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弟
“詩酒風(fēng)流”,酒作為一種飲品,在歷代長河中逐漸融入人們的精神生活,形成了源遠流長的酒文化。眾亦飲,獨亦飲;興亦酌,愁亦酌。可悲、可歡;且醉,且醒;如夢,如真。酒在文人筆下成為一類“意象”,濫觴于先秦文學(xué),盛于唐宋詩詞。“酒”是情感的催化劑,是由喜入悲,或由悲到喜、由醒到醉、由醉復(fù)醒等情感、意識形態(tài)的無阻通徑。
周篤文、馬興榮編的《全宋詞評注》中,錄入晁補之詞共180 首,其中涉及“酒”的詞闋,含“觴”“醉”“飲”“酌”“狂”“杯”“盞”等相關(guān)詞匯,共46 篇,約四分之一的詞闋涉及“酒”,可算是晁補之詞中最凸顯的“意象”之一。在對晁補之詞的研究中,尚無對晁的“飲酒”詞作專題研究。故筆者意在通過晁詞中的“觴”這一主題,探索晁補之詞的情感內(nèi)涵及審美特點。從“觴與傷”“觴與夢”及“觴與隱”三個方面進行分析探究。第一層次,晁在豁達與愁怨之間徘徊;第二層次,經(jīng)歷“大夢者有大覺”的過程,雖然晁一生都在宦海浮游,心態(tài)至晚年才是“大覺”歸于平和,而由“羨隱”進入第三層次之“心隱”。
本文題目為何用“觴”,而不用“酒”?“觴”,本義為酒器,引申為投壺、飲酒、詠歌之意。“觴”又近“傷”,從晁詞中可知,晁之酒多不是歡愉之宴會,雖在飲酒,而意在詠愁傷之感懷,或述隱逸之幽情。
晁補之七歲能文,二十歲拜蘇軾為師,二十七歲舉進士,開封府及禮部別院均獲第一。張耒在《晁無咎墓志銘》中道:“幼豪邁,英爽不群,七歲能屬文,日誦千言”,又言“公(晁補之)謁見蘇公,出《七述》,公讀之嘆曰‘吾可以擱筆矣’……由此,公名籍于士大夫間?!保?]晁補之少聰慧,又得家族、文壇領(lǐng)袖提攜,少年得志,與之后一生宦海浮沉,仕途無為形成鮮明對比。其詞充滿矛盾,或與糾纏不清的情緒有關(guān)。
許顗在《彥周詩話》中言:“不獨用事的確,其措意高古,深悲而善怨似《離騷》,故特錄之?!保?]許顗評價甚為中肯,其說“措意高古”,應(yīng)指晁詞具有《詩經(jīng)》《離騷》之意味。晁詞中雖直接引用或化用屈原辭不多,卻深得《離騷》之“深怨”特點。如《八六子·重九即事,呈徐倅祖禹十六叔》:“喜秋晴。淡云縈縷,天高群雁南征。正露冷初減蘭紅,風(fēng)緊潛凋柳翠,愁人漏長夢驚。重陽景物凄清。漸老何時無事,當(dāng)歌好在多情。暗自想,朱顏并游同醉。官名韁鎖,世路蓬萍。難相見,賴有黃花滿把,從教澡酒深傾,醉休醒,醒來舊愁旋生。”[3]晁補之于紹圣四年(1097 年)被貶處州酒監(jiān),次年在家服喪,喪滿赴信州任鹽酒稅時作此詞,即元符二年(1099 年)。詞由喜入愁,到怨,感情逐步深化,層層推進。開始“秋晴”“淡云”之美好,在“減”“凋”中消磨殆盡,轉(zhuǎn)入“愁”“漏長”與“凄清”。本闋高潮在兩個“醉”字,是其感情轉(zhuǎn)變、升華的關(guān)鍵節(jié)點。第一個“醉”后,“官名韁鎖,世路蓬萍”,以韁鎖為喻,指人生深受官名牽制束縛,且世路多梗,悠古所難,猶如飄蕩浮萍,更是難上加難,深怨生不逢明世,再多的才華和報國之熱忱,在黨錮之爭中皆為利益之犧牲品。“醉”是酒后的狀態(tài),更是情感噴發(fā)之催化劑,把深秋的幽愁化為生世之悲涼。第二個“醉”后,就陷入了深深的無奈,逃避不得,唯有夢里溫鄉(xiāng)暫住,寄予最后一絲情懷。勸誡自己不可醒來,醒來之后愁更愁。
