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
與她發(fā)生關(guān)系好像就是一場夢。
不知什么時候,他注意到對面樓的子津。她也趴在三樓的窗邊,梳理著長發(fā),一身紅色的緊身衣使她凹凸畢現(xiàn),輪廓分明。她望著柏油公路,又看著天。只有那么幾秒鐘,她突然抬起頭瞧過來,眼睜了一下,好像對面沒有人似的,她往床上甩去梳子,有節(jié)奏地抖呀抖那歪著的腦袋。
她是在哼著歌吧,但一邊的嘴角卻有點(diǎn)兒鼓,口里似乎含著奶糖,誰也不知道她在甜蜜地回憶著什么,但夏飛覺得她準(zhǔn)是一直向他這邊斜視過來。女人的眼睛總是斜著看人的,表面上不把你放在眼里,其實(shí)她很在乎。在女人身上什么事情都可能。當(dāng)時夏飛就這么想。
“可好?你的學(xué)校還沒開學(xué)呀?”夏飛本想找個恰當(dāng)?shù)脑~句,但一下子又找不到,所以湊合著說,突然這樣開口了,便立即意識到說了句世界級的蠢話。他該知道哪一日開學(xué),他們是在同班級的。
她沒有馬上回話,只是抬起頭,脖子換了個歪斜的角度,眼睜圓了,一動不動,好像要用那種目光把夏飛從窗口吸出來,然后甩在公路上讓他粉身碎骨。
他們的前面橫著一條柏油路。老夏就坐在對面的路邊。由于接近城郊,有關(guān)部門很少注意這條路,到處是垃圾,混雜著變質(zhì)水果和廉價面包的發(fā)酵氣味。隨處可見有人捂了鼻子走路。這時唯一的生機(jī),一個青年男子騎著賽車表演而過,身后挨著一位女孩子,年輕,漂亮,像夢一樣的迷人。兩位老人不由得同時收住了腳,互相看了一眼。
“老夏啊,我想象不出我家這個和你家那個是不是也……”子津父親望著騎車人斑駁的背影,意味深長地說,“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趁這還年輕的工夫見見那情景,他們多……多好??!”
“是啊,他們多好啊——好可愛?!崩舷慕懒私缽母怪袧L上來的食物說,“我家這個要去開學(xué)了,我覺得有點(diǎn)兒舍不得,他回來這段時間,我享福了,不用下廚房。他炒菜很不錯的,老子,我看明天讓他去找兩瓶好酒,咱們來見識見識年輕人的手藝。”
老子坐在凳子上,往他的長頭發(fā)抓了抓,他的手指頭變得更加油亮。
“我這兒就有兩瓶好酒,是我家那個從學(xué)校帶來的。”老子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漸漸變得烏黑油亮的手指頭,說,“聽說是參加什么工程的剪什么彩,每人發(fā)的兩瓶好酒,她當(dāng)上了禮貌小姐啦?!?/p>
老子把“禮儀小姐”說成了“禮貌小姐”,兩個孩子在樓上偷偷地笑了起來。
“我說過沒看錯人嘛,你家那個是個好孩子,懂禮貌?!崩舷囊蚕駛€孩子,嘿嘿地笑,“她為我們兩老著想,帶酒回來,孝順,可不知怎么你現(xiàn)在才告訴我?!?/p>
“你知道,這種好事不能說來就來,我也得選個好日子。為這好事,我找過三位算命先生,今天中午終于證實(shí),明天是黃道吉日?!?/p>
“那太好了,明晚就來?!?/p>
“明晚就來!”
