年,張立勇結(jié)婚了,他的老婆就是溫亞婷介紹的那個貴州女孩子,女孩子名叫宋陽。

      剛結(jié)婚那幾年,張立勇和宋陽的婚姻還是幸福的?;橐鼍拖袼拇ɑ疱仯瑒倓偵献赖臅r候是色香味俱全,吃著吃著不是咸了就是寡淡了,讓人不舒服。

      生了女兒平平后,宋陽的父母過來給他們帶孩子,單位分的八十平方米福利房就有些擁擠。張立勇想在小區(qū)邊上買一套商品房,那個時候,區(qū)政府周圍最好的商品房也就三千多一平方米,一般的小區(qū)都是兩千出頭,付個首期,然后慢慢供房也沒有什么壓力。宋陽的媽媽首先反對在新區(qū)買房,不要看她就是個隨軍家屬,早年只在老家沂蒙山里的夜校上過幾個晚上的掃盲班,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長啥樣,隨軍進(jìn)城幾十年了,連個電話都不會自己打,她很是看不上這個新區(qū)。在她看來,新區(qū)簡直就是個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這哪里是深圳,都比不上他們那個邊地小城的郊區(qū),每次周末帶孩子去市里玩,她都要說,這市里市外還真是兩個世界。

      宋陽也猶豫了。孩子上幼兒園,以后上小學(xué)、中學(xué),新區(qū)和市里差了十萬八千里去,好的老師也不會跑到這滿地黃土、連個像樣的商場和飯館都沒有的地方來。他們交警隊那些年輕人就曾經(jīng)自嘲:“幸好沒有談戀愛,不然買盒放心的安全套都要開車去市里,來回路上折騰三個多小時。”

      張立勇就問女兒平平,想到哪里上幼兒園,女兒毫不猶豫地回答:“當(dāng)然是市里了,每次去市里,玩一天我的鞋子衣服都干干凈凈的?!迸畠哼€伸出腳來給她看,“你看看,我剛才跟著姥姥在樓下就玩了一會兒,腳上全是泥巴,新區(qū)又破又臟,一點都不好?!?/p>

      想了半個月,也去市里實際考察了幾次后,張立勇還是低頭了。他也喜歡市里,喜歡燈火闌珊、繁花似錦的城市生活,想吃什么,想買什么,樓下就是,不像在新區(qū),你想買雙合腳的鞋子,都要進(jìn)城。

      老朱和溫亞婷也支持他們在市里買房,畢竟好的資源、環(huán)境都在市里。張立勇當(dāng)科長后,科里那輛老掉牙的三菱吉普就由他開,進(jìn)城也方便,關(guān)鍵是對女兒的成長好。就這樣,張立勇東借西湊地湊夠了十六萬的首付,在市里買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他買的是新房,新房的首付只需要兩成。這次他沒有聽從老朱的建議買他們小區(qū)的二手房,他覺得買二手房就像娶了個二婚的老婆。但他沒敢說出口,要是讓溫亞婷聽到,她還不和他拼命,溫亞婷嫁給老朱時,老朱就是二婚。房子就在老朱分的福利房附近,那套房子和老朱家的小區(qū)是同一個學(xué)區(qū),老朱的女兒丫丫就在那個學(xué)校上小學(xué)。

      買了市里的房子,宋陽的父母高高興興地帶著外孫女住在市里,平平也在小區(qū)里上幼兒園,園費一個月就要1000塊,加上供房子、給老人的生活費,兩個人的工資勉強(qiáng)能維持,一年到頭能剩下的也就是年底的雙薪,還要拿出來還債。

      提了正科的張立勇就開心了幾天,工資是漲了幾百塊,也有了自己的專車,舍近求遠(yuǎn)地去市里買房子,總是給人貪圖享樂、不安心新區(qū)的印象。局里和他情形相同的人,大多是在新區(qū)買的房子,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也就二三十萬,首付幾萬塊,每個月月供也在可以承受的范圍,正常的生活不會受到影響。除了老朱,沒人理解他的做法。新區(qū)再怎么落后,總比你的老家八里鎮(zhèn)好吧?你都能從八里鎮(zhèn)走出來,上了名牌大學(xué),當(dāng)上公安局的科長,說明環(huán)境并不是一個人成長中最主要的部分。市里是好,但你的戶口、孩子的戶口都在新區(qū),孩子上學(xué)還是要求人,要想把戶口從新區(qū)遷到市里去,就和把你從八里鎮(zhèn)調(diào)到深圳一樣難。除非你混上了副處級,副處級以上沒有這個限制,戶口可以遷到市里去。關(guān)口森嚴(yán)的邊檢站,很自然地把市區(qū)和郊區(qū)分了開來,進(jìn)個城,還有武警檢查證件,出城呢,保安都不會看你一眼。不要看身份證同樣印著一個T字,城里和城外的區(qū)別大著呢。

      性格溫厚的張立勇有了脾氣。在單位,他誰也不敢惹,也惹不起,他的脾氣全發(fā)泄在自己老婆身上。一開始,宋陽還忍著,久了,她不忍了,就和張立勇對吵。這種拮據(jù)的日子,她也過得不順心,一分錢得當(dāng)三分錢花,以前隨心所欲購物下館子的日子再也沒有了。宋陽是副主任科員,沒有實際職務(wù),但交警隊是局里油水最多的單位,經(jīng)常發(fā)獎金,她掙的就比張立勇多,底氣足。張立勇的法制科是個清水部門,每個月就五千出頭的干工資,抽煙都是五塊錢一包的白沙。有時候吵急了,宋陽就說:“兔兒鼻子,這個家我負(fù)擔(dān)了一大半,孩子也是我爸我媽帶,你就像個住旅館的一樣,家里啥都不管,就知道跟著朱局長混吃混喝,經(jīng)常是大半夜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以后再要喝酒,你就到外面住旅館,不要回來了?!?/p>

      張立勇就和老朱說:“以后我下班了就回家,飯局還是少參加一些。宋陽說要是我再喝酒,晚上就不要回家了,去外面住旅館。”老朱哈哈大笑,從抽屜里拿出兩條好煙,遞給張立勇。給老朱送煙送酒的人多,他抽不了那么多,經(jīng)常會給張立勇幾條好煙。

      “女人啊,還真他媽的難伺候,你要讓她口袋、褲襠都滿滿的才行,哪個空了都會出問題。你自己說,一個一下班就往家里跑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不要小看了飯局,那也是生活,是工作的一部分。沒有交往,沒有人際關(guān)系,你怎么在社會上混,這就是中國的國情,你得先了解國情?!崩现旌瓤诓?,繼續(xù)說,“當(dāng)然,也不要冷落了后院,男人再怎么折騰,后院要穩(wěn),必須穩(wěn)。你要安撫好小宋,回家了就和她說說話,多交公糧,讓她知道你是關(guān)心她的。這年頭,做男人不容易啊?!?/p>

      張立勇苦笑一下,怯怯地說:“忙一天工作,回到家就想好好休息一下,哪里還有力氣交公糧。給你說朱老師,不知道是怎么啦,除了尿尿,我都想不起來身上還長著那么個東西。也許是廣東的天氣太熱了吧,天天蒸桑拿,汗都流到褲襠里了,時間一久,男人就廢了。局里好多人給我說過,寧愿值班也不愿意回家。不值班的時候,也要去外面玩,等老婆睡了才回家,怕回家老婆糾纏。我家宋陽經(jīng)常諷刺我說嫁給我是上面下面都不開心,上面是精神世界,下面是娛樂世界。精神世界吧,她也沒有太多地指望我,可連下面那點事她都不能開心,這日子還有什么意思?”

