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祥鵬
蘋果剛啃了兩口,王莽忽然大徹大悟,世間男女,離合悲歡,結(jié)婚不過是徒增煩惱,他說以后不相親了,孤身至死,再不行,出家當(dāng)和尚。李逵啐了一口,當(dāng)和尚,你也配,沒有本科文憑,你去看看哪個廟要你。王莽白他一眼,別胡說八道,這跟文憑有什么關(guān)系。
行啦,李逵安慰他,不就是個楊彩虹嘛,天涯何處無芳草呢?王莽聽著煩,捶他一拳說滾滾滾,然后眼神空洞起來。他最怕別人提這個,大伙兒明知他心里還惦記著楊彩虹,偏要時不時地往他傷口上撒點鹽。李逵把蘋果核丟進垃圾桶,勸道,閑著沒事就去泡泡溫泉喝點小酒兒,好日子還是一樣過。王莽懂他意思,可自己就是下賤,澡可以泡,酒也可以喝,但少了楊彩虹,干什么都寡淡無味。
楊彩虹去香港已經(jīng)第三年了。她剛走的那段時間,王莽還沒覺得多難過,只是她不辭而別,讓他臉上有點難堪,藝術(shù)團里的八婆們私底下都在傳王莽工夫不夠硬,留不住欲壑難填的楊彩虹。他聽了氣得牙癢癢,恨不能脫了褲子自證清白。后來他逐漸想開了,集中精力,認真相親,珍愛網(wǎng),百合網(wǎng),世紀佳緣,大大小小的相親網(wǎng)站會員充了幾千塊,想趕快找個人雙宿雙棲,好讓大家知道,是她楊彩虹有眼無珠,與年富力強的王莽毫無關(guān)系,他硬得很。
第一個相親對象約王莽去喝咖啡,開口就問他讀沒讀過張愛玲,王莽說我在藝術(shù)團里踩高蹺,讀張愛玲做什么。女的一臉鄙夷,連張愛玲都不讀,往后日子怎么過。第二個是短發(fā)齊劉海,戴黑框眼鏡的公務(wù)員,兩人吃了五百八十塊錢的菜,相談甚歡,王莽結(jié)完賬,女的才想起什么似的問他,藝術(shù)團的工作是鐵飯碗吧?王莽猶豫了一下,理論上是,但我沒編制。對方愣了,你早說啊,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走。第三個是家里給介紹的,見面一看是初中同學(xué),讀書那會兒姑娘膚白貌美,清水出芙蓉,王莽迷戀過一段時間,如今再相逢,本應(yīng)歡喜,卻怎么也沒那種感覺了。兩人約著吃了幾回飯、逛了幾趟街,然后就牽手擁抱接吻,該干的事兒一樣沒落下,幾個月下來,王莽覺得少了點什么,女同學(xué)也不冷不熱,好像沒多大意思。王莽演出忙的時候,經(jīng)常忘了聯(lián)系,她也從來沒主動找過他。半年后王莽想起來要去看她,結(jié)果她挽著另一個男的出來,拍著腦袋說真對不起,我都訂婚了。王莽說沒事,我也是恰巧路過。寒暄了幾句,他匆匆跑出那幢公寓樓,跳上一輛公交車,大街小巷轉(zhuǎn)了整整一下午。
一個人的時候,王莽經(jīng)常會懷念楊彩虹,飯后發(fā)呆,午夜夢醒,忽然就傷感起來,覺得一片赤誠被她辜負,心里總是遺憾難舍,盡管她身材樣貌都普普通通,人也很難相處,但就是讓他格外著迷,喜歡她哪一點,王莽自己也說不清。楊彩虹不合群,團里人不太待見她,李逵嘴巴最毒,說她整天板著臉像家里死了人。王莽勸他積點口德,李逵搖著手說我都搞不定的女人,你也不用癡心妄想了。李逵倒是沒吹牛,他在這方面確實天賦異稟,會和女生們聊蘭蔻、雅詩蘭黛、雪花秀的不同功效,討論娛樂圈男明星的緋聞八卦與私生活,剛認識兩天就能挽著胳膊去逛街買衣服,彼此還以姐妹相稱,偏偏就楊彩虹不吃他這套,一身正氣,刀槍不入。李逵經(jīng)常暗地里翻她白眼,說她不識抬舉。除了李逵,廚房的翠翠也對楊彩虹咬牙切齒。臨時工們住在一個狹窄的倉庫,一邊堆放演出用的雜物,另一邊供大家打地鋪,楊彩虹在角落里鋪了張涼席,衣食住行都遠離集體。她每天練完功獨自縮在墻腳讀書,別人跟她搭話,她也不愿搭理,通常微笑一下,敷衍了事。翠翠愛管閑事,好奇她整天看的什么書,趁著楊彩虹到外面洗漱,躡手躡腳地跑過去翻看,然后陰陽怪氣地給大家展示那本《聲樂基礎(chǔ)》,啊喲喲,可了不得,我們這里出了個歌唱家。楊彩虹端著盆回來,翠翠猛地一轉(zhuǎn)身,兩人迎面相撞,書里的筆記和卡片散落一地,楊彩虹冷著臉讓她滾開,翠翠惱羞成怒,從此見了面就罵罵咧咧,冷嘲熱諷。