觴者,飲且詠也。傷者,愁也,怨也。晁詞豪邁宏大,卻又憂愁而善怨。由觴導(dǎo)傷是其詞的一個特點。晁詞中除了對世道之“怨”外,更有獨酌之“逝愁”,及晏飲之“離傷”。
人生苦短,稍縱即逝,如清晨的露珠,正如曹操《短歌行》中:“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時間的流逝,時序的變遷總被敏感的詞人的心靈所捕獲,嘆物是人非,況乎酒醉,更如人生如夢。對酒本為歡樂,卻常常醉后多愁。晁補之《臨江仙·呈祖禹十六叔》:“十歲兒曹同硯席,華裾織翠如蔥。一生心事醉吟中。相逢俱白首,無語對西風(fēng)。莫道樽前情調(diào)減,衰顏得酒能紅。可憐此會意無窮。夜闌人總睡,獨繞菊花叢?!保?]“醉”前才“十歲”正同窗學(xué)習(xí),風(fēng)華正茂,“醉”后相逢已經(jīng)“俱白首”?;蛎恳粋€有“醉酒”經(jīng)歷之人,都有體會“醉”后一覺便天明,時間雖過,卻了無痕跡,剩下的只有昨夜的情思,即詞人所道“無語”“顏衰”“可憐”“獨繞”一連串感傷,無盡的閑愁。人生之虛浮,唯有情感之真實?!白怼弊鳛橐粋€意象,貫穿真實、虛幻兩種人生狀態(tài),也溝通了詞前后兩種情感,或謂悲喜交集,唯“醉”中有之。
晁補之為外表豪放、內(nèi)心細膩之人。對于時序變遷,總在豁達與感嘆,隨遇而安與惜春之間徘徊?!缎邢阕印罚骸按簛硭瓶停簹w如云,付樓前、行路雙輪。傾江變酒,舉斛為尊。 斷浮生外,愁千丈,不關(guān)身。”[5]“傾江變酒,舉斛為尊”,頗有其師蘇軾豪邁之情,卻瞬間意識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之“愁”?!督褡印ぜ浯盒摹罚骸傲舸呵易∧掖摇1鸹\,夜寒濃。沉醉插花,走馬月明中。待得醒時君不見,不隨水,即隨風(fēng)?!保?]雖想“留春”,又想留住又如何?隨她去吧。去留本如醉醒之間。這兩闋總體上都是寫時光流暢,借酒而來的閑愁,但個人認為這兩闋有別于其他,在“愁”的深層還有一層豁達。
“窮途不減酒杯深,故人心?!彼蛣e怎能無酒?“罷酒蘭舟回楚柂,相思何處今宵。”相思怎能無酒?晁補之一生宦海沉浮不定,為官31 年,遷謫12 處。其詞中與親友離別、懷念故人以及艷情詞中對歌姬的相思也多以“酒”起興。如元符二年,晁補之離家赴信州上任途中所作《臨江仙》:“身外閑愁空滿眼,就中歡事常稀。明年應(yīng)賦送君詩。 試從今夜數(shù),相會幾多時。淺酒欲邀誰共勸,深情惟有君知。東溪春近好同歸。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保?]此闋情感舒緩、平和,行筆婉轉(zhuǎn)流暢,或因“酒淺”,不似他詞,情感飽滿,大喜大悲。相思者是誰?未能考證,當(dāng)是一知己。此闋還是晁詞中少有的“由愁入喜”詞作。上闋訴說離別、漂泊、相聚無多帶來的愁悶,下闋遙想與知己對酌,心情豁然開朗,與知己在春天共同欣賞“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之美景。
上述論晁補之詞中常以“觴”起興,更以“觴”深化、更迭感情。“觴”不但是晁詞的一種意象,更是其“豪邁深怨”詞風(fēng)中矛盾情感交融的表現(xiàn)方式。那么“觴”后的狀態(tài)如何呢?有醉酒經(jīng)驗的人應(yīng)有體會,尤其深醉狀態(tài),似真似幻,時空錯亂,與“夢”何其相似。