“還有四只大烏龜,不知道我家那個從哪兒弄來的。”
“烏龜?好東西,很時尚,有人跟我說這年頭雞鴨牛羊都被趕下臺了,爬上來的都是些什么烏龜王八。”
“我等急了,”老夏激動得雙手合十,“就定明天啦,后天,我家這個可去開學(xué)。”
“我家那個也后天去。你不是多次問過我這個問題嗎?可我總覺得事情好像就在昨天。”
“是啊,我總覺得事情是這樣:好像問過你什么,又好像我聽錯什么了——我就怕錯,有時我就是不信任自己的耳朵?,F(xiàn)在呢,情況好像不同了,又要喝酒了,又要一起去學(xué)校了,真令人高興?!?/p>
夜幕不知何時已經(jīng)降臨了,路兩旁聚集的人數(shù)量相當(dāng)可觀,好像添到了八個,他們的叔嬸似乎也在里面。談話聲低而又低,宛若靜靜的月光輕輕地漫過大地;路燈下,只聽見兩排灰色的影子在竊竊私語,像群鼠開會的情景。
在這座城市,也許只有夏飛清楚,子津可是個壞透的女孩子。有人多次發(fā)現(xiàn)她拐向?qū)W校工地的房子里去,一個滿臉胡子的先生迎著出來,摟住她,饑餓地吻著,好像狗突然找到主人,有人還特別描述,她出來時頭發(fā)蓬亂,脖子上又多掛了一條項鏈,兩腳一前一后八字地走著,還不自然地往那對潤圓的小屁股上瞧了瞧,又用一只手掌遮遮擋擋那地方——是牛仔褲上清亮的積水。桂西民謠說得好:
那個妹仔腳開開
昨夜一定又發(fā)財
不是發(fā)財我不信
金銀手鐲哪里來
但是奇怪得很,有很多枯燥無味干巴巴的老板圍著她轉(zhuǎn),新聞廣播學(xué)院的幾個男生也常常糾纏她。她偶爾也會跟著他們出去兜風(fēng),這可能是出于某種同情和無奈。但她說她都跟他們有過什么荒唐的協(xié)議,她不能連續(xù)三天保持跟某個人,一旦違背,有人會起來造反的。夏飛只覺得她就是那種時下所謂的“成功女人”,白天特?!?,晚上×特牛。惡心,夏飛無論如何是沒有那份心情的。
父母們?nèi)绻肋@種事一定會發(fā)瘋的。子津也不希望這樣,所以常常給夏飛送來那些多余的項鏈和手鐲,夏飛又把那些東西武裝給他那些分布在校內(nèi)院外各處的女友們。這種親近的態(tài)度,畢竟使他們在某方面取得了一致和諒解。
月亮很濁白地照著,夜出奇的變得冷清,他們還在談下去。那聲音像海浪拍擊著海岸而發(fā)出的絲絲聲響,低而又低,只是偶爾會傳來舒心的笑聲,并很快融在夜里,就像肥皂化成皂泡兒。
夏飛橫臥地躺著,仍然無法入眠。推開房門,到洗涼房去,沖了個冷水澡,一股寧靜的快感蕩滿全身,精神越來越起勁了。他不打算太早入睡,先上樓頂去,在那兒也許能欣賞到整座城市,看到更遙遠(yuǎn)的夜色,以這種方式消耗那些多余的精力。說不定,站在鐵橋上他會聽清楚父輩們的交談。
鐵橋是他家和子津家的空中走廊,是他和她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弄到手后搭起來的。到底搭橋是為了什么,好像就是一場夢,他也說不清楚。只隱約記得那時他父親和她母親在樓頂對著民工說什么孩子們已經(jīng)長大了一類的話。
可是突然得很,當(dāng)夏飛走到鐵橋中間時,那邊傳來一個聲音:“待在下面房里,快憋死人了?!?/p>
夏飛抬頭瞧去,子津已經(jīng)從鐵橋那端走過來。
她往樓下瞧了一眼,縱情一笑,伸手抓住睡衣的領(lǐng)口,熟練地把它拉下來,立即,她潔白的胴體赫然蹦了出來,一絲不掛。月光撫摸著她的全身,她輪廓分明,皮膚雪亮,乳房高高挺起,像是奉獻(xiàn)給這座城市最浪漫的禮物。
“你到底還是個男人吧?”
她在夏飛面前站住,沒有碰他,而是挺著胸脯指向他。她看見他驚愕的表情,好一陣說不上話來,一動不動,大張著嘴巴,疑容滿面地看著地,眼球瞪得像是要凸出來一般。少頃,她才接著說:“來吧,沒關(guān)系,這是我給你的,拿給你,就像我給你送那些項鏈和手鐲一樣。拿去吧?!?/p>
她在他旁邊走來走去,顯耀著白汪汪的肉體,十分傲慢。夏飛不愿意這種挑逗性的、威脅性的,而且攜帶著某種近乎侮辱性的誘惑。但她眼睛幽藍(lán)幽藍(lán),很快向他伸手過去了。像遭電擊一樣,他頓地往后退縮了一步。
“放手,”他突然咬牙切齒,“你簡直是一條發(fā)騷的野貓?!?/p>
“是又怎么樣?”