幾門親事相繼告吹后,家中二老坐不住了,整日倚杖嘆息,泣涕漣漣。王莽好不容易回趟家,他們帶他到處相親。人家問王莽做什么工作,父親搶著回答說在市藝術(shù)團搞演出,人家點點頭,工作還不錯,王莽紅著臉解釋,其實就是踩高蹺,母親咬著牙擰他大腿,連忙補充說工作很穩(wěn)定,衣食無憂。王莽對那些姑娘不滿意,嫌她們長得不行,母親語重心長地開導(dǎo)他,不能只論外表,好看的女人大多涼薄,找個八字旺的,下半輩子升官發(fā)財。王莽說,升官發(fā)財不指望,能壽終正寢就行,找不到合適的我就打光棍。沒料想母親認真起來,聽完這話,嘴唇哆嗦幾下就開始掉眼淚。王莽目瞪口呆,不知怎么應(yīng)對,說媽你別哭,我盡力。母親悲壯地點頭,你最好盡力,不然我和你爸就沒臉活了。
折騰了大半年,這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結(jié)婚沒那么簡單,結(jié)婚并不是一種可以自由選擇的儀式,而是某種程度上的社會性事件,一種關(guān)系到家族顏面和聲望的人類法則,或許,他要為此作出很多犧牲。李逵說你這種想法不對,而且大錯特錯,他一邊搽護手霜一邊告誡王莽,千萬不要妥協(xié),人,生來獨立且自由,憑什么被婚姻綁架。王莽說道理沒錯,可那些叫囂著要單身到底的人,最后不還是都結(jié)了婚。李逵瞥他一眼,他們是他們,你是你。王莽愁眉苦臉,不知道該怎么說,本來他以為相親比談情說愛更容易,條件講清楚,一拍即合,兩個人住到一起就算是合法夫妻,哪兒料到有這么多坎坷波折。李逵想了想,說你要是真急著結(jié)婚,我這兒有個億萬富婆,可以介紹給你。富婆?嗯,前兩年死了老公,名下有巨額遺產(chǎn)。
路上下了場大雨,王莽趕到的時候,蘇梅自己先開始了,桌子上擺著瓶燒酒,已經(jīng)干掉大半。王莽有點懷疑她的身世,億萬富婆怎么會來路邊攤擼串,而且還擼得這么盡興。不好意思蘇阿姨,來晚了,王莽放下雨傘,手足無措地給她鞠躬。蘇梅沒吭聲,瞪了他一眼。他意識到稱呼不合適,立馬改口,對不起蘇女士。你坐吧,蘇梅面無表情,給他添了杯酒。王莽搖手推辭,我不會喝酒。蘇梅也沒勉強,端過來一盤烤串,使勁吃,不夠再點。王莽拘謹?shù)匦πΓ捌鹨淮〖t腰,細嚼慢咽。今年多大了?蘇梅問他。二十五,王莽彬彬有禮地回答。你呢?他反問道。他本來想說“您”,但想到自己是來相親的,就用了“你”字,并且挺了挺腰板,希望不因貧窮而低她一等。四十五,蘇梅字正腔圓,重音落在四上,生怕王莽聽不清。
晚上李逵問他今天相親怎么樣。王莽說不怎么樣,場面她在掌控,我像只溫順的小綿羊。李逵恨鐵不成鋼地推他一把,人家又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你妄想著給她當(dāng)家做主嗎。王莽沒反駁,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被李逵說中了。蘇梅確實讓他很沒有成就感。其實她的外表不算老,身材保持得也很妙,如果忽略脖子上的細紋和下垂的蘋果肌,四舍五入也相當(dāng)于一個少女。王莽問她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蘇梅說近幾年在專心寫書,王莽又問她出過什么書,她說出過兩部長篇小說,還有一本散文集。她拿起旁邊馬扎上的一個皮包,在里面扒拉了幾下,抽出一本遞給王莽。王莽兩只手接過來,虔誠地看了眼書名,三個字,兩個不認識,他覺得尷尬,偷偷瞄了下蘇梅,她正一口烤肉一口酒,嘴角還沾了幾粒芝麻和孜然,根本沒在意他的反應(yīng)。王莽松了口氣,莫名地聯(lián)想到張愛玲,張愛玲應(yīng)該也會這樣大快朵頤地吃燒烤。