      老朱已經(jīng)沒力氣再笑了,他放下茶杯,說:“這種事老師也沒法幫你,也不能幫這個忙啊。我像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可是離不開女人啊。你那時在我的書房里學(xué)習(xí),我和溫亞婷是天天晚上談人生,那是樂此不疲。這都是那八年下鄉(xiāng)體力勞動的好處,讓我有了副好身體。廣東的氣候就這樣,人家廣東人常年煲湯喝,我們不會煲湯,也沒那個閑工夫。兔兒鼻子啊,每天早上起來去跑跑步,要不然她就是不給你戴綠帽子,也會和你離婚?!?/p>

      張立勇接受了老朱的建議,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圍著小區(qū)跑上幾圈后才去上班。跑完步,他還會做幾個俯臥撐,拉幾下單杠,這些都是體力活。堅持了差不多一個月后,他爬上宋陽的床。

      生了女兒平平后,他們就分房睡了,白天平平由姥爺姥姥帶著,晚上就和媽媽睡,他們搬去市里后,他們還是分房睡。宋陽嫌他喝酒抽煙嘴巴有味,他嫌宋陽睡覺打呼嚕。

      宋陽很熱情地迎合張立勇,她甚至很不情愿地滿足了張立勇的特殊要求,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她是個很保守的女人。也許是前戲鋪墊得過于豐富了,或者說他的跑步壓根就沒起什么作用,在宋陽剛剛意亂情迷的時候,張立勇繳槍投降了。宋陽懊惱地沖張立勇喊:“沒用的兔兒鼻子!天天喝酒抽煙,怎么說你都不聽,成廢物了吧,要你有什么用?”張立勇不敢回話,急匆匆地去沖了澡,回自己房間睡了。

      張立勇再也沒去跑步了,他等著宋陽提出離婚,她要是提出來,他會毫不猶豫地簽字。宋陽沒有提離婚的事,生活還在日復(fù)一日地繼續(xù),除了不在一個房間,也沒有什么改變。

      在機(jī)關(guān)泡久了,人很容易慵懶,失去激情。張立勇就給老朱說想換換環(huán)境,要是可能的話讓他下去鍛煉幾年。老朱在常務(wù)副局長的位置上已經(jīng)多年,他一直想當(dāng)局長,可局長是常委,是政法委書記,要是他父親的部下,那個將他調(diào)來深圳的領(lǐng)導(dǎo)不出事,他早就是局長,是常委了。他父親的部下剛當(dāng)了幾年的市委副書記,出事了。他過去圍繞他建立的人脈也是支離破碎,抓的抓撤職的撤職,他沒有受牽連,已是僥幸。老朱也在蟄伏著,等待著機(jī)會。他父親早就離休了,他當(dāng)年的部下還有幾個身居高位,他都去拜訪過。關(guān)鍵是年齡,他已經(jīng)沒有優(yōu)勢了。

      老朱早就看出了張立勇的心思,他有些著急了。誰都知道公安系統(tǒng)的升職有多難,一是人太多,二是能干的人、有想法的人也多,可位置就那么多,沒有位置,往哪里安排呢?

      老朱語重心長地說:“兔兒鼻子,再等等,局長很快就退休了,上面有人和我談過話了,讓我先做代理局長,盯著這個位置的人很多,你知道,深圳是藏龍臥虎的地方,來這里的人,你根本猜不到他們是什么背景,你也幫不上我啥忙,不要給我添亂就是幫我大忙了?!睆埩⒂虏辉僬f話,他深情地看著老朱,老朱說:“我好了,你才能好,明白嗎?”

      張立勇給老朱的茶杯里加上水,恭敬地站在一邊,說:“朱老師一定能當(dāng)上局長的,一定能?!?/p>

      老朱指著張立勇的鼻子,說:“兔兒鼻子,你的鼻子怎么不動了?還是以前像兔子一樣跳的時候可愛。機(jī)關(guān)里人多嘴雜,出去不要和別人說這些事,你只要記著,你朱老師不會一輩子就安心這么做個副手的?!?/p>

      張立勇再也沒有提下去鍛煉的事,老朱也沒有提,他出去應(yīng)酬,依然帶著張立勇。周末回到市里,他們兩家會一起出去吃飯,兩個孩子也是情同姐妹。

      張立勇沒能實現(xiàn)下去鍛煉的愿望,他老婆宋陽倒是當(dāng)上了交警隊的辦公室副主任。當(dāng)了副主任的宋陽變得豁達(dá)了,有了副科級女干部的風(fēng)度,就是張立勇匆忙地繳槍投降了,她也大度地拍拍張立勇的頭,安撫著說:“兔兒鼻子,沒事的,你開心了就行,我沒事的?!?/p>

      不久,老局長退休了,老朱做了代理局長,張立勇耷拉下去的腦袋也悄悄地挺了起來,老朱是他的菩薩。

      區(qū)里的人代會就要召開了,老朱的父親卻生病住院了。送老朱去機(jī)場的路上,張立勇有些擔(dān)心地說:“這個節(jié)骨眼上,老爺子生病了,朱老師要多多保重啊?!?/p>

      老朱說:“你還年輕,很多事情你不懂。老爺子病了,他的部下能不過去看望一下嗎?他可是從抗戰(zhàn)一直打到抗美援朝的老兵,離休前好歹也是大軍區(qū)副職?!?/p>

      幾天后,張立勇去機(jī)場接老朱時,老朱已經(jīng)是區(qū)委常委、政法委書記。人代會后,老朱局長后面的代字也像他當(dāng)初寫在黑板上的教授后面括弧里的“副”字一樣,抹掉了。

      老朱還是老朱。

      老朱當(dāng)了局長后,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雷厲風(fēng)行地調(diào)整了局里的班子。他上任后,和他競爭局長的前任政委和一個副局長都調(diào)走了。他沒有理會各種渠道遞來的條子和說情電話,給書記匯報工作時,他就很堅決地保證:從局里現(xiàn)有的中層干部里面提拔兩個副局長,要比接收外面調(diào)來的更加有利。局里的干部熟悉新區(qū)的情況,而且都很有能力,他們一定會很快進(jìn)入工作,把治安不好的帽子摘掉。書記支持了他的提議。新區(qū)的治安總是排在全市最后,連他自己的司機(jī)也因為停車問題和人發(fā)生沖突,被幾個人圍毆,至今還躺在醫(yī)院里。有了書記的支持,老朱首先讓分管治安和刑警隊的副局長聯(lián)系、分管巡警大隊、交警隊,將辦公室主任和刑警隊長都提拔為副局長。

      張立勇沒有首先被重用。老朱交給他一個任務(wù),讓他們法制科盡快制定出一個切實有效的方案,將全區(qū)的出租屋、小旅館統(tǒng)籌管理,出租屋的管理是重點,要建立嚴(yán)格的出租屋管理登記制度,每個租客必須實名登記,民警必須分片包干,實行責(zé)任制。

      當(dāng)了局長的老朱變了,不再出入各種飯局,也沒讓張立勇再去賓館訂過房。和年輕女下屬談工作什么的,也不會輕易就握著人家的手不松開,他開始一只手夾著煙,另一只手插進(jìn)口袋里了。

      局里的人事調(diào)整完了后,下面的調(diào)整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十幾個高配副處級的派出所所長、教導(dǎo)員也基本到位了,張立勇這邊卻沒有一點動靜。45歲是提副處的最終年齡限制,他有些泄氣,連他老婆宋陽都開始抱怨老朱了。

      老朱呢,還是和以往一樣,清閑的時候就將張立勇叫去辦公室說說話,隔三岔五還是會送張立勇兩條好煙、幾包茶葉什么的。他給張立勇有意無意地透露過,新提的兩個副局長,都是書記和區(qū)長打過招呼的,他必須得辦。對于他的工作安排,老朱閉口不提。

      有天中午吃過飯,張立勇正想午睡,老朱打電話過來,讓他兩點鐘在樓下大廳等他,老朱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讓他不要穿警服。說完老朱就掛了電話,去哪里要干什么、需要做什么準(zhǔn)備,老朱都沒有說。