文學(xué)史上最著名的關(guān)于夢的論述起源于莊子?!肚f子·齊物論》中:“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8]莊子本意在破“生死”得大覺,然細審其言,蘊含著豐富衍生的內(nèi)涵。你怎么知道死的人不后悔當(dāng)時為什么要求生呢?夜里夢中歡飲,早上醒來卻為現(xiàn)實哭泣,夢里哭泣,現(xiàn)實卻在歡快田獵。在夢中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夢中的,而夢中可能還有另一個夢。而由此生發(fā)出來的悔與覺、真與幻、醉與醒、欣與哭、智與愚、夢里與夢外、人生的長與短、生與死等情感交錯,人生感嘆在唐宋詩詞中被不斷演繹和豐富。
晁補之被貶信州時所作《玉蝴蝶》,是其“觴”“夢”主題的代表作之一。詞曰“揚州一夢,中山千日,名利都忘。細數(shù)從前,眼中歡事盡成傷。去船迷、亂花流水。遺佩悄、寒草空江。黯愁腸。 暮云吟斷,青鬢成霜?!保?]全詞從追憶到現(xiàn)實和感嘆,從敘事手法到意境營造基本繼承和延續(xù)了杜牧《遣懷》中“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10]《墨經(jīng)》說:“夢,臥而以為然也”,說夢中所有的歡樂是存在的,然而卻是“愚者自以為覺”,代表著一種不真的空幻感,是“夢”的第一層意蘊——真與幻的交錯。晁詞上闋追憶少年“豪氣”得意時光,揚州如“蓬萊”仙境般的美景,以及放浪形骸的醉酒行徑。更有“小腰似柳”的歌姬和“玳瑁之筵”[11]。然一切如夢,下闋話鋒一轉(zhuǎn),“揚州一夢”,看似突兀,實則“醉、醒”“真、幻”本在一瞬間,轉(zhuǎn)折無須多言。所有美好的過往只為現(xiàn)實的悲涼做好鋪墊,“眼中歡事盡成傷”。更何況身處“寒草空江”荒涼之地和“青鬢成霜”已是暮年的自己,唯有任由無限的惆悵和悲涼彌漫整個心境。上闋寫“醉”,下闋寫“夢”,醉與夢是真是幻,也許應(yīng)“醉”是幻,而“夢”卻“真”。然而又何知你是在夢中喝酒,還是在酒后做夢呢?此詞中夢的第二層意蘊是對時間切身體會的“長與短”,“揚州一夢,中山千日,名利都忘?!笔曛L,一夢之短,在追憶中皆“倏忽”而過,或有浮華之醉生夢死與隱逸山林閑情之別,此處之“夢”,或言“覺”更為恰當(dāng),浮華虛假,不知早“覺”,如果早“覺”,或不至于在昏聵的世道中屢屢慘遭貶謫,而身心悲涼,唯寄詩詞一嘆。
縱觀整個宋代,“揚州夢”作為一個具有豐富意蘊的主題,被無數(shù)詞人不斷地演繹。在晁補之詞中,涉及“觴”“夢”主題的共有13 闋,其中關(guān)于“揚州夢”的有4 闋。主題雖相同,但其感情和主旨卻有不同方向的生發(fā)。杜詩結(jié)尾雖有“贏得青樓薄幸名”的心酸無奈,然能自我調(diào)侃,顯示了幾分豁達,而晁詞《玉蝴蝶》卻以純悲愁結(jié)尾,確是其“深悲而善怨”詞風(fēng)的又一體現(xiàn)。我們再來看晁補之其他“揚州夢”主題詞,《定風(fēng)波》:“跨鶴揚州一夢回,東風(fēng)拂面上平臺,閬苑花前狂覆酒,拍手。東風(fēng)騎鳳卻教來。謫好伯陽丹井畔,官滿。平臺還見片帆開。上界雖然官府好,總道。散仙無事好追陪?!保?2]“跨鶴”出自“愿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方輿勝覽》載:“有四人各言所愿。甲曰:‘愿多財’;乙曰:‘愿為揚州太守’;丙曰:‘愿為仙’;丁曰:‘愿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保?3]世人祈愿,發(fā)財、做官、修仙,兼具天下美事,當(dāng)然只不過是“一夢”。整詞觀之,就是一場大夢,且夢里有夢,于“閬苑花前”醉酒,于老子的丹爐邊煉丹修仙。從表面看是一闋“樂無邊”的“夢幻”詞作,筆者則認為作者是在訴說一個清醒而堅定的“隱逸”志向。“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作者清醒地認識到無論是在兼具天下美事的揚州,還是在“官府好”的仙界,都不如做一位“無事好追陪”的“散仙”。何況世事艱難,官道昏庸呢?只有“大覺”才知“世事一場大夢”。