之后蘇梅來過幾次電話,約王莽去游泳,王莽說練功崴了腳,下次吧,然后又請他去參加party,王莽說感冒了不能出門。李逵看不過去,說你要實在不愿意,我?guī)湍慊亓怂?,欲拒還迎算什么意思。王莽扶著腦袋想了想,說再給我?guī)滋鞎r間考慮一下吧。捫心自問,他還是挺喜歡蘇梅的,雖然年紀大了點,但沒寫在臉上,那天見面的時候她畫著淡妝,穿了條碎花長裙,眼神生動,肉體豐盈,看起來也會讓人心動,可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和蘇梅在一起畏首畏尾的,明明蘇梅也還算溫柔,但在她跟前就是拘謹,舉手投足都要留心她的臉色,這讓王莽大受其挫,好像辱沒了與生俱來的男性尊嚴,他連楊彩虹都無法馴服,何況是腰纏萬貫的蘇梅阿姨。
本來楊彩虹接納他的那一刻,他心里還暗暗竊喜,以為兩個人會一直這樣走下去,攜手并肩踩高蹺,踩它個??菔癄€地久天長,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簡單,楊彩虹心里揣著宏圖大志,他王莽根本就不在計劃之內(nèi)。她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抱著那本《聲樂基礎(chǔ)》,爬到屋頂上去唱歌,從前團里的人還要定鬧鐘,楊彩虹來了以后,連鬧鐘都用不上,她必定要比鬧鐘提前一小時,把隊友們都吵醒,為此女生們和她吵了好幾回。起先她們不好意思翻臉,只湊在一起抱怨,李逵也位列其中,他們捂著耳朵小聲咒罵,齊心協(xié)力祈禱老天爺把楊彩虹變成個啞巴,變不成啞巴,從房頂上摔下來也行。王莽說你們這樣未免惡毒了點,畢竟唱得還不錯。他們朝他翻白眼,你能聽懂嗎?王莽說,能啊,不就是首英文歌嘛。李逵說不對,好像是廣東話,粵語歌。旁邊女生笑道,你們兩個鄉(xiāng)巴佬,這分明是意大利歌劇。一番討論下來,大家目瞪口呆,對楊彩虹的怨恨里多了幾分敬意。慢慢地,隊友們習(xí)慣了她每天早晨吊嗓子,比公雞打鳴還準時,有時候?qū)嵲谟X得吵,就用被子蒙住腦袋,忍一忍就過去了,誰也不想貿(mào)然招惹一個會唱多國語言的楊彩虹。但翠翠不高興,她眼見著眾怒平息,越來越著急,為此事日夜憂心,到處煽風(fēng)點火,講楊彩虹壞話,你們知道嗎,她在外面和老頭兒約會!不會吧,你別瞎說。騙你干啥,我親眼看見的。王莽聽見他們嚼舌根,心里不是滋味,便制止道,說這種話可要負責(zé)任的。翠翠撅著嘴,側(cè)眼剜他,王莽你可別胳膊肘往外拐。王莽冷笑,什么叫往外拐,你不會以為咱倆一伙兒的吧。翠翠問他你什么意思,王莽說好好炒你的菜,其他事別操心。她被戳了痛處,立馬變臉,掐著腰嚷嚷道,我炒菜怎么了,你們也不過踩個高蹺,都是下三濫,誰比誰高貴了。王莽懶得理她,轉(zhuǎn)而去安慰楊彩虹,楊彩虹正在看《聲樂基礎(chǔ)》,書頁泛黃,邊角卷翹,一字一句讀得認真,時不時地張開嘴巴,按照書里的方法尋找共鳴。王莽拍拍她肩膀,說你別往心里去,楊彩虹不領(lǐng)情,反問道,關(guān)你什么事。
第二次見面,蘇梅似乎有點不同,她從里到外都變得柔軟起來,挽著王莽胳膊,時不時倒在他懷里,說幾句柔情蜜意的悄悄話,或嬉笑,或嗔怒,萬種風(fēng)情。相比之前的蘇梅,王莽很喜歡她這樣,不過或多或少,覺得她有點刻意,可能李逵在中間說了什么,所以她調(diào)整了姿態(tài),好讓王莽在她跟前頂天立地。