      張立勇?lián)Q上便服,坐在辦公室等著,他不敢睡午覺,生怕一覺睡過頭,讓老朱等他。他心想,安靜了這么久,局里的工作也按照他的思路走向正軌,治安問題也大有好轉(zhuǎn),書記在大會上幾次點名表揚了公安局的工作,老朱也坐穩(wěn)了局長的位置。過了這段非常時期,老朱是不是又蠢蠢欲動了?張立勇特意將他的身份證揣進(jìn)口袋。平日里,他只帶警官證,很少帶身份證,他的身份證也就給老朱訂房的時候用用。

      到了兩點鐘,張立勇出現(xiàn)在大廳時,卻有點吃驚,老朱和政委一起走過來,他們后面還跟著政治處副主任老梁,他們都沒有穿警服。

      到了停車場,政委把車鑰匙遞給張立勇,說:“開我的車,去海邊?!?/p>

      一路上,老朱和政委談笑風(fēng)生,他們從克林頓和萊溫斯基談到了小布什的反恐戰(zhàn)爭,甚至談到了克格勃出身的普京,后來他們還充滿感情地談起了他們在國外留學(xué)的子女,他們的孩子都在加拿大留學(xué)。政委是從市里空降下來的,老朱在市局時他們就熟悉。他們談得熱火朝天,張立勇聽得是云山霧罩,關(guān)于這次出行,他們一句也不提。

      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車子開進(jìn)了海邊的小鎮(zhèn)。這時,政治處老梁開始給張立勇指路,車子在海邊的一個度假村停下,老朱面無表情地給老梁說:“你在前面帶路。”

      進(jìn)了度假村的客房,樓道里滿是麻將聲和女人的浪笑。老梁一路看著門牌號尋過去,找到了他要找的門牌號后,老梁指指房門,輕聲說:“就這間。”老朱和政委沉著臉沒有說話,老梁敲了敲門,門開了,里面來開門的人看見老朱和政委,聲音里帶著哭腔,說:“中午吃過飯,我們過來玩一會,放松一下,正準(zhǔn)備收拾了回去上班。兩位領(lǐng)導(dǎo)怎么過來了?事前也不打個招呼,我們也好準(zhǔn)備一下迎接領(lǐng)導(dǎo)。”

      進(jìn)了房間,張立勇才發(fā)現(xiàn),打麻將的是這個派出所的所長和鎮(zhèn)里的干部。分管派出所的副鎮(zhèn)長張立勇認(rèn)識,另外兩個也是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張立勇叫不出他們的名字。給他們開門的是派出所的教導(dǎo)員。麻將桌上的四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桌邊,自動麻將機(jī)還在賣力地洗牌。

      政委指著教導(dǎo)員的腦袋,嚴(yán)肅地說:“上班時間所長和教導(dǎo)員一起打麻將,你們很會享受生活嘛!你說說看,已經(jīng)警告過你們幾回了?!回去等候處理吧?!?/p>

      老朱始終一言不發(fā)。那五個人也匆忙逃離了房間。老梁關(guān)了麻將機(jī)的電源,老朱在房間轉(zhuǎn)了一圈,忽然說:“既然出來了,我們就去附近的地質(zhì)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吧,我們也應(yīng)該享受享受生活,放松一下?!?/p>

      政委說:“好啊,公園里空氣好,在公園里談工作,大家都放松,氣氛也好一些?!?/p>

      去公園的路上,政委拍拍正在開車的張立勇,說:“這個派出所的所長和教導(dǎo)員一直不得力,局里多次接到群眾的投訴,下面的民警對他們意見也很大。局里一直想調(diào)整他們派出所的班子,局黨委的意見不統(tǒng)一。這一次,必須做出調(diào)整了,要不然,下面的民警和群眾會怎么看我們。朱局長的意見是由你擔(dān)任派出所所長,小梁任教導(dǎo)員,你們兩個搭班子,要盡快將工作抓起來。這個海濱小鎮(zhèn)是市里的旅游名片,工作做不好,要拿你們兩個是問?!?/p>

      老朱斜靠在后座上,慢條斯理地說:“讓你們兩個去這個派出所,我和政委已經(jīng)商量過多次了。老實說,我和政委可是擔(dān)了風(fēng)險的噢。你們?nèi)チ艘煤酶?,多請示,多匯報。對你們的工作能力,我和政委還是心里有底的?!?/p>

      就這樣,張立勇當(dāng)上了海濱派出所的所長,成了副處級干部。這一年,張立勇四十四歲,距離提副處級的年齡限制只差一年。

      上任不久,張立勇就體會了基層民警的艱難。他們這個海濱小鎮(zhèn),有五萬多人口,常住人口只有幾千人。由于外來人口眾多,海岸線漫長,進(jìn)出鎮(zhèn)子就一條海邊公路,交通經(jīng)常擁堵。民警要時常去協(xié)助疏導(dǎo)交通,而他手下就二十多個民警和幾十個治安員。增加警力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的,他就從治安員著手,將大批不合格的治安員淘汰,公開招聘退伍軍人,特別是武警部隊退伍的軍人,他們有執(zhí)勤經(jīng)驗,一上崗就能投入工作。

      有天晚上,張立勇值班,他接到了前方巡查民警的電話。民警匯報他們在海濱廣場巡查時,聽到一輛??吭诤_叺能嚿嫌新曇?,就上去盤查,他們發(fā)現(xiàn)兩個中年男女在車上干壞事。他們敲了半天的車窗戶,里面的人打開窗戶玻璃,態(tài)度蠻橫,嘴里罵罵咧咧地說他是市里的領(lǐng)導(dǎo),還拿出證件給民警看。民警請示怎么辦?張立勇認(rèn)識這個領(lǐng)導(dǎo),他以前是新區(qū)的副書記,現(xiàn)在是市里政法委的領(lǐng)導(dǎo)。他不敢做主,就給老朱打電話請示。老朱讓他等一會兒,他要考慮一下。過了一會兒,老朱打電話過來,讓他親自去處理這件事,給領(lǐng)導(dǎo)好好解釋一下,就說下面人不認(rèn)識領(lǐng)導(dǎo),多有冒犯。老朱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這件事絕對不能外傳,更不能在值班警情上留下任何文字記錄。這一點,要和領(lǐng)導(dǎo)講清楚。

      放下電話,張立勇立即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領(lǐng)導(dǎo)正坐在駕駛室抽煙,他從民警手里拿過證件,恭敬地遞給領(lǐng)導(dǎo),賠著笑臉說:“下面的民警不認(rèn)識領(lǐng)導(dǎo),希望領(lǐng)導(dǎo)不要介意。這件事是個誤會,到此為止,我不會向上面匯報,也不會留下任何記錄,請領(lǐng)導(dǎo)放心。”領(lǐng)導(dǎo)態(tài)度很快就溫和了,他拿過證件,和藹可親地說:“這件事不要和朱海波說,有機(jī)會,我會親自給他解釋的。你是個好同志,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椭?,盡管來找我?!鳖I(lǐng)導(dǎo)搖上車窗,一溜煙地走了。執(zhí)勤民警有些委屈,“所長,就這樣讓他走了嗎?你是沒看見,剛才他可囂張了,一個勁地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要不是看他年紀(jì)大了,就是脫了這身警服,我都要處理他?!?/p>

      張立勇說:“大家都不容易,相互理解吧。這也不是啥大事。人家就是和情人約會,又不是賣淫嫖娼。領(lǐng)導(dǎo)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出去不要亂說,要是你們出去亂說亂講,惹出什么麻煩來,我可救不了你們。他罵你們是不對,當(dāng)久了領(lǐng)導(dǎo)的人嘛,還能沒點脾氣。我替他給你們道歉了,一會值完班,我請大家消夜?!?/p>