她輕蔑地看著他的臉,撲過去,送上一個吻。她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
“這是你的錯,”她瘋狂地說,“他們逼我這樣?!?/p>
“放開我!放開我!”他狠狠地看著她的臉,這些聲音只能融入夜空里,就像水在水中消失。
他們已經(jīng)互相擁抱在一起了,像兩團(tuán)粽子一樣滾在一起,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感覺。夏飛竭力擺脫這種狀態(tài),但毫無辦法。他們在鐵橋上滾了幾滾,鐵橋似乎猛烈地?fù)u晃并發(fā)出輕微的聲音。起初,夏飛至少沒有感到這可能會引起父母們的注意,而是感覺到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與他們不同的世界里,一口熱氣騰騰的溫泉正在不斷地容納著他。
“子津,”他在她耳邊輕輕喚她,“你能不能……有人可能……看見我們?!?/p>
出于天生的大膽的放蕩本性,子津沒有松開他,而隨即更緊地?fù)肀е兊盟唤z不掛,暗笑著說:“我不會管這些的,聽到他們談?wù)撐覀儭?,我們就這樣一次?!?/p>
夏飛想表示反對,想催她回房去,并開始在鐵橋上到處摸索,設(shè)法尋找著零零碎碎的衣衫。但那只是一種空想,他辦不到,好像也沒必要一定要辦到。雙手把子津擁在懷里,對他來說太興奮了。他感覺到他迷了路,一條他不愿走的路,但在強(qiáng)大的誘惑之下他擺脫不了它,只是繼續(xù)往前走,朦朦朧朧地往前走。
這種感覺使他提心吊膽。因?yàn)樗?,這樣一來他就可能引起別人的非議,或者在父母的壓力下他必須蒙著極大的恥辱去做某種可能的選擇,那樣他會失去一切,失去他真正喜歡的人。這世界上畢竟有更多的漂亮女孩兒需要他去照顧,他相信他是個情種,他能創(chuàng)造奇跡,但子津的一番話使他感覺見到了一道令人慰藉的微光。
“夏飛,我不在乎明天會怎樣?!彼砷_他說,“除了針對他們,還想證明你說的,那天在我們外語學(xué)院大教室里聽課,你不記得了,你說你厲害,全是狂言?!?/p>
夏飛跪在鐵橋上,愣愣地盯著她目光下銀白色的身體,想說句責(zé)備的話,但他什么也說不出,他能說什么呢?但有一點(diǎn)他是清醒的,他記得他的座右銘:有尿當(dāng)尿直須尿,莫等無尿空抖鳥。
子津靠著他的胸膛昏昏欲睡,他也覺得很累,但她好像看出了什么,很快就直起腰板,站了起來?!拔也焕??!彼蛄怂谎壅f,隨手把睡衣往光禿禿的肩上一搭。很明顯,她在小看他,以證實(shí)她剛才所說的話。
夏飛是意識到這一點(diǎn)的,他說:“但你也沒贏。你是裝作精神,刀槍不入,簡直是狂言!至于我,至今為止,地球仍然在腳下?!?/p>
他想以這話來挑釁她,敷衍一切,但她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然后笑得站也站不直了。睡衣從她肩膀滑落下來。她不管這些,讓身子光著——天氣并不算熱,反而有點(diǎn)兒涼,甚至穿著薄薄的睡衣也覺得很涼。赤裸著在樓頂鐵橋上看來很舒服,很快感,要么她不會這樣干。夏飛認(rèn)識到,她的身體完全可以與任何人的身體接觸,這想法使她心境糟糕透頂。
子津又朝樓下瞧了一眼,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
“他們?nèi)栽谡勚覀??!彼f,“有趣?!?/p>
“是啊,他們真有趣?!?/p>
夏飛像說夢話一樣應(yīng)和著她,迷迷糊糊中,他聽到鐘樓上好像響起了十二下輕松愉快的鐘響,新的一天又來了。夏飛抓著欄桿爬起來,朝著子津所指的方向瞧去,談話的人又聚到了路的中央,而且挨得更近了,圍成一個圈兒。
潔白的燈光強(qiáng)烈地映照著,他們的身子和柏油公路亮閃閃成一片,夏飛只瞥見一地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