那是一場慈善拍賣,王莽本來不想去,李逵生拉硬拽,把他塞進一輛加長版的林肯。一個西裝革履的老頭兒坐在后排,兩根手指夾著雪茄煙,顫顫巍巍一大截?zé)熁?,李逵上了車,依偎過去,細著嗓子嗔怒,趁我不在又抽上了。然后他拿起一只絳紅色的瑪瑙煙灰缸,麻利地把煙掐滅。王莽坐在旁邊,看著他們情意綿綿,不知道怎么擺放自己。李逵拉過他的手介紹說,這是王莽,然后指著老頭兒說這是我干爹秦老板。秦老板笑意盈盈地點頭,從頭到腳把王莽打量了一遍,尤其下半身,額外多瞅了幾眼,然后咂巴著嘴夸贊說,看著生龍活虎的,蘇梅真有福氣。王莽聽出他的意思,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接。李逵在秦老板胸口打了一下,拖腔拉調(diào)地罵他沒正經(jīng),聲音嬌俏,軟綿綿地拐好幾個彎兒。秦老板很受用,兩人攬著腰親熱起來。
蘇梅和幾個太太聚在桌邊聊著什么,手里晃著小半杯酒,臉色微紅,時不時地往門廳方向瞥一眼。王莽剛進門,她便放下酒杯迎了上來。李逵老遠與她寒暄,幾天沒見,蘇老板又漂亮了。蘇梅笑著在他腦門兒上戳了一下,就你嘴甜。接著她和秦老板點頭示意,然后徑直走到王莽身邊,挽起胳膊,頭靠到肩上,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大廳里燈光濃烈,蘇梅穿了件墨綠色的直襟旗袍,腰口處繡了一朵蒲公英,輕盈卻不輕佻,比上次見面更多了幾分風(fēng)韻。王莽沒想到她這么熱情,整個人僵在那里。剛才那幾個太太也跟過來,停在兩步之外,對著王莽交頭接耳,掩面竊笑。蘇梅把王莽介紹給她們,其中一個披著絲巾的感嘆說,老天爺啊,竟然是這么標致的小帥哥。搖白色絨扇的那個害羞道,王莽,這名字也好,聽了就讓人胡思亂想。另外幾個小聲起哄,推搡著說她下流。蘇梅噘嘴笑著,不理睬眾人,帶王莽到一間包廂里坐下來,王莽只顧著緊張,一句話還沒講,他從沒見過這么多有錢人,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蘇梅伸出兩個手指,在他胸膛上撩撥了幾下,問他怎么心跳得這么厲害,說完還咬咬嘴唇。王莽心里招架不住,說天氣熱,穿得有點多。那就把外套脫掉吧,她順手去扒他的衣服。衣服是李逵租來的,標簽在里邊還沒拆,王莽怕弄壞了要賠錢,推阻她說,不用了,穿著也挺好。蘇梅又招呼服務(wù)生拿酒,王莽勸她別再喝了,蘇梅笑笑,如弱柳扶風(fēng),癱在沙發(fā)上盯著他,你難道不希望我喝醉嗎?王莽知道她話里有別的意思,磕巴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合適。她側(cè)身斜臥,一條腿微微蜷縮,另外一條搭在王莽大腿上,旗袍的扣子蹭開了幾個,從小腿到胸口都若隱若現(xiàn),肌膚白皙,宛如瑩瑩月光,王莽忍不住偷偷看了好幾眼。她比其他幾位太太更加風(fēng)姿綽約,更能挑弄人心,可說到底,他們兩人之間相隔將近二十年,或許恍然間聽起來也不算遙遠,但二十年滄海桑田,光的速度足夠在地球與太陽之間穿梭130萬次。王莽思緒縹緲,心事重重,這種原本應(yīng)該意亂情迷的時刻,卻又想到了楊彩虹。
某個清晨,他毫無征兆地醒來,隊友們還在睡著,鼾聲參差錯落,整晚的呼吸作用把氣味變得極其糟糕。他看到外面天光漫漫,楊彩虹已經(jīng)出去練嗓了,歌聲在耳邊時斷時續(xù),于是他胡亂套了件衣服,鼓足勇氣爬上房頂。楊彩虹看見他上來,沒有在意,繼續(xù)對著天空唱歌劇,幾顆還未熄滅的星,慘淡地亮在她頭頂。王莽不敢靠近,怕招她厭煩,在距離很遠的地方伸胳膊伸腿,假裝鍛煉。若楊彩虹紅開口,他也準備好了說辭,不會讓場面太難堪,可楊彩虹一首接一首地唱,始終沒有理他的意思。