      事后,張立勇和老朱談起這事,張立勇說老朱的決定很英明。老朱說:“兔兒鼻子,他是正局級干部,你以為我敢自作主張???我是請示了書記的。書記說黨培養(yǎng)一個干部不容易,不要讓這件事毀了一個干部。下半身的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你得靈活機(jī)動。兔兒鼻子啊,還好,你請示了我,你要是自作主張把這件事捅出去,那我和你都玩完了。官場錯綜復(fù)雜,你根本不清楚誰是誰的人,得罪一個就得罪一大片。在機(jī)關(guān)里混,千萬不要輕易得罪人?!?/p>

      老朱的話說到張立勇的心坎上了。自從當(dāng)了這個派出所的所長,張立勇是處處受氣。派出所受公安和當(dāng)?shù)卣p層領(lǐng)導(dǎo),經(jīng)費由當(dāng)?shù)卣畵芸?。他上任以后,?zhèn)里的書記一直對他不冷不熱,他幾次打報告要求增加經(jīng)費,書記就是不批。后來他才知道,被撤職的所長,是書記拐彎抹角的親戚。直到書記調(diào)到區(qū)里做了文體局的局長,來了個新書記,情況才有了好轉(zhuǎn)。

      派出所的工作繁重而且瑣碎,張立勇經(jīng)常住在宿舍里,周末也很少回家。想女兒平平了,他就讓司機(jī)去接了宋陽和平平過來。每次過來,平平就說她是來探監(jiān)。宋陽喜歡把心事埋在心里,她也不喜歡抱怨。不管怎么說,當(dāng)了所長的張立勇收入比過去多了許多,那種捉襟見肘的日子總算是過去了。

      轄區(qū)的工作在張立勇和老梁到任后,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從來就沒有治理不好的治安環(huán)境。鎮(zhèn)里的經(jīng)費一到位,他們首先在主要場所安裝了攝像頭,把鎮(zhèn)里各個單位和公司的保安統(tǒng)一管理,在一些警情高發(fā)地段安排保安24小時值守,把有限的警力也撒在街面上,讓老百姓能看得到警察??吹搅司?,他們心里就踏實。

      在山里長大的張立勇,不怎么喜歡大海。他所在的小鎮(zhèn)是浩瀚南海的一片腳趾甲,這里每年都要經(jīng)歷幾次臺風(fēng)的襲擾,讓人不得安寧。

      臺風(fēng)來臨前,張立勇帶人日夜巡查。這天的后半夜,張立勇帶著一名民警和一名治安員在海邊的公路上巡查時,發(fā)現(xiàn)一輛??吭诼愤叺能囕v很可疑。他讓開車的治安員停下車,準(zhǔn)備上前檢查。下車時,他忽然接到鎮(zhèn)長的電話,讓他明天早上去參加鎮(zhèn)里的防汛工作會議。這時,他看見從那輛車?yán)餂_出來三個持砍刀的青年,走在前面的民警瞬間就被砍倒在地。三個青年舉著刀朝他撲了過來,張立勇大吃一驚,從警這么多年他還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他扔掉手機(jī),連忙從腰里摸槍。因為緊張,他半天打不開槍套,在他終于掏出槍來時,左胳膊已經(jīng)重重地挨了一刀。當(dāng)另外兩個歹徒?jīng)_過來時,反應(yīng)過來的治安員猛地推開車門,將兩個歹徒撞倒在地。就是這一撞,給了張立勇時間,他朝著向他再次舉刀的歹徒連開兩槍。聽到槍響,那兩個倒地的歹徒爬起來就跑,張立勇將槍里的子彈全打了出去。兩個歹徒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張立勇顧不上查看他們是死是活,他踉踉蹌蹌過去,跪在倒地不起的民警身邊,想拉他起來。這時,他才發(fā)覺,他的左胳膊已經(jīng)沒了知覺,根本抬不起來。治安員跑過來,幫著將倒地的民警翻過來,民警脖子上中了一刀,血汩汩地往外冒。治安員是武警退伍兵,連忙脫下上衣,撕開了給民警包扎。

      張立勇讓治安員趕緊向值班室報告,治安員說他已經(jīng)報告過了,他用撕開的衣服將張立勇的胳膊綁緊,然后坐在地上扶著他等著救援到來。

      受傷的民警還是沒有搶救過來。張立勇的胳膊縫了二十多針,三個歹徒兩死一重傷,后來查明三個歹徒是流竄作案的慣犯。

      犧牲的民警和張立勇榮獲一等功。表現(xiàn)勇敢的治安員也立了功,成了正式民警。但張立勇心里總是隱隱作痛,他總是想,要是他沒有接鎮(zhèn)長的電話,他和民警一起過去檢查,說不定他會提醒民警把槍拿出來。要是看到他們手里有槍,歹徒還敢囂張地舉著砍刀沖過來嗎?從那以后,他要求所里的民警檢查可疑人員和車輛時,必須帶著槍。

      三年后,張立勇和老梁又一起調(diào)回了局里。老梁任政治處主任,張立勇做了指揮處的指揮長,都是平級調(diào)動。

      正是這次調(diào)動,徹底改變了張立勇的人生。

      老朱快到退休年齡了,組織上已和他談過話,要么在這個位置上工作到退休,要么去人大,還可以為黨多工作三年。

      就在老朱猶豫不決時,他惹上了麻煩,他讓局辦公室的干事劉麗麗懷孕了。劉麗麗的男朋友跑到局里來鬧,他說劉麗麗承認(rèn)是局里的人讓她懷孕的,他要一個明確的說法,他就想知道是誰讓劉麗麗懷孕的。劉麗麗死活不說,她很果斷地和男朋友提出分手,男朋友還是不依不饒。為了平息事端,政治處主任老梁最后還是做通了她男朋友的工作,老朱也托關(guān)系將劉麗麗調(diào)到市里的一個派出所。

      既然有人打上門來,明確說是局里的人將劉麗麗的肚子搞大了,局里就要澄清事實。眼見事情實在瞞不下去了,老朱找張立勇談話了。

      老朱摸摸已經(jīng)謝頂?shù)哪X袋,苦口婆心地說:“兔兒鼻子,朱老師對你怎么樣,這話就不說了。朱老師現(xiàn)在有難處,我就問你一句,這個雷你替不替朱老師頂?”張立勇哭喪著臉,說:“你就是酒駕撞到人,我也得給你頂啊,老師好我才能好?!?/p>

      老朱過來,抱了抱張立勇,他沒發(fā)覺張立勇的腿已經(jīng)軟了,快癱下去了。

      “兔兒鼻子啊,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人。這種事,我只能找你,明白嗎?找別人我不放心。最多就是個記大過處分,你還立過一等功呢。下半身的問題,就是個處分問題。兔兒鼻子,你要心里有底:有老師在,天就塌不了?!崩现焓嫣沽?,他皺了半個月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在局會議室,當(dāng)著全體中層以上干部的面,政委說:“是誰干的,主動站起來,承認(rèn)錯誤,錢放錯了口袋拿出來,床上錯了下來就是,這也不是殺頭的罪。只要態(tài)度誠懇,局里會酌情處理。要是拒不交代,到時候查出來,局里一定從嚴(yán)從重處理。”

      張立勇低著頭站起來,說:“不用查了,是我干的,我聽候組織處理?!?/p>

      會議室一下子就開了鍋。政委拍著桌子讓大家安靜,他冷冷地看著張立勇,說:“你確定是你干的?”