北宋時期,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文人待遇優(yōu)厚,加上官家提倡,侈靡享樂之風(fēng)盛行。而在政治上,北宋黨爭不斷,大量文官“宦海浮沉”時為常見?!坝x”“夢”主題詞正是這一社會現(xiàn)狀的折射,對名利浮沉的“悔”恨,對苦悶反撥的及時行樂,“覺”后歸隱意志。晁補之《一叢花·謝濟悴宗室令郯送酒》,不管是天縱英才的王孫,還是苦釀佳句的李賀,都逃不出“天與世情疏”的事實,才華遵循自然之道,入世功名遵循社會法則,矛盾本難調(diào)和,懷才不遇是古代詩詞里的主角,也是晁補之半生的寫照。詞中三處涉酒,“金盞醉揮”及時行樂,“寄洞庭春色雙壺”忘卻苦難,暫寄片刻歡樂;“曾醉燕堂無”正當(dāng)思歸。
晁補之關(guān)于“觴”“隱”主題詞主要集中在兩個時間段。第一個階段是紹圣二年,被貶應(yīng)天府通判,后改判亳州,紹圣四年,貶監(jiān)處州酒稅,恰遇喪母,居家守喪。元符二年,赴信州鹽酒稅。其間,大約八年,除服喪外,皆為羈旅漂泊的生活。第二階段是晁補之人生的最后階段,徽宗即位,向太后意調(diào)停黨派之爭,召回元祐舊黨,但不久黨爭再起,崇寧二年至大觀三年,晁補之基本處于“鄉(xiāng)居”賦閑。其間,是其隱逸詞創(chuàng)作的高峰,約15 闋。
人生思想的轉(zhuǎn)變、生發(fā),總伴隨著人生際遇轉(zhuǎn)變,豐滿與成熟。晁補之兩個階段的“觴”“隱”不僅是時間的遞進,更是其詩詞、思想的遞進與最后的成熟。就功名而言,從早期進士及第“功名滿意,無限嬉游”,到隱逸第一階段的“世上功名,老來風(fēng)味,春歸時候”已經(jīng)厭倦思歸,到晚年“功名浪語”,對士子畢生追求徹底否定;就其效仿的人物而言,從阮元到陶淵明的過程 ;就情感而言,是“沉咽”悲怨,到心平氣和的過程;就“隱逸”思想言,是從思歸“羨隱”的矛盾,到“心隱”的確立。
在紹圣年間,喬力先生言詞作心態(tài)為“不滿于朝廷的反復(fù)涼薄,然又依依難舍、仍寄托著某種期待的復(fù)雜心理?!保?4]在其《雞肋集》由云:“平生傲世予南阮,減否未容留齒間。”正處于“怨”與“覺”之間。如《臨江仙·信州作》上闋寫謫官后,地出荒涼,幾與山林野寺鄰。然心卻尚無悲涼之感,反而借“殘僧野寺”聯(lián)想到了王維隱居于輞川閑適、愜意的心境。并直接化用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詩句,只為切合詞韻略做順序調(diào)整,頗有豁達、透徹、隱遁山林之意。然而晁補之此時尚未完全看透,或說晁的個性本來就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他有李白的恃才傲物,有其師蘇軾的豁達,卻又懷揣屈原的悲憤和阮籍的佯狂。下闋話鋒一轉(zhuǎn),“幽禽”“醉耳”“啼”“聲愈悲”一連串的愁怨意向噴涌而出?!坝那荨痹谥芎V文《全宋詞評注》中指作“杜鵑鳥”,即引用杜宇禪讓后又不甘,化為布谷鳥悲啼,其為思歸之意象。“苦來醉耳邊啼”,根據(jù)上闋,作者此時正在愜意的醉鄉(xiāng)里看云起云落,聽到杜鵑在耳邊啼叫,還越啼越悲。既然“醉鄉(xiāng)”不得安寧,不如“覺”來,或言以“醉”喻醒,點出詞旨“青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p>