翠翠端著盆到井邊打水,旁邊是一捆待洗的闊葉青菜,她抬頭打了個哈欠,看見他們二人在屋頂,氣不打一處來,捏著嗓子刻薄他們,喲,爬那么高去談情說愛,吵了老天爺,當(dāng)心被雷劈。楊彩虹沒搭腔,背過身去繼續(xù)唱,不過聲音小了一些。王莽聽著她的話刺耳,沒好氣地說,洗你的菜去吧。翠翠臉色更難看了,她最討厭別人這么講,總覺得這種話是在侮辱她。她其實不想在廚房里打雜,老早就申請和其他人一起踩高蹺、演雜技,團長不同意,嫌她瘦小,也不夠漂亮,為此她哭鬧過十回八回,甚至棄團出走了好幾天,那段時間大家都以為她不會回來了,沒想到有天吃午飯的時候,她又在窗口里拎著勺子打菜,戴著口罩,腫著眼泡,人家講話她也不理。翠翠去哪兒啦?以為你發(fā)財去了。怎么回來了,是想我們嗎?她低著頭,滿腔怨氣。大家發(fā)牢騷說菜太少,再多給一點,她把勺子一摔,去你媽的,愛吃不吃。楊彩虹來團里以后,她就把所有怒火都發(fā)泄到楊彩虹那里,給別人一勺菜,給她就半勺,還要哆嗦好幾下,最后到她盤子里所剩無幾,兩人打照面,她總要哼一聲,翻個白眼,像有什么不能化解的深仇大恨。楊彩虹在屋頂上練嗓,她明里暗里地諷刺挖苦,說她要是能當(dāng)歌唱家,野雞就能變鳳凰,做夢。王莽看不慣,頂了她好幾回,她就連王莽一起罵。她對著屋頂大聲說王莽撿破鞋,撿人家老頭兒玩剩下的。王莽想下去和她理論,楊彩虹伸手阻攔,說算了,隨她去吧。翠翠呸了一聲,端著盆扭身進了廚房。
翠翠一走,只剩下他們兩個在屋頂,晨光四起,世界開始喧囂躁動,遠處城市里的燈火漸次熄滅。難得的好機會,王莽心里有千言萬語,卻堵在嘴邊不知道該說哪句。楊彩虹倒是沒有扭捏,掏出一臺隨身聽,撥弄了一會兒,一只耳機塞進耳朵,另一只給他遞過來,王莽受寵若驚,趕忙伸手接住,內(nèi)心波瀾萬丈,外表風(fēng)平浪靜。他戴上耳機,里面是一首聲音很大的外國歌。好聽嗎?楊彩虹問他。他點點頭說,好聽。太陽徹底跳出地平線,光亮在人間蔓延,王莽看著她的側(cè)臉,微風(fēng)吹動發(fā)梢,她目光望向天空,像一條長滿了刺的鯨魚,始終發(fā)出與別人不同的頻率,此時此刻,她忽然放松了戒備,他小心翼翼地游到她身邊,呼吸脈搏全都近在咫尺,兩顆靈魂無限重合。
拍賣的時候,蘇梅花了很大一筆錢,拍下一支毛筆,說是曹雪芹用來寫《紅樓夢》的小狼毫,價值巨大,讓王莽瞠目結(jié)舌。回去路上,他小心翼翼地問蘇梅這筆有什么用,蘇梅說沒什么用,送給你吧。王莽不敢接,慌忙擺手,說太貴重了,我怕折壽。蘇梅笑笑,轉(zhuǎn)過頭去,路燈的光影透過車窗,在她臉上匆匆掠過,旗袍的緞面在霓虹映照下,夜色如水般蕩漾。她醒了酒,話變少了,剛才的濃情蜜意好像一場夢。他們分坐在兩端,各自望向窗外,中間還隔著很大一段空白,司機從后視鏡里觀望兩人,奇怪的氣氛在狹小的空間里氳散。王莽心里醞釀了幾個話題,想與她聊點什么,可似乎都沒什么值得聊的,他們之間的交集太少,層次差異的壁壘很難打破,他不知道她怎么打理巨額財富,她也不會感興趣他如何踩高蹺。
車子轉(zhuǎn)了幾個彎,進入一條沿海公路,視野逐漸開闊起來,王莽打破沉寂,說要不聊聊你寫的書吧。蘇梅眼睛里閃爍了一下,問他,那本書你看過了?嗯,王莽回答說,看過了。怎么樣?她盯著他,好像在期待什么。王莽點點頭,說挺好的,我很喜歡。哦,蘇梅聽了,眼神黯淡下去,顯然這種認可不足以打動她。王莽很失落,呼吸都不敢太大聲,他想多說點溢美之詞,可話題倉促,自己言語又匱乏,或許,她根本不是想要贊美,只是想找一個懂她的人而已。