      張立勇說:“我確定?!?/p>

      政委宣布張立勇留下,其他人回去工作,他還當(dāng)場宣布了一條紀(jì)律:下去不要議論這事,在外面更不能議論這事,違反紀(jì)律的局黨委要處分。

      張立勇一口咬定是他一時糊涂沒有管住自己,犯了錯誤。這種事要是劉麗麗的男朋友不鬧到局里來,局里也不會管。張立勇果斷地承認(rèn)了錯誤,加上他是市局樹的標(biāo)兵,立過功,流過血,局黨委很快就下了處理決定:記大過一次,免去指揮長職務(wù),任副調(diào)研員。

      本來這事也就平息了,張立勇受了處分,撤了職,還是副處級干部,工資待遇也沒受到影響??伤掀潘侮柌桓桑艿骄掷飦碛挚抻拄[,還說張立勇那方面根本不行,不可能干這事。在大伙兒的笑聲里,張立勇一巴掌扇得宋陽住了幾天醫(yī)院,從醫(yī)院出來,兩個人就離了婚。

      和宋陽離婚后,張立勇也心灰意冷。他去找老朱,說了他想提前退休的想法,老朱怎么勸也沒有用。最后局里開會研究時,政治處主任老梁說:“他受過傷,左胳膊一直不利索。那時在海濱派出所,一到下雨刮風(fēng)就會發(fā)作,而且長期工作在一線,就按這個規(guī)定讓他辦理退休吧。他是我們局的標(biāo)兵,出了這種事,大家都很同情他,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的。”老朱最后拍板,說:“就這么辦吧,不要因為犯了一次錯誤,就一棍子把一個同志打死。本來局里還想著讓他在二線,深刻反省一下,哪天反省好了,還是可以重用的嘛。他的為人和工作能力,大家也是清楚的。就是他那個蠢老婆這么一鬧,你說哪個男人受得了,說一個男人這方面不行,那還不如你一槍斃了他?!?/p>

      離婚后,市里的房子給了張立勇,新區(qū)分的福利房和他們后來在新區(qū)買的一套房子歸了宋陽,車和女兒平平也給了宋陽。張立勇將市里的房子賣了,留下幾十萬的零錢,老家的房子翻新要花費一些錢,剩余的錢他都存在女兒平平名下。女兒正準(zhǔn)備去澳大利亞留學(xué),這些錢足夠她留學(xué)用了。

      張立勇把存折和卡交給了女兒,女兒趴在他懷里哭了。他摸摸女兒的頭,說:“要聽媽媽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p>

      臨走時,老朱送張立勇去機(jī)場,老朱說:“平平留學(xué)的事你不用管了,她留學(xué)所有的費用我包了。我妹妹就在澳洲,她會照顧好平平的。兔兒鼻子,回去了,需要錢什么的,就來電話。我也想通了,不去什么人大了,干兩年退休算了。退休了,我就去八里鎮(zhèn)找你。”

      張立勇說:“朱老師不要多想,這輩子跟著你,我很知足。我不是把市里那套房子賣了嗎,七百多萬呢。給平平留了七百萬,足夠她留學(xué)用的了。就是以后她想在那邊發(fā)展,在那邊買個房子,也應(yīng)該問題不大。我在八里鎮(zhèn)等你。”

      在機(jī)場,兩個人依依惜別,當(dāng)老朱返回車上時,張立勇發(fā)現(xiàn),老朱一下子就老了。他頭發(fā)稀疏,高大的身軀也有些駝背。在時間面前,局長和下屬才是真正平等的。

      戶籍警馬麗娟走進(jìn)院子的那天,張立勇沒有曬他的棺材。已是深秋時節(jié),深秋時節(jié)的太陽和中年男人一樣,看起來耀武揚威,實際上已是強(qiáng)弩之末。

      溫亞婷出國前給張立勇來過電話,她已經(jīng)說通了戶籍警馬麗娟,并且將他家的地址和乘車線路詳盡地打印出來交給了馬麗娟,她答應(yīng)了休假的時候會過來看看,彼此了解了解,她還特意強(qiáng)調(diào)了一下,讓張立勇將他的破棺材收起來,廣東人比較迷信,看見那個東西會認(rèn)為不吉利。

      他們以前就認(rèn)識,都是一個局的民警。馬麗娟已故的丈夫是檢察院的干部,他們也打過交道,喝過酒。

      馬麗娟是個很大方的女人,不拘小節(jié),她是介乎溫亞婷和宋陽中間地帶的女人。宋陽溫婉嬌小,女人氣十足,溫亞婷牛高馬大,光彩照人。馬麗娟呢,大臉盤,大眼睛,大嘴巴,再加上她的一頭短發(fā)陪襯,顯得她的整個頭部就格外的大。這一大,女人氣就少了,男性氣反而十足。

      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喝了一會兒茶,馬麗娟就說:“出去走走吧,空氣這么好,不要老是待在家里?!?/p>

      兩個人沿著河邊的小路,向進(jìn)山的方向走去。山路兩邊零星散落的地里長著玉米,玉米已經(jīng)收走,干枯的玉米稈還留在地里。以前收了玉米,這些玉米稈農(nóng)人會收割了拉回家燒炕或者喂?!,F(xiàn)在沒人養(yǎng)牛了,播種都是用小型的播種機(jī)。為了凈化空氣,上面禁止農(nóng)人冬天燒炕取暖,而是給各家發(fā)了電熱板,就是做飯,也是鎮(zhèn)里統(tǒng)一發(fā)的電飯鍋。這些玉米稈再也派不上用場,只能等到來年開春了,讓播種機(jī)壓在地里施肥。玉米地后面是早已沒有人煙的廢棄村落,張立勇小的時候還經(jīng)常跟著他的同學(xué)去村落里玩。玉米地后面、村落后面的半山和山峁里,還隱藏著許許多多的村落。省里提出要還老百姓一個青山綠水的世界,這些存在了幾千年的村落,就一夜之間廢棄了,人都搬了出來,分散安置在城鎮(zhèn)周圍。

      “真是安靜啊,你一個人敢在這樣的路上走嗎?”馬麗娟挽住了張立勇的胳膊。

      張立勇回來后,偶爾也會在這條路上散步。白天沒有什么好怕的,要是夜里在山路上行走,他還真是有點害怕。就是白天,野豬咬傷人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好幾起。他從來沒有在夜里往山里走過,進(jìn)了城,人的膽子都變小了。

      “在自己家鄉(xiāng),有啥好怕的?!睆埩⒂聸]有說實話,男人怎么能夠在女人跟前說自己膽小呢?

      “這河里的水這么小,有一段沒一段的,北方還是干旱嚴(yán)重。我們在那塊大青石上坐坐吧,不要再往里面走了,怪嚇人的。山里面還有人住嗎?”馬麗娟拉著張立勇坐在大青石上去,轉(zhuǎn)身望著后面云層一樣連綿不斷的大山。

      張立勇說:“在那個山腳下還住著一個人,一個退休工人。村里的人都搬遷到鎮(zhèn)里去安置,建新房子要花十萬塊左右,政府只補(bǔ)貼一部分。他在外面工作,戶口也不在這里,不能享受這個政策補(bǔ)貼,他也拿不出錢來建房子,就住在過去的老屋里,連電都沒有?!?/p>

      馬麗娟靠在張立勇身上,說:“他沒有老婆孩子嗎?在外面工作,怎么會連十萬塊都沒有?!?/p>

      “他老婆前幾年死了,沒兒沒女。他一個工人,上班時住單位宿舍,退休了也就二千多塊退休金,能有什么錢?”

      馬麗娟抬起頭,看著張立勇,說:“我有點冷。”

      張立勇就將馬麗娟抱在懷里取暖。張立勇一抱,馬麗娟馬上就成了小女人,她躺在張立勇懷里,胸部一起一伏,整個人都舒展開來了。抱了一會,張立勇說:“還冷嗎?”

      馬麗娟抬手摸著張立勇的臉,笑著說:“討厭??磥砟阋稽c也不傻啊,怎么溫亞婷總說你傻呢?”

