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晶芳

一

晨起，邊洗漱，邊聽詩。本是漫不經(jīng)心，直到這兩句入耳：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

很熟悉的句子，再聽依然動容。謫仙人終究不凡，寥寥數(shù)字便將無形的思念與擔(dān)憂寫得既具體可感，又纏綿浩蕩，還格外清新脫俗。世人皆言其狂傲，殊不知他對朋友從不乏綿密柔情。不由想，倘若李白也有朋友圈，那該是怎樣的群星璀璨？

七絕圣手王昌齡必然是在圈里，上面說的那兩句詩就是李白寫給他的。

那年，王昌齡從江寧丞被貶為龍標(biāo)縣尉，龍標(biāo)在當(dāng)時(shí)是異?；钠е亍＠畎走h(yuǎn)在揚(yáng)州，聽此消息，憂心忡忡，奈何無法親自相送，只能揮動想象的翅膀，將一腔情思系于明月之上，托它帶到遙遠(yuǎn)的龍標(biāo)，去撫慰那個(gè)不幸的謫居之人。于是，就有了這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

千萬里，我追尋著你，身縱不能至，心亦必相隨。這般真摯而浪漫的深情，不唯愛情，友情亦然。

同樣，王昌齡對李白也頗為親厚。兩人在巴陵一見如故，臨別之際，王昌齡寫下《巴陵送李十二》，以排行稱呼李白，親近之意盡顯。再看其詩：“搖曳巴陵洲渚分，清江傳語便風(fēng)聞。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敝灰?yàn)槟愕纳碛耙堰h(yuǎn)去，我的眼中便再沒有了絢爛，原本色彩繽紛的秋城也了無生趣；更何況暮色迷離，蒹葭蒼蒼，我的心中何等孤凄！其情之深之濃可見一斑。王李二人都是才華橫溢，又官場失意，早就惺惺相惜，及至有緣相識，方知皆是胸有豪情、更喜自由狂放之人，自是情投意合。

原本，王昌齡與李白并不相識，是孟浩然把李白的“微信名片”推給了他。孟浩然雖比李白大12歲，兩人之間卻并無代溝，他是李白唯一直呼“愛”的朋友。李白《贈孟浩然》詩云：“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逼鹁鋬A慕之情便已如長風(fēng)浩蕩，吹徹天地；及至結(jié)尾，更將欽敬之情推至高潮。通篇讀來，真摯的情感如艷陽傾灑，熱烈灼人。其實(shí)，不論是才華，還是名氣，孟浩然都不及李白，但孟浩然的瀟灑性情與不凡文采深深吸引了李白?！肮路h(yuǎn)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一別，李白惆悵不已。千年之后，李白的依依離情仍然在我們眼前楚楚鮮明。說到底，兩人都是灑脫豪放之人，都愛詩酒趁年華，詩作也都顯現(xiàn)出盛唐氣象。

二

要說李白真正的忘年交，那還得是賀知章。他比李白足足大了42歲，且兩人初見，他便救李白于“危難”。彼時(shí)，李白在長安酒肆中豪情縱飲，醺醺乎醉矣，待店家討要酒錢時(shí)，他摸遍口袋才發(fā)現(xiàn)身無分文。正一籌莫展之時(shí)，旁邊的賀知章哈哈大笑，以御賜金龜替他付了酒資。后來，當(dāng)賀知章讀到李白的《蜀道難》時(shí)，激動得不能自抑，大聲說：“難道你是太白金星轉(zhuǎn)世嗎？”自此，李白有了“謫仙人”的雅號，兩人也成了忘年交。

賀知章非常欣賞李白的才華，倘若李白寫完詩就發(fā)微信朋友圈，賀知章必定會條條不落地點(diǎn)贊。當(dāng)時(shí)他屢屢向朝廷推薦李白，奈何“謫仙人”素來狂傲，喝了酒更是誰都不認(rèn)，甚至狂放到“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差點(diǎn)惹惱皇帝，若不是賀知章從中極力周旋，李白腦袋保不保得住都懸。后來，在賀知章的再三舉薦下，李白終于謀得了翰林一職。正當(dāng)他躊躇滿志時(shí)，告老還鄉(xiāng)的賀知章卻病逝了。李白寫下悼詩《對酒憶賀監(jiān)二首》，在詩中，他深情回顧：“四明有狂客，風(fēng)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蓖職v歷在目，故人卻飄然遠(yuǎn)去。詩人心中無比沉痛：“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念此杳如夢，凄然傷我情?！比松谑?，知己難得，得之又失，痛何如哉！

三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弊鳛槭⑻圃妷汐C獵飄揚(yáng)的兩面旗幟，李白與杜甫之間也是惺惺相惜的。李白當(dāng)年被賜金放還，即便可以“仰天大笑出門去”，也只是表面豪邁，心中黯然。之后，李白與杜甫在開封相見，杜甫陪他度過了最失意的時(shí)光。

兩人“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單看杜甫為李白寫的詩，就有十多首。當(dāng)年李白因?yàn)閰⒓佑劳趵瞽U的幕府被捕入獄，經(jīng)友人保釋出獄后，又遭流放。杜甫彼時(shí)正客居他鄉(xiāng)，天涯苦憶，憂思成夢，寫下了《夢李白》二首。第一首開篇即是“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一顆憂心躍然紙上；“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以及“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緊隨其后，不可見，唯夢憶?！奥湓聺M屋梁，猶疑照顏色”，夢醒后，殘?jiān)聺M屋，恍然間，李白憔悴的容顏仍在眼前。第二首詩里，仍是“三夜頻夢君”，足見思之深，念之切。

杜甫更為李白深深地抱屈，偌大的長安城，到處是華蓋高冠的達(dá)官顯貴，唯有李白這樣一個(gè)才華比仙的大詩人困頓不堪?！肮谏w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何其沉痛傷懷！“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詩人沉重的嗟嘆中飽含著對李白的高度評價(jià)和深切同情，字里行間，跳蕩著的是至真至誠之至情。

好的感情從來都是雙向奔赴，李白對杜甫同樣是情意深摯。他為杜甫也寫過不少詩，尤以《沙丘城下寄杜甫》最為感人。詩云：“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fù)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鼻叭?lián)都是在寫自己，無心賞景，更無心喝酒，無心唱歌，似與杜甫全無關(guān)聯(lián)；直到最后兩句，方直抒胸臆，心中思念噴薄而出，原來前三聯(lián)都只是在為最后作渲染。

李白輾轉(zhuǎn)飄零的一生，朋友是他最重要的幸運(yùn)符號?！叭松且欢喂陋?dú)的旅程，但我遇見了你。你不是我，卻又像世界上的另一個(gè)我?！庇亚榈娜彳浥c溫暖深深慰藉了他心底的孤獨(dú)。多年之后，我們翻閱李白的朋友圈，看那星光熠熠情意殷殷，聽那如云勝友唱和應(yīng)答，眉間心上，詩情雅韻，絲絲縷縷，悠悠不絕……

（摘自七一客戶端）