車子停在一間別墅門前,司機從駕駛室出來到后排開門,他穿著正裝,戴著白手套,站在車門邊,上半身傾斜45度,恭恭敬敬地等他們下車,王莽心里百感交集,從沒想過可以被這么體面的人服侍。蘇梅把手包挎在腕上,款款道,家里就我自己,進去喝杯茶吧。王莽猶豫了一會兒,推辭說不早了,改天再喝吧。他明白除了喝茶,還有別的事要做,可心里還是膽怯,某種氣節(jié)和正義感在作祟,使他不想太早跨過這一步,他也知道有些事做了會很快樂,可這么倉促就能得來的快樂,難免讓人擔(dān)憂。蘇梅有點失望,但也沒有強留,那我讓司機送你回去,想來的時候隨時可以再來,說完便下了車。王莽忽然想起她的那本書,有一篇是關(guān)于她去世的丈夫,他探出腦袋問她,你還會留戀以前的人嗎?蘇梅回過頭來,愣了兩秒鐘,笑了笑說,不會。她笑得很有耐心,像是大人安慰小孩子的那種笑。王莽點頭答應(yīng),心里卻感到慚愧,覺得很對不起她,她努力要拉近兩個人的距離,而他一個問題便讓她前功盡棄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王莽睡得不安穩(wěn),而且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父母帶他去了一個鬧哄哄的地方,人來人往,吵鬧無比,王莽不耐煩,問他們來這里做什么,母親食指堵在嘴上,示意他小點聲,我們是來相親的。他心想,相親就相親,怎么還偷偷摸摸?而后他感覺口渴,在一望無際的荒漠里尋找水源,發(fā)現(xiàn)遠處有個熟悉的身影,仔細分辨,竟然是蘇梅,她轉(zhuǎn)過頭來對他微笑,溫柔靜默,眉目含情。王莽高興地跑過去,說你怎么在這兒。仔細一看,她身穿校服,扎了兩根馬尾辮,腮臉細滑,大概只有十幾歲的樣子。沒等蘇梅回答,有一列火車呼嘯駛來,停在他們身邊,乘務(wù)員沖他們招手,說本次列車開往西伯利亞,已經(jīng)為你們預(yù)留了兩個座位,他和蘇梅相視一笑,牽手跨上了車。
汽笛聲嗡嗡作響,火車開始穿山越嶺,外面云霧彌漫,雖然沒有太陽卻到處流光溢彩,穿過很長的隧道后,世界變成廣袤無垠的湖,金色的詩句如流星般從天上墜落,掉在湖面上燃起熊熊烈火,而后變成一朵朵綻放的花。光影變幻間,蘇梅不知所蹤,王莽走進一個空曠的村子,獨自穿行在五彩斑斕的瓦墻之中,急切地呼喊她的姓名。飛檐下?lián)沃薮蟮膫?,一群人在那里舉行盛宴,門口有位身著長袍的白胡子老人。王莽問他是誰,他說他是這場宴席的司儀,名叫曹雪芹。王莽又問他有沒有見過蘇梅,他說朱顏辭鏡花辭樹,太陽只是一個巨大的表盤。而后絲竹管弦響起,宴會即將開始,王莽心里著急,蘇梅丟了,你讓我進去找找。他搖頭晃腦地朗誦道,蝴蝶路過人間,琉璃是南方的翅膀,滿船清夢壓星河,時光將要打開罪惡之門。最后他俯下身,把一支毛筆系在王莽腰間,說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去吧。
清晨,王莽翻身時被什么東西硌醒,抓過來一看是拍賣會上的那支小狼毫,裝在鏤金的黃花梨木盒里。他搓著眼睛回憶了半天,不記得蘇梅什么時候塞過來的。他用被子蒙住頭,想繼續(xù)睡,但想到夜里那個夢,輾轉(zhuǎn)反側(cè),難涼熱血,心里多了很多渴望與幻想。很多話蘇梅沒有說清楚,他也不敢過分揣測,他很想接受她的示好,以及一些肉體上的暗示,可似乎總有些看不清的屏障橫亙在中間,他不想為了一時之快而委屈了誰,這對兩個人都不公平。當(dāng)初楊彩虹說香港是大城市,她要去那里唱歌,王莽以為只是賭氣的話,他沒想到有人會這么不服輸,不認命。他們坐在屋頂上,遠處山頂?shù)男盘枱艉雒骱鰷?,王莽正暗暗盤算著兩個人日后的生活,心里充滿無限美好。楊彩虹問,你會跟我一起走嗎?她臉上滿是憂郁,話也輕飄飄的,給誰聽都是隨便說說的語氣。