      張立勇就憨憨地笑著,不說話。

      兩個人就這么抱著,有幾次,張立勇把臉貼在馬麗娟的臉上,馬麗娟的嘴巴也揚了起來,但他還是克制了。萬一路上忽然冒出個人來,這大白天的,這么大年紀(jì)的人了,那得多丟人。

      馬麗娟仰起頭,含情脈脈地說:“想親就親吧,裝什么正經(jīng)。我這么遠(yuǎn)跑過來,就是讓你親的。我們都這個歲數(shù)了,沒那么多時間浪費了?!?/p>

      張立勇四處張望了一下,除了風(fēng)和幾只叫個不停的麻雀,的確看不到半個人影。兩個人坐在大青石上,長時間熱烈忘情地親吻。除了老婆宋陽,張立勇還沒有親過別的女人。和宋陽親吻,她總是閉上眼睛迎合他,身體僵硬,始終悄無聲息,讓你很難分辨她是喜歡還是出于義務(wù)。馬麗娟呢,馬麗娟是全情投入。她的身體也極力地迎合著他,她緊緊地抓著張立勇的胳膊,生怕他忽然就跑了。她大聲地喘息,身體使勁地往張立勇的懷里擠,張立勇感覺他的舌頭都快讓馬麗娟拉出來了。他從馬麗娟的嘴巴上掙脫出來,馬麗娟還在大口地喘氣,他就攔腰摟著馬麗娟,等著她平息下來。

      “很久沒有這樣了,不要笑我啊?!瘪R麗娟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抬頭看看天,說,“天快黑了,我們回去吧。晚上我要吃六大碗。溫亞婷回去使勁地吹你們這里的六大碗有多好吃,我要見識一下?!?/p>

      回去時,兩個人就手拉手走著,中年人的愛情總是來得直接而且熱烈。

      傍晚時,街上也有了幾分人氣,街口的商店和飯館門前開始有人影晃動。回到街面上,張立勇立即松開了馬麗娟的手。握了一路,馬麗娟的手心都出汗了。馬麗娟還是挽著張立勇的胳膊,微笑著,看著張立勇和街上的熟人打招呼。

      到了飯館門口,張立勇停下來說:“我們是在飯館里吃還是點好菜,讓他們送過去?”

      “當(dāng)然是在家里了,在你炕上的小方桌上吃?!瘪R麗娟詭秘地微笑著。進(jìn)了飯館,依然挽著張立勇的胳膊。

      張立勇的老板同學(xué),正在和幾個小學(xué)校里來吃飯的老師聊天,見張立勇進(jìn)來,忙過來招呼。張立勇說:“你嫂子今天剛從深圳過來,還是六大碗,一會兒你給送過來。明天早上再送兩碗豆花泡饃,要大碗的。”

      出了飯館,馬麗娟說:“你說我是你老婆,你同學(xué)會以為你家宋陽去做了整容手術(shù),完全變了一個人。再說身材也不對啊,個頭我高她一點點倒沒啥,倒是這身架,我足足大她一圈?!?/p>

      “宋陽沒有來過這里,她就去過寶雞我弟弟的家里一次,這里沒人見過她。”

      “難怪你這么大膽,連你同學(xué)都騙。我也沒有去過他家,他家在太行山里,別的沒什么,就是上廁所不方便?!瘪R麗娟掐著張立勇的胳膊,把臉貼在張立勇的胸口上,說:“我現(xiàn)在還不是你老婆,能不能成你老婆,明天早上起來就知道了。今晚你要好好表現(xiàn)。”

      張立勇說:“好。在街上不要說不文明的話,要是讓人聽到,影響不好?!?/p>

      “你給我站住,啥叫不文明的話,你們鎮(zhèn)里的人難道不過夫妻生活,不生孩子?虛偽?!瘪R麗娟在張立勇胳膊上狠狠地擰了一下,張立勇差點叫出來,他將馬麗娟攬在懷里,進(jìn)了院子。

      一進(jìn)院子,馬麗娟就說:“我想先洗個澡,我看見屋頂上有太陽能熱水器,能用嗎?”

      本是讓她吃完飯再洗,但張立勇見馬麗娟態(tài)度堅決,也沒有堅持,就去把洗澡間的燈開了,還打開了浴霸加熱洗澡間的溫度,山里的秋夜還真有些涼。

      馬麗娟收拾好衣物,走進(jìn)來,說:“不用開浴霸,沒那么冷,我一身肥膘,不怕冷。”

      張立勇退出來時,馬麗娟說:“你不跟我一起洗?。恳黄鹣窗?,我給你搓背,你也給我搓搓背?!?/p>

      張立勇紅著臉說:“一會兒飯菜就送過來了,我要在外面等,你洗吧,洗快點,洗好了出來吃飯。”

      六大碗還要一會兒才能來,張立勇先把方桌擦干凈了放好,他特意打開了一瓶茅臺。天已經(jīng)黑透了,張立勇打開院里的燈,點上一支煙,抬頭看星星。天空還是高遠(yuǎn)瓦藍(lán)、星斗滿天,有個知心的女人在身邊,那才是活神仙。

      六大碗來了,他的同學(xué)還特意送了兩個菜,是八大碗。馬麗娟洗完澡出來,張立勇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她數(shù)了數(shù)盤子,說:“不是說六大碗嗎,怎么多了兩個碗?”

      張立勇指著盤子里的菜,說:“這個帶把肘子和溫拌腰花是我同學(xué)送的,看你的面子?!?/p>

      馬麗娟挨個品嘗了一下八個碗里的菜,說:“醪糟條子肉、溫拌腰花、西府大合盤最好吃,黃燜雞也不錯,比我們客家飯好吃。以前,我就認(rèn)為最好吃的是我們客家菜,在深圳待久了,反而不怎么喜歡吃我們客家菜了?!?/p>

      “那你就早點退休,過來住這里,可以天天吃,吃膩了,我們就出去旅游,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睆埩⒂潞染?,看著馬麗娟吃豆腐粉條包子。

      馬麗娟一邊吃一邊說:“那要看你表現(xiàn),你要是真心對我好,住哪里都一樣。我們老家梅州也是山區(qū)小城,我打心眼里就喜歡山,喜歡山清水秀的地方。在深圳生活久了,也就那么回事,整天被高樓大廈包圍著,能有啥意思?以前新區(qū)破破爛爛的時候吧,總想去市里,現(xiàn)在新區(qū)也好了,和市里沒啥區(qū)別了,就想著梅州老家?!?/p>

      張立勇給馬麗娟倒上酒,馬麗娟說:“我不喝酒,你喝酒我也不反對,少喝一點。我家那個就是死在酒上的。他們出去辦案子,喝完原告喝被告,結(jié)果就把自己喝死了。辦完案子人家請吃飯,現(xiàn)在酒駕查得這么緊,他們還是開車回來,三個人一起去見馬克思了。上面還算好,看在他們辦了很多案子人也沒了的情分上,各方安撫,給了個因公殉職的結(jié)論,我呢,就成了寡婦。”

      張立勇將酒瓶蓋上,說:“你來了,我高興才喝一點,平時我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喝?!?/p>

      “別裝了,局里誰不知道你是酒鬼啊,喝酒沒事,喝了酒就不要開車,不要害人害己就行。來吧,我破例陪你喝一杯,我就喝一杯,你自己慢慢喝。別把我弄得跟氣管嚴(yán)似的,我沒那么霸道?!瘪R麗娟坐到張立勇跟前來,右手支在張立勇腿上,左手端著酒杯。

      喝完酒,馬麗娟望著張立勇,她先是背過臉去笑了一會兒,然后說:“你那方面真的不怎么行嗎?你家宋陽也真是的,說啥不好,偏偏說你那方面不行,這多傷人啊,男人就怕女人說他這個不行了?!?/p>

      張立勇尷尬地笑著:“說就說吧,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也收不回來。男人嘛,總是一會行,一會又不行的,誰都一樣。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別問了。”

      馬麗娟把身子伏在張立勇懷里去,溫情地說:“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去洗澡吧,很快我就會讓你知道客家女人的好?!?/p>