此類詞作,借酒道出“醉”與“覺”,“怨”與“歸”的矛盾,如《感皇恩·海棠》中“半謝嬌嬈猶好,便呼詩酒伴,同傾倒”與“多情一片,恨我歸來不早。斷腸鋪碎錦,門前道”等。
東坡曰:“人間至味是清歡?!边@是藝術(shù)至理,也是人生境界的更迭。酒,年輕時是豪情萬丈之志,是深沉哽咽的悲怨,是離別相思之淚;年邁時便是閑適之情,率真之意,隱逸之平淡。晁補之晚年后詞作,保留了一份豪邁達觀,悔怨之情漸退,直至“平生魚鳥與同歸,臨風(fēng)心自知”之瀟散淡遠。我們來看晁補之晚年隱逸詞的代表作——《摸魚兒》,此詞寫于晁補之晚年退居故鄉(xiāng)之初,“東皋寓居”就是在其故鄉(xiāng)東山修葺為“歸來園”。園名已明其志。整詞節(jié)奏明朗,前三句,描述其買塘、栽柳、建屋于優(yōu)美江浦旁的過程。接下來由靜而動,由近而遠,視野打開,描繪了一幅寧靜安詳?shù)纳酱逵旰髨D?!凹斡辍边^后池塘新漲,不遠處“鷺來鷗聚”,此處化用《列子》“鷗鷺忘機”之典,表達隱逸的蕭然自得。“一川夜月光流渚”是上闋詞眼,東皋入夜,月潔渚亮,宛如仙境。末三句寫作者立于翠幄、柔茵的天地間流連忘返,“酒盡未能去”為承上啟下,此處“酒盡”是自己愿意沉醉其中,不愿離去,是“醉”的狀態(tài)。同時又開啟了下闋“醒”的狀態(tài),也是回應(yīng)不愿醒來的原因。下闋詞主要回顧了自己的一生,“青綾被”“金閨”為官府之物,代表了自己年輕時對仕途的執(zhí)著追求。東坡有詩“未轉(zhuǎn)頭時皆夢”,回望時才徹底明白杜牧“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而發(fā)出“儒冠曾把身誤”的感嘆。于仕途中,又有何作為呢?還荒了瓜田,誤了農(nóng)事。此時借用,邵平秦亡后于長安城東種瓜之事,以及陶淵明“歸去來兮”之意,此為第二嘆。第三嘆便是人已暮年,“星星鬢影”。終嘆“功名浪語”,功名虛妄不可追,儒道誤身終有悔。詞闋最后引“班超”歸來太遲而終。
此為晁補之晚年初期作品,尚未完全脫去“悔”意,然此詞直抒“坦易之懷,磊落之氣”頗為慷慨豁達。清劉熙載《藝概》中評晁詞:“無咎詞堂廡頗大,人知辛稼軒‘摸魚兒’,為后來名家所竟效。其實辛詞所本,即無咎‘摸魚兒’之波瀾也”[15]。
晁補之在《歸來子名絡(luò)城所居記》中道:“讀陶潛《歸去來辭》,覺己不似而愿師之。買田故絡(luò)城,自謂歸來子。廬舍登覽游息之地,一戶一墉,皆欲致《歸去來兮》之意?!彼未娜嗽娫~中有大量的羨隱、歸隱的作品,但無一例外都在仕途和歸隱之間徘徊,并在現(xiàn)實和理想之選擇“心隱”。且看晁補之的《阮郎歸》:“曾學(xué)道,久忘機,一尊甘若怡。平生魚鳥與同歸,臨風(fēng)心自知?!薄缎邢阕印罚骸拔⑿星迓?,細履斜暉,對林中侶,閑中我,醉中誰?!薄暗仆?,月同坐,影同嬉。”《黃鶯兒》:“觀數(shù)點茗浮花,一縷香縈灶。怪來人道陶潛,做得羲皇侶?!濒~、鳥、風(fēng)、露、暉、月、影、花等等皆是“閑中我”,我亦是陶潛,詞人終得內(nèi)心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