王莽沒太在意,抓過她的一只手,揣在懷里,慰藉道,慢慢來,一切都會好的。她點點頭,沒再說話,跟著耳機里的旋律哼了起來。幾天后,一個平凡的早晨,楊彩虹走了。那天藝術(shù)團要下鄉(xiāng)去演出,為一個大戶人家的葬禮助興,但楊彩虹沒有起來練嗓,害隊友們睡過了頭,大家一邊匆匆忙忙地穿衣服,收拾演出行頭,一邊埋怨楊彩虹天天鬼哭狼嚎,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長久以來積攢的不滿,全在這天早晨爆發(fā)出來。他們說楊彩虹故意的,就是想讓大家遲到,并揚言如果因此丟了飯碗,絕對要讓楊彩虹好看。等大家收拾完畢準備出發(fā)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楊彩虹還沒起床,他們以為楊彩虹在耍脾氣,罵得更狠了,說真不要臉,以為會唱幾首外國歌,就成大腕兒了,就是就是,野雞還想變鳳凰,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他們罵了半天仍舊不見動靜,不知道誰,跑到墻腳掀開被子一看,楊彩虹沒了。倉庫里的吵鬧突然平息,外面陽光照進來,灰塵在半空中飄搖。王莽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他撂下手里的東西,忙不迭地跑過去,掀開她的枕頭,到處摸索。人家問他找什么,他也不吭聲,把涼席掀起來抖了半天,什么都沒有。隨身聽和《聲樂基礎(chǔ)》,她全拿走了。
外面陰云密布,今天沒有演出,不知道誰的鬧鐘突然響了,聲音急促,把隊友們?nèi)汲承?,屋子里一片怨聲載道,王莽也嚇了一跳。自從楊彩虹走后,團里的作息被打亂,少了她的歌聲,大家都覺得缺點什么。
王莽起身,隨便披了件衣服,想爬到屋頂上去透透氣。外面下著絲絲細雨,翠翠起得比他還早,正在院子里練習(xí)踩高蹺。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一起,王莽想與她說點什么,以便緩和僵硬的關(guān)系,她卻一身傲骨,撇過頭去不肯看他。楊彩虹走后,因為找不到其他人頂替,翠翠終于得到了表演機會,可她身形弱小,每次表現(xiàn)得都不出色,有幾回還從高蹺上摔下來,直接影響了演出效果。團長嚴詞厲色地警告她,如果再出現(xiàn)這種問題,別說踩高蹺,菜也不用炒了,直接滾蛋。她流著淚說不會的不會的,一定好好努力。于是她每天比別人早起一個多小時,梳妝打扮,然后去院子里練習(xí)各種動作,王莽睡覺很輕,有時候睡夢中會聽見外面沉悶的響聲,就知道她又摔跤了。翠翠身上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的,人家問她這是怎么了,她說關(guān)你什么事,人家問她是摔的嗎,她說放屁,然后大家笑話她,個子雖矮,心比天高,她不服,歪著頭反駁,氣急了就朝人家吐口水。下過雨的院子濕滑,王莽提醒她要小心一點。她回過頭來,瞪了他一眼,說知道了。語氣還是那么硬,但態(tài)度柔和了不少。王莽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像從前那樣討厭她了,甚至某些瞬間,她吃力的身影會讓他想起楊彩虹。
下午王莽叫了輛出租,他想去把那支昂貴的小狼毫還給蘇梅。剛坐上車,有一輛加長版的林肯開過來,停在旁邊沒有熄火,王莽覺得眼熟,想了想,應(yīng)該是秦老板的車,果然沒多久,李逵急匆匆地從屋里跑出來,穿著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裳,肘上還挎著一個名牌包。王莽搖下車窗問他去哪兒,他說要和干爹去打高爾夫,你呢,你去哪兒?王莽說我要去找蘇梅,李逵壞笑著給他鼓掌,加油,盡快拿下。王莽懶得接茬,提醒他臉上護膚品沒抹勻,他驚聲尖叫,謝天謝地,幸虧你提醒我。