      張立勇洗完澡回來,馬麗娟已把方桌推到炕角、在被窩里躺下,他掀開被子時,光著身子的馬麗娟一把將他拉進(jìn)懷里。馬麗娟在他身上上下親吻,這使他興致大增,他也上下其手,不一會兒,馬麗娟就呢喃著說:“快,給我吧,我要?!?/p>

      風(fēng)暴過去,天闊氣爽,馬麗娟將她的肥腳搭在張立勇肚子上,說:“我還以為你和溫亞婷有過呢,她還很親昵地喊你什么兔兒鼻子,她老說你不行,看來你們沒睡過。”

      張立勇還是憨憨地笑著:“怎么可能,她是老朱的老婆,我怎么能和她,和她就是同學(xué),朋友關(guān)系?!?/p>

      “和我一起回深圳吧。逢年過節(jié)或者我休年假的時候,我們就回來。要是你覺得住我家別扭,你可以先住老朱家。溫亞婷走的時候,把鑰匙留在我家了,她讓你過去給他們照看房子,也能經(jīng)常去看看朱局長。你家宋陽留下的鑰匙也在我那里,你倒成個寶了?!瘪R麗娟趴在張立勇懷里,捏著張立勇的鼻子,說,“兔兒鼻子,你挺好的,比我家那個好多了。以后我也喊你兔兒鼻子,多親昵。”

      馬麗娟是休年假過來的,她有充足的時間。折騰了幾天,兩個人都累了,張立勇就開著同學(xué)的車,帶著馬麗娟在寶雞周圍玩了一圈。他們先從東邊的法門寺玩起,再折返回來,五丈原、釣魚臺、大水川,然后從香泉鎮(zhèn)翻越牛頭山轉(zhuǎn)了回來。他們這個小鎮(zhèn)周圍,有著很多的旅游景點,他們站在渭河峽谷和南由古道的入口,約定馬麗娟退休后,他就買輛車,把那些地方都玩一遍。

      馬麗娟的假期就要結(jié)束了,她沒有說動張立勇跟她一起回深圳。老朱的房子、宋陽的房子,就是馬麗娟的房子,都是他們的房子,他自己的房子早就賣掉了,住在別人的房子里,他會渾身不舒服。為了安慰馬麗娟,他說:“你先回去,我把這里的事料理完了,就過去,我也想老朱了,想去看看他。”

      在一起生活了兩個星期,兩個人都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張立勇感覺他都快成老朱了,他以前還在心里批評老朱總是貪戀享樂,現(xiàn)在,他也活成了老朱。好東西是人人喜愛的,并不是哪個人的專利。

      馬麗娟心滿意足地回了深圳,回去后一天八個電話,催著張立勇早早過去。張立勇人是留下了,可他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吃飯是飯不香,睡覺也睡不安穩(wěn)。

      馬麗娟的出現(xiàn),讓原本準(zhǔn)備在老家了此一生的張立勇心亂了。

      他將曬透了的棺材放在兩張條凳上,用毛毯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再用麻繩扎緊。雖說一時半會兒還用不上,但將來總有一天會用上的。這樣一想,張立勇就有些寬慰,他在棺材上花的工夫和寄托的感情就沒有白費。

      他鎖好門,還在門上加了一把大鎖。然后站在院子里左看看右瞅瞅,生怕把哪個地方怠慢了。整理維護(hù)這個院子他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用去他好幾個月的退休金。葡萄架、花壇和墻角的一塊小菜地,沒有人打理很快就會荒蕪。這時,他忽然想起了給他做棺材、整修大門、讓他的老屋煥然一新的木匠劉新明。劉新明退休后一個人住在山里的老屋,連電都沒有。讓他住過來,給他照看一下房子,他回深圳會安心很多。

      這么一想,張立勇很是激動。就這么辦,一會兒就去看看老劉。要走了,順著河道走走,看看老友也是開心的事。他將那瓶馬麗娟來時打開就喝了幾杯的茅臺酒帶上,老劉能喝,今天就把這瓶酒解決了。

      手機(jī)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張立勇坐在門檻上接電話,電話是宋陽打過來的,這讓他很是意外。宋陽還是過去給他當(dāng)老婆時的語氣,一點都沒變。想想她從遙遠(yuǎn)的太平洋那邊打電話過來,張立勇就沒有生氣。再說她已是別人的老婆了,生氣有啥用。

      宋陽也慢慢平和了,她說:“兔兒鼻子,你還是回深圳去吧。把你的破棺材燒掉,多晦氣啊,哪有活人天天守著一口破棺材的。你的房子賣了錢都給平平了,我們也不會忘了你的好。后買的那套房子寫的是我的名字,我是留給平平的,這套老房子就是留給你的。就算離婚了,我也不能讓你沒地方住。這套房子當(dāng)初也是分在你名下的,房產(chǎn)證上寫的也是你的名字,你要讓平平放心。我的話你可以不聽,你要是喜歡守著你的破棺材,那你干脆直接躺進(jìn)去好了,我讓平平回去給你料理后事,一了百了,省得女兒替你擔(dān)心。”

      沉默了一會兒,張立勇說:“好吧,我回去住。”

      放下電話,張立勇背上背包,向山里走去。時間還早,就七八里的地,中午飯前,他肯定能到劉新明的老屋。

      走過大青石時,張立勇停下來抽了支煙。想想這塊大青石上還留有他和馬麗娟的故事,他就很得意??炝丝炝撕芸炝耍芸炀蜁姷今R麗娟,她滾燙的身子正等著他呢。這么一想,他的步子加快了,大青石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了后面。

      劉新明的村子在山口腳下,過了他們村子,就是高聳入云的連綿大山。山的那邊是什么,是哪里,誰也不知道,也沒人去打聽、考證過。他們知道日子是一天一天地過,飯要一口一口地吃,就夠了。要不,你還不累死啊。

      進(jìn)了村子,很多老屋已經(jīng)沒了屋頂。村里的小路也長滿了荒草,走進(jìn)一個青石壘就的院子,劉新明正躺在一張綁滿綁腿的藤椅上睡覺。

      見到張立勇,劉新明咧嘴笑著說:“還是兔兒鼻子念舊。自己搬凳子吧,我的腿不得勁,就不跟你客氣了?!眲⑿旅髦钢淖笸日f:“前天晚上,被竄出來的野豬咬了一口,還好,是頭半大的野豬。要是成年的野豬,你就見不到我了?!?/p>

      “人還能被野豬咬了?真是怪事。聽說過幾次野豬咬人的事,怎么不組織人打打野豬啊?萬一出了人命怎么辦。”張立勇坐下,從包里拿出酒來,又去劉新明的廚房拿過來兩個小碗,倒上酒。他又從包里拿出一包醬牛肉,幾個火腿腸,還有一包油炸花生米,這些都是他昨晚從飯館里買的。

      劉新明喝口酒,連說了幾聲好酒:“野豬咬人沒人管,人要是打死野豬,那你就等著上銬子吧。野豬是國家三級保護(hù)動物,比人值錢。至少比我老頭子的命值錢?!?/p>

      兩個人哈哈大笑著喝酒。張立勇說他要回深圳結(jié)婚,讓劉新明住到他那里去,給他照看一下房子。劉新明擺擺手,說:“房子又不是女人娃娃,不需要照看。你就放心去吧,不會有事的。我在這里習(xí)慣了,也活不了幾天了,不折騰了。”

      張立勇沒有再說讓劉新明照看房子的事,兩個人喝酒,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那個朱胖子也應(yīng)該退下來了吧?我記得我和他年紀(jì)差不多。那人硬得很,勞動、打架、弄女人都硬得很。是個人精?!眲⑿旅髦钢贿h(yuǎn)處的小河溝說:“那年他和我們村的知青在河邊打架,我們村三個知青,硬是讓他一個人打到河溝里去了,為女知青打架?!?/p>