出租車行駛了近一個鐘頭,抵達蘇梅的別墅時,天已薄暮。王莽按了幾下門鈴,沒人開門,雨驟風(fēng)急,他又沒有帶傘,只好抱著雙臂,蜷在門廊下等她。他今天一定要把那支筆還給她,因為它實在是價值連城,他對他們的未來抱有期許,所以想有一個干凈純粹的開始,有些事他可以將就蘇梅,也希望有些事蘇梅可以將就他,最好的愛情是在彼此容忍和將就中產(chǎn)生的,她比他大了二十歲,肯定明白這個道理。他把蘇梅寫她丈夫的那篇文章讀過好幾遍,不認識的字都查了新華字典,隱約間,他好像明白了要如何放下那些已經(jīng)失去的東西,無用的思念如同對著深淵吶喊,一疊一疊,一浪一浪,再怎么大聲也不會有回響,他也是時候斬斷情絲忘記楊彩虹了。
蘇梅回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涼風(fēng)的侵襲讓王莽止不住地發(fā)抖。車子停在門前,司機從駕駛室出來給她開門,蘇梅緩緩下車,身上披了一件鵝黃色的織錦披肩,里面換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點綴著幾朵淺淡的梅花。她見到王莽,愣了一下,你怎么來了?王莽忘記事先給她打招呼,自己也覺得魯莽,說實在抱歉,打擾你了嗎?她無奈地搖搖頭,臉上很復(fù)雜。隨后車里下來一個年輕男子,慌忙跑過來,給蘇梅撐傘,蘇梅看了男子一眼,又眼神悲憫地看看王莽。王莽見他和自己差不多年紀,面目清俊,唇紅齒白,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
男子穿了身整齊的休閑裝,戴著一副無框的眼鏡,風(fēng)度翩翩,溫文爾雅,筆直地站在蘇梅身后,身體與她輕輕貼在一起,看起來很是般配。王莽覺得自己多余,往后退了兩步,心想他應(yīng)該是個讀書人,如果蘇梅也問他對那本書的看法,他肯定有很多中肯的意見可以發(fā)表,不像自己,只會說些冠冕堂皇的廢話。蘇梅說外面雨大,咱們進去說吧。王莽說不了,我還要趕著回去,他從內(nèi)側(cè)的衣兜里掏出那個黃花梨木盒,遞給蘇梅,我來把這個還給你。蘇梅看了看,沒有伸手接。王莽低著頭,腳邊的水滴濺起來,又落下去。雨下得越來越密,敲在傘上的聲音讓人意亂如麻。王莽沮喪地解釋,我后半輩子可能一直踩高蹺了,不配擁有這支筆。他雖然言辭不卑不亢,心里卻有點悲涼,本以為將來還有很多戲,結(jié)果自己不是主角。蘇梅還是沒有應(yīng)答,王莽不知道她臉上什么表情,他也不打算去看了,希望就以這種怯懦的姿態(tài),盡快結(jié)束這尷尬的碰面。沉默了很久,蘇梅說,你留著吧,做個紀念。王莽說不需要紀念了,謝謝。然后把盒子塞進她手里,轉(zhuǎn)身走進了茫茫大雨之中。
他沒有帶返程的路費,只能徒步往回走,走著走著,開始瘋狂地奔跑起來。汽車堵在城市中央,行人來去匆匆,夜色茫茫,無邊無際,王莽感覺兩條腿似乎在一瞬間失去了知覺。某個拐角,他失足跌倒在路邊,磕破了膝蓋上的一層皮,鮮紅色的血倏地滲透出來。路燈的光被雨水打碎,疼痛從里到外撕扯著他,孤獨如同野獸,從四面八方侵襲,原來兩個人的頻率不會因為時空距離的遠近而變化,無論靠得多近,有一些細小的聲音還是只有自己聽到。意大利歌劇的旋律不斷在他腦海跳躍盤旋,他忽然想起那個平凡的早晨,楊彩虹離開之前,曾經(jīng)在他耳邊悄悄告別,我要走了,去香港,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