      劉新明停頓了一下,說:“那時你還不大記事。他在學(xué)堂里和衛(wèi)生院的毛淑芬很是出名?!?/p>

      張立勇不知道赤腳醫(yī)生的名字,今天他知道了,她叫毛淑芬。

      “那家人也可憐,困難時期從西安城里下放下來的。來的時候,她爹還戴著右派的帽子,聽說是西安城里一家大醫(yī)院的醫(yī)生。那個女子長得那個水靈,我在外面當(dāng)兵、工作了幾十年,再也沒有見過那么水靈的女子?!?/p>

      “我還以為她就是我們這里的人呢。小時候,我們都叫她赤腳醫(yī)生。說來也是,我們這里很少有這個姓氏?!睆埩⒂鲁灾u牛肉,他招呼劉新明吃牛肉:“吃點東西,不要干喝酒,傷胃。”

      劉新明沒有理會張立勇,他點上煙,猛吸一口,說:“我們這窮山惡水的地方,還能出那號人物?能出一個看得順眼的就不錯了?!彼俸傩χ骸巴脙罕亲樱液染茣r從不吃東西。哎,那么水靈的一個女子,讓朱胖子給糟蹋了?!?/p>

      “她走了后再也沒有回來過,她的家人也都不在鎮(zhèn)里了。也沒人再提起他們,談?wù)撍麄儭!睆埩⒂聫男≡谕馍蠈W(xué),鎮(zhèn)里很多事他都不清楚。

      劉新明喝口酒,說:“后來落實政策,他們一家都回西安城了。曾經(jīng)聽那些知青說起過,那女子上大學(xué)時,跳樓自殺了。真是可惜了?!?/p>

      話說到這里,忽然有些傷感。張立勇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話鋒一轉(zhuǎn):“你怎么就會做木匠活呢?還做得這么好?!?/p>

      “這有啥奇怪的,我家世代木匠。要是不當(dāng)兵,我就會一輩子做木匠,日子說不定比現(xiàn)在還好過些。”劉新明和張立勇碰碰碗,大口喝著酒,他的眼圈發(fā)紅了:“一切都是命。那年我跟我爹去縣里給武裝部部長家做家具,他的兒子結(jié)婚。做完活,部長說小伙子很精干,想不想當(dāng)兵?出去闖一下,說不定更有出息。那時我已經(jīng)20歲了,跟我爹學(xué)木匠也有好幾個年頭,已經(jīng)出師了,這門手藝也一直沒有放下。就這樣,我當(dāng)兵去了,空降兵。在部隊里,我很上進(jìn),也有眼色,很快就成了組織培養(yǎng)對象。提干的名單都報上去了,結(jié)果跳傘時,我走神了,摔斷了腿,就退伍進(jìn)了工廠,在保衛(wèi)科工作?!?/p>

      劉新明靠在藤椅上,望著天,自言自語著說:“這都是命,人斗不過命。退伍后,我爹在鎮(zhèn)里給我找了門媳婦,當(dāng)時也是鎮(zhèn)里一朵花,就是不會生娃。也不知道是她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一個也沒生養(yǎng)。我不怪她,前幾年,她得病先走了,就埋在后面的山坡上。我在這里,就是陪陪她,她也在陪著我?!?/p>

      張立勇給劉新明碗里續(xù)上酒,拿給他一根火腿:“要不你跟我去深圳玩幾天吧,出去散散心。”

      “我這把老骨頭了,不敢出遠(yuǎn)門。我要把這把老骨頭留在這里,留在她身邊?!?/p>

      太陽已漸漸沉到山后面去了,院子開始發(fā)暗。張立勇起身告辭,劉新明瘸著腿走到墻角去,拿過一個棍子遞給張立勇:“兔兒鼻子,拿上這個,萬一遇到野豬啥的,可以防身?!?/p>

      張立勇笑著接受了。走出很遠(yuǎn)了,他回頭望去,劉新明還站在院門外目送他離去。他朝劉新明揮揮手,轉(zhuǎn)彎走上回家的山路。

      山路變得模糊。暮色四合,月亮也已出場,不一會兒,滿天星斗閃爍。山路在星光下像一條細(xì)細(xì)的白線,引著張立勇回家。

      到了大青石那里,張立勇緊張的心情才放松下來。離家就剩下兩里地了,他甚至看到了街上的燈火。他在大青石邊站定,點上煙,月光下的大青石泛著冰冷的寒氣。河風(fēng)吹過,他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

      這時,他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個黑影,不會是真的遇到野豬了吧?這么一想,他就有些緊張,酒也醒了。他的手下意識地伸向腰間,腰間空空如也,槍早就上繳了。沒了槍,連野豬都不把你當(dāng)回事。他將棍子舉過頭頂,往后退了兩步。這一退,野豬猛地?fù)淞诉^來,他躲閃不及,被野豬穿襠頂了起來,重重地摔到了大青石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野豬不見了,他想坐起來,卻動彈不得,他用手摸摸頭部和被野豬頂過的褲襠,手上濕乎乎一片,他知道那是他的血,他掙扎了幾次,都沒能坐起來,頭部和褲襠里火辣辣地痛,他就躺在大青石上,看著滿天星斗和瓦藍(lán)的天空,“媽的,要是讓一頭野豬給收拾了,還不如當(dāng)年被歹徒用砍刀砍死,那樣的話還死得壯烈些。”他在心里罵了一句,他感覺呼吸緊張,渾身冰涼,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河風(fēng)大了起來,吹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了。躺在大青石上,張立勇有些迷糊,他隱隱看見溫亞婷指著老朱說:“你就是頭野豬,到處拱?!彼掀潘侮栆苍@樣罵他:“你就是那頭野豬的影子。”可是今天,這頭野豬卻拱翻了他。他閉上眼,看到老朱走過來,揪著他的耳朵,說:“起來,兔兒鼻子,我還等你給我曬棺材哩!你別躺這兒裝死?!彼麙暝藥紫?,卻怎么也坐不起來,眼看著老朱一點一點消失在河風(fēng)里,他從來沒有埋怨過老朱,留在心里的也都是他的好。

      他想著馬麗娟這個時候在做什么呢,她應(yīng)該正在打掃衛(wèi)生,早上她在電話里就說了,要把她家和他和宋陽的那個家都收拾得干干凈凈,讓他回去了住得舒服些。他還想到了宋陽,她是個好女人,這回嫁了個開飯館的,天生好吃的宋陽,那得多高興啊。

      最讓他放心不下的是女兒平平,她從一個小不點長成了大姑娘,還拿了洋人的學(xué)位,找了個洋人男朋友,萬一洋人欺負(fù)她,她可怎么辦,要是他在女兒身邊,要是他敢欺負(fù)我女兒,我一巴掌準(zhǔn)能將他扇進(jìn)太平洋去。他想起平平小的時候,他有時值夜班,早上回到家里,剛剛睡著,平平就跳上他的床,身子靠在墻上,用小腳丫踹他的臉,他惱怒地睜開眼睛,看到女兒正咧著小嘴看著他大笑,他的睡意很快就沒了。

      他想到了他的棺材,依劉新明的說法,他的棺材在鎮(zhèn)里絕對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棺材的主體是三寸厚的桐木板子,棺材擋板用的是上好的柏木,打底,上漆前后用了三次,光土漆就用去四斤,還用了一斤熟漆。做這口棺材,劉新明耗時整整三個月,花去他一個月的退休金。

      現(xiàn)在,正像溫亞婷和宋陽說的那樣,這口棺材給他帶來了霉運。明天,不,一會兒頭沒有那么痛了,回到家,他就把棺材推到院子里燒掉。要是今天真的讓野豬給頂死了,讓人把他裝進(jìn)他曬得干透的棺材去,在茶余飯后,把他被野豬頂死的故事當(dāng)作笑話講,那可真